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歸去來(15)
事實正如晏危樓所言。
趙重之本就野心勃勃, 暗中發展煉血宗, 蟄伏數年也未讓人察覺, 如今廢掉了原本埋在西山郡的一枚棋子,大費周折將晏危樓“請”過來,自然不是為了真的和他交朋友。
趙重之隻想看他的痛苦。
——滿門滅絕, 寄人籬下, 難得遇見一絲善意、有一個願意為徐家奔走的人, 沒想到卻是北鬥魔宮少主;從滅門危機中逃出生天,難得有一線生機與希望,轉眼卻淪為階下之囚,性命難保。而這一切,都是蕭無義帶來的。
這樣大起大落的遭遇又豈是一個從未受過磨礪的富貴公子所能忍受的?一旦生死危機不斷逼近, 他遲早會心態崩潰。
沒辦法對付滅門的仇人,也不能拿趙重之如何,唯一能夠做的便是遷怒於蕭無義, 將所有的憤怒、怨恨、恐懼、不甘都傾瀉在對方身上!
而這就是趙重之想要看到的。
他要讓這位即便遭遇了滅門慘禍也不改微笑的天真小少爺放棄心中堅持,徹底墮落;讓哪怕身處魔道卻還抱有某些不切實際妄想的蕭無義認清現實,受到來自本身一時心軟的反噬;讓好心不得好報, 堅持難得正果。
而欣賞這種幻想破滅、堅持粉碎、信念扭曲乃至道心蒙塵的戲碼, 正是趙重之最大的樂趣所在。
前不久蕭無義的表現就讓他很滿意。
然而晏危樓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意料。
被突然抓到某個魔道宗門來, 他不緊張不害怕, 從容得像是回了自家;幾天時間裏被明示暗示即將同蕭無義陪葬, 他不怨不恨不憤不惱, 還有心情用幹草編了一堆小玩意。似乎即便刀斧加身, 也難以破壞他身上那份自在從容。
心如頑石,從不動搖。
這正是趙重之最厭惡的一類人。
地宮深處,距離關押幾人的那間地牢不遠的另一處暗室中,遠遠透過牆壁上的一扇小門能夠清晰看見地牢中的一切。
一身青衣的俊秀少年高高坐在幹草堆上,姿態悠閑,饒有興致地編著一隻草兔子,不時說些什麽;
原本急切惶恐在一旁走來走去的謝淇不知不覺被感染,漸漸也淡定地坐了下去,神態專注地看著他編兔子,偶爾還會出聲問上幾句;
而此前一直冷著臉、垂著頭的蕭無義也不知何時露出了淡淡笑容,注視著這一幕,似乎心中的憤怒都化解了不少。
眼看著晏危樓如此佛係,還將另外兩人也都帶成了佛係鹹魚,坐在暗室中的趙重之目光死死釘在晏危樓身上,眉頭越皺越深,表情近乎扭曲。
“不該是這樣的……”
他呢喃著,心頭沒來由湧起一股怒氣,猛然一拳砸在身邊的牆壁上。
“砰!”
沒有動用真氣,這一拳實打實砸在牆壁上,頓時鮮血迸濺,染紅了他的五指,一股劇痛從指節處傳來。
“宗主你這又是何必!”
暗室的另一邊,一個人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他外貌還年輕,但頭發卻半數灰白,相貌也算清秀,卻偏偏透出一股子陰沉詭異。一件灰撲撲的長袍上混雜著種種藥香,聞著就透出苦味。
這人名為瞿方,是煉血宗唯一一個敢用這種語氣和趙重之說話,而對方還不會發火的人。因為他是煉血宗唯一的煉藥師,關係到趙重之的大計。
一走進來,看見地牢中那副堪稱和諧美好的畫麵,瞿方便明白趙重之突然發火的原因所在了。他“嘖嘖”兩聲,又搖了搖頭,實在不明白趙重之那變態又無聊的愛好有何樂趣所在。
不過瞿方也並非好管閑事的人,他突然到來是有正事的:“宗主,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煉血池隨時可以啟動。現在隻差最後一份大藥。”
說到這裏,他伸手便指向了不遠處的蕭無義,兩眼放光,那張死人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的笑容:“以活人入藥,煉就血丹……嘿嘿,這個想法我已經完善了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真正嚐試!”
趙重之驚喜道:“這麽快就準備好了?”
瞿方笑眯眯回答:“大部分藥材宗內早就收集到了。隻有少許不易久存的新鮮藥材是這幾日弄到手的。”至於是偷是搶是買是騙,這就不必在意了。
表現得活像是一個蠱惑君王煉製長生不老藥的奸佞之臣,瞿方興奮地搓著手掌,甚至舔了舔嘴唇:“還要多謝宗主給我這個機會!宗主放心,定然不會讓宗主失望的!”
……這可是難得的天人血脈啊!或許世上僅此一人。當世活著的天人,別說並無繼承血脈的後裔,便是有,又有誰敢去招惹?蕭無義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而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天人血脈,對瞿方這種人而言,更甚於絕世美人,倒也難怪他如此興奮。
他說話時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反而因激動有些飆高了音調。以蕭無義幾人的修為,隔著一段距離仍聽得清清楚楚。
原本放寬了心蹲在地上看晏危樓編東西的謝淇頓時一驚,一個屁股蹲兒坐了下去,骨頭撞在地上,摔得他倒吸涼氣。
隻不過,見蕭無義本人隻是驚了一瞬,便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而晏危樓更是淡定至極,連手指頭都不曾停頓一下,謝淇又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或者是他太過大驚小怪了?
秉著輸人不輸陣的原則,他也硬生生擠出一個笑,雲淡風輕般起身。
這時,那邊又傳來聲音,略帶幾分沉吟。
“……另外兩個也不能隨便浪費了。好歹也是兩個修行者,若是能利用起來,血液裏蘊含的靈氣比普通人可強多了。”
謝淇:“!!!”
剛剛小心翼翼從地上抬起屁股的謝淇一下子又坐倒在地上,某處骨頭直接遭受了二度創傷。
他悶哼一聲,眼中滿是驚恐。
……這就是魔道中人嗎?張口便是用人煉藥,真的太凶殘,太凶殘了!
且不提謝淇在心中如何腹誹,已經決定好了的趙重之也暫時忘記了被晏危樓激起的憤怒。他命令一出,地宮中隨時待命的人手便都行動了起來。
這巨大的地宮宛如機器運轉起來,一條條地道中有人穿梭來去,平日裏關閉的幾處宮室盡數打開。
瞿方也領著一些打下手的家夥走近地牢,目光像是挑揀藥材一樣在三人身上掃過。
突然間,他眼神一凝,上下掃視著晏危樓:“不對勁,這小子好像有些古怪。”
趙重之在旁邊問:“哪裏不對?”
猶豫了一會兒,瞿方才答道:“稟宗主,憑我的經驗判斷,他的體質應該有點特別……倒是一味上好的輔藥。”
聞言,晏危樓衝他笑了笑,那張俊秀出奇的臉上絲毫沒有即將被“下鍋”的焦躁感,看向瞿方的眼光反倒有些奇異。
……他的體質的確有點特殊,否則前世也不會被陰魁門看重。這人“經驗”的確不俗,至少一眼就能發現不對,這得是挑過多少次“藥材”才能培養出來的?
“至於那邊那個……就算了。”
挑挑揀揀的瞿方並沒有注意晏危樓的眼神,隻是目光移到謝淇身上時,嫌棄地撇了撇嘴。
“剛才沒細看,現在一看,這不過是塊廢料。修為恐怕都是丹藥堆起來的,血液裏盡是丹藥。真要一起煉了,說不得便會影響血丹質量。”
他這麽一說,那些執行命令的人便也直接繞過了謝淇,分成兩批去提晏危樓與蕭無義。
被直接無視的謝淇一下子癱軟在地,明顯鬆了一口氣。隨即反應過來,簡直不知該憤怒還是該慶幸。
……這麽說,暫時保住一條小命,不用擔心被煉成丹藥,還要感謝他太廢嘍?!
這可真是太真實了:)。
這處地宮修建在地底深處,麵積極大,宮室眾多。而防守最森嚴的便是最核心的煉血池。
隨著煉血池所在的宮室被打開,上下左右的宮室也盡數有人進入。
布置陣法進行加熱的,對藥材進行過濾篩選的,萃取藥液精華並轉化的……就像是準備一道宴席一樣,從洗菜切菜到烹飪,不同的人有著不同分工。
作為輔藥,或者說前菜,晏危樓很快就被七八個人押進了其中一間宮室。甫一踏入其中,空氣中立刻有無形的熱浪層層疊疊而來,仿佛位於火山口之上,那熏人的熱氣近乎凝結成霧,撲麵而來時幾乎將人烘化。
咕嚕咕嚕……
出現在晏危樓眼前的是一方不斷沸騰冒著滾滾熱浪的岩漿池,偌大宮室空空****,唯有中間這一方池子尤為顯眼。
池中翻湧著赤紅如火的“岩漿”,具體材料不知,但滾滾熱浪之中噴湧著奇異而濃烈的藥香,又有著某些類似硫磺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極其刺激。
晏危樓眸中閃過一道亮光。
他強大的神魂察覺到一道靈性氣息潛伏於池底。看來這池裏似乎暗藏玄機。
幾人押著晏危樓一起來到“熔漿池”邊,注視著下方噴湧的赤紅色熔漿,個個麵色發白。
這可是瞿方特意設置的藥材熔煉池,專門用來煉製輔藥,與旁邊宮室的煉血池通過陣法連接。
據說池底布有著特殊陣法,因此真實環境與火山熔漿幾乎無差,是用來熔煉各種輔藥,萃取其中精華的。別說是人,哪怕是一塊玄鐵扔下去,也用不了多久便會融化。
而通過陣法轉化得到的藥液精華,則會源源不斷轉移到隔壁的煉血池中,與煉血池中那些寶貴的天材地寶一起,配合主藥,經由瞿方親自煉製成丹。
“咕咚!”
望著下方滾滾沸騰、好似深不見底的熔漿,有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快點把這小子扔下去,就算完成任務了。這地方呆久了可不好。”
盡管這還是第一次拿人煉藥,但以前這裏也是扔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東西的,包括一些罕見的毒物。想到瞿方那張死人臉,幾人就頭皮發麻。
“嘩啦啦……”
玄鐵鎖鏈的聲音輕輕響了一聲,幾人眼前一花,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等等,人呢?”
“剛才還在的……”
“居然被人從眼皮子底下跑了,要是讓宗主知道了……”
這些人完全沒搞明白,怎麽一晃眼間剛才還好端端押著的人就不見了。直到有人顫顫巍巍指向那熔漿池:“好像、好像在那裏……”
赤紅的熔漿中央翻起了幾個泡泡,隱約似乎的確有一抹人影一閃即逝。
這些人麵麵相覷:“他自己跳下去了?”
……居然還有這樣主動找死的人?不過是一段時間沒出地宮,難道江湖風向已經變了嗎?
盡管隱約感覺有點不對勁,但人已經進了池子,分分鍾就要被融成血水,他們也算變相完成了任務,又不敢在這裏繼續停留,便互望一眼,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地走出了宮事。
咕嚕咕嚕……
赤紅的熔漿池中,一縷又一縷翻湧的**猶如火焰般熾熱,一道少年的身影如遊魚般在其中劃過,緩緩向著池底深處而去。
絲絲縷縷的白色火焰在他身周繚繞,仿佛織成了一件森白色的鬥篷,他所過之處,四周熾熱的熔漿幾乎自動分成兩半,如有意識一般將他簇擁。
“找到了。”
池底深處,驀然**漾起一片奇異波光,隱約間似有龍吟之聲響起。少年清朗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
“遇難呈祥、絕處逢生,還有奇遇送上門……原本已經編好了合適的劇本,不過現在看來,這次的劇本道具不用我自己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