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歸去來(16)
沸騰的熔漿深處, 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於赤色火焰中漂浮,它灰暗無光的外表絲毫也不起眼, 看上去比最粗製濫造的鐵劍還要簡陋。
但晏危樓知道它絕非一般。
——能夠在這玄鐵都可融化的熔漿中保存下來不知多久, 作為這偌大熔煉池中唯一一件完整的物品, 本就已經彰顯了它的特殊。更何況之前晏危樓還察覺到了其中似乎蘊含一縷靈性,說不定便是一柄誕生了器靈的神兵。
森白色火焰簇擁中, 少年伸出一隻手,試探性握上了劍柄。掌心被輕輕刺了一下, 一滴鮮血迅速滲入劍身。
錚——
龍吟般的劍嘯聲幽幽響起,斑駁鏽跡片片化作飛灰, 晏危樓眼前驀然**漾起一片明亮的白光, 明亮而鋒銳的劍身在白光中浮現,嶄新如初。
與此同時, 一段簡短的訊息也湧入了他的腦海:〖神兵-千秋〗〖鑄者-觀瀾劍閣大劍師淳於應〗〖於宣弘19年〗……零零散散幾段散碎訊息迅速在晏危樓腦中淌過。
“觀瀾劍閣?沒聽說過。”晏危樓微微沉思, “倒是宣弘這個年號……這不是大幽皇朝最後一任皇帝所使用的年號嗎?”
這種常識性的問題, 但凡稍微讀過些書的人恐怕都知道。
如此說來,此劍至於鑄於八百年前,這個觀瀾劍閣多半也是八百年前的宗門了。晏危樓不曾聽聞倒也正常。
畢竟八百年前的亂世, 乃是朝廷江湖最混亂的時候。皇朝四分五裂,碧落天魔焰滔天,諸多勢力彼此征伐不休,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小勢力被攻打破滅。除了三大聖地屹立不倒, 其他的宗門及世家, 八百年來恐怕都換了一茬。而在這其中, 觀瀾劍閣又算什麽?
晏危樓隱隱猜到,這處地宮多半便是當年的觀瀾劍閣留下來的,而後被趙重之無意中發現,並趁勢在此發展。
畢竟安南趙氏被滅,趙重之一個人逃出來便已是萬幸。又哪來的財力和勢力在短短幾年間建造出如此龐大的地宮?必然是早就存在了。
而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再結合剛才腦海中的某些訊息,所謂的熔煉池與煉血池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也可想而知——多半是當年觀瀾劍閣的鑄劍池。
池內熔漿烈焰堪比火山,便是玄鐵都可輕易融化,想必趙重之也不曾料到,其中竟然還有神兵。
也隻有晏危樓這個曾經在天淵中呆過二十年,被劫火活活煉了二十年,還反過來收服了劫火的人才敢跳下來,這才發現了「千秋」的存在。
“這道具,比我原先準備的可要強多了……”伸手彈了彈劍鋒,晏危樓眼中閃過滿意之色,“這樣一來,劇本就更天衣無縫了。”
他左眼瞳孔中金燦燦的日之晷緩緩旋轉著,赤紅的熔漿、森白的火焰,與那灼灼金光互相照耀在一起,交織出一片瑰麗迷離之景。
一道虛幻的人影在少年身前的迷離光芒中緩緩成型,露出與“徐淵”別無二致的相貌。少年睫毛輕顫,睜開了眼睛,與晏危樓的目光撞在一起。
新出現的時間投影之身嘴角噙著淡淡笑意,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掌。晏危樓本尊同樣會意地微微彎唇,將剛剛到手的千秋之劍放到那隻手掌中。
他本人則是迅速去除了臉上的特殊易容,恢複了本來樣貌,身上的衣物也更換了一遍。
——從此以後,這具時間投影之身便是“徐淵”,而晏危樓本人,就不必繼續易容偽裝了。
在森白火焰所包圍的小空間中,本尊與化身相視一笑。
“那麽,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吧。”
·
距離煉血池與熔煉池不遠的另一處宮殿,整體風格明顯與他處不同,宮殿擺設更加精致華麗。附近的通道中更是時時有人來回巡邏。門口處,兩名修為在枷鎖十重的護衛一左一右站在兩邊。
這是煉血宗宗主趙重之的宮殿。
之前晏危樓的猜測並沒有錯,這處地宮的確並非趙重之所建造,而是他機緣巧合所發掘出的一處地下遺跡。
四年前蕭無義屠滅趙氏滿門,不知是真的失察還是一時心軟,讓趙重之得以逃出生天。
從那之後,趙重之心中便隻有滿滿的危機感——蕭無義或許以為當年殘忍折磨他的人隻有趙乾,而趙重之不過是被父親欺瞞的單純少年,哪怕曾因與趙重之踐別而落入陷阱,念在幼年時的情分上,仍不忍對他出手。
但趙重之心知肚明,蕭無義對趙家仇恨已深,即便一時不忍,這不忍終將淡去,總有一日會斬草除根。更何況他並沒有表麵上那樣無辜。一旦蕭無義得知真相,必然不會放過他!
趙重之迫切渴望變強。
他天資平平,沒有大派願意接收。而小門小派又不可能在北鬥魔宮的威勢下庇佑於他。於是趙重之易容改名,偽裝成家族落魄的名門子弟,混跡在一群同樣無門無派的江湖散修中,不擇手段想要找到變強的方法。
散修的天賦與資源都不如名門子弟,因此常常組團去各種遺跡中冒險,尋找機緣。趙重之畢竟自幼在趙家長大,功法一流,丹藥不缺,修為遠勝一般散修,加之他不錯的演技和口才,在很短的時間裏身邊便聚攏了十多號人,一起闖**江湖。
直到發現這處地宮。
其他人都死了,趙重之活了下來。
他獨吞了所有機緣,並獨自一人在地宮中潛修了一年之久——或許時間過去太久,這地宮中的兵器丹藥都已腐朽,但趙重之卻幸運地發現了不少功法。他自之本身天賦平平,即便絕世功法也無濟於事,因此選擇了提升修為最快的左道邪功《煉血訣》,在潛修一年後,突破至洞見二重。
隨即,他成立煉血宗,開始在暗中搜刮人手,並意外與瞿方這個左道煉藥師相識,兩人一拍即合。
在瞿方的提點下,兩年時間毫無寸進的趙重之這才意識到,入道本就是區分天才與庸才的分界線,或許洞見境還可以利用丹藥與左道秘法強行提升修為,但他天資太差,若無逆天改命的機緣,將永遠止步於入道。
他再次想到蕭無義。那個天資驚人、身負大秘密的幼年玩伴。
“天人血脈……”空****的宮殿中,獨自坐在一張漆黑寶座上的趙重之幽然一歎,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起初發現這個秘密時他有多麽妒忌不甘,如今他便有多麽欣喜若狂。
“很快,它就是我的了。”
轟!
突然,一聲巨響毫無預兆地響起。緊接著,守在門口的護衛飛快小跑進來:“宗主,煉血池那邊出了事……”
還沒等他說完,沉浸於暢想中的趙重之猛然站起身來,神色一變:“血丹!”
那護衛正忐忑著,突然眼前一花,麵前的宗主便不見了身影。
·
半個時辰前。煉血池所在宮室。
或許鑄劍與煉藥在工序上有不少相似之處,都是要去除雜質,淬煉精華。這曾經的鑄劍池被瞿方當作煉藥爐來使用也毫無問題。
自從瞿方意外發現這兩處池子內部似乎有陣法聯通,熔煉池能將萃取的藥材精華轉移到煉血池中來,進行二重煉製,便將之視作最好的煉藥之地。
此時,這間宮室裏隻有兩個人。
一個是雙手雙腳綁著玄鐵鐐銬被扔在宮殿一角的蕭無義,一個是在煉血池邊上來回踱步,興奮得不能自已的瞿方。
他不時向池中看一眼,又向著蕭無義的方向再看一眼,神情狂熱。似乎隻等時機一到,便要將蕭無義下鍋(劃掉)扔進池子裏!
嘩啦啦……
玄鐵鎖鏈不斷碰撞發出聲響,蕭無義一聲不吭,一直在費力掙紮著,似乎想要擺脫身上的鐐銬。他手背青筋直冒,額頭上滾落著大顆大顆汗珠,卻無論如何也奈何不得那玄鐵鎖鏈分毫。
瞿方向那邊瞟了一眼,搖搖頭:“死心吧,別費勁了!這即便不是千年玄鐵,至少也有三百年了。壓製住你體內九成的真氣運轉毫無問題。”
而隻剩下一成的真氣,若是還能掙脫玄鐵鎖鏈,他瞿方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他難得起了些憐憫,像是屠夫殺豬宰羊之前最後一點同情:“與其在這裏費勁掙紮,浪費最後一點時間。倒不如安靜坐下來,死之前想想還有什麽遺憾。”
蕭無義像是被他的話說動,猶豫期後變得安靜下來,真的一動不動坐在了角落裏,頭顱低垂著。
要是一開始他就這麽一副放棄掙紮的作態,或許會引起瞿方的懷疑。但經過剛才一番周折,瞿方反倒沒有多想,見蕭無義似乎認命了,又重新轉過頭,將更多注意力集中在煉血池中。
靠坐在宮殿一角的蕭無義默默攥緊拳,運轉秘法,血管中的血液汩汩沸騰起來——天人血脈,就是他最大的倚仗。其中秘辛又豈是普通人所能知曉?即便趙重之自以為已經了解了他血脈爆發的秘密,卻仍是遠遠低估了他!
青年冰冷的眸子裏閃過一抹狠戾。
隻可惜,這一次爆發過後,便不像當初還能修行魔功了。此次即便真的逃出去,他恐怕也是徹底廢了,除非仙丹神藥,否則絕無痊愈的希望。
然而,他本就不曾指望痊愈。
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距自己不遠的瞿方,蕭無義在心中默默規劃著接下來的安排。實力爆發時間有限,在自己變成廢人之前,要先殺瞿方,救徐淵,最後,再去找趙重之同歸於盡!
在這最後時刻,他摒棄了曾經的心軟與猶豫。與其下半生苟延殘喘,倒不如趁著這最後的機會與敵皆亡!如此倒也不算白白浪費這條命。
心中做好打算,蕭無義愈發沉默,但體內的真氣卻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運轉起來,血液像是熱油一樣燃燒著,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發。
“嘩!”
什麽聲音?心神微動,蕭無義的身體已經下意識作出反應。他抬起了頭,望向煉血池的方向。
隨即,蕭無義神情一震,不知不覺連秘法運轉都停下來了。
就在煉血池邊上不遠的瞿方表現得比他更為誇張,直接被驚得僵在原地,駭然地望著前一秒還風平浪靜的煉血池。
他險些運轉不過來的大腦中,終於回放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幕幕。
——就在前一刻,那一方深不見底、宛如火山熔岩般的赤紅色岩漿中,無數熔岩翻滾著,宛如狂風怒嘯時卷動的海浪。翻湧的赤色浪花裏,突然走出一位少年。
他模樣不過十六七歲,出奇的年輕,也出奇的俊美,看上去甚至有種咄咄逼人的攻擊性。
少年周身上下繚繞著一縷縷森白色火焰,那火焰簇擁著他,拱衛著他,分明是火焰,卻仿佛比冰雪還要寒冷。四周翻湧的赤紅色岩漿如遇天敵一般向著兩邊分開,為那少年讓出一條大道。
黑衣黑發黑眸,如同純粹的夜色渲染而成的少年,披著森白火焰交織而成的鬥篷,就這樣一步一步踏過赤紅如火的岩漿所裂開的大道,來到了宮殿之中。
似乎察覺到瞿方的注視,少年將淡淡的目光投向了他,眸光裏無甚情緒。
這一瞬間,瞿方渾身僵冷。
饒是他自詡視人命如草芥,為了煉丹更是不知害過多少人,但在這少年平平淡淡的目光裏,竟然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反而有種來自本能的顫栗。
像是被生命層級遠高於人類、屠戮過無數生命的怪物盯上,本能開始驚懼。
“你是何人?怎麽會從煉血池中出來?莫非不知這是我煉血宗的地盤?”瞿方強作鎮定,開口問道。
話音落下,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且慢,據我所知,唯一通往煉血池的隻有……熔煉池?”
“倒是不笨。”
少年絲毫不在意他的話,腳尖在赤紅色熔漿上輕輕一點,漆黑的衣袍飛舞間,整個人便像是一縷驟然而起的墨色狂風,於幾個呼吸間便來到瞿方麵前。
而他身後的殘影這才徐徐消散。
“……可惜了!”
瞿方還未反應過來什麽意思,便聽見一道冰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下一瞬,已然來到他麵前的少年毫不猶豫自袖中探出一隻手。一隻修長、蒼白、手指根根分明的手掌。
森白色火焰燃燒起來。虛幻無形的火焰向著瞿方身上落去,穿透他的身體,纏上他的靈魂。
天淵劫火,焚魂煉魄。世間一切酷刑,與之相比,都不過如此。
這種超越人類想象的極刑,晏危樓親身體驗過二十年。以他的經驗判斷,麵前這個人堅持不過一刻鍾。
——然後,他就會答應晏危樓的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