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歸去來(10)
西山郡境內, 與郡城幾乎南轅北轍的另一個方向,存在著一片連綿山脈。
山腳下,則是一個不起眼的偏僻村莊, 名為萬家村。這裏偏僻荒涼,進出村子也隻有一條小道, 依山傍水, 幾乎與世隔絕。
清晨時分,一位身著黑紅色武士服,長發半束,做江湖浪客打扮的青年匆匆而來,踏入了這個人煙稀少的村子裏。
他臉色冰冷, 一身煞氣,像是從血雨腥風中走出, 與這個安定平和的小村子格格不入,以至於沿途的村民見到他便一個個警惕地躲進了家中, 不敢冒頭。
這青年也不以為意,像是早有目的一樣,一直來到村尾的一戶人家門前,他輕輕敲了敲門。
“來了!”
門內傳來一聲略顯嘶啞的聲音,緊接著院門被打開,一個身著粗布麻衣也難掩斯文氣質的青年笑著探出頭來。
“哪位鄰……是你!”
看見站在門口的人, 這斯文如書生的青年當即色變, 笑容一點點淡去, 多了幾分驚慌恐懼。
“是我。”遠道而來、宛如江湖浪客的人平靜地應了一聲, 聲音裏卻像是壓抑著萬般情緒,他目光冷冷地注視著對方,“怎麽,你很意外?”
“阿正……”
“我也很意外,當年安南趙氏的小少爺,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居然能安安心心藏在這種小地方當一個村夫,甚至四年來不踏出村子一步。”
不容拒絕地將門推開,青年大步踏入院中,聲音中聽不出什麽情緒。但一股微妙而冰冷的氣場已經以他為中心向外散發開來,將整間院子籠罩。
趙重之張了張嘴,隻感覺周身上下都像是被籠罩在無形之網中,但凡自己稍有異動,便會被鎮壓當場。
他緩緩關上了門,又緩緩轉身,斯文俊秀的臉上緩緩露出一抹如沐春風的微笑:“不,怎麽會呢?老朋友遠道而來,歡喜還來不及。”
說著,他便毫無防備般向屋中而去:“阿正來的正好,這是我今年摘的新茶,正可邀你一品。雖不名貴,勝在新奇。”
這是一間不大的農家小院,環境卻十分幹淨清新。
院中兩側栽種著數棵不知名的高大樹木,分明已經入冬,樹梢間卻垂著大蓬大蓬色彩斑斕的花朵,整間院子裏都彌漫著淡淡花香。正對著院門的堂屋屋門大開,門上貼著門神,門邊還高高堆著一堆柴薪與幹草。
趙重之微微一笑,將人引至樹下石桌前坐下,花瓣落了滿桌。
在清晨淡薄的天光中,這間小院有種說不出的人間煙火氣息。
遠道而來,本是滿身塵土與煞氣的不速之客,也仿佛被這靜謐的氣氛所感染,目光怔了一怔。
爐子上的水汩汩沸騰著,一身粗布衣衫的青年執起茶壺,那清澈的水流便連成一線落入杯中,氤氳的水汽混合著茶香嫋嫋升起,讓他整個人都多了一分說不出的風度。
末了,他從容一伸手:“請。”
不速之客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將麵前茶杯舉起,及至唇邊,鼻尖立刻嗅到一縷縷淡而悠遠的茶香。
“的確是好茶!”
他讚了一聲,卻並沒有喝,反而將之突然放下。茶杯重重磕在桌麵上,而杯中茶水卻沒有濺出一滴。
“隻可惜……”他眼神裏多出幾分嘲諷,“你泡的東西,我不敢喝。”
在趙重之苦澀的目光中,他冷笑道:“我可不想再一次喝了不知來路的東西,毫無防備地暈過去,醒來又一次成為了階下之囚。”
趙重之臉上苦澀之意更濃,他怔怔望著眼前的人:“當年之事我也不知情。抱歉,若是我早知道那件事,阿正……”
“別再叫這個稱呼,你不配。”
眉心狠狠跳了一下,青年冰冷的臉色染上狂怒,像是有雷霆在眉宇間積聚。他猛然站起身,打斷了對方的話。
“砰!”
那張與地麵幾乎連為一體的石桌被直接掀翻,茶壺茶杯嘩啦啦碎了一地,滾燙的沸水濺上了趙重之的大腿。
趙重之頓時痛得連連吸氣,俊秀的臉色因痛苦而發白,幾乎說不出話來。
“現在的我,叫做蕭無義。”
然而,分明毫發無損的蕭無義看上去卻更像是那個被沸水燙了一身的人。他牙關緊咬,以至於額角根根青筋暴起,俊美的麵容因此變得猙獰,那雙陰鬱而暴躁的眸子裏,似有火山即將噴發。
他居高臨下伸手一抓,一隻手便像拎小雞一樣將對麵的青年提起,周身的痛苦與憤怒近乎扭曲成實質。
“這還要感謝你們,是你們教會我,這世上,正直善良之輩隻會淪為被人利用嘲笑的蠢貨,隻有無情無義才能活下去。”
“咳咳咳咳咳!”趙重之被一把拎起,似乎喘不過氣來了,不由得直翻白眼,他苦笑著,“阿正,當年的事情的確是我爹不對,我們趙家也已經遭到了懲罰。咳咳,但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啊!”
“你沒有?”蕭無義輕輕反問一句,垂眼看他,幽深如墨的眸子深邃難明。
“是啊是啊。”趙重之連忙說道,“你不記得了嗎?小時候你沒飯吃,沒衣服穿,被關起來的時候,都是我偷偷給你帶點心,偷偷帶你出去玩……”
隨著趙重之的敘述,蕭無義看他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趙重之還在繼續說,他的神色裏充滿了對幼年時代的回憶和懷念:“我爹要懲罰你的時候,是我特意為你求情。爹爹不允許你讀書習武,是我學會之後偷偷教你……整個趙家,隻有我對你最好啊。這些阿正你都不記得了嗎?”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都高了一度,眼圈微微紅了。
他苦笑著呢喃一聲,神色恍惚:“嗬嗬,不記得也好,誰讓我爹做出那麽過分的事,是我們趙家對不起你……”
蕭無義默默注視著他。
這一刻,蕭無義像是回到了當年,記起了往昔記憶中的一幕幕。
他目光柔和了些,哂笑一聲:“我曾經,也想要拿你們當家人的……”
十六年前,那個一朝失去父親淪為孤兒的小男孩,被天下人奉為義士之後、豪俠之子的他,在眾多陌生人裏選擇了父親的好朋友,他最熟悉的趙叔叔來撫養自己。他也如願以償在眾多期盼的目光中入了趙家。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像是父親起的名字那樣,像是眾多人期盼的那樣,將來成為一代正直的大俠。也以為在趙家的日子會像是趙叔叔承諾的那樣,和自己家裏一樣。
但不過是六歲小孩的他並不清楚大人的心思有多複雜。
他不知道的是,看著曾經比自己還要默默無聞的好友一夕之間名動天下。對於有些人來說,並不會為之欣喜若狂,與有榮焉,反而會被難以言喻的嫉妒與野心衝昏頭腦,啃噬心靈。
——明明練的都是同樣普通的下乘武學,擁有的都是同樣的資質,修為甚至還不如自己、平時需要自己接濟的窮小子,為什麽居然能在一日之間接連破境,直達天人?做到這一切的為什麽不能是他?
難道是對方隱藏了什麽特殊奇遇?還是說,蕭家本身就有什麽秘密?
趙乾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而蕭家最後一條血脈,年僅六歲的蕭正,或許是唯一能讓他找到答案的工具。
於是,剛剛來到趙家的他被捧上了天,即便是趙家嫡子嫡孫都要避讓一地。
但這樣的溫情攻勢持續了兩年,也始終沒能從他身上套出任何秘密,趙乾終於撕開了溫情的偽裝,露出了冷酷的一麵。什麽也不知道的蕭正又在轉眼間從天上跌入地獄。
慈眉善目的叔叔嬸嬸翻臉不認人,之前捧著他的眾多趙家子弟,誰都能踩他一腳。下人們也順從主人家的意誌轉變了態度。除了始終留著一條命,即便是趙家大小姐養的貓,過得都比他好百倍。
過去的蕭正不清楚原因,但現在的蕭無義卻是明明白白。明麵上他被踩入泥裏,暗地中卻一直有人監視。趙乾以為在這樣生不如死的環境中,但凡他想要好好活下去,必然會忍不住暴露秘密,譬如修煉某種神功秘法。
然而並沒有。
是趙家最小的公子,蕭正唯一的朋友趙重之,隔三差五來救濟他,幫助他,鼓勵他。
最後,也是這位好朋友在他好不容易有機會逃出去時,一杯茶水放倒了他。他本想在開啟新生活前同朋友最後一次道別,醒來卻被關在了黑壓壓的暗牢裏。
同時響起的還有趙乾得償所願的大笑聲——一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孩子,能夠以一己之力逃出監視重重的趙家,倚仗又會是什麽?當然就是那個讓他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大秘密。
既然確定了這並非他的妄想,而是的確存在的事實。想要從一個孩子口中掏出這一切,實在有太多方法了。
憶起往事,蕭無義原本柔和的眼神又恢複冷酷,他一隻手緊緊掐住趙重之脖頸,神色有些失控。
“阿正!阿正……咳咳咳!”
蕭無義被他喚醒,看著對方死灰般的臉色,下意識鬆開了手,連退兩步,眼神略有些閃躲。
趙重之被他鬆開,一下子坐倒在地,抬頭來認真解釋道:“當年之事我全然不知。當時我也一樣昏睡過去了,等我醒來,你就不見了。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後來你劈開地牢,投靠北鬥魔宮,我才知道你沒有走,是被我爹……被我爹關了起來,連經脈都廢了大半,從此隻能修行魔功……”
趙重之扶著樹站起來,顫聲說道:“這一切都怨我。”
陽光不知不覺從天際灑落,院中芬芳四溢,這對曾經的好朋友對站在那不知名的大樹下,神情複雜。
良久,蕭無義深深呼出一口氣:“不怨你。”
“我知道。我知道當初阿正你猶豫不決,手下留情放我逃了出來。”趙重之淡然一笑,“看來如今你是想通了,終究要斬草除根,不留後患。是嗎?”
蕭無義沉默幾息,咬牙吐出一個字:“是。”
趙重之緩緩搖了搖頭:“並非我貪生怕死。我爹用心不良,整個趙家都遭了報應,我隻是不想讓趙家就此絕後。可惜,現在這個心願無法實現了……”
“也罷,既然阿正你已經決定了,那便動手吧。我們兩家的恩怨就此了結。”
他坦然直視蕭無義,釋然一笑,像是即將引頸就戮的並不是他。
蕭無義將一柄彎刀舉至眼前,伸手摸上刀柄,緩緩向外拔,隻拔出一寸,又“鏘”一聲歸鞘,那乍閃而過的雪亮刀光映照著他深沉複雜的眼。
“算了。這一次放過你,就當是報答幼年時的恩情。你好自為之。”冷著臉吐出一句話,他看了趙重之一眼。
“下次再遇,我必殺你。”
蕭無義轉過身去,就要離開。
“砰!”
剛剛走出一步,他身體突然一軟,就要倒地,下意識以刀拄地,蕭無義整個人單膝跪在了地上。
“噗哧”一聲!一柄鋒利無比的飛刀從他背後射入,直接將他最後一點反抗的力氣抵消。
“你!趙重之……”
他眼前的一切在迅速發生變化,石桌附近的地麵突然翻轉,詭異的陣法波光與機關變動的聲音在眼前耳邊來回晃**。蕭無義鼻尖又聞到那淡淡的花香與茶香,緊接著,他便隨著塌陷的地麵一下子跌落了下去,落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在他落下去的瞬間,隱約看見小院四周圍牆處冒出一個又一個人頭。那些看似普通平凡的村民,早就換了一副樣子,警惕萬分地圍在院外,似乎隨時隨地就會衝進來,一起對他出手。
“阿正,別怨我。”蕭無義的身形飛速下墜,趙重之的聲音從上方隱隱傳來,“隻怨你自己太天真了。”
……
三天後。
表麵上隻是個普通村莊的萬家村,卸去偽裝之後,赫然是一處特殊的據點。趙重之那間小院下方,地底深處,赫然是一處隱秘的地宮。
地宮中,某間地牢裏。雙手雙腳都被玄鐵鐐銬緊緊鎖住的蕭無義神情冷漠地靠在牆上,目光盯著空無一物的地麵。
直到聽見腳步聲,他才抬起頭,聲音沙啞:“……趙重之?”
“是我。”來人走到他麵前,微笑道,“阿正過得可好?”
“我很好。”蕭無義冷冰冰開口,“終於斬滅了某些不必要的妄想,我很好。”
“這幾天我認真回憶過了,從我踏進院子開始,就落入了你的陷阱。”他說話的語氣甚是心平氣和,也不知是不是放棄了掙紮,“那些樹木、柴垛、甚至屋門開的方向,每一件擺設,都是你精心設計的吧?他們本就是某個陣法的一部分。”
趙重之點頭:“對。”
“還有花香、茶香,或許還有其他什麽東西,總而言之,單獨每一樣都沒有問題,組合起來就是一種混毒。你之所以同我說那麽多,也不過是拖延時間以待毒發罷了。”
趙重之微笑:“沒錯。”
“還有那幾個暗中跟著我的屬下,也被那些‘村民’解決了吧?”
趙重之笑著點點頭:“阿正說的是。”
蕭無義也看著他笑了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牽動鎖鏈嘩啦啦作響:
“哈哈哈,倒是我小瞧了你!明知道我不一定能夠找到你,你居然也能守著一個陷阱守了四年,就等著我哪一天可能找上門來?我頭一回知道你有這種毅力,看來你也是恨透了我!”
“不對哦。”這一回,趙重之搖了搖頭,他笑眯眯說道,“阿正猜錯了,我不恨你。”
“而且,這次也是我特意引你來的。你所發現的線索,都是我給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