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這一下倒是柳明楓有些奇怪了,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微笑道:“那又如何?和你有什麽關係麽?”

“怎麽沒關係?我……我姐夫就是今秋考的進士,我隻因為在這裏,都忘了今夕何夕,您老說今兒是殿試,那……那豈不就是說……哎呀,也不知道我姐夫考沒考中,能不能進一次宮門。”

柳明楓點頭道:“原來如此。素日聽你說起你姐夫,那應該是一個有才學之人,難得敢作敢當並不迂腐。也罷,你不拘派哪個小太監,去跟人打聽一下,看看進殿麵聖的進士中,有沒有一個叫洛明濤的吧?”話音剛落,忽聽魯泗猶豫道:“先生,要不然……要不然還是讓老奴跑一趟吧?皇上……皇上怕也是要擔心你的。”

柳明楓搖頭,沉聲道:“他如今沉迷於那些虛無的道士長生中,還能記得我是誰?何況我和他也並不想再有什麽瓜葛,唉,他性格懦弱,舊日便夾在我和太後當中難做人,如果今次你去見他,回頭讓太後知道了,不能對咱們怎麽樣,又要找他出氣。算了吧。”

魯泗也黯然道:“唉!不知道小主子怎麽就能迷上這些東西,都是那些妖言惑眾的道士可恨,小主子才多大年紀?又沒有先生在旁邊教導他。太後那個女人雖然平庸,卻好權勢,自然巴不得小主子沉迷這些歪門左道中,好讓她獨攬大權的。”

謝西風平日裏由眾人口中也聽過這位少年皇帝的事跡,說他小小年齡,卻沉迷於修道,渴望長生,以致不能自拔,將朝政盡付太後手中,明明都已經十九了,卻還是不肯舉行親政大典,平日裏也不上朝,隻由太後垂簾聽政,除非緊急大事,不然一概不理,便是有點緊急事情,也都是由太後做主。除此之外,就是愛擺弄一些小玩意兒。柳明楓就稱讚他於此道可說是聰明絕頂,猶愛木匠活,無論做什麽都是惟妙惟肖。她仔細想了想,發現這位十九歲的少年皇帝整個就是一大明朝嘉靖皇帝和天啟皇帝的合體。不過人嘉靖皇帝避居西宮二十年,一心修道從不上朝,但朝政大權卻是緊緊把握在手裏啊。以至於被稱為曆史上最奇特甚至是最成功的一位皇帝。當然,說他成功,不是指他當皇帝成功,而是指他對權力的操縱堪稱翹楚,你讓唐宗宋祖,秦皇漢武二十年不上朝試試?未必能有人家嘉靖帝這麽大的控製能力,說不定朝臣們早就造反了呢。

但是現在她沒心思關心小皇帝的事兒,柳明楓心裏也想著心事,若不是當年自己才名滿天下,被皇帝提前召見,想來第二年的秋試中,便會有自己的身影,不知自己是否會高中呢?那年的狀元好像是沈明閣,當日和他有過數麵之緣,對方也是個能臣幹吏的人物,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自己當初透露那些驚世駭俗的觀點時,也得到了對方的讚同,隻是這麽多年,卻從沒見過他有一點舉措,想來不是被自己的下場嚇得不敢施為,便是此人心機深沉,當日對自己的讚同不過是逢迎敷衍之舉,若是自己參加了秋闈,那一年的狀元,還會落在他沈明閣身上嗎?柳明楓有些驕傲的自問著,但是他很快就頹喪的垂了頭:時光不可能倒流,自己便是想的花團錦簇,又有什麽用呢?

謝西風心思卻都係到了姐夫身上,安慰了柳明楓幾句,便派小墩子去前殿打聽有沒有洛明濤這個人進殿麵君。她自己在屋裏等著,隻覺時間過的好慢。好不容易過了半個時辰,才聽見小墩子“咕咚咕咚”的腳步聲,這家夥一推門進來便問謝西風道:“西風姐……姐,你不是……不是把名字記錯了吧?真的……真的是叫洛明濤?”

“廢話,我自己姐夫的名字,我還能記錯嗎?”謝西風兜頭啐了一口,接著皺眉道:“是沒有他的名字麽?唉!難道以他之才,竟也難以在天下舉子中出頭?應該不至於是因為別的齷齪原因吧?不是說這一套選拔人才的班子都是經過先帝嚴格篩選的,沒人能伸進爪子去嗎?”

小墩子這時候才喘勻了氣兒,拍著大腿道:“西風姐你說什麽呢?你……你要是沒記錯名字的話,那……那……那你可就是大喜了。我……我剛剛才在外麵打聽的,今科的頭名狀元就是你那位姐夫洛明濤,聽說他是以進士第二名的成績入殿麵君,卻在做了兩篇錦繡文章之後,由皇上親筆點的頭名狀元,明兒開始就要遊街誇官呢。”

“什麽?狀元?”謝西風驚的眼睛都差點兒凸了出來,猶自不敢相信,一連問了小墩子無數遍,又聽說這位狀元大人是清遠城的。終於知道這件事是真的了。

當下一屁股坐在榻上,又是哭又是笑的搖頭自語道:“姐啊姐啊,平日裏看你不聲不響不言不語,誰知道那雙眼睛,竟然是咱們家最厲害的。這一挑,就挑了一個狀元夫婿,這下可好了,看以後那張逢春還敢不敢再欺負咱們家。”說完了,卻又忍不住捂臉流淚,澀聲道:“可惜,晚了……晚了……若是明年選秀,我哪還至於被人家陷害,進來這個一輩子也不得見天日的地方兒?晚了……晚了……”

小墩子見西風姐精神有些恍惚,便悄悄兒退了出來,心想今科狀元竟然是西風姐的姐夫,難怪人家這麽厲害,俗語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那和狀元攀上親的人家,能是普通的人家嗎?

在謝西風躲在房間內難得為自己這倒黴的命運痛哭的時候,這皇宮中也有一位倒黴催的太監很想哭個痛快,可惜他還不如西風的運氣好,不是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房間,而是因為他麵前站著的這個人。

“你們一個個不想活了是不是?就算冷宮是一些有罪的宮人,可那也是人命,誰讓你們這樣虐待他們了?朕告訴你,朕……朕要是看見……總之,冷宮裏今年凍死了一個人,朕拿你是問。”年輕俊秀的皇帝咆哮著,聲音差點兒把房梁給掀了,這個倒黴的內廷太監還從沒見過溫文的皇帝如此大發雷霆的樣子,不由嚇得抖衣而顫。

“皇上做什麽發這麽大脾氣呢?”忽然一把柔和的聲音響起,接著一個身著粉紅色華麗宮裝的高貴婦人緩緩走了進來,年紀約莫在四十上下,卻是風姿撩人容貌美豔。她淡淡看了地上跪著的太監一眼,慢慢道:“哀家在外麵聽著,好像是因為冷宮裏送煤炭的事兒?今年年景不好,皇上不是不知道,戶部沒錢,宮裏的內廷就更是空虛,哀家那些糧莊上今年進了些什麽東西,皇上不知道嗎?因此哀家就說,宮裏麵用這些東西還不夠呢,去哪裏再節省下來給冷宮裏那些罪人用?原本太祖太宗時候,就是要讓冷宮罪人自己勞動以贖其罪的。那麽大的地方,她們動動手就有活路了。若是連手都懶得動,這樣人還活著幹什麽?不過浪費米糧。皇上覺得呢?”

江晚回過頭,看到太後麵上盈盈的笑意,一肚子話立刻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堵回去了一般,麵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忽然一拂袖子,不悅道:“母後,朕對你已是十分禮讓,希望母後有時候也適可而止,多為朕想想。”言罷轉頭對那跪在地上的太監冷聲道:“朕交代你的事情,隨後就辦。其他人朕不管,但是……”剩下的話沒說出來,他相信對方肯定可以醒悟,不然也做不到那個位子上了。

待皇上走出去很久之後,那太監才惴惴不安的看著太後,囁嚅道:“太後,您……您看這……這怎麽辦?皇上……皇上剛才差點兒把老奴的腦袋砍了。”

太後卻是麵色不變,冷笑道:“怕什麽?他讓你送,你就給那個人送幾十斤木炭好了,當然,如果他死了,那也正好省了。皇上若下次問你,你便告訴他,這些木炭還是從哀家這裏撥出去的,讓他心疼老師的話,就自己出錢去買。”

太監麵色一變,心想太後娘娘,您當我是您啊?讓我說這話,不是把我往刀鋒上送嗎?嘴上卻不敢說什麽,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

待他走遠,太後身邊一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宮裝婦人才貼近太後小聲道:“娘娘,您看是不是……也適當放寬一下,這些年皇上忍著不過去,就算是給您天大的麵子了。他剛剛對您的態度,老奴這麽多年,可還是頭一遭兒見,雖說朝廷上有些我們的勢力,但先帝爺留下的臣子,可沒有那麽好相與的啊,這兩年他們不知吵吵多少回讓皇上親政,是皇上拖著不理,他們才無計可施。若是皇上對娘娘不滿,真的要親政,對咱們可就太不利了。”這種話,也隻有她這個從太後娘家陪嫁過來的,忠心耿耿伺候了對方三十年的老嬤嬤可以說出來。

太後優雅的揉了揉眉頭,冷笑道:“你把皇上想的太孝順了,又不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哪可能和我這麽貼心,哼,他不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怕我難過才忍著不去那裏,隻是怕我因為他和柳明楓過從甚密,所以心生忌諱,到時候害了他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師。彩玉,你別忘了,皇上是從小在宮裏長大的,他不愛政事可不代表他不聰明,這些道道兒,他心裏清楚著呢。”

彩玉道:“即便如此,也要考慮和皇上的關係,不能和他交惡……”一語未完,卻見太後淡淡的揮手:“放心,皇上身邊沒有個可靠的人,他的心思整日裏隻在那些木匠活兒上,還有修道上麵,他是絕不會接手政事來耽誤自己幹那些活兒的。所以他心裏對哀家再不滿,可也不敢表現出來。哀家畢竟是他名義上的母後,又是大順朝的太後,所作所為,當然不會違背了祖宗們的家法和這個國家的利益,他隻要明白這兩點,足夠了。”

聽她這樣一說,彩玉便不做聲了,嗬嗬笑道:“還是娘娘手段高明,這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不要說皇宮了,天下間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到?要不說您當初能成為六宮之首,如今又代皇上指點天下呢。”一個馬屁輕飄飄送了上去,拍的太後舒服無比,冷冽麵容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且說江晚,回到自己的寢宮中,貼身太監小於子看見主子麵有忿忿之色,當下也不敢出聲打擾,一直跟著皇帝回來,見對方麵上怒色更盛,他不由得心驚膽戰,暗暗猜測皇上究竟是因為什麽事情這麽憤怒?自從他跟著幾位師傅修道之後,極力控製喜怒等情緒,似今日這樣,已經很長時間都沒見過了。

仔細想一想剛剛進去的太監好像是冰炭司的,之後又有太後過去。小於子腦子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暗道:原來如此,我說呢,還有什麽人能讓皇上如此失態?原來是冷宮裏那位老人家。這也是,皇上向來是尊敬愛戴先生的,對他的感情不比對太後娘娘的差,想來是冰炭司今年忘了給冷宮裏送煤炭,或是故意的……啊喲,這……要真是這樣兒的話,柳先生豈不是活活凍死了?

小於子陷在自己的思緒中,忽聽皇上喚他,這才回過神來,忙打起精神問道:“皇上,您……您喚奴才什麽事兒?”

“去給我找一套你的衣裳來,我們去冷宮外麵瞧瞧,你替朕打聽打聽先生的情況。”江晚有條不紊的吩咐,差點兒沒把小於子嚇死。

看見對方“撲通”一聲跪下,江晚冷笑一聲道:“朕意已決,你是跟著朕一塊兒長大的奴才,才能年紀輕輕就當了內務總管。要是因為這件事兒被朕擼下去,那就不能有後半輩子幾十年的風光了。朝廷上的事朕管不了,也不喜歡管。但是這宮裏的事情,擼一個太監,想來太後還是不會阻止的。”

小於子狼狽爬起來,哭喪著臉道:“皇上從來沒對奴才說過這話,您讓奴才是生是死,不過一句話的事兒,又和太後老人家有什麽關係?奴才是跟在您身邊兒長大的,不敢說是最得力的人,但自思著也能撈著一個最貼心的名兒。奴才就是掉了腦袋,也肯定是站在皇上這邊兒的啊。”這小子是個機靈的,知道皇上已經因為冰炭司不給冷宮送炭的情況而對太後有了不滿之心,這時候要不把自己摘出來,日後大概就要成為皇上的心頭刺了。

果然,江晚聽了這話,方展顏一笑,在他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道:“那還不快去拿衣服。羅嗦什麽?不過是一句話,怎麽繞到朕和太後身上去了?”說完,小於子也嘿嘿笑道:“奴才也糊塗著呢,不過奴才這榆木腦袋,哪裏想得出來?皇上您等著,奴才這就去取衣服來。”說完一溜煙兒跑走,不一會兒捧著一套全新的太監服走過來,嘻嘻笑道:“皇上您看,這是今年秋天剛發下的全新的,奴才還沒舍得上身兒呢,想著過年時候穿。如今皇上穿在身上,日後奴才好把它供在奴才屋裏,也沾沾您身上的龍氣。”

江晚比小於子略高,不過太監服本就會寬大一些,因此穿上除了稍微短點兒外,倒也合身的很。小於子讚了幾句,他哪裏有耐心聽,就怕柳明楓這時候在冷宮裏已經凍僵了,因此急忙忙的就從後門出去,一路穿過禦花園,像西北角的偏僻冷宮而去。

眼看著前麵就到了無煙宮,小於子便對江晚小聲道:“皇上您要是進了冷宮,不知道多少人能認出您來,不如先讓奴才進去打聽打聽消息,您在這兒先等著奴才的信兒,如何?”說完江晚低頭想了想,便咬牙道:“那還不快去,好好打聽一下,尤其……是問問柳先生這些年的情況,看看他……看看他身子可還康健否?”說到最後一句話,眼圈兒便有些紅了。

小於子答應一聲,看看四下無人,便悄沒聲的來到那大門前,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這裏江晚看見他進去了,才鬆了口氣,但一想到柳明楓在這樣陰森恐怖的地方住了幾年,也不知道怎麽樣,這心就又提了起來。因越想越焦急,有心平靜下來,但怎麽也控製不住,好在這裏是冷宮附近,周圍根本沒人,他就像螞蟻一樣的團團亂轉也沒人看見。

正不知該怎麽辦好,忽見路邊有一段樹根,那形狀怪異,若是稍加琢磨一下,倒可以雕一個老壽星,等小於子出來,如果知道柳先生沒事兒,便可以讓他悄悄兒把這個送進去給老師,讓他知道自己心裏並沒有忘了他,而且還希望他福壽綿長,等到過些年,自己再大一些,處理事情再有些威嚴,太後也不再在意他,就把他接出來安享晚年。

江晚越想越美,心中歡喜,便從身上拿出隨身戴著的西洋小折疊刀,將那截木頭撿起來,熟練的削去樹皮,接著削削減減,慢慢的,一個壽星老頭兒的形象就初具模樣了。

正雕的高興,忽聽頭上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咦,好巧的手,這壽星老頭兒這麽簡單就雕出來了?”

江晚愕然抬頭,就見一張桃花般嫵媚明豔的麵孔,原來是一個漂亮女孩兒,此時正彎著身子饒有興趣的看那根雕。看見自己抬頭,她一眼看過來,接著整個人都像是僵住了一般,顫抖著手指指著自己,好半天才叫了一聲:“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