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動風雲(13)

近來盛京氣氛很是緊張, 街麵上不時有騎兵往來匆匆,動作間都帶著難掩的肅殺之氣。

一些嗅覺敏銳的平民百姓察覺風頭不對,出攤做生意時都小心了幾分。

果然,之後接連幾天, 飛羽衛都在四處抓人。不少平日裏煊赫一時的高官權貴, 都被人查出了與齊王或是東黎國往來過密的證據, 被下了大獄。

這其中, 齊王世子最是醒目。

“真是一群又慫又蠢的貨色,這一次我算是看透了他們的嘴臉!便是衝著多年情誼也該來看你一眼, 陛下又豈會因此降罪?”

飛羽衛北府大牢中,隔著特殊玄鐵打造的牢門, 薛寒山氣乎乎地連罵了數聲,激動中一拳砸在了鐵門上。

然後, 他捂著拳頭倒抽了一口涼氣, 表情有些滑稽。

“世態炎涼,人之常情罷了。”

玄鐵大門之內傳出少年平靜的聲音。晏危樓靜靜靠坐在牆壁上, 微微抬起頭看向他, 笑容不以為然:“不過是你過去見的少了,大概以後便會知道, 這不過是這世間再常見不過的規則……”

薛寒山哭笑不得。

望著神情從容悠閑, 毫無半點擔憂之色,反而有心思教育他的晏危樓,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我說世子殿下, 你這下獄一趟, 倒是領悟出得道高僧的風範來了?”

他又道:“……不過如今事態不明,短時間裏殿下你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繃著臉的獄卒,薛寒山壓低聲音,將如今外界的情況都同晏危樓說了一遍。

原本大雍國力強盛,遠勝北漠東黎,但這次齊王驟然發難,大雍上下都毫無準備,更何況還有東黎在其中抽冷子下黑手,是以,至今為止,前線依舊膠著,勝負難分。

這樣一來,晏危樓這個齊王世子反而更安全些。至於北漠……

“……北漠如今卻是無暇南下。”

薛寒山語氣有些幸災樂禍,畢竟東黎與大雍同文同種,尚可算兄弟之邦,但北漠那些部族卻是實打實的異族。

他嘲笑道:“北漠境內那個邪教天宗不知發了什麽瘋,將南部大大小小幾十個氏族都調動了起來,好像是在找什麽人……”

“嗯?找人?”原本一臉佛係淡定的晏危樓眼皮一跳,突然抬起頭,“找什麽人?”前世有發生過這樁事嗎?

薛寒山攤開手,滿臉疑惑:“這我就不清楚了……”

晏危樓不再追問,隻是臨別時多說了一句:“對了,這幾天外麵不太平,你別亂跑,記得呆在府裏別出去。”

等薛寒山離開,謝玄這才走了進來。

他身上似乎永遠都是那一身飛羽衛的緋色外袍,一隻手搭在腰間那柄古樸漆黑的長刀上。神情冷肅,一絲不苟。

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鐵門,謝玄突然開口:“是否需要我……”

“不必。”

未等他說完,晏危樓便搖搖頭,回以簡單兩個字。

謝玄看了他一眼,見少年神色認真,便放下搭在刀柄上的手,身形緩緩後退,又重新隱沒入陰影中。

在他身後,一直維持著一個姿勢靠在牆角的晏危樓目光微微一動,身形突然間虛幻了一瞬又凝實。

“光陰之力,似乎有些不夠用了……”

他低聲喃喃著,唇邊牽起一抹弧度。

·

朱雀大街北七坊,陰魁門所在堂口。

也不知當初選擇這裏的陰魁門是真的為了方便隱藏,還是本身囊中羞澀,經費不足,這一片“貧民區”一向是盛京城中最混亂的地帶,地痞流氓、遊俠、小偷、隱藏的綠林好漢,幾乎什麽人都有,可謂“藏龍臥虎”。

在這間表麵看上去絲毫不起眼的宅院外,是一條條交錯的小巷。

兩名看上去像是江湖流浪武者一樣的人一前一後從巷口經過,腳步越來越快,很快就融入人群之中,絲毫也不起眼。

前麵的人壓低了聲音,語氣欣喜:“蹲守了幾天,定然沒錯。肯定是陰魁門那群孫子!隔著老遠我都能聞到這群家夥身上熟悉的臭味!”

身後有人輕聲問道:“咱們這是要回去麵見殿主嗎?”聲音似乎有些沙啞。

“怎麽可能?殿主高高在上,哪是你我能夠隨意見到的——”前麵的人失笑出聲,“你這是在做什麽美夢呢?”

“不過,這次咱們居然發現了陰魁門的人,殿主得知,必然歡喜。”頓了頓,他又說道,“等著吧,當初陰長生那老東西敢不自量力挑釁宮主……等我們上報殿主,他這些徒子徒孫有一個算一個都跑不掉!咱們也能記一大功,說不定就能更進一步!”

他語氣裏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激動。

“這麽說來,咱們出現在這裏本就隻是意外,哪怕是死了一個應該也不會有人在意吧?”身後的人再次發問。

“你今天怎麽越發古怪了?別想太多,難道還指望著咱們死了會有護法來為咱們收屍不成!”

他不耐煩地回了一句,秉持著前輩教育後來者的態度說道:“小子,在咱們搖光殿中,最重要的就是多看多聽少問,這樣或許能活久一些。”

說話的同時,他的神態都沒有太多變化,看在附近的路人眼中,似乎依舊隻是那麽一個落魄不起眼的江湖武者。這份演技倒算是不錯。

隻不過,這人沒有注意到的是,盡管他對跟在身後的人有著諸多不耐煩,卻並沒有像平常一樣直接拒絕對方,或者脾氣上來將之打殺了事,反而不知不覺間聊了一路,把搖光殿中的種種常識都透露了出去。

直到後麵的人聲音突然一變:

“多謝閣下答疑解惑,實在省了我不少時間。投桃報李,我也會讓你輕鬆愉快些上路。”

——這一次,他終於聽清楚了這聲音與自己的同伴截然不同,那是一道年輕近乎青澀的聲音,有如鍾磬。當對方不再特意壓著嗓子說話時,語調中的冰冷戲謔之意便愈發濃鬱。

話音落下,一隻手掌隨之落在他肩頭。

一瞬間,這人神色劇變,毛骨悚然,幾乎有種魂飛天外之感。

“……你你你你是誰!”

他身體僵硬停在原地,戰戰兢兢回過身來,牙齒上下打顫。

一張年輕俊美而冷酷的臉,第一時間映入他瞳孔中。緊接著他的視線開始發生劇烈搖晃,那張陌生的臉緩緩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遠無垠的天空。

砰!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重物倒地聲。這人緩緩合上眼簾,眼睛裏還殘留著來不及褪去的驚駭之色。

最後一刻,在他腦海中閃現而過的是一雙漆黑平靜,如同觀月賞風一般,不含絲毫殺意的眸子。

滴答!

一滴鮮活血珠無聲無息自指尖滾落,晏危樓低頭俯視著地麵上的屍體。

他左眼瞳孔中燦金色的時之晷浮現出來,劃過一輪金燦燦的光暈。指針微微一動,原本已經接近耗空的光陰之力又稍稍補充了一些。

晏危樓隨手彈出一縷森白色火焰,熟練地完成毀屍滅跡的操作,讓這人與他無聲無息消失的同伴完成了會合,這才抬眼看向前方。

——不知不覺跟了一路,他輕而易舉便找到了搖光殿在盛京城的落腳點。

拐過一道巷口,出現在晏危樓麵前的是一間極其不起眼的當鋪,陳舊的招牌上落滿灰塵,門口隻露出一個可容一人通過的小門。

這當鋪麵積狹小,地段又偏僻,看上去便是一副經營不善即將倒閉的樣子。

單看外表,又有誰會猜到,這居然會是大名鼎鼎的北鬥魔宮七殿之一搖光殿在盛京城的入口?

篤篤!

晏危樓在櫃台上敲了兩下,垂著眼皮坐在櫃台前打瞌睡的掌櫃立刻睜開眼睛。

看見來人,他站起身來,臉上擠出一個殷勤微笑:“嗯?這位公子可要當些什麽?”

晏危樓把一枚剛剛從死人身上扒拉下來的玉墜子遞過去,又和對方你來我往對了幾句暗號,那掌櫃立刻給他讓開了一條道來:“呦,這東西貴重,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定的,公子還請裏麵來。”

……像是這當鋪掌櫃之類的人,多半都是北鬥魔宮內世世代代培養出來的嫡係,從小就被洗腦,這才讓人放心。其中,修煉資質不錯的都被收入宮中,資質過於低下者,則被北鬥魔宮放到天下各地當棋子,說不定便有用到之時。

掌櫃在櫃台上不知哪裏扒拉了一下機關,當鋪內的地板上突然傳出一陣輕微的響動。

磚塊移動,隨著“哐當”一聲,一個大洞出現,一條漆黑深邃的地道隨之出現在晏危樓麵前。

看了一眼晏危樓那張俊美奪目的臉,掌櫃心中忍不住暗暗搖頭,雖說瑤光殿成員眾多,他不可能一一記得,但是這麽一位相貌出眾的人物,他居然也沒有什麽印象,難道真的是老邁不堪了?

一絲疑惑從心頭掠過,看著已經打開的地道,掌櫃臉上神色嚴肅了幾分:“公子請——”

晏危樓毫不遲疑,似乎熟極而流走下地道,地道的門關上之前,他甚至轉過頭,像模像樣地鼓勵了對方一句:

“好好幹,殿主不會忘了大家的忠心。將來若是我北鬥魔宮大功得成,必有你的一份獎賞。”

“好,好,那就太好了!獎賞不敢想,隻要能夠回到宮中就好了。”

掌櫃一瞬間心潮澎湃,簡直要熱淚盈眶,連剛剛升起的疑惑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隻覺得眼前這位搖光殿弟子真是魔門中難得的好人,居然還惦念著他們,難得,難得啊!

在掌櫃激動而熱切的目光中,晏危樓笑了一笑,身影徹底消失在地道中。

其神情之輕描淡寫,頗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味道。

·

就在晏危樓進入地道之中不久,城樓之上突然響起一聲鍾響。

咚——

低沉、宏大、綿長的鍾聲在整座盛京城中悠悠回**,但凡知曉其中含義的人都不由變了臉色。

“有緊急軍情!”

盛京城上空立刻響起一連串破空之聲,又有數十道上百道人影從城中各個方向飛了起來,都是洞見境高手,其中甚至有入道境的大宗師。

這些人目光都望向皇宮所在。

皇宮裏,百官早就在第一時間趕到,隻不過此時的他們都在雍帝的雷霆震怒之下被口水洗了一臉。

“廢物!真是一群廢物!”雍帝暴跳如雷,“何時起西南那群土人也敢挑釁我大雍威嚴了?虞侯是吃幹飯的嗎?”

他的臉色被怒火燒得通紅:“還是說,他早就和齊王搭上了,故意放縱土人縱兵,也好為齊王分憂解勞,將來搏一個從龍之功?”

“陛下息怒!”

眼看皇帝已經被氣得口無遮攔,群臣中有人出列:“虞侯世代鎮守西南,其先祖更是立有大功,如今一切尚未查明,萬萬不可讓忠臣心寒啊。”

……如今這等時候,還是應以安撫為主。萬一皇帝懷疑錯了,這話傳出去,豈不是讓虞侯對朝廷離心?

雍帝口中所說的虞侯是如今大雍僅存的三位諸侯之一。

八百年前,太祖打下大雍江山——中域一十三州,為了封賞有功之臣,以三州之地分封七位諸侯。其中就包括現任齊王的先祖。

隻不過三代之後,當年那些異姓諸侯多半凋零,有的因罪奪爵,有的意外絕祀,無人知曉這其中究竟有沒有大雍皇室的手筆。

當今現存的三位異姓諸侯,分別是齊王、虞侯,還有晉侯。

齊王封地在南,西麵天中禁地,東臨東黎,猶如孤懸之島,替大雍固守國土。

虞侯與晉侯的封地則一個在西南,一個在西北。晉侯守北荒,虞侯封地與齊地境況相似,東麵天中禁地,西邊則生存著一群凶殘至極的土人。

群臣勸諫後,雍帝總算冷靜了些,幹咳一聲,又恢複了原本威嚴滿滿的樣子。

殿下的朝臣心中暗自腹誹,總覺得皇帝最近一段時間的行事過於操切了些,不複以往那樣從容鎮定,就連處事手腕都像是一朝倒退回到十年前,頗為粗糙。

——上次榮鳳閣中,盡管北鬥魔宮中人及時退去,沒有留下活生生的證據。但隻要想到北鬥魔宮,雍帝便不由聯想起當年關於姬慕月的一樁往事,心中到底對姬慕月有了些芥蒂,這段時間便不再事事聽從他的建議。哪知如此卻讓群臣對雍帝產生了種種質疑。

君臣正商議著如何解決西南之事,殿外又有信使匆匆趕到。

“天中禁地震動?有大幽餘孽現世?”

聽到信使傳來的消息,雍帝的臉色愈發陰沉,他一把從禦座上起身。

“傳朕旨意,召集皇室供奉堂中所有入道大宗師。”

這一次,群臣都不再阻攔。

無論是天中禁地,還是大幽餘孽,對於大雍皇室來說,都是必除的毒瘤。

前者一旦出事危險無比,後者則事關皇室正統,所謂“唯名與器,不可假人”,必須在第一時間予以鎮壓。

與這兩樁事相比,就連前線正在進行的戰爭都可以暫時拖延。

哪怕有人察覺到了背後的陰謀味道,但這與其說是陰謀,不如說是陽謀,便是雍帝本人,也隻得如此去做。

半天時間不到,盛京城中剩下的大部分入道大宗師也離開了這裏,前往調查天中禁地震動的原因,並追殺大幽餘孽。

盡管如今走掉了九成九的大宗師,但皇帝並不擔心盛京城的安危。

這座都城本是前朝大幽的都城,城高池深,又經曆了八百年的不斷完善,愈發堅固。何況城中還有一支常備軍團,即便大軍壓境,堅持半年也沒有問題。

皇宮中更是有著特殊的陣法,隻有皇帝本人掌握著陣法中樞。一旦有外人強闖皇宮,即便能夠破開陣法,也會驚動皇宮深處那位一直在閉關修行的存在。

——那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天人聖者。

其他兩國國都也同樣如此。自大雍、東黎、北漠立國以來,還從未有人成功侵襲國都,全身而退。

翻來覆去將如今的情況想了一遍,雍帝心中自覺穩妥,不免暗自得意。

……看來不必再叫小九暗中獻策,他本身便足以應對諸多國事,過去的他實在太妄自菲薄了些!

得意之餘,想了一想近日以來的種種煩心事,下朝之後雍帝便徑自去了後宮,想要找善解人意的貴妃好好抒解一番。

寢殿中,貴妃原本正癱在榻上,愉快地看著某些不可描述的小畫本,幻想著各色美少年環繞的神仙日子,突然聽見宮外太監的傳話,隻得唉聲歎氣將小冊子收起,分分鍾整理好衣裙與鬢發。

她款款走了出去,勉強將眼前這張臉自動切換成剛才看到的各色美男,眼波一瞬間變得柔和,臉上更是由衷露出一個望穿秋水般的笑容:

“陛下來了!”

看著愛妃這一副苦等自己多時的樣子,雍帝更是心神**漾,連忙大步上前,很快便醉倒在軟玉溫香裏。

……

半夜時分,皇宮裏突然響起一陣喧囂。

沉睡中的雍帝被人粗暴地從**拽起,睜眼便看見衣著整齊、款款站在一邊的貴妃。

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摸上貴妃的手:“愛妃,發生了何事?”

“呸,大豬蹄子!”貴妃一把打掉了雍帝伸過來的手,變臉速度之快讓人震驚,她向後退出三步遠,“發生了什麽?這還不簡單——你被退位了!”

雍帝震怒非常:“你在胡說些什麽……”

“貴妃說的很是……”

隨著一聲拉長的慵懶的調子,寢殿的門突然被打開,一群人走了進來,最前麵的赫然是身著繁複宮裝、堪稱殊麗絕倫的九公主姬慕月。

他勾起唇角,雙瞳中蘊染著令人心**神搖的紫意,似笑非笑望過來。

“——父皇,你該退位了。”

雍帝忍不住倒退一步。貴妃趁機歡快地向著姬慕月所在小跑過去。

這一舉動讓雍帝一愣。看了看依舊是一身女裝的姬慕月,又看了看迅速站到姬慕月身後去的貴妃,他心中一時驚怒交加,臉色鐵青。

“你……”他顫顫巍巍指著一臉冷漠的貴妃,甚至都顧不得追究姬慕月,“你居然背叛了朕?!”

要知道,一直以來,他最寵愛的女人就是貴妃,因此對三皇子也是諸多優容,將來的皇位說不定便會傳給三皇子。這個女人卻不幫自己的兒子,反而聯合其他人背叛了他!

能夠讓一個女人做到這種地步,還能是為了什麽?

想到姬慕月的真實性別,一個猜測立刻浮上心頭。雍帝一下子嘔出一口血來,突然感覺自己頭上有點發綠。

“???”望著他看向自己時扭曲憤怒的眼神,自認在這場宮變中不過是個微不足道小角色,最多就是把皇帝拽下了床,卻莫名其妙變成了皇帝仇恨值榜首的貴妃,眼神茫然,心中委屈。

……發生了什麽?她不就是想過神仙日子嗎?隻是想想而已,她還什麽也沒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