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大概小秦子也覺得先帝很不是東西,在那裏長籲短歎的為柳明楓感歎了一會兒,又接著道:“柳先生也可憐啊,生無可戀,又為了家族不敢死。但他也是硬氣,聽說……”又四下望了望,湊近西風耳邊悄聲道:“聽說先帝到最後,也沒得手。”

謝西風“嗯嗯”點頭,心想這小子的八卦精神很值得稱道啊,連這個他都打探出來了。又聽小秦子接著讚歎道:“但是西風姐,你要以為柳先生從此後就任人踐踏你可就錯了。”

謝西風心想我沒這麽以為啊,但是哪敢打斷小秦子,聽他眉飛色舞道:“柳先生雖然做了宮人,但是仍陪在先帝爺身邊,當初多少嬪妃恨他恨得要置他於死地,可先帝爺那裏誰敢輕易捋虎須?咱們先帝據說脾氣不大好的。不但如此,先帝還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也就是當年的太子,現在的皇上交給柳先生來帶,名為拜師,其實太子從那會兒起,就是住在柳先生的宮殿裏,嘖嘖,一個太監啊,有自己的宮殿,這也算史上頭一號了吧?就這樣一直到先帝駕崩的時候,原本當今太後是要柳先生為先帝陪葬的,太子堅決不肯,更加料想不到先帝早已經料到先機,遺旨中將柳先生先批評了一頓,打入冷宮。接著又說他教導太子成人,功大於天,因此命自己的貼身太監魯泗從此後跟隨柳先生,護他安全,又下令宮中所有人不得對先生有半點兒不敬。所以西風姐你來了之後,咱們提都不和你提這號人物的,反正柳先生每日裏也不過是在他房間中研究學問寫詩畫畫的,隻要咱們伺候到了,他也不可能找咱們晦氣。那些宮人,你看著厲害的那幾個,見了柳先生就像避貓鼠似的,沒辦法,鬥了一輩子,在他身上吃老虧了。我們怕西風姐你眼裏揉不下沙子,再和先生起了衝突,誰成想今兒個他竟然自己非要跟著去撿柴禾,你說這人怪不怪?”

謝西風笑道:“所以人家是聞名天下的柳明楓,而你是沒人知道的小秦子。”說完從台階上站起身來道:“好了,趕緊去後院吧,想來那些人都已經撿了一堆呢。”話音未落,就聽“嗖”的一聲,小秦子已經跑得影兒都沒了,但看這時候的速度,不由得讓人懷疑他有退化為猴子的傾向。

“這小猴子。”謝西風搖頭笑罵了一句,然後便不禁沉在柳明楓的故事裏出神,她在猜想先帝對這個柳明楓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是又恨又愛嗎?那為什麽要把他留在冷宮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特意把貼身太監留給對方,又是有什麽講究嗎?想了好半天,才自以為是的得出結論:嗯,先帝應該還是不甘心吧?他一輩子也沒得到柳明楓,而冷宮,誰都知道是給皇帝的人準備的,把柳明楓打進冷宮,就等於是間接告訴別人,柳明楓就是自己的人,這應該屬於阿Q精神的一種。而且在冷宮裏,也算是對柳明楓的一種保護,最起碼太後好像就完全不在意這個人了,而當今皇上那條小白眼狼,雖然在太後要他陪葬時力挺他,可隨後大概也把他給忘了,不然那些禦膳房等地的人又怎麽敢對冷宮如此踐踏?

謝西風學過心理學,但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所猜測的正是當時先帝爺的心理活動,如果人死後靈魂不去,這時候大概會有一條鬼魂飄來和她握手,大喊知己了。最後她為這個宮廷中的傳奇故事做了定性:“一處狗血庸俗白爛的耽美悲劇,而最最最悲劇的,是先帝爺到最後都沒吃上一口肉,如果這傳言是真的,那先帝爺雖然可恨,卻也真是可悲到家了。要知道,大多數的耽美小說是絕不會如此殘忍對待小攻的啊。

一邊想一邊來到後院,一眼望去,竟然沒看到人。謝西風一瞬間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難道遇見鬼了?下一刻,她看到從那些一人高的雜草中探出一個個穿白衣服的身子,才知道剛才大家都是蹲下身去撿柴禾了。喃喃咕噥了一句:“靠,動作要不要這麽整齊劃一啊?”之後便也跳下台階,加入到撿柴禾的隊伍中。

沒過一會兒,她就發現自己太吃虧了,怪不得這些宮人都走了那麽遠呢,原來根本是附近的柴禾都撿幹淨了。她追上去,隻見每人手裏拖著一大捆柴,一邊快速的撿地下那些枯枝。她眨了眨眼,心想這些人難道腦袋都在冷宮裏呆傻了?不會把柴禾放下再撿啊,這樣多耽誤工作效率?

誰知一問之下,她才發現傻的是自己。這裏麵的都是什麽人?是宮人啊,舊日的妃嬪貴人啊,哪個沒被人算計過?沒被人算計的也不會來這裏了。因此她們誰也不肯相信別人,更不肯把柴禾放在一旁,萬一被別人劃拉走了,那不是哭都沒地方了?

謝西風看到自己的手下們也是拖著一大捆柴禾努力前行著,極目遠眺,最前頭的兩個人竟然是柳明楓和魯泗,魯泗也就罷了,真沒想到柳明楓身材那麽瘦削,幹活時候竟然也是爆發力驚人。西風咬著手指呆在當地,喃喃咕噥道:“我該說,男人就是天生比女人有體力嗎?哪怕他是一個閹人。”再看看進展神速的小秦子,她終於相信這真的是一條至理名言了。

忘我的勞動中,時間過的飛快,轉眼間便已是夕陽西下。謝西風也已經有了輝煌的戰果——身後拖著的一大捆柴禾。忽見前麵不遠處有一根手臂粗的大枯枝,她興奮跑過去,還不等撿起來,便見一隻修長優美的手直接把那枯枝撿起來,丟到身後那小山般的兩大捆柴禾中。

謝西風愕然抬頭,卻見柳明楓正站在她麵前,細長的劍眉微微一挑,露出一個似乎帶著點挑釁的笑容。夕陽下,才能看清他精致的容貌上,肌膚雖然還是冠玉般的白皙,但眼角已經有了細密的紋路,卻更增加了幾絲韻味。謝西風不由得心想:這麽漂亮精致的男人啊,也難怪先帝寧可用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也要把他打入冷宮了。

正當西風不忿的想要再接再厲,找一根比剛才還粗的枯枝時,卻聽柳明楓嗬嗬笑道:“典正大人,時候不早了,這裏是冷宮,當年就是在此處處死過許多前朝的宮人,所以還是讓大家夥趕緊回去吧,不然或許會有不好的事情。”

謝西風不禁肅然起敬,結結巴巴道:“先……先生連這個也懂?”

柳明楓嗬嗬笑道:“這個事情人人都懂的,我知道一點也不足為奇。”

“那您會降妖嗎?”謝西風興趣上來,見柳明楓愣了一下,便繼續打蛇隨棍上:“會捉鬼嗎?哦……要是不會捉,那……能有什麽辦法把它們嚇退嗎?”

柳明楓用纖長秀氣的手指搓了搓眉毛,哭笑不得道:“典正大人,我隻是個太監,又不是什麽道士高僧,怎麽會這些呢?隻要咱們早點回去,應該就沒事兒了,鬼魂不敢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

“這可不一定。”謝西風很嚴肅的持反對意見:“如果是厲鬼,或者修成了鬼煞,鬼妖,別說人群聚集的地方了,整個皇宮它們都能掀了吧?唔,不過既然是皇宮,真龍天子的所在,應該是紫氣東來百神護體的……”一番話把聞名天下的大才子柳明楓都給蒙住了,滿臉崇敬的看著西風:“哦,典正大人,厲鬼我知道,但鬼煞,鬼妖又是何物?”

“啊,我……我瞎說的了,哈哈哈……”謝西風心虛的嘿笑幾聲,心想好嘛,我把現代看的那些靈異小說代入到這裏了。可憐大才子還讓我唬的一愣一愣的。見柳明楓眉頭皺起,她連忙咳了兩聲,才大聲拍手道:“好了好了,就到這裏,大家把各自的柴禾拖回去,等一下我們公開評出一二三名,我謝西風說到做到,前三名每人一盒點心。”

宮人們興高采烈的直起身子,拖著自己身後的大柴捆便往回走。

借著夕陽的餘暉,謝西風和十個宮女以及小秦子一起交換了意見之後,公開評出了前三名,因為那三捆柴的確如鶴立雞群一般,因此人人歎服這個結果。其中第一二名的是柳明楓和魯泗,當謝西風將點心遞給他們倆的時候,柳明楓便淡淡道:“我和魯泗兩個要一盒點心就行了,典正把剩下的一盒交給第四名吧?”

謝西風看到魯泗的眼神中似乎有痛惜之色,很顯然,應該是柳明楓很喜歡吃點心。魯泗這種大塊頭的男人,即便是太監,也不應該愛吃這類甜食,而且如此忠心的太監大多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他們對自身的需求毫不在意,隻會在乎主子的一切是否稱心如意。

第四名那個本來心裏是最鬱悶的,差一點點啊,那點心就是自己的了,偏偏就沒得著。現在忽然又給了點心,可以說是真正的意外之喜,不由感激看了謝西風和柳明楓一眼,然後捧著點心歡天喜地的去了。

天色眼看就黑沉了的時候,小墩子才和兩個太監拉著幾車東西回到了冷宮,除了布匹秋菜外,還買了許多壇壇罐罐,用來醃肉醃菜,還有各種瓦缸花盆等,總之這小子心細,除了西風給他的列表,他自己又想了許多當用的東西買回來,最後二十兩銀子都不夠用了,還是借了這哥兒幾個五兩銀子。當下去西風那裏報了帳領了錢,謝西風又給他兩串錢叫分給這幾個太監喝酒,算是感謝他們幫忙。小墩子送人出來的時候,便聽那幾個哥們兒羨慕道:“真沒想到,無煙宮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如今竟也進來了一隻金鳳凰,看這位典正大人和前幾個很不一樣的,你小子有福了,安安穩穩呆到開春兒,明年再找路公公給調出去,一旦分派到哪個貴人屋裏,可不就是時來運轉了嗎?”

小墩子嘿嘿一笑,那路公公便是他的幹爹,當日原是老頭兒不得意的時候認下的,誰知後來因為辦了幾件事情很得兩位娘娘的意,送了些禮物上去,竟輕輕巧巧謀了個內官監首領太監的職位,從此一蹴而就鯉魚化蟒,咳咳,當然不能化龍,化龍的那是皇帝。

原本小墩子就想多攢點錢孝敬下幹爹,看看能不能早點兒把自己從冷宮這鬼見愁的地方兒撈出去。但是現在卻猶豫了,在後宮中想攤上謝西風這樣的主子那可太不容易了,雖說隻是一個小小七品的典正,的確無法和那些妃嬪,尤其是受寵的妃嬪相比,但是在那些地方,哪裏有現在這般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那些地方的賞錢倒是豐厚,卻也是隨時準備流血喪命的,如今權衡起來,還真有點兒難以取舍。

第二天把布匹發放下去,再看這無煙宮,可就不是之前鬼氣森森的模樣兒了,不論走到什麽地方,隨便一回頭,便能看見幾雙趴在窗縫裏窺探的眼睛。為什麽?因為之前這些宮人沒事兒幹,成天就隻剩了疑神疑鬼的時間,以至於連精神都有些恍惚,加上照顧得不好,瘦的跟竹竿兒似的,穿一身白衣服,可不和鬼一個樣兒嗎?

現在可不一樣,每天上午要輪流在宮女們的帶領下做早飯午飯,醃菜醃肉,曬蘿卜瓜子和鹹魚,等等等等,可以說是有說不清的瑣事。到下午,上午忙過了的人便可以在各自房間內休息,做衣服繡花描花樣子,甚至謝西風還讓小墩子撿那些內容精彩有趣的傳奇故事買了些,給大家打發無聊時間。便是這樣各自有許多事要忙,哪裏還顧得上去窺探別人啊。

不到一個月時間,整座冷宮可以說是煥然一新。就連那些瘋癲了的宮人,在這種情況下精神竟也慢慢的有些好轉,不過仍是時不時瘋瘋癲癲的,大家也不以為意,大不了任她們折騰去,現在可不是過去那會兒了。謝西風本來聽說這冷宮裏隔些日子就要上演群體夜遊症,便是幾個瘋女人到了月圓之夜,可能就晃**出來了,然後其他人心裏害怕,或者憋屈,不敢自己在屋裏呆著,就也跟著晃**出來,可以想象,一排幾十個白衣女人晃悠悠麵無表情的走著,又是哭又是笑,那場景怕是連趕屍都比不上這個恐怖勁兒。聽說前任典正最後就是受不了這種刺激而發瘋的。不過當謝西風接手後,她家裏人使了銀子,就悄悄兒把她給接出去了,這不禁讓西風很是感歎,暗想有家人就是好啊。

冷宮生活走上了正軌,謝西風便不用再事事親力親為,這段期間她倒是和柳明楓混熟了,越和這位名滿天下的“已故”才子聊天,就越能感覺到此人的人格魅力。柳明楓本來隻是驚奇於謝西風的與眾不同,然而慢慢相處之下,竟發現此女天真而不失心計。行事果決勇敢,大膽狠辣,明明是一顆大善之心,卻絕非愚善。柳明楓這一生都可以說是葬送在這座皇宮中,今生無望出去了,於是西風便把外麵的世界講給他聽,告訴他自己的家庭是什麽樣兒的,姐姐姐夫都是柳明楓的忠實書迷,還有自己這些年在外麵幹的那些事情。每每都讓柳明楓為之驚訝讚歎。

這個男人,本該官居一品一生富貴,甚至可以成為古今聖賢,卻偏偏因為他的政見不合皇上權貴之意,以至於除了早年所作之書外,竟一無所成,更遭受這常人難以想象的屈辱。饒是他心性堅毅,這些年也常常生出“時不我予,何以苟活”之感,不過經過了這麽多年,世情看透的他也不在意生死了。隻是一顆心卻如深井之水,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

然而自從結識了謝西風這個忘年交後,發現她許多想法言談之大膽新穎,實乃自己平生僅見。當年他的那些言論,人人斥為妖異邪說,即便標榜為自己“知己”的先帝,也絕不讚同。太子雖然是自己教導,然而他誌不在此,於別道上驚才絕豔聰明絕頂,天下大事卻是一竅不通,也因此,方能由那平庸的太後把持朝政至今,若非先帝留下的一幫老臣,讓那婦人行動間也有掣肘,這天下早已不知道是什麽模樣了。也所以,在慢慢將西風引為知己小友之後,柳明楓那顆死水一般的心就時常生出些蠢蠢欲動之感。最後到底忍不住,將自己的一些政見觀點先挑些淺薄的說出來,看西風態度如何?

謝西風那是什麽人?之前就對柳明楓的高瞻遠矚大才大智崇拜不已了,如今聽他自己說出來,哪裏是小秦子當日那寥寥幾語可以比擬的。隻覺每一句話都如金科玉律一般,連她這現代穿越過來的靈魂都覺受益無窮。

如此一來,柳明楓越發如癡如醉,半生挫折到今日,他早已不再奢望還能夠有實現抱負理想的一天。甚至謝西風這樣的一個知己,都是做夢也不敢奢求的,如今竟忽然就出現了,他已經將其視為老天對自己的補償和仁慈。不到幾天時間,就將謝西風視作自己的女兒一般,恨不能將自己所知所有的全部傾囊相授。

因為這些,所以謝西風每天都願意找柳明楓說會兒話。魯泗看到主子高興,他心裏也十分快慰。柳明楓的遭遇,他是十分同情的,更對主子臨終前對此人的悔恨交加印象深刻,看見此情此景,不由得經常在心裏禱告,希望自家的老主子能夠知道柳明楓終於露出了笑容,驅散了心事,活的像個人了。這樣他在九泉之下應該也就可以含笑瞑目了吧?

因這一日又前去柳明楓的房間,卻見柳明楓坐在室外台階上,癡癡望著前殿方向。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謝西風有些驚訝,先以眼神像魯泗詢問了一下,見其時而望天時而望地抓耳撓腮不像是個有標準答案的模樣,便索性轉向柳明楓問道:“您老人家坐在這兒如此癡望,是看什麽呢?”

“小丫頭,越來越沒大沒小,竟然打趣起我了。”柳明楓故意板著臉,卻見謝西風撇撇嘴:“得了吧,我也記得某人剛見我的時候兒明明就是喊‘典正’的,如今不也是小丫頭小丫頭的叫?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說完也順著柳明楓的目光向前殿望去,卻半天也沒發現有什麽新奇事。

“今天是殿試的日子。”忽聽柳明楓淡淡說了一句,謝西風起先還沒明白,及至醒悟過來,不由得一跳而起,失聲道:“你……你說什麽?是……是殿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