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歸去來(14)
“……趙、重、之?”
居然是這個人?四分五裂的馬車上,少年輕輕念了一遍對方的名字, 低垂的眸底閃過一抹驚訝之意, 隨即他轉過頭去, 目光投向來人。
兩人對視。他青衣紋絲不亂, 烏發自然垂肩, 俊秀出奇的側臉映照在火光中,目光裏隻有純粹的好奇打量之意,而無一絲一毫被劫持而來的惶恐驚懼。
像是任何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那樣, 晏危樓微微頜首:“見過趙兄。想來在下的身份就不必多言了, 趙兄該是再清楚不過。”
趙重之看向他的目光更亮了幾分, 像是小孩子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玩具。
“徐公子說的是,我可是對徐公子神往已久了呢。”他嘴角逐漸咧起一抹弧度,隨即越來越大, “這次冒昧請徐公子前來,也是為了一位老朋友。”
晏危樓心中隱約有了點猜測,麵上卻仍是一派好奇。配上那張俊秀的臉, 倒有幾分天真純摯。看上去實在像極了某些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少俠。
“哦?哪位老朋友值得趙兄這般興師動眾,我也認識嗎?”
“當然,你們可是不久前才見過呢。這位老朋友命不久矣, 在下也是於心不忍,便請徐公子來同他作伴。”
趙重之朗笑一聲, 彬彬有禮地一伸手:“徐公子, 請。”
他神態溫文, 言語客氣, 但動作卻不容拒絕。話音剛剛落下,守在馬車外的十多名下屬便徑自上前,顯然晏危樓若是不願意走,就要麵臨強製執行了。
晏危樓笑了笑,利落地跳下馬車,還沒等說什麽,身後便傳來“哎喲”一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跟在後麵的謝淇狼狽跌下了馬車,正疼得呲牙。
趙重之仿佛這才看見還有一個人,方才還帶著微笑的臉上已然透出不悅:“這又是誰?”
幾個屬下連忙誠惶誠恐跪下:“宗主恕罪,這是那乘雲鏢局二公子……”
那位普信大師早沒了原本慈眉善目的神態,也沒有在兩人麵前趾高氣揚的姿態,臉上隻有全然的卑微諂媚之色,諂媚中又透著說不出的恐懼。
他一五一十將前因後果道來。
“這麽說,原來是個添頭!”
趙重之恍悟一般笑了笑。
普信臉上神色放鬆,連連稱是:“宗主慧眼如炬……呃!”
一條由真氣凝成的無形長鞭猛然抽在他臉上,直將他打翻在地:“自作主張的廢物,別說區區一個添頭,即便是多一袋米,但凡本座未允,都不得擅自帶入宗內!”
那普信被抽翻在地,竟絲毫也不反抗,反倒是砰砰砰磕起頭來,連連認錯。就連身邊其他人,也一個個發起抖來。
“老規矩,你自去領罰吧。”
就這麽普普通通一句話,卻是讓普信麵色大變:“宗主!”他還想說什麽,周圍的其他人卻是立刻阻止了他,隨即將之帶了下去。
趙重之說變臉就變臉,也讓謝淇吃了一驚。方才他本是不情願走,被那些人一腳踢在小腿骨上,這才跌倒。
但如今趙重之這喜怒無常的作風卻讓他忍不住有些懼怕,連忙強忍疼痛站起來,緊緊跟在晏危樓身後,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有一點安全感。
趙重之本想讓人處理了這個多出來的家夥,但看見他這動作,不知怎麽又收回了即將出口的一句話。
謝淇還不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上走過一圈,但他看著周圍陰森黑暗的地宮,還有兩排長長的火炬,又看看前方深不見底的通道,隻覺得像是某種怪物張開了大口,要將兩人吞下去。
但出於對趙重之的懼怕,與對晏危樓不知何來的信任,他強行克製住了腿軟的衝動,跟在兩人身後向前走。
趙重之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他寫在臉上的心思,饒有深意地衝著兩人微笑,嚇出謝淇一身白毛汗。
這處地宮修建的很深,地道四通八達,稍有不慎者都會迷路。加上周圍那種陰森詭譎的氣氛,偶爾彌漫的血腥味,還有沿途種種越來越恐怖而怪誕的壁畫……一般人隻要走上一遭,心理防線恐怕都會逐漸被擊潰,真到要審訊之時,不必再說什麽,便會將心中所知吐露得一幹二淨。
晏危樓卻走得很慢,很從容。
他目光一寸一寸自沿途牆壁上掃過,臉上始終帶著好奇又感興趣的神色。像是欣賞名山名水,頗有種大開眼界的意思。簡直比在自家還要悠閑。
趙重之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淡去了。
“徐公子,阿正可是急著要見你呢。”
“不急,不急。”晏危樓笑著擺擺手,“想來那位老朋友不至於一時半刻便死了,難得見識到這麽不一般的風景,且容我先觀賞一二吧。”
趙重之的表情顯然很不愉快。
這徐淵怎麽同他設想的不一樣?不是說他乃徐氏遺孤,家門被滅卻無力報仇,隻得托庇於乘雲謝家,便是蕭無義出於同情替他調查滅門真相,這人也像縮頭烏龜一般不敢出麵嗎?說好的又弱又廢又溫吞的天真小少爺呢!難道是抓錯了人?
這種不靠譜的念頭隻是一閃即逝。趙重之並不懷疑這是抓錯了。普信等人絕不敢抓一個假貨回來。
隻是,他預想中的害怕,惶恐,驚懼,不甘,怨恨,憤怒……統統都沒有。被人強行綁到這麽個黑漆漆的地宮來,這人居然一副遊山玩水的架勢?
趙重之心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他預感到,自己原本的計劃恐怕都要白費了,他想看到的好戲多半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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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地宮深處的地牢中,牢門突然一響。
緊接著,是少年熟悉的聲音,透出淡淡驚訝與疑惑:“竟然是蕭兄?”
頭顱低垂,宛如死屍般被銬在牆壁上的蕭無義猛然抬起頭來,視線中立刻映照出幾道人影。他凝神望著其中那個青衫少年:“徐淵!”
“趙重之!”蕭無義轉過頭,冷漠而俊美的臉上透出幾分厭煩與不解,“我早便說過,你我兩家的恩怨,何必牽連無關之人?”
雖是階下之囚,但他氣勢依舊極盛,仿佛還是不久前雨夜中晏危樓所見的那個豪邁無雙的江湖浪客。
趙重之絲毫不在意他的態度,反而有些詫異:“阿正你何時竟會在意無關之人的死活了?可見這位徐公子的確是個值得重視的朋友。”
他好脾氣地一笑:“好歹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老朋友。阿正你就要去了,此前最關心的便是徐公子的將來,我怎能不滿足你的遺願呢?”
說著,他不管蕭無義什麽臉色,便轉頭對晏危樓說道:“徐公子且安心在此住下,在下必定好生招待。便當是全了阿正的一片心意吧。”
晏危樓目光從兩人身上轉過一圈,順便也掃過這個黑漆漆陰森森的地牢,似乎還有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趙重之見狀,輕笑了一聲,便轉身離開了地牢,大門又“哐當”一聲關上。
地牢中頓時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個姓趙的為什麽要抓我們?你又是誰?”
被當做透明人忽視掉的謝淇終於忍不住發聲,打破了這沉靜的氣氛。
蕭無義看著麵前的兩人,尤其是兩人手腕間的玄鐵鎖鏈,神色陰沉至極。
好半晌,他方才正色道:“抱歉,徐兄,此事是我連累了你。”
至於素不相識卻被牽連的謝淇?
抱歉,他們魔道中人沒有良心。
“此前不曾說過,蕭正是我曾經舍棄不用的名字。我現在行走江湖所用的姓名是——蕭無義。”
“蕭、蕭無義!北鬥魔宮少主蕭無義?!”謝淇驚叫了一聲。
蕭無義沒有否認:“是我。”
他的目光直直注視著晏危樓,顯然並不是解釋給謝淇聽的。
“那、那趙重之……”
“他是安南趙氏最後的血脈。”
說著,蕭無義便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當然,他過往那些舊事略過不提,也沒有提天人血脈,隻道:
“……原本這是我與趙重之的私人恩怨,沒想到被他發現了我與徐兄之間的往來,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說到此處,他冷笑一聲。又想到自己多年來難得發一次善心,卻反倒平白牽連了別人,神色便很是不好。
謝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腦袋瓜總算運轉起來:“這麽說,那姓趙的是因為你才想著抓他。”他指了指蕭無義,又指了指晏危樓。
“……又因為抓你,把我也順帶抓了?”
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人啊。
謝淇臉上的憋屈與委屈都要溢出來了。
蕭無義卻是懶得回應一字,毫無心虛愧疚之意,隻是對晏危樓說道:“是我對不住徐兄。”
“我知道了,多謝蕭兄解惑。”
弄明白自己純屬是受了蕭無義的無妄之災,晏危樓卻隻是一笑,看上去十分豁達。倒讓蕭無義有些驚詫。
晏危樓找了個地方鋪好幹草堆,又舒舒服服坐下來,這才漫不經心反問道:
“不然的話,莫非要我因此而怨恨蕭兄,因此生出種種不甘、憤怒、仇恨、怨念,上演一出當場黑化的戲碼,叫趙重之稱心如意看一場好戲?”
雖不懂他說的黑化是什麽意思,但大概也能猜出其意,蕭無義當即一怔,隨即恍然:“是了,他的目的多半便是如此。想不到徐兄短短時間就摸清了趙重之的稟性。”
“不是吧?”頻繁被忽視的謝淇不甘心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就為了挑撥離間,讓你們不爽,這家夥就費盡周折把咱們綁過來?他有病啊!”
“這世上,總有些人以別人的痛苦為樂趣。讓美夢破碎、期待落空,將希望轉為絕望,令善者黑化墮落……本就是這類人最喜歡幹的事。”
說著,晏危樓隨意抽出幾根幹草,靈活地編了一隻草蚱蜢,唇角噙著一抹淡笑:“或許在他看來,‘徐淵’這種喪家之犬,便不該過得如此風光吧?”
手指勁力微吐,將那活靈活現的草蚱碾蜢成粉碎,少年低垂的眸底深如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