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們站到樹下,頭頂茂盛的枝葉遮出一片蔭庇,梁思喆隱約覺得像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可他猜不出是什麽,又問了一句:“發生什麽了?”
“我爸和寅……叔呢?”
“在那邊的筒子樓裏麵討論一會兒要拍的戲,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們?”
“不不不,我不去了。”曹燁往後退了一下,但他身後是樹,後背撞到了樹上,皮帶抽出的痕跡還有點疼,他下意識“嘶”了一聲。
“曹燁,是不是發生什麽事兒了啊?”梁思喆觀察著他的表情,意識到他後背可能有傷,“你被人打了?誰打你了?”
“沒,”曹燁否認道,又有些猶豫地問道,“我爸和……寅叔,他們怎麽樣啊?”
這話問得模棱兩可,梁思喆以為他在問他們在劇組的工作狀態。
“他們挺好的。”梁思喆盡量把語氣放得輕鬆些,想說點愉快的事情讓曹燁開心起來,“你說得沒錯,寅叔就像哆啦A夢,你爸提什麽要求他都能滿足……你爸麽,他真的挺厲害的,好多時候我不知道怎麽演,他稍微一點我就明白了,劇組所有人都很信服他,而且近距離接觸之後,我覺得他真的挺忙的,應該不是故意忽略你,近一年裏他都沒怎麽離開劇組,每天拍戲都要拍到淩晨……”
曹燁打斷他:“前兩天他不是剛離開劇組了麽?”
“你知道組裏放假?那是劇組流感傳染,”梁思喆笑道,“那幾天總有人打噴嚏幹擾拍攝,曹老師就給全組放了三天假回去養病……”他正說著,臨時助理急匆匆跑過來,“思喆,曹導讓你過去走位了。”
“哦……好。”梁思喆應了一聲,曹燁一來,他都沒心思拍戲了,但曹修遠叫他過去,他沒法繼續陪著曹燁聊天,否則又要耽誤整個劇組的時間了。
“我得過去了,”梁思喆看著曹燁說,“要不你去樓裏等我一會兒?你不是怕熱麽,那邊有風扇,涼快點,我爭取早點拍完。”
“我就在這兒吧,不過去打擾你們拍攝了。”
“那也行。”梁思喆想了想說。曹燁過去,他可能更沒心思拍戲了,還不如沉下心早點拍完,收工以後跟曹燁吃個飯,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走回筒子樓附近,梁思喆沒立刻趕過去走位,而是先回了一趟存放東西的地方拿過自己的外套,從裏麵翻出錢包,對助理說:“莊姐,你幫我去買一盒冰淇淋吧,還有汽水,要冰鎮的……”
話沒說完,那邊又過來一個人催:“思喆快點,其他人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去走位了。”
“來了,”梁思喆一邊應著一邊走過去,回過頭,隔空把錢包扔給助理,“接著,我位置上有一個小風扇,你也幫我一起拿給我朋友。”
“知道知道,”助理接了錢包,連聲應著,“快去吧,不然曹導該生氣了。”
梁思喆跑過去,曹修遠正跟攝影師說一會兒的注意事項,見他過來,伸手攬了一下他的肩膀,帶著他往旁邊走了兩步,給他講戲:“你一會兒從這兒開始走,一直走到六樓,經過每一樓每一扇門都要湊過去聽裏麵的動靜,時間長短你自己把握,中間不要停,攝像師會一直跟著你拍,這裏我們試個長鏡頭……”
梁思喆邊聽邊點頭應著。
曹燁倚著樹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朝一旁走了兩步,筒子樓從視線移出去,他看見曹修遠正攬著梁思喆的肩膀給他講戲。
明明是很正常的長輩攬著晚輩的姿勢,而且隻攬了一會兒就鬆開了,可他莫名覺得心煩。
他有些麻木地盯著那些匆忙走動著的人,整個劇組上百人都在各司其職地忙碌著,而他隻是一個局外人,似乎跟他們不在一個世界,跟梁思喆也不在一個世界。
——是啊,他找梁思喆說什麽呢?說我爸和寅叔上床了,你離他們遠一點,不,你還是別待在劇組了,離他們越遠越好,不要跟他們產生一丁點瓜葛,他們太惡心了,我不想看到你跟他們親密無間地合作……怎麽可能呢?不演《十三天》,梁思喆又該怎麽辦呢?
正盯著那個方向看時,鄭寅從樓裏走出來了,邊走邊跟一個工作人員說著什麽,一抬眼,他們對視了一下。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曹燁仍舊能看清鄭寅怔了一下。鄭寅跟旁邊那人說了一句話,然後撇下那人,朝曹燁的方向走過來。
“小燁。”他聽見鄭寅叫他。
曹燁本能地後退兩步,一轉身,拔腿跑了,他不想看見鄭寅,他要逃走。
那畫麵又開始在他腦中循環播放,一旦開始循環就停不下來,又想吐了。他跑了很遠,幾百米或者上千米,直到確定鄭寅追不上來,腳步才慢下來,走了幾步停下來,在路邊扶著一棵樹,又幹嘔了幾下,周圍路過的人都轉頭看他,他沒管,背過身,倚著樹幹平複胸口的翻騰感。
惡心。
原來都是假的。
怪不得對自己那麽好,虧得他一直把他當作世界上第二可以信任的人。
騙子,媽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六歲他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是更早?
十年了,他們一直在騙他!一直拿他傻子看!
被賣了還幫著數錢,說得就是自己這種傻子吧?
虛偽,無恥,惡心!
曹燁從樹幹起身,往拍攝地相反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兒,但起碼要離他們倆遠一點。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來這兒,明明朋友一大群,可怎麽就偏偏過來找梁思喆了。
梁思喆也很煩,說什麽鄭寅就像哆啦A夢,什麽曹修遠的確很忙,他說這些做什麽?他是不是也知道了這件事,跟他們合夥蒙自己呢?
煩,站哪邊兒的啊你?!
他打了個車去了林彥那,他有一大群好朋友,不差梁思喆這一個。
到了林彥家門口,他抬手按門鈴,林彥出來給他開門,曹燁無精打采地跟他打了個招呼,走進客廳,林彥在後麵關門。
臥室門沒關,裏麵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懶洋洋的:“彥哥,你把臥室門關上啊。”
曹燁一轉身,條件反射似的“哇”一聲吐了,林彥跟在他後麵,腳步沒刹住被他吐了一身,跳著往後退了一步:“我操!”
曹燁捂著嘴朝衛生間跑,俯身對著馬桶,把中午吃的飯吐了個幹淨。
“什麽情況啊?”林彥脫了上衣,光著上身跟進來看他,賤兮兮地,“你孕吐啊燁子?誰害你懷上了?”
“滾!”
“你吐我一身還讓我滾?有沒有天理了我操……不是,你這怎麽回事兒啊?病了?”
曹燁趴到洗臉池邊洗臉,仰頭對著水龍頭喝了口水漱了兩下,對著馬桶吐了嘴裏的水:“你怎麽沒說你家有人啊?”
“我家以前有人也沒跟你說過啊,我玩我的,你玩你的,我這兒隔音好,不耽誤,”林彥湊過來搭他肩膀,“你要想聽牆角哥也不介意,啊。”
“惡不惡心啊你!”曹燁甩開他的胳膊,邁出衛生間,快步經過客廳,拉開門走出去。
“哎你去哪兒啊?”林彥跟上來問,“不在我這兒了?”
嘭地一聲,曹燁一把甩上了門。
等到林彥開門追出來時,他已經乘電梯下樓了。
媽的,怎麽辦啊?這事兒該找誰說去?
一口氣憋在胸口,進不來出不去,太堵心了。
不想跟林彥說,他現在看見林彥也有點想吐,自己居然以前跟他去過gay吧!
跟遲明堯說?說了也白說,那哥們比自己還幼稚。
那去找大白?不不不,一旦跟大白說了,明天估計所有人就都知道了。這事兒不能跟大白說。
平時那麽多朋友,怎麽到了現在,連一個說話的都找不著啊?
怪不得自己剛剛會去找梁思喆。如果非要找一個人說的話,他隻想跟梁思喆說。
梁思喆比他所有的朋友都成熟,又不是故作老成的成熟,是真的會提供解決方案的那種成熟。跟梁思喆說的話,他也不用擔心會有別人知道這事兒,梁思喆不會跟別人提。
可現在梁思喆跟他說了一堆曹修遠和鄭寅的好話!煩!
他天天待在劇組,會看不出來他們之間有貓膩嗎?他連小滿喜歡彭胭都看得出來!
他們絕對是一夥的吧,路上不知誰扔了一個礦泉水瓶,曹燁狠狠踢了一腳,礦泉水瓶被踢出老高,落回地上,無力地彈了兩下。
他拿出手機,給黎悠撥了過去,聽筒裏“嘟嘟”聲響了好一陣才被接起來,那頭傳來西洋樂器的演奏聲響。
“喂小燁?”黎悠在電話裏說。
“媽,你在幹什麽呢?”一聽到黎悠的聲音,曹燁就忍不住有些想哭,委屈,這都什麽事兒啊……
“晚上有演出,我在陪樂隊排練,去劇組見到爸爸沒?”
“沒……”
“怎麽還沒見?你不是說這趟回去要跟著你爸好好學怎麽做電影?”
曹燁沒說話,他不知道該怎麽接。
黎悠笑著說:“哦我知道了,他又很忙顧不得管你是不是?那鄭寅叔叔呢?你跟著他多學點東西也可以啊,以後你想做電影的話,現在就要多跟著劇組學習,不管怎麽說你爸的團隊都是全中國最厲害的電影團隊……”
可我看見我爸跟寅叔……說不出口,難以啟齒,這事兒怎麽說啊?
他看見都想吐的事情,說給他媽媽黎悠聽會怎麽樣?
操。
煩!
“知道了。”曹燁壓抑著心頭的煩躁,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些。
這通電話打完,他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這事兒一定得告訴他媽媽,可到底要如何開口?
掛了電話,他貼著一棵樹蹲下來,對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愣神。
六神無主。
回想昨天,就好像親眼目睹了一尊神祗的崩塌。
破碎而沉重的瓦礫從頭頂砸過來,鋪天蓋地地,要把他砸垮了……
——
從戲裏出來隻是一瞬的事情,再想入戲卻很難。
“不行。”
“情緒不對。”
“再來。”
“再來。”
“再來。”
“怎麽回事?你整個人狀態就不對,休這三天假休傻了是嗎?”拍到第六遍,曹修遠扔了劇本朝梁思喆衝一邊揮手,“你去旁邊琢磨一會兒。”
梁思喆走出鏡頭,到旁邊拿劇本。
曹修遠說得沒錯,他沒入戲,像他這樣毫無演戲技巧的新人演員,不入戲根本演不好。
梁思喆走到那張椅子旁,小風扇沒被拿走,他拿起劇本,朝筒子樓的一側走了幾步。
樹下是空的,曹燁沒在,這會兒太陽沒那麽烈了,日落時分,樹影被拖得很長。
梁思喆轉頭看了看,朝助理招了一下手,助理很快小步跑過來,給他遞了一瓶水。
“我朋友走了?”梁思喆擰開瓶蓋,仰頭喝了幾口,喉結上下滾動。
“早就走了,我買完水和冰淇淋,回來他人就沒影了。”
“哦。”梁思喆抬手抹了一下嘴邊,微蹙著眉想,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擱在椅子上的冰淇淋已經化成了水,把紙杯都浸透了,觸手有些粘膩,冰鎮汽水也沒了一絲涼意,甚至被曬得微微發燙。
——忽然來又忽然走,是找自己有事兒麽?
梁思喆正想著,忽然注意到鄭寅走到監視器後,神情嚴肅地叫了聲“遠哥”,聲音低下去,梁思喆隻能聽清他開頭說的“小燁”那兩個字。
過了一會兒,曹修遠皺著眉說:“我找他談什麽?成年人的事情他一個小孩子懂什麽。”鄭寅像是還要說什麽,曹修遠打斷他,“別說了,片場不談私事。”
鄭寅在片場處理所有突發事故都鎮定冷靜,可現在卻看上去心事重重,實在有些反常,梁思喆垂眼思忖,難道是曹燁又和曹修遠起了衝突?也真是奇怪,每次這對父子倆起衝突,著急的反而是鄭寅。
梁思喆去休息處拿了手機,給曹燁撥過去,曹燁沒接,再撥過去,曹燁掛了電話。
有人進來催他:“曹導問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還沒好,馬上。”梁思喆應著。
一直拍到天黑,這一幕上樓梯的長鏡頭都沒拍好。
曹修遠說他狀態不對,事實上他也確實沒入戲,他一直擔心曹燁會出事。
晚上回了酒店,他又給曹燁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通了,但電話那頭不是曹燁的聲音,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林彥的聲音。
“他睡覺了,哦……白天去找你啊,他沒什麽事兒,就想你了唄。”林彥在電話那頭不正經地說。
林彥的聲音挺欠揍的,梁思喆懶得跟他多說廢話,問了幾句曹燁的情況就掛了。
上次起衝突是因為曹燁去酒吧,這次又是因為什麽,難不成曹燁又去了酒吧?跟林彥在一起的話,免不了吧,這小孩兒……上次不還說不想跟林彥做朋友了麽?
那之後梁思喆就沒再見過曹燁,一旦入了戲,他又很難分清自己到底是小滿還是梁思喆了。最後三個月時間全在磨那二十幾分鍾的**戲,累積的壓抑情緒達到了一個爆發的臨界點。
入戲的感覺就像溺水,每天沉浸在這種壓抑的情緒裏,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很痛苦。
三個月後《十三天》正式殺青,殺青那晚梁思喆又給曹燁打了一個電話,他想跟曹燁見一麵,曹燁回不來也沒關係,他拿到了片酬,可以出國找他。他唯一能想到的盡快走出小滿的方法,就是跟曹燁見一麵。
可曹燁沒接,從那通電話開始,梁思喆忽然意識到曹燁好像在有意地躲自己。可他想不通是為什麽,難道是那天拍戲讓小少爺在大太陽下麵等了太長時間,他不高興了?還是曹燁跟曹修遠鬧矛盾,他沒在第一時間哄他,他有情緒了?
可再怎麽猜測也沒辦法,他聯係不上曹燁,也找不到曹燁,就隻能任自己在戲裏戲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每天活在溺水一般的壓抑感裏麵。
那之後他跟胡雨斯談了一場戀愛,起先他以為自己是真的迷戀胡雨斯,就好像小滿迷戀彭胭一樣。但在一起之後才發現,胡雨斯跟彭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也不是小滿。
戲是假的,角色是假的,他對胡雨斯的迷戀也是假的。
就這樣慢慢又從戲裏走了出來,沒有曹燁他也能出戲,時間長短罷了。
這段戀愛持續了三個月時間,最後誰也沒跟誰說分手,胡雨斯接了一場新戲,他們沒再跟彼此聯係,就這麽不了了之。
那之後梁思喆和曹燁再次見麵,是在金像獎的頒獎典禮上。
報名金像獎最佳男主是曹修遠的決定,殺青宴那晚,鄭寅坐在副駕駛位上,回頭征求曹修遠的意見,問他是要給梁思喆報最佳新人還是最佳男主,曹修遠喝了些酒,坐在司機後麵閉目養神,隻扔了四個字給他:“最佳男主。”
按理說像梁思喆這樣的新人,報最佳新人獎更穩妥一些,可既然曹修遠都開了口,旁人自然沒有異議,涉及到電影的事情,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信任曹修遠。
電影之外的事情全都是鄭寅在操辦,就連梁思喆的西裝也是他給準備的,細白紋的黑西裝,搭配斜紋領帶,莊重又不會顯得太老成。
鄭寅把入圍消息和西裝一並帶給梁思喆,“頒獎禮那天穿這身吧,”又打量著他,“頭發也長了,紮起來吧,這種場合沒必要擋著自己的鋒芒。”
梁思喆應下來,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真的能走上頒獎台,《十三天》一年多的拍攝時間裏,多半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麽。
但事後證明,鄭寅給的建議沒錯。
《十三天》先拿獎後上映,在此之前,除了狗仔隔老遠偷拍到的模糊照片,沒有人能夠從別的渠道了解到曹修遠這次到底捧了一位怎樣的新人出來,各種論壇猜測不斷,小道消息天天流傳,媒體和大眾都對這位神秘新人充滿好奇。
而在那晚之後,身著西裝、紮著長發的少年影帝梁思喆,看上去鋒利而叛逆,他站在舞台的追光下握著獎杯發言的那一幕,占據了第二天一早的媒體頭條,讓所有人都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