第44章

小白?

江津疑惑,他是在喚我嗎?眼前的小童又是何人?

此小童約摸八、九歲,稚嫩的臉龐,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顯得天真無邪。

他看著小白鹿身上的傷痕,滿是焦急自責,愧疚道:“我不該私自帶你出來,害你遇險受傷。”

小童又觀望了四周,豎耳聽四周的動靜,生怕還有其他靈獸埋伏,對白鹿道:“你流了血,氣味易招來凶獸,此處不宜久留,小白你且再忍忍,我帶你尋一處洞穴再替你療傷。”

言罷,先給白鹿喂了顆丹藥,止了血,又取出幾條白布,將白鹿綁在身後,速速離去。

還不時回頭,謹防有凶獸跟隨。

江津被背在身後,腦子愈發迷糊了——若說這是一個夢,他應是旁人的視覺才對,為何他進入了一頭靈獸的意識中?而且任何痛覺、觸覺都那般真實。

若說不是夢,他究竟到了何處?

這森林,這小童,他完完全全是陌生的。

心中隱隱有些後悔,這次好像玩過頭了,早知就該聽白叔的,不該亂碰的。

江津瞧著自己前頭一對純白色的蹄子,白色?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這頭白色的小鹿是白叔小的時候?一頭小夢獸?

那這裏,難道是白叔的夢?甚至有可能是白叔的回憶……

若是此推算成立,眼前的小童的身份自然也就明了了,很有可能就是幼時的淩道子,江津的師祖。

江津頓時有種偷窺了別人私密的負罪感,想要離開又不知如何離開,隻能忐忑地繼續下去。

等到小童尋到一處隱蔽的洞穴時,天已經將將黑了,他使用道術阻斷了氣味,又拿出一件寶器,在洞口設了陣法,才開始給白鹿療傷。

“小白,你莫怕,未傷及內腹,待我給你渡些靈力,你便能好受許多。”

大抵是使用劍術砍下石熊一隻臂膀的時候,小童已經消耗了大半的靈力,如今又要強忍著給白鹿渡靈力,自然會掏空他的靈田,故小童背後不停地滲著冷汗,臉上顯露出痛苦之色。

偏偏要倔強地強忍著,不願停止。

白鹿身上的傷肉眼可見地愈合著,小童終於也不堪重負,累得昏睡過去。

此時,江津的意識雖在白鹿體內,卻根本控製不了白鹿的行為,一切都好似是既定的,江津不過是循著白鹿的軌跡,再經曆一遍。

如此,江津更堅定了這是白叔的記憶的想法。

翌日,陽光從洞穴空隙鑽進,灑在白鹿眼上,明晃晃的一片,江津隨著白鹿的意識醒了過來。

一旁的小童依舊睡得安靜,臉上已然恢複了血色。

白鹿靠近,輕舔小童的臉龐,癢癢的,滑滑的,小童醒來,伸了個懶腰,感覺已經好多了。

他露齒一笑,純真無暇,坐起來,與白鹿額對額地碰了碰,道:“昨日可真是嚇壞了我,未料到那石熊竟是一對,雌熊有意將我引開,真正的目的是要對你下手……看來,你體內的這一絲上古血脈,倒比我值錢得多,容易招惹凶獸,往後可不敢再偷偷把你帶出來了,不然幹爹可不會輕易饒了我。”

白鹿搖搖頭,表示不情願,又繼續蹭蹭小童。

顯然,白鹿是個貪玩的性子,豈會願意天天被關在牆院之內。

小童摸摸白鹿,道:“你縱是撒嬌也無用了,此番若不是帶著幹爹的雁雲刺出來,昨日那等險情之下,我也無法迅疾斷石熊一隻臂膀……再者說,若那石熊看破了我的計謀,知曉我無法再驅劍,你我的小命都要交代了。”

白鹿低頭,犯了錯的模樣。

看到白鹿失落的樣子,小童又安慰道:“小白,弱小隻是一時的,你且待我回去努力修煉,總有一日能護你一世周全,屆時我們想去哪便去哪,上天入地,逍遙快活。”

這番話,白鹿很是受用,眼中盡是光彩,點點頭。

小童摸摸白鹿,教導道:“不過,小白你也要多多努力才是,你有血脈傳承,要比其他靈獸更易修成人形,萬萬不能懈怠,辜負了天賦。”

白鹿卻起身,蹦蹦跳跳去了別處,裝作未聽到。

玩心很重。

此時,江津已然斷定小白鹿便是白叔,小童則是淩道子,正好印證了淩道子臨終前的那句“我與他一同修煉千年之長”。

那時,雁雲刺這把寶劍,也還在連雲宗手中。

……

……

這時,江津腦中一陣眩暈,眼前一黑,耳邊不停回響的是淩道子與白鹿說的那句“護你一世周全……想去哪便去哪,上天入地……”。

他以為這段回憶結束了,終於可以脫身了,心中一喜。

不料,等他再睜眼時,隻不過是換了個場景,可江津的意識依舊還附在白鹿的身上。

江津仔細看了看周遭,隻見是在一閣房當中,很寬闊,裏頭擺了各色的靈器法器,靈氣充裕,顯然是一處修煉之地。

江津覺得莫名有種熟悉感,卻想不起是在哪裏。

直到他看到兩扇石門之上刻的是展翅的南雁,才反應過來,這裏不正是雲閣嗎?

隻不過,千年以前,雲閣中各類法器靈器應有盡有,千年之後,雲閣隻剩空****的一個的房子。

鼎盛與落沒之差。

這段回憶之中,依舊隻有白叔和淩道子一人一鹿。

淩道子此時已經長大成人,約摸二十多歲,相貌堂堂,與江津所見的那個火蓮中的少年眉目相同,隻不過多了幾分成熟。

他此時坐在台階上,麵前的石桌上擺著一大盤的葡萄,水盈盈的。

淩道子仔細地剝著葡萄皮,倒是有耐心,好不容易剝完一顆,自己不吃,卻往前一拋,一道弧線。

白鹿此時坐在一塊白玉上修煉,張嘴,剝好的葡萄正好落到他的嘴中。

“快些,吃得不過癮。”白鹿傳靈音道。

它已是元嬰境,有了傳音的道法。

淩道子輕歎,抱怨道:“小白,你說說你,不僅懶得修煉功法,連吃葡萄都要人伺候著,可真是懶到性子裏去了……要是放出去,可沒第二個人敢領回去養。”

這語氣,與其說是抱怨,倒不如說是寵溺。

白鹿不屑,傳音道:“是你要我坐在這破石頭上修煉的,自然要付出些條件。”

偷懶的由頭很充分。

“你要是再這般懶下去,修為可要比我落後許多咯……我如今都將突破回玄境了,你才堪堪踏入元嬰境,是不是太慢了些?”淩道子問道。

“反正有人要護著我,我修為淺一些也無所謂。”白鹿道。

“這話倒是不假。”淩道子想了想,又道,“隻是,若靈力不夠,你想化作人形便遙遙無期,你一點都不焦急?”

“當個人有什麽好的,你看看你自己,還不是要給我剝葡萄皮。”白鹿傲嬌道。

這番話,惹得淩道子哈哈大笑,連忙點頭,道:“你有理,你有理,哪日等你化作人形了,定讓你也好好學學剝葡萄皮。”

“稻子,你別動。”白鹿忽然道。

淩道子不知所以,定住了,不敢動。

白鹿仔細瞧了一會,才傳音道:“蠢稻子,你居然長胡子了!看來你已經老了,以後不能再叫你稻子了,叫你穀子才合適,發毛的穀子,真醜。”

淩道子趕忙摸摸自己的下巴,果然有了幾根毛須,笑道:“不過是幾根毛,不打緊,怎就能說是醜了呢?”

“我不管,老了就是醜了。”白鹿駁道。

“那你倒說說,我哪個年紀你覺得不醜?”

白鹿歪頭,想了想,打趣道:“這可真是難為我了,你這長相……嘖嘖,真要矮子裏挑高個,我想約摸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罷,瞧著順眼一些。”

淩道子笑笑,隻繼續剝葡萄皮,沒再說話。

見到了此場景,附在白鹿身上的江津心間莫名傷感,就好似心尖上最柔軟的那塊被人戳了一般,心疼得打顫。

江津記得,那火蓮上的少年,不正是十六七歲的模樣嗎?

想來,白鹿打趣說的一句話,竟被師祖記了近千年,於是將死的時候,即便見不到白叔了,也不曾忘了要化作白叔最喜歡的樣子……

師祖臨走時,他說他想通了,豁達了。

可江津此時卻豁達不了,他在替師祖遺憾——江津實在想象不到,能將一句話記住千年的人,這段感情對他是何等之重。

江津也好奇,究竟是什麽事情,讓師祖和白叔生了嫌隙,分道揚鑣。

他決定附在白鹿身上,繼續看下去。

……

可就在此時,一股霸道的力量捆在了江津的身上,一發力,將江津的意識從白鹿的身上扯了出來,江津隨之遁入一條黑色的甬道當中。

等他再睜眼之時,他的魂魄終於回到了本體,手裏卻已經空然無物——那個粉紅的瓶子被抽走了。

寒石玉上所有的瓶子都被收走了。

江津覺得脖子冰寒,原是一把利劍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抬頭一看,白叔臉上已沒了淺笑,隻剩怒意,冷冷道:“你若敢再亂動我的東西,信不信我當下就殺了你?”

“白叔,是我魯莽了。”江津知曉是自己的錯,並不辯解。

可以看得出,白叔臉上既有憤怒,又有些其他的複雜情緒,仿若是被人瞧到了最脆弱的一麵。

他很想殺了江津,可又想到是自己疏忽忘了將門鎖上,終究是沒下得去手,收回了長劍,問道:“你都看到了多少?”

江津自然不隱瞞,說了實話。

或許是江津看到的並不太多,白路微微鬆了口氣,道:“一會我會結一個夢,替換去你方才的記憶,你就當什麽都不曾見過。”

江津點頭,道:“任由白叔處置。”

話剛說完,江津忽意識到些什麽,他有些猶豫,不知道當不當說。

師祖臨終前化作十六七歲這件事,若是不說,或許白叔永遠不知道淩道子把他看得這般重,他們的誤會就永遠沒法得到釋然。

可若是說了,則又會揭起白叔的傷疤,這是一種鑽心之痛。

江津想了想,自以為,誤會之痛綿長又傷人,或是一輩子都釋懷不了,相比之下,揭開傷疤的痛算不得什麽,縱是此時心頭痛一些,也至少多了一個念想。

有了一個安慰。

所以他決定說。

江津道:“白叔,抹去我記憶之前,且允我再說一句,我怕忘了。”

“你說罷。”

“師祖他臨終前,幻化的模樣,正是少年十六七歲。”

靜默了片刻,哐當一聲,白路手中的劍落地,聲聲分明。

“淩道子,我心頭之恨未解,我豈會允你離我而去。”白路含恨哽咽道,而後摔袖離開,顧不上要抹去江津記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