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動風雲(12)
大雍景泰七年, 十月十一,齊王反。
齊王一係於大雍南境雲州紮根多年, 勢力廣植, 趁著大雍上下為即將到來的皇帝壽宴忙碌之際, 現任齊王晏盛突然起兵,戰火席卷雲州。
他以齊地所占據的半州十一城為根基,又有北鬥魔宮潛伏在各地的棋子與之裏應外合,一夜間奪下七座城池,將大半個雲州納入掌中。並自立為君。
大雍皇朝一十三州,從此被割下一角。
同日, 東黎二十萬大軍突然壓境,與齊王合兵, 借道雲州,自東南方向進犯大雍疆域。天下震動。
消息傳至盛京, 已經過去三日。
雍帝震怒之下, 令邊軍提防剩下兩路諸侯王與北漠、西疆等地動向, 又調動三大軍團,命長信侯領三十萬神武軍南下,且一連派出十二位入道大宗師提前出發, 一日間奔馳千裏,直抵前線。
然而, 就在大宗師們即將抵達前線時, 變故驟生。
距前線關口百裏開外的荒原上。
黃昏落日, 餘輝脈脈。
幹枯的荒草在赤紅色天幕之下染上了夕陽餘霞, 方圓百裏,鳥獸絕跡。一行人在荒原上駐足不前。
天地間一片沉凝,十多名入道大宗師的氣勢交織在一起,一時竟引得天穹低垂,驟雨狂風似乎倏忽將至。
在某種強大的壓力下,這些人的氣勢儼然玄之又玄凝為一體,一時境界大進,幾乎堪比半步天人,引動天象異變。
啪嗒!
一滴冷汗自最前方那位青衣人額頭滴落,他渾身緊繃站在原地,身體一點一點彎曲下去,仿佛正承受著難以言喻的恐怖壓力。即便合眾人之力短暫擁有了半步天人的實力,他臉上卻是沒有半分喜悅,反而慘白如紙。
在他身後的眾人更是不堪,滿身大汗浸濕衣衫,卻像是被人施了定身術一般定定站在原地,不敢踏出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凝視著前方地麵。
三尺之外,一道筆直的黑線橫亙在荒原之上,淺淺的溝壑深不及一寸,仿佛是有誰隨隨便便撿起了一根樹枝,又在地上隨隨隨便便劃出了一筆。
普普通通,無甚出奇。可能唯一的特點就是非常、非常的筆直。
但就是這看上去普普通通,無甚出奇的一道黑線,卻震住了十二位入道大宗師,讓他們不敢、也不能再向前一步。
那是一道劍痕。
眾人死死瞪大眼睛。
目光所及之處,仿佛有一柄普通人看不見的虛幻之劍橫亙於天地之間,引動風雲聚散,宰割陰陽昏曉。
那滄海橫流般的無形劍意自天穹垂落,將四周天地劈作兩半。
一半天幕低垂、陰雲晦暗,另一半卻是落日西墜,紅霞漫天。
整個世界被三尺之外那平平無奇的黑線一分為二。而他們同樣被黑線隔絕在這一端,一步也無法向前。
似乎三尺距離,便是生死之隔。
晚風嗚咽,寒風穿林過野,鼓**起眾人的衣袍,最前麵的青衣人身前散亂的幾縷雪白發絲被寒風吹起,向前飄**。
刷!
像是觸及一堵透明牆壁,他雪白的發絲不過稍稍向前飄了幾寸,便被一縷無形鋒芒悄然斬作兩截。
眾人瞳孔驟縮,神情漸漸凝重。
隻稍稍觸及劍意籠罩的範圍,那一小截發絲已無聲無息被絞作飛灰。若是換做一個大活人,恐怕也是同樣的下場。
“滄海渺無涯,誰堪劍中神……”
青衣人苦笑一聲,感受著那股無孔不入,仿佛三山五嶽之水盡數傾覆而下,幾乎叫人窒息的恐怖壓力,他握劍的手掌都有些發顫。
“不愧是神劍滄海!不愧是滄海劍宗!”
他接連道了兩聲,目光迥然如炬:“究竟是哪位朋友到來,還請出來一見。”
荒原盡頭浮現出一個黑點,須臾之間那黑點在眾人眼中飛速放大,宛如長虹自半空橫貫而過,數十息之間便來到眾人麵前,卻是一位腰懸長劍,身著灰白色長袍的青年人。
一柄古樸長劍懸在他頭頂,還未出鞘已是鋒芒畢露、劍氣衝霄。
——正是滄海劍宗鎮派神兵,天下神兵攻伐第一的神劍滄海。
“滄海劍宗秋月白,見過諸位大宗師。”
容貌清雋溫文的青年上前一步,臉上神情看似謙和,周身卻有意無意散發出淡淡鋒銳的劍意。
他周身真氣圓融完滿,一身氣息玄妙莫測,似乎隨時隨地便會入道。
“奉宗主之命——以雲州為戰場,兩國交兵,入道之上不可踏入一步。”
他說話時,神劍滄海在上方嗡嗡震動,不時發出清越的劍吟之聲,顯然並不受這位劍宗首席真傳的操控。
劍身像個調皮的小孩子一樣,時不時就向著大雍方向探頭探腦,若非秋月白無奈地提醒了一句,隻怕這柄劍都要躍躍欲試飛走了。
“入道之上不可踏入一步?好霸道的滄海劍宗!”
伴隨著一道蒼老卻有力的聲音,空氣中驟然湧出一股仿佛沙場百戰的鐵血殺氣,有人高聲喝道。
“天下人公認,非生死關頭,天人不得妄動。如今滄海劍宗卻要將這標準降至入道,莫非是自詡無上聖地,想要為這神州浩土重定秩序?”
“不錯,世俗皇朝之紛爭,滄海劍宗卻橫插一手,難道是做了東黎的走狗?”
看著麵前怒意勃發的一眾大宗師,秋月白臉上的微笑也淡了下來。
“我滄海劍宗曾經欠下東黎皇室一道因果……諸位如此妄加揣測,辱及宗門,在下就不得不出劍了!”
他臉上原本的謙和盡數化作冰冷孤傲之氣,伸手一招,半空中探頭探腦的神劍滄海不情不願地發出一聲劍鳴,落入他手中。
刹那間劍光如瀑,一股逼人的劍氣自他身上散發,浩浩****。
“哈哈哈哈,我等為國赴難,辱你滄海劍宗又如何?莫非隻有你這年輕人膽敢拔劍嗎?”
回應他的是眾多大宗師幾乎連成一體的氣勢。天邊烏雲盡皆被衝散。
“……今日正可一試神劍滄海之利!”
·
雍京,齊王府。
謝玄腳步匆匆,一身飛羽衛統領的緋色外袍上血跡未幹,在驚慌失措的王府仆從引領之下,他順利進入王府之中。
長廊蜿蜒百折,假山流水,千珍百卉,極盡珍奇。此時的謝玄卻是無心欣賞。
繞過一座假山,他一眼看見不遠處精致非常的朱紅色涼亭,亭下一方碧色池塘汪汪凝翠,如一塊上好的玉石翡翠。
此行的目標晏危樓正倚靠在涼亭邊,身體靈活地掛在欄杆上,上半身大幅度前傾,看上去幾乎要倒栽進池塘裏。
他那張輪廓分明、俊美得近乎咄咄逼人的臉,此時無限貼近水麵,漆黑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目光專注無比。
謝玄忍不住看了一眼。
清澈的水麵之下,五彩繽紛的遊魚遊來**去。一條紅鯉魚呆呆定在原地,似乎被這奇怪的人所吸引,隔著不足三寸的距離與他對視。
半晌,紅鯉魚甩了甩火紅的尾巴,緩緩吐出一串泡泡:“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一串聲音從小腹傳出,宴危樓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肚子,盯著紅鯉魚的眼睛驀然放光:“有點餓了……”
“嘩!”似乎感應到某種危機,紅鯉魚猛然甩了下尾巴,掀起的水花四下飛濺,飛快轉身就要向水底深處遊去。
“嘿,跑得掉嗎?”
晏危樓倏然抬頭,幾滴水珠自鼻尖擦過,還有一滴沾在他漆黑的睫毛上。
他足尖在身後朱紅色立柱上一點,身形瞬間飛掠而起,向後退去。
像是一陣風、一朵雲,輕飄飄便避開了那一篷飛濺的水花。
起身的同時,晏危樓右手輕描淡寫地一劃,一尾紅鯉魚便被他撈了上來,還在甩著尾巴拚命掙紮。
“這麽肥,還這麽活潑,看起來就很美味……”笑嗬嗬地甩了甩手中掙紮的小肥魚,宴危樓腦海中一瞬間飄過紅鯉魚的十八般做法。
唔……煎炸烹炒……該選哪一種呢?
“這等時刻,殿下還有如此雅興,養氣功夫端是一流。”
低沉冰冷的聲音在晏危樓身後響起,謝玄大步踏入亭中。
他行止如風,緋紅色外袍獵獵飛揚,冰冷不近人情的臉上罩著隱隱一層黑。
“禁閉在家,無所事事,偷得浮生半日閑嘛。”晏危樓漫不經心回應了一句,這才轉過身來,語調意味深長,“……往後恐怕就沒有這份閑暇了。”
“你說是嗎,謝統領?”
他衝著突然而至的謝玄微微一笑,目光裏全無絲毫驚訝之意。
謝玄一怔。
已是入冬時分,嫋嫋寒霧彌漫。
許是在自家府中,少年隻穿著一件素色的綢衣,沒有多少繡紋,烏黑的發鬆鬆束起,潑墨般的發絲自臉側傾瀉而下,發絲上還帶著幾分水汽。
驚鴻一瞥間,倒有些驚豔。
不過這驚豔隻是刹那,便被他手中那一尾不斷掙紮著尾巴甩來甩去的紅鯉魚破壞得徹底。
衣袖上被濺起幾點水珠,晏危樓隨手將手中的魚向旁邊一甩,頓時那紅鯉魚便被他甩暈過去。
他衝謝玄笑嗬嗬招呼起來,邀請道:
“謝統領來的正是時候,我正要烤魚呢。相請不如偶遇,不妨一起!”
“……”謝玄看著少年臉上真誠的笑意,沒有答話,而是突然說道,“……齊王已反。”
他又道:“這幾日殿下禁閉在府中,恐怕不知道……”
“我知道。”
晏危樓語氣淡定,手上拿著不知道哪裏來的一枚葉子,低頭刷刷刷幾下,便如刀片一般將那條紅鯉魚剖了個幹淨,分分鍾串了起來。
“非但如此,我還知道皇帝派出的十二位大宗師,都被手持神劍的滄海劍宗首席真傳秋月白以一己之力阻攔下來……秋月白也在此戰中一舉入道。”
嗤!
他掌心真氣鼓**,化作蒸騰的熱量。火焰升起,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不覺傳開來。
晏危樓輕輕聞了聞:“嗯,不錯。”
謝玄看著麵前這位沒心沒肺至極,似乎一心隻專注於美食之上,仿佛完全不知道將會麵臨什麽後果的某位世子殿下,難得一陣無言。
沉默良久,他才開口。
“陛下有令,齊王勾結東黎,罪不可恕。殿下身為齊王世子,便暫且收押獄中,來日明正典刑……”謝玄眉頭微蹙,臉色一片肅然,剛組織好語言,眉頭就是一跳,“唔……???”
他低頭錯愕地看著手中被人塞來的半片烤魚,耳邊同時響起了少年漫不經心的聲音,含著三分笑意。
“好了,就算入獄之前,也要先填飽肚子。這點小小要求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