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就想拿著鏡頭拍你的那人是我。”
梁思喆走到鏡頭前,腦中響起曹燁這句話。
曹燁離開後,梁思喆還是沒忍住給鄭寅打了電話,他想把曹燁找回來,把這角色還給他。
鄭寅得知這消息後,撂下手裏的事情,東奔西走地找了曹燁一整天,找遍了曹燁經常提的那些“狐朋狗友”家裏,可是都沒找到。曹燁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梁思喆打從那會兒開始知道,曹燁想要躲起來的時候,就算別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
試鏡如期進行。原本兩個人的競爭變成了梁思喆一個人的獨角戲。
曹修遠走進攝影棚,鄭寅過去跟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大概是曹燁還沒回來,試鏡要不要延期之類的內容。
“整個劇組都等他一個人?荒唐,”曹修遠看了一眼鄭寅,當眾斥道,“他胡鬧你也跟著不懂事?”
鄭寅立時噤了聲,歎了口氣,跟著曹修遠走到監視器前麵。
見曹修遠動了怒,幾秒鍾前還略微嘈雜的攝影棚內,頓時一片寂靜,連機器運作的嗡鳴聲都清晰可聞。
曹修遠坐到監視器後麵,朝梁思喆扔過來一句話:“演小滿跟蹤彭胭那一段。”又跟鄭寅說,“給他一把小提琴。”
沒遞來劇本,沒說從哪開始,也沒說到哪結束,連準備時間有多長都沒說,就隻有手裏的一把小提琴。梁思喆接過小提琴,跟鄭寅道了謝,開始回憶劇本的內容。
氣氛沉悶得讓人沒辦法靜下心來進入情緒。
如果曹燁在就好了,氣氛一準兒會很快活躍起來。梁思喆忍不住出現這種念頭。
轉念一想,曹燁在的話,曹修遠也不會這樣黑臉——打一開始他就是想讓他倆競爭這角色的,如今曹燁一語不發地消失了,完全打亂了曹修遠的計劃。隻是……如果不告而別的是自己,曹修遠還會這樣黑臉麽?
“好了沒?”曹修遠催了句。
梁思喆回過神。他根本沒靜下心準備,隻顧著胡思亂想了,但曹修遠已經開口催了,他隻能硬著頭皮上。
拿著小提琴朝鏡頭前走的那幾步路,梁思喆腦中一片混亂,彭胭和小滿的對話、他跟曹燁關於這一段的討論,討論時他倆坐在天台上的情境,很多個畫麵在他腦中一起飛速閃回,以至於他很難沉下心去想自己該怎麽演這一段。
走到鏡頭前,黑洞洞的鏡頭對著他,明明應該有些發怵,但忽地所有沸騰的想法卻都奇異地沉了底,腦中隻剩下一句話:“你就想拿著鏡頭拍你的那人是我。”
這一瞬梁思喆居然平靜下來,劇本的內容在他眼前一幕幕鋪展開來。
小滿跟蹤彭胭……往前數那一幕,是那天下午小滿背著小提琴,被一群混混圍毆要錢,彭胭恰好路過,幫他劈頭蓋臉了罵了那些混混……就從這兒開始吧。
梁思喆抱著小提琴,側身躺下來,身體蜷縮著護住小提琴,然後一隻手撐著地麵,有些踉蹌地站起來。他抓著小提琴快跑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混混,見他們沒跟上來,腳步慢下來,然後在距離彭胭幾米遠的距離停下來,放輕腳步跟在她後麵走著。
有點緊張,握著小提琴的手指不自覺動了動,恰好撥動了一根琴弦。
琴弦的聲音響了一下,跟蹤者小滿沒預料到,嚇了一跳,有些尷尬地停下腳步,看著回頭看向她的彭胭。
“謝,謝謝你啊,”小滿開了口,握著琴頸的手收緊,吞吞吐吐道,“我是說,剛剛……”
“碰到琴弦那裏是提前想好的?”曹修遠打斷他。
“沒,”梁思喆從小滿的狀態中脫離出來,“不小心碰到的。”
“那為什麽不停下來?”
“我想小滿碰到琴弦,應該跟我一開始的反應差不多,沒對整體的情節造成幹擾,就繼續演下去了。”
曹修遠盯著他看了幾秒,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
梁思喆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表現到底怎麽樣,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在老杜麵館的早餐攤前,曹修遠也是用這樣的表情盯著他,說像他這樣的人,在演戲方麵要麽是天才要麽是蠢才。
真的到了這一刻,他好像對天才和蠢才的評價也沒那麽在意了,隻是希望自己的試戲表現沒辜負曹燁讓出的這個機會。如果到最後曹修遠對他不滿意,轉而去選了別的演員,過後他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曹燁。
曹修遠到底也沒評價他演得好還是不好,隻是招手叫來了造型師阿熾,讓他給梁思喆當場剪了頭發。
鄭寅走過來跟造型師商量梁思喆的發型:“就按咱們之前定好的造型來,隻有一點,遠哥覺得這孩子的眼睛太漂亮了一點,所以前麵的頭發留長一些稍微遮一下,但也別太誇張,自然點兒……”
“懂了寅哥,”造型師應著,“就那種快要剪頭但還沒到非得去剪的時候。”
“唉對,”鄭寅笑道,“你這形容精準。”
鄭寅盯著造型師給梁思喆剪頭發的時候,曹修遠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改劇本,間或吩咐鄭寅一兩句話:“記得把新劇本給思喆。”
“知道遠哥。”
“小提琴做舊的程度不行,過了,買一把重做。”
“好,一會兒我跟輝哥說。”
“小滿臥室那燈光還是有點偏白,得再調。”
“行。”
……
剪這一個小時的頭發,曹修遠得吩咐了十幾件事,想到哪說哪兒,零零碎碎,毫無條理,也不知鄭寅是怎麽記下來的。梁思喆想到曹燁跟自己說的那句“寅叔就像哆啦A夢似的,但凡我爸提的要求,沒有他辦不到的”,隻坐這一會兒,梁思喆就對這句話有了切身體會。
頭發剪完,鄭寅喊了聲“遠哥”,曹修遠抬頭看了一眼,點頭道“可以”,又讓梁思喆站起來走到鏡頭前,像當時試鏡那樣前後左右轉了一圈。
然後曹修遠從監視器後起身,看著梁思喆:“下周二開機,這幾天你跟鄭寅去熟悉拍攝場地,還有,再瘦十斤。”
梁思喆應了聲“知道了曹老師”,曹修遠便轉身走出了攝影棚。
他一走,鄭寅就開始挨個打電話,燈光組、道具組、美術組、置景組……全都打了個遍,依次交待著曹修遠剛剛提的要求,他交待得要比曹修遠細致得多,一通電話打下來,連梁思喆都對曹修遠的吩咐有了大致理解。
待他打完電話,旁邊的阿熾佩服道:“寅哥你這長了什麽腦子,我這一數,曹導剛剛交待的事情你一件也沒忘。”
“我敢忘?”鄭寅摸出一隻支煙咬在嘴裏,點著火笑道,“吃的就是這碗飯。”
幾天後電影《十三天》開機,梁思喆正式以小滿扮演者的身份進了組。
跟他搭戲的演員都是以前久聞大名的前輩,芳姨的飾演者劉源德高望重,在多個國內電影節上拿過獎,彭胭的飾演者胡雨斯是當下炙手可熱的走性感路線的實力派女演員,就連出鏡不多的隔壁肉鋪老板的扮演者,也是出沒於各種大導片中的金牌男配角。
班底強大,隻有梁思喆一個新人,拍戲時幾乎整個劇組都圍著他轉,每一位跟他搭戲的前輩都會指點他幾句,曹修遠更是手把手地教他,一個鏡頭磨幾十遍都是常有的事情。
光是小滿在寫作業,芳姨叫他去加水,他起身走到門口的這個不到十秒的鏡頭,就拍了兩天。
要表現出小滿不耐煩,但也不能太不耐煩。應聲之後要磨蹭一會兒再起身,可也不能磨蹭太長時間。起身時嘴上要咕噥一兩句,但咕噥的是什麽劇本上沒寫,得自己發揮。
進組後的那兩周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間,不停地被打碎重塑,一遍一遍地被否定重來。
梁思喆又重新想到曹修遠跟他說的那句天才和蠢才的論斷,他想自己應該是曹修遠口中的蠢才,否則怎麽會演幾十遍都達不到他的要求?
曹修遠倒很有耐心,坐在監視器後麵,不管喊多少遍“cut”都是那副嚴肅模樣,不會不耐煩,也不會動怒,一遍一遍上來給梁思喆講戲,有時還會親自演示給他看。
彭胭教小滿抽煙的那場戲拍到淩晨三點半,收工後整個劇組都鬆了一口氣。
梁思喆覺得挺對不起劇組的,他一向都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性子,卻因為自己的原因導致劇組幾百人都跟著自己耗時間,真挺廢的,居然拍了快二十遍才過,從晚上八點拍到淩晨三點半。
收工以後,梁思喆沒跟劇組的車回酒店,他心情不太好,自己溜達著回去,走了幾百米,身後有車喇叭衝著他響。
他一回頭,鄭寅開著車跟上來,壓下車窗:“上來。”
梁思喆起先沒想上車,他就是想自己走走清淨清淨,但鄭寅堅持要他上去,他隻好拉開車門坐進去。
“這就堅持不下來了?”鄭寅開著車問他。
“沒,能堅持。”梁思喆說。這機會是曹燁讓給他的,多少人夢寐以求這樣的班底和合作演員,他就算打碎牙和著血沫往肚子裏吞,也得堅持著把這戲演完,否則他沒法跟曹燁交待。
“那就是沒信心了?”
梁思喆沉默了片刻:“我記得您說過,我可能不適合做演員。”
“我說的話你聽聽就得了,”鄭寅笑了一聲,“曹導既然點頭讓你進組,你就是個做演員的好苗子。而且,你這才哪兒到哪兒啊,章明涵當時一個五秒的鏡頭拍了整整一周,不還是磨出來了,最後還得了新人獎,你隻有剛進組那個鏡頭磨了兩天,已經不錯了。”
梁思喆這幾天拍戲拍得挺壓抑,情緒全悶在肚子裏發酵,他又有些要強,不想讓鄭寅誤以為自己是因為磨太多遍才堅持不下來,想了想還是沒忍住跟鄭寅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我自己倒也沒關係,以前練琴也是幾百遍地練,但耽誤整個劇組幾百人的時間,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沒想到鄭寅聞言笑了幾聲:“你啊……跟我想的真是有些不一樣,我以為你根本就不會在意別人的想法呢。”頓了頓又說,“你也不要把劇組想得太膚淺了,他們陪你磨戲不是看你的麵子,是看曹導的麵子,曹導讓他們磨幾十遍幾百遍,他們就心甘情願地跟著磨,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為了電影,不是為了某一個人,大家都相信他,你也得相信他。”
梁思喆“嗯”了一聲。
劇組真是個神奇的地方,那晚回到酒店,梁思喆躺在**想,以前他對鄭寅沒什麽好感,可自打拍戲以來,目睹鄭寅周旋在各個組中間,處理各種突發事故,忽然覺得他是個挺不錯的人,難怪曹燁一直親熱地叫他“寅叔”。
曹修遠也是,接觸了這兩周時間,他完全能夠理解曹燁提起曹修遠時那種崇拜的語氣,曹修遠身上的確有那種讓人甘願追隨和信服的氣質。
如果當時進組的是曹燁,說不定他跟曹修遠的關係應該已經緩和了不少,梁思喆對著天花板發怔,曹修遠對演員似乎的確比對兒子有耐心多了。
經曆了兩個多月打碎重塑的過程,梁思喆漸漸入了戲,真的變成了小滿。
進入了小滿的角色之後,戲開始演得越來越順,對戲的前輩演員臨時加一句劇本上沒有的台詞,他也能很自然地接住。
但他的心情卻並沒有隨之變好,反而愈發有些壓抑,小滿的壓抑他一絲不漏地全都能感受到。與此同時還有對彭胭的迷戀,拍戲間隙他會盯著胡雨斯發怔,那段時間他分不清自己是梁思喆還是小滿,也分不清他迷戀的到底是胡雨斯還是彭胭。
曹修遠說這是一個新人演員最好的狀態,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毫無保留地進入一個角色,為了讓梁思喆入戲入得更徹底,他要求所有演員隻要進入片場,就必須按照電影中的角色來說話和相處。
所以除了胡雨斯,梁思喆在劇組也沒什麽朋友,所有人都看著他一點一點陷入角色,變成小滿,孤獨而壓抑地生活著。小滿演活了,這戲就成了,劇組所有人都對這一點心照不宣。
《十三天》拍了一年多,曹修遠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重拍,每場戲都必須達到他的要求才能進入下一場拍攝。大多數時候梁思喆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麽,演得怎麽樣,隻是單純地跟著感覺走,曹修遠不過他就調整自己,一直調整到曹修遠點頭為止。
至於曹燁,自打入了戲,他就很少想起曹燁了。
茵四好像已經變得相當遙遠,像是一場無法確定真實性的夢。那個生動的鮮活的少年離小滿的生活也很遙遠,小滿很孤獨,他的生活裏隻有彭胭這一抹鮮活的色彩,他隻能不斷地偷窺,偷窺,偷窺,他的快樂是偷來的,隱蔽的,無法與人言說的。
次年六月拍到了電影的**階段,小滿要發現彭胭的秘密,他的幻想要被打碎了。
六月末北京忽然來了一場流感,先是燈光師不停地打噴嚏,然後流感迅速在劇組蔓延,噴嚏一個接著一個,幾乎到了影響拍攝的地步。
直到攝像師也不幸染上流感,一個噴嚏擾亂了拍攝進度,曹修遠終於再次動了怒,扔了劇本說全組放假三天,回來還有誰再打噴嚏就直接走人。
三天以後劇組重新開工,果然沒人再打噴嚏。
那天安排了兩場重頭戲,上午拍彭胭被家暴那場,下午拍小滿殺人那場。
上午的戲拍得很順利,胡雨斯和賈樊拍了三遍就達到了曹修遠的要求,於是下午全組都進入狀態,準備拍小滿殺人的戲份。
拍攝地點在一處破敗的筒子樓,梁思喆坐在劇組準備的木凳子上看劇本,準備一會兒小滿上樓梯的戲。
正進入狀態,劇組給他配的臨時助理來喊他,說思喆,你有朋友來找你。
“嗯?”梁思喆抬頭,問了句“誰找我”之後,立刻反應過來,找他的人應該是曹燁。
助理不認識曹燁,笑道:“一個挺漂亮的男孩,說是你朋友,思喆你朋友也都這麽好看啊。”
果然,除了曹燁,沒人會來劇組找他。
劇本一合,卷起來拿在手裏,梁思喆起身朝助理指的地方走過去。走過去的路上其實還有些恍惚,感覺不像是真的,在戲裏待久了,生活和戲常常不辨真假。
跑出巷子,他看見曹燁站在不遠處。少年肩背挺直,像是長高了一點,站在陽光下白玉似的泛著光,正微抬著下頜朝筒子樓的方向看過去。
忽地梁思喆就從小滿的狀態中走出來了,籠罩在心頭近一年的壓抑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心情瞬間就敞亮起來。胡雨斯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沒察覺,等她打了招呼他才注意到,匆忙轉過頭應了一聲,但腳步沒停,加快步子朝曹燁走過去。
他走到曹燁麵前,看著他,半遮著眉眼的頭發也擋不住既驚又喜的神情:“來了怎麽也沒提前說一聲?”
曹燁像是在對空氣愣神,梁思喆走過去他也沒察覺,等他出了聲曹燁才回過神,看著他,像是有些晃神地喃喃道:“你剪頭發了。”
“嗯,”梁思喆笑了笑,抬起手臂,手指插到頭發裏撓了撓,“小滿的造型,還行麽?”
小滿是個角色,他是梁思喆,這想法近一年間沒這麽清晰過。
“挺好看的。”曹燁說。
“什麽時候回國的?”梁思喆問,他很快察覺出曹燁的情緒有點不對勁,像是有些低落,又像是有些魂不守舍,“怎麽了?發生什麽事兒了?”
曹燁定定看著他,沒說話。梁思喆看到他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還有他微微幹燥的嘴唇。
天挺熱,一絲風也沒有,今天的太陽尤其大,曬得人有些口幹舌燥,梁思喆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豔陽天,眯了一下眼睛,然後伸手去握曹燁的手腕,拉著他往不遠處的那棵樹下走:“曬不曬啊?走,去那邊的樹下麵。”
一年前再平常不過的動作,但曹燁這次卻掙開了,手臂往後躲了一下。
“怎麽了?”梁思喆側過臉看他。
“沒。”曹燁說,仍舊興致不高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