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歸去來(9)

夕陽即將落山時,一支鏢隊沿著官道疾馳而來, 終於在城門關閉之前入了城。象征乘雲鏢局的鏢旗在夕陽映照下, 灼灼如烈焰。

“這就是西山郡的郡城。”聽晏危樓說從未來過這裏, 謝渝掀開馬車車簾, 一臉自豪地指著窗外介紹道,“徐兄觀之如何?”

隨著馬車行進,晏危樓的目光從街麵上掃過,他微笑著讚了一句:“早就聽聞西山郡雖處邊境但貿易發達,如今一看,這郡城果然繁華, 比之上京也不差多少。”

上京是東黎帝都, 西山郡城自然不可能與之相比。他這句話一聽便是禮貌性的吹捧, 當不得真。

謝渝滿臉笑容, 心情大好。

自從蕭正在半道上離開之後,他的心情便一直很好, 如今又聽晏危樓誇讚自己家鄉, 臉上的笑容更是不斷。

“這一趟出去押鏢, 是三個月前便出發了, 沒想到我不過是一來一回, 這大雍和東黎之間就打起來了。”謝渝感歎了一聲,“這城中著實冷清了許多。恐怕來年的生意也要受影響了。”

正如謝渝所言, 西山郡是東黎西南邊郡之一, 與大雍齊王封地雲州接壤。

由於靠近兩國邊境, 這裏常有來自大雍的遊俠與行商, 亦有不少來此曆練的宗門弟子,除卻商貿繁榮外,武風亦是極盛。

郡中除去唯一一家一流宗門歸鶴宗,還有幾家不入流的小門小派,此外便是各種武館、鏢局、酒樓、店鋪。堪稱匯聚三教九流,官道四通八達,熱鬧至極。

隻不過現在局勢特殊,東黎大軍與齊軍雍軍膠著在一起,以至於這些靠近邊境的郡城都變了氣氛。

當年大雍分封諸侯可不是隨便選擇的封地,齊地看似占據雲州半州十一城,但西側須鎮壓天中禁地,東側則麵臨來自東黎的威脅。而另外半州受大雍朝廷管轄。一者,用以鉗製齊地,二者,一旦邊疆起戰事,也能及時應對東黎大軍。

如今本為大雍屏障的齊王卻與東黎聯手,不過大半個月便將雲州納入囊中,隻剩下易守難攻的南雲郡還在苦苦支撐,在三方爭奪之下,南雲郡城頭來回變幻著大王旗。

兩國邊境戰事如此激烈,造成的影響是連綿不絕的。即便如今這場戰爭剛剛打響不久,大雍與東黎之間的商路便幾乎斷絕,沿途更是層層關卡嚴密。

說到這裏,謝渝搖搖頭:“若非東黎與大雍開戰,中斷了好幾條商路,也影響了鏢局的一些生意。今日徐兄所見的郡城,至少還要熱鬧好幾番。”

說話間,鏢隊已經回到了乘雲鏢局。

謝府與鏢局相鄰,兩邊大門相距也不過數十步之遠。

馬車抵達時,一個著藍衫、束玉帶,腰懸美玉,手執銀扇的男子正巧從謝府大門中走出來,容貌和謝渝有幾分相似,但氣質卻天差地別,眉眼間透著陰鷙。

“三弟你可算是回來了,我還以為你這趟去上京玩得樂不思蜀了呢。”

他隨便打了聲招呼,語調輕浮。

“對了,聽說上京多美人,有沒有帶兩個回來?讓二哥我幫你掌掌眼……”

“二哥此言差矣。”

晏危樓敏銳地感應到謝渝周身氣息冷了幾分,語氣倒是沒有什麽變化。他微笑道:“這一趟鏢事關重大,大夥兒都是殫精竭慮,去的路上處處留心,也就難免慢了一些。”

“再者,這次押鏢的叔伯們都是父親一手帶出來的,最是用心不過。”謝渝慢條斯理說道,“大家一心想著鏢局生意,唯恐時間太緊,又哪裏有心思尋歡作樂?想來是二哥你平日裏如此悠閑慣了。”

“你!”謝二被堵的說不出話來。

謝渝這話的意思聽上去沒什麽問題,但放在對他充滿敵意的謝二耳中,卻似乎是在變向諷刺謝二整日尋歡作樂,不務正業,因此以己度人。

他狠狠盯了謝渝一眼,目光這才轉向旁邊的晏危樓,見這少年一身青衣簡單樸素,斯文俊秀的臉毫無血色,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文弱書生。頓時冷笑了一聲。

“三弟,這是你從哪裏找來的一個鄉巴——”

“介紹一下,這位是徐淵徐公子。”

兩道聲音不分先後撞在一起,謝二公子率先開口,一副居高臨下的口吻指點道:“不是我說,二弟你也該成熟了。別總仗著老頭子寵愛,隔三差五帶些狐朋狗友回家來……”

“二哥言重了。徐公子來自安平徐氏,是小弟請來的貴客,將會在府中住上一段時日。”

“安平徐氏?”

不知名姓的謝二公子驚訝了一瞬。目光上上下下掃視了晏危樓一遍,很是嫌棄:“安平徐氏不是被滅了嗎?就這麽個小鬼跑出來又頂什麽用?”

被稱作小鬼的某人深深看了他一眼。

謝二卻隻是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就又將目標對準謝渝,上上下下挑了一番刺,隻是每一句都碰到謝渝的軟釘子上。

“是啊,三弟你說的總有道理。”

鬥了幾句嘴,陰陽怪氣地諷刺一句後,這位謝二公子神情更加陰鷙,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個圈,不知想些什麽,隻冷笑了一聲,便越過兩人身邊,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謝渝似乎習慣了他這幅作態,絲毫不受影響,轉頭便領著晏危樓進了謝府,順便還在路上解釋了幾句。

這謝府一共有三位公子。

長子生母是個不入流的歌姬。次子是原配所出。謝乘雲當年白手起家創下乘雲鏢局這份基業前,曾經有過一位早逝的原配,對方出身不高,是一位屠戶之女。後來死於一次江湖仇殺中。

與兩位兄長相比,謝渝的外家便強多了。她的生母來自歸鶴宗,是一位長老的親傳弟子,本身更是有著洞見一重通幽境的修為。

正因如此,這位排行最末的三公子在府中的地位才是最高。

當然,按照謝渝委婉又謙虛的說法,經過晏危樓簡單粗暴的翻譯過後,大意是——這一切都是謝渝本人辛苦奮鬥、努力進取換來的。至於排行第二的謝淇,隻會在背後嫉妒,卻從不肯認真做事,成日遊手好閑,卻還抱怨父親偏心,實在是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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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占地麵積極廣,從府外看去不顯山不露水,但進入其中卻能感覺到那種逼人的富貴氣派,沒有什麽精妙的風水格局,唯一給人的感覺就是華麗。

這種暴發戶般的做派,或許與謝乘雲本身的經曆有關,哪怕已經當上總鏢頭,甚至成為了大地主,也抹不去他骨子裏的那份對富貴的癡迷。

兩人穿過一處遊廊,謝渝也斷斷續續說完了家中的大致情況,便歉意一拱手:“我二哥幼時是被外家養大,也學了些那邊的做派。若是方才冒犯了徐兄,在下替他道歉。”

“不打緊。我看謝二公子相當活潑呢。”

晏危樓搖頭表示不介意。

“活潑?”謝渝愣了愣,隨即失笑,“確實,二哥實在是太過活潑了。之後我一定讓父親好好管教他。”

由於謝乘雲出門訪友已有數日未歸,如今府中一應事務謝渝都能做主。他本意是想給晏危樓安排一間靠近自己院子的客房。不過卻被晏危樓婉拒了。

在晏危樓的堅持下,他主動選擇了一間最偏僻的院子,並主動奉上了一定數額的銀票,算作這段時間的花銷。

——畢竟他的本意又不是為了寄人籬下,白吃白喝。隻是想著先把身上的傷養好,讓自己恢複全盛狀態。

這一切從頭說起,還要追溯到盛京。早在姬慕月逼宮之前,晏危樓就安排好了逍遙樓的去向。

考慮到齊王起兵,在他解決大雍皇室或是齊王之前,齊王世子這個身份走到哪裏都是麻煩,更何況他還很可能要在姬慕月逼宮時搞一波大事。

前世的經曆讓晏危樓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因此他提前為自己選好了三個假身份,以便將來行走天下。

至於如何讓假身份逼真到天衣無縫呢?憑空製造出一個不存在的人固然也行,但卻經不起細查。畢竟每個人從小到大的經曆,親人,朋友,仇敵……這種種細節太多了。

因此,最好的辦法便是直接頂替本就存在的人。就像是他當初直接奪走將玄這身份一樣。

徐淵就是這三個假身份之一。

就連被晏危樓派去滅了徐氏滿門的無恨都不清楚,晏危樓的目標隻是為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身份。

若是讓無恨知曉如今“徐淵”在謝家的消息,隻怕他也會很意外,徐家居然還有這麽一號人物?當天晚上他好像沒見過啊。

——徐淵的情況很特殊。他十歲之後便不曾再出過門,一直被關在一個單獨的小院子裏,起火後絕無生還可能。由於他的深居簡出,恐怕就連徐家人都不了解這位小公子的情況。這也是晏危樓選擇頂替徐淵的原因之一。

不過,瀚海秘境的存在是一個意外,當初準備這個身份隻是有備無患,晏危樓也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短時間裏從盛京來到東黎,還這麽快就用上了這個身份。

在內傷沒有完全痊愈之前,晏危樓暫時不想用這具身體去搞事,隻打算借著徐淵的名頭在謝家低調休養一段時間。對於謝渝明裏暗裏拉近關係的舉動,他選擇了放任。

當然,這也就導致謝淇對他更是看不順眼了。

晏危樓不斷恢複內傷的同時,看著謝家的這一出宅鬥大戲,感覺很是無趣。

就謝家這一畝三分地,何必鬥來鬥去?想要什麽東西就自己去取,明麵上兄友弟恭背地裏互相捅刀不累嗎?

像他這樣多坦率,看上將玄的身份就直接動手搶過來。需要徐淵這個假身份,同樣是消滅所有知情者之後搶過來。

尤其是那位謝二公子,身上的惡意越來越濃鬱了,總是喜歡搞些小動作。晏危樓敢肯定,這人絕對已經盯上自己了,說不定就要搞事。

幸好他一向寬容大度,不像對方那麽小心眼,最多不過是偶爾在對方身上下點藥,讓人腹瀉到虛脫而已。

這一天,晏危樓暫時居住的清風苑中,一方小池塘前。晏危樓正坐在池邊喂魚,謝渝突然走了進來。

“徐兄,”他手上似乎拿著一封信,“滅徐家滿門的元凶有線索了。”

“嗯?”晏危樓急切地站起身,露出欣喜之色,“什麽線索?”

……難道是無恨又掉鏈子了?倘若是這樣,或許該考慮將之處理掉了。

謝渝並不知道晏危樓心中有著怎樣凶殘的想法,他看著麵前因為激動而雙眼放光的少年,不由安慰道:“徐兄且放寬心,此事其實有些詭異。”

他將手中的一封書信遞給晏危樓:“這封信今日一早便出現在了書房裏。落款是北鬥魔宮。”

晏危樓接過信封,打開之後立刻出現了厚厚的一疊紙,基本都是畫押口供。

有徐家壽宴當天的賓客,也有僥幸逃生的下人。甚至就連處理這件滅門大案的官府中人,都留下了口供記錄。

看著這一頁頁紙張上的點點血跡,不難猜出這些口供是怎麽得到的。

口供最下方是一張薄薄的白紙,被人寫滿了半頁。大意是澄清此事與北鬥魔宮毫無關係,不過目前的證據不足,隻能推斷出少量線索,但北鬥魔宮將會繼續調查下去,直到將真凶查出來。

“???”晏危樓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一句話脫口而出,“渡九幽改性了嗎?”

作為江湖上最大的魔道組織,北鬥魔宮自誕生以來就是最好的背鍋俠。不管有人做了什麽壞事惡事,反正往北鬥魔宮身上靠就是了。至於究竟是不是他們做的?反正北鬥魔宮從來不反駁,反駁也是狡辯。這一次怎麽突然就想要甩鍋了呢?

謝渝同樣不解:“我看這些口供和證據都是有理有據。照信上說的,犯案者必然是一個對徐家熟悉無比,就連每個人平日裏的作息,以及哪裏有暗道這些小事都一清二楚的人。”

“隻不過,北鬥魔宮何時如此好心了?”他神情有些凝重,來回踱步了半圈,“難道這背後隱藏著什麽陰謀?”

晏危樓已經平複了震驚的情緒,恢複了淡定,他心中倒是隱隱有了猜測,目光微微一轉:“陰謀?不見得吧……”

“說不定,就是北鬥魔宮中,有人想要日行一善呢。”他這口吻著實天真。

“徐兄你就別開玩笑了。北鬥魔宮日行一善?”謝渝頓時哭笑不得,“那怎麽可能!”

“不行,這件事我得盡快讓人告知父親。”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謝渝又匆匆而去。

晏危樓看了眼他的背影,淡定地向池塘中投下最後一點飼料,幽深雙瞳倒映入水,無波無瀾。

他輕聲自語一句,似乎是回答謝渝之前的疑問:“或許對有些人而言,渡人就是渡己吧。”

可惜,他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