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剩下幾個鬧事的宮人冷冷坐在那裏,從她們進來之後,每每因為不甘心尋隙滋事,整個冷宮中的人沒有不怕她們的。或許是過去那些典正心中總是畏懼她們曾經身份的關係,每次遇到她們鬧事,也都是抱著能躲就躲,能滿足就滿足她們的態度。所以逞的她們在這冷宮中竟無人敢管,也讓她們的自信心空前膨脹,隻以為這次拚死拚活的一鬧,西風為了怕麻煩,也隻好由著她們去便好了。誰成想這一次踢到了個鐵板,對她們以往的身份絲毫不顧,眼睜睜看著她們要上吊,竟說出死就死了的話。而且口齒伶俐製度嚴苛,自己幾人要還想像過去那般靠著欺壓其他宮人來過稍微好一點的生活,顯然是行不通了。

幾人枯坐了一會兒,隻聽外麵房間裏開始發放飯菜了,香噴噴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其中一個宮人吞了口口水,猶豫道:“好……好像是紅燒肉的味道……”不等說完,便倏的爬起來,飛奔到外麵,春貴妃等人隻聽她和一個宮女討要食物,那宮女卻淡淡問她想通了沒有?是要一起做活還是自己過自己的,那平日裏很是頑硬的宮人便點頭不迭的答應幹活,幾人從開了的門往外看去,隻見她一手端著一個大碗,如飛般跑開了,竟是看都沒往自己這裏看一眼。

又有兩三個人退了出去,接著不到半刻功夫,其他人全都出去了。春貴妃看著她們的背影,恨恨道:“呸,一群沒骨頭的,讓人嚇嚇就順服了。哼,想對我這麽著?可萬萬不能,我便在這裏,看她們能把我活活餓死不成?”說完又看著服侍自己的老宮女道:“告訴你,你也不許去向那丫頭低頭,哼,也不許去做活,要是掙了飯,我也不吃。”

那宮人臉上的表情一絲沒變,淡淡道:“好,我陪著你,你要是活著,我就陪你活。要是死了,我便把你埋在一個清秀點的地方,然後和你一起死。從與你進了這裏那天,我就知道自己這輩子便是這麽樣了。”說完了,卻是始終不曾抬頭看那春貴妃一眼。

春貴妃愣愣的看著她,好半晌,忽然放聲大哭起來,雙手捶著地麵叫道:“我當日是何等風光?如今卻要受這些閑氣,連一口飯也不得,我……我還活著幹什麽?我不如死了算了。”

聽她又鬧起來,那個宮人忍不住歎了口氣,放下手中正在描的花樣子,抬起頭看著這昔日明豔照人,如今卻是徐娘半老的貴妃娘娘,搖頭道:“你啊你啊,當我還不知道麽?死啊死的,你喊了幾年了,哪一次真敢死?若說先帝爺活著那會兒,你有個念想,始終盼著自己能出了這裏,現在他老人家都去了多少年了,現在的皇上哪還記得你?那些太後太妃大概也沒有個不恨你的,你又是為什麽活著?說到底,你還是怕死,怕斷了這口氣,又怕疼,怕吃苦。叫我說,娘娘啊,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我看那位典正大人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你隻看她來了還不到兩天,就已經把這裏的太監宮女和那些宮人們都降服了,便知道她的厲害。你如今和她作對,往後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其實無非是種地撿柴禾,能有什麽?大不了辛苦些,不比你在月泉宮時整日裏費盡心機的和太後太妃她們周旋好?那是勞心,這是勞力,叫我說,勞力可還比勞心強多了呢。”

那春貴妃聽了這宮人的一番話,不由也愣住了,好半晌才抽抽噎噎道:“可……可我怎麽能幹那些活計?再說了,這一次……這一次是我帶頭兒鬧,那個丫頭不知道怎麽恨我呢。我……我就是低了頭,日後她也肯定變著方兒的折磨我。哼,我知道的,秋後算賬。”

宮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有些諷刺的一笑,搖頭道:“別把別人都當做和自己一樣,這會子可不是在前殿,在皇上麵前,無意間說了句話,就不知道讓誰記恨上了,叫我看,這位典正大人心地是好的。不然你昨天也看見了她戴著的那些東西,當了錢,夠她在這裏吃喝十幾年了,何苦用來添在我們身上?”

春貴妃又不做聲了。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才低聲道:“我……我餓,這地上也太涼了,凍的身上生疼。”說完便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服侍宮人,果然,就見她放下手中東西,站起身道:“既這樣,你就老老實實的認命吧,我去替你說和,隻要你和大家夥兒一起幹活,不再鬧事,想來典正大人不會不給你這一次機會的。”

春貴妃猶豫了半晌,才委委屈屈的點頭,又癟著嘴道:“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灘遭蝦戲,要是我之前,哼,她這樣兒的早就拖出去殺了……”不等說完,卻見那宮人撇了撇嘴,咕噥了一句“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隻以為有先帝的寵幸就可以,不然當日若狠下心來,哪裏就至於落到這麽個地步……”一邊咕噥著一邊轉身走了。

這裏太監宮女們見最後一個人也被謝西風拿下,不由得都是歡呼雀躍佩服不已,小秦子就湊上去笑嘻嘻問道:“西風姐,你當時怎麽那麽篤定她不敢尋死啊?我聽櫻桃說,白綾都拿出來了呢。”

謝西風喝了口茶,微笑道:“那你看沒看見她那條白綾是什麽樣兒的?是銀白色繡著同色明花紋的上等軟緞,隻是都泛黃了。我想,這是當日她進冷宮時帶過來的,這麽多年了,多少任典正都熬不過去,她卻始終沒用這條軟緞尋死,可見她是怕死怕到了什麽地步?所以我斷定她不會尋死。”說完又歎了口氣道:“這裏還活著的人,大概都是怕死的,不然依著你們說的情況,若有那不怕死的,怕是也活不到現在了。”

“那可不一定。”忽聽很少說話的桂花開口道:“我就知道有一位主子,性格是最恬淡安靜的,不是因為……”不等說完,已經被小秦子小墩子等人用眼神製止了,聽他們厲聲道:“你瘋了,提那個主子幹什麽?不知道他是宮裏的忌諱嗎?”說完小墩子又對西風陪笑道:“西風姐,別聽桂花瞎說,倒是有這麽號人物,但咱們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他,哦,他……他和這裏大多數主子都有些兒不一樣。”

這一說,倒把謝西風的興致給勾了上來,不由得笑罵道:“少和我弄鬼兒,這冷宮裏還有什麽事是我不能知道的?你趁早兒和我好好說,不然以後分錢,你那份兒別得了。”

小秦子便把小墩子瞪了一眼,心想不說不說,你還說了那麽些,可不是引的西風姐好奇嗎?人誰還沒有點好奇心的?因無奈道:“西風姐若想知道,待我和你說吧,隻是這話,就不在這裏說了。總之這個人,宮裏是不許提的,很多忌諱在。”說完看了看外麵天色,輕聲道:“我看這天也差不多了,該讓大家一起去撿柴禾了吧?雖然手套明兒才能拿回來,撿拾那些枯枝還是可以幹的。”

謝西風點了點頭,笑道:“我和你們一起去。”說完又對小墩子道:“你不必和我們一起了,去找你那幹爹,再上街多買些肉蛋,還有大白菜蘿卜也多買些,冬天的時候要留新鮮的,還要醃些酸菜和鹹蘿卜條子來吃,最要緊是我給你那條子上的東西,這次置辦齊了。”

小墩子答應了一聲,從謝西風這兒又領了二十兩銀子,便先出去了。這裏茉莉玉蘭等便分頭去叫宮人們集合,不一會兒,院子裏就站滿了人。謝西風走出來,對她們笑道:“已經讓人去買布料了,想來今兒晚上就能到,大家一齊動手做些衣服,明日就不必在外麵受冷,今兒且先堅持半日吧,不然晚上沒有點柴禾燒著,屋裏也是冷的睡不著。我這裏……”不等說完,聲音忽然戛然而止,小秦子和茉莉疑惑的順著西風的視線一看,不由“哎喲”叫了一聲,連忙幾步下了台階,來到站在最西麵人群中的一個人前,小聲道:“柳……柳先生,您……您就不必和她們一起了,放心,該給您的那份兒。咱們不敢落下的。”

卻見那柳先生輕輕搖頭一笑表示拒絕,這一笑差點兒把西風的口水給笑了下來,心想美人啊美人啊,這……這也太美了吧?想來什麽董賢潘安宋玉都得靠邊兒站啊。還有我愛的風鳥院花月,佐為大人,還有總司大人,天啊天啊,現實版嗎這是?不對不對,似乎比他們還要漂亮,多了許多東西,哦,是了,這可是個活人,風度氣質不用說了,就這線條也有立體感啊……

小秦子和茉莉哪知道心目中無比崇高嚴厲卻又親切如姐姐的典正大人這時候眼睛都往外冒紅心,站在台階上就差沒撲下來發花癡了。還在那裏苦口婆心的勸說著,最後卻見柳先生眉頭微微一皺,終於開口輕聲道:“不必說了,用自己的雙手換飯吃換衣穿,這是典正大人的吩咐吧?我不能做那例外的不勞而獲之人。”

他的聲音軟糯動聽,雖然是太監,但卻十分柔和,並沒有一般太監的尖細,這讓小秦子有點自慚形穢,於是底氣很是不足的結巴道:“不……不是您一個人,還有幾個也都……也都不用幹活。“

“我知道,因為那些宮人瘋了,所以典正大人格外開恩。”柳先生淡淡說完,就又對小秦子笑了笑,堅定道:“不必勸了,你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

“哎,您……您這是何苦呢。”小秦子苦著臉回到謝西風身邊,無精打采的道:“勸不回去了,就……就這麽著吧。”

謝西風體內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著,恨不得拉過小秦子問一個究竟,但也知道現在不是時候,於是咳了兩聲,對眾人道:“昨日小墩子上街買了三盒點心,我想大家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種東西了吧?所以我把這點心當做獎勵,獎給撿柴禾最多的三個人,你們努力吧,我們不會讓著你們的。”

底下人看到茉莉手裏的三盒點心,雖然表麵矜持,但臉上的渴望卻是十分明顯,西風話音剛落,眾人已經一股腦的衝到了後院的廣闊天地中,隻有那柳先生仍是不緊不慢的走著,一邊和他身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太監模樣的人笑說著什麽。

小秦子也想跟著跑,卻被謝西風一拉,差點兒打了個趔趄,等到人都走了。西風也不用偽裝威嚴形象了,一把抓住小秦子細瘦的胳膊,陰森森笑了兩聲:“小子,想跑?也不看看你姐姐我是什麽人。”說完湊上去,雙眼放光道:“你給我老實說,這就是你們之前說的那個忌諱吧?怎麽會是個太監?到底他又為什麽成了忌諱?又怎麽會被關進這妃子失寵後呆的冷宮裏?就算他犯了錯,不是應該下獄或殺頭嗎?唔,我也沒聽說先帝爺還有男妃這愛好啊,你快給我老實交代。”

小秦子見自己是逃不過去了,便歎了口氣道:“好吧好吧,我的好西風姐,我告訴你還不成嗎?隻是這樣一來,我可就得不到那點心了,你得格外買一盒來補償我,也許我不耽誤這會兒功夫,就能奪得頭名呢。”

“放心好了。”謝西風心想這冷宮裏的孩子多純良啊,一盒點心就可以收買到重要八卦,這要是在家裏,那些小子丫鬟若沒有個二兩的銀元寶,嘴都撬不開。想到千裏之外的家,心情不有的有些黯然,好在這個時候小秦子已經開講了,一下子就把謝西風的心神都吸引了過去。

“要說這柳先生,唉!他是個苦命的。該怎麽說好呢?他命苦就命苦在學問太高,為人太傲,長的又太漂亮。”小秦子雖然之前對這柳先生百般忌諱,但此時一旦開講,還不到兩句話,就開始眉飛色舞。

“他姓柳字明楓,聽說他們柳家在南方是出了名的書香望族大儒之家。到了這位柳先生,不到二十便譽滿天下,詩詞歌賦以及時事文章無不被萬人傳頌。聽說那時候先帝爺看了他的文章,忍不住拍桌子叫好,稱他的文章是驚才絕豔,古今未有能及者。”

“柳明楓?”謝西風忽然一拍大腿:“啊,這個名字我知道啊,雖然沒讀過他多少文,但我姐夫和姐姐可都是他的粉絲呢。但……但大家不是都說他死了嗎?怎麽……怎麽會在這裏?”預感到自己很有可能要聽到一個驚天八卦,西風覺得自己的身子都在顫抖,熱血全部燃燒起來了。

“那是當然,即使是現在,出去你問問那些讀書人,要說不知道這位柳先生的,那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念過書。”

小秦子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聽西風緊接著問那這柳明楓為何會出現在冷宮中,他的麵色便黯然下來,搖頭道:“我剛剛說了啊,他太傲。先帝爺喜歡他的文章,就召他入京,想封他做官。可是他來了之後,雖然和先帝爺言談投機,無奈政見不合,具體是怎麽個不合法兒我就不知道了,隻是聽見他們說什麽先帝爺和權貴們主張啥重文輕武重農輕商閉關鎖國的。但是這柳先生卻全都持相反意見。結果先帝爺和群臣都辯不過他,又不肯改了祖宗規矩,惹得先帝大怒,就罷了他的官職。”

謝西風眼睛一亮,心想人才啊,這才是真正的人才,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他竟然可以一眼看穿被現在這些人奉為真理的東西,知道重文輕武重農輕商和閉關鎖國的政策乃亡國之策,天啊,這個人的眼光該有多睿智,我是因為穿越來的,幾千年的曆史告訴我這樣行不通,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古人啊。什麽?你問我為什麽這麽相信他不是穿越過來的?廢話,穿越過來的隻會抄襲那些千古詞章和名句好不好?人家的書和文章可都是原創的。

“那然後呢?罷官怎麽罷到冷宮來了?”謝西風敏銳的直覺告訴自己:最重要的八卦終於要來臨了。

“然後柳先生心灰意冷,覺得自己的政見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實施吧,就收拾行李打算回家了。但是……他的學問又實在太好,先帝早就習慣了身邊有他談詩論賦妙語連珠,因此就不讓他走。”小秦子說到這裏,四下望了望,便湊近謝西風耳邊悄聲道:“當然了,這是官麵上的說法,西風姐你今兒也看到那柳先生長什麽樣子了,他今年都快四十了呢,你可以想想他二十多歲那會兒該是什麽模樣了吧?你說要你是先帝,舍得放他走嗎?”

謝西風猛點頭:“嗯嗯嗯,要我我也舍不得,這麽說,咱們先帝爺看上他了?”

小秦子笑道:“是啊,宮裏老人們都是這麽說的,說先帝想把柳先生收到後宮,效仿那個什麽朝的文慧帝立他為男妃,先帝覺著這是天大的榮寵了,聽說當時的明妃娘娘,也就是現今的太後,都氣的絕食了。而柳先生卻以為深深受辱,竟在進宮後指著先帝的鼻子罵他禽獸不如。於是惹惱了先帝爺,一生氣就把他給那個了,還以他的家族為要挾,逼他留在宮中。對外隻說他辱罵聖駕,被處死了。”

“原來是這樣。”謝西風頻頻點頭,心想這先帝可太不是東西了,不過這情節我怎麽覺著這麽熟悉呢?唔,前世裏看的耽美小說不是很多這種情節嗎?果然啊,藝術就是來源於生活並且高於生活的,關鍵是我這生活故事本身的起點可就夠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