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天的故事

雲歌瞪圓了眼睛,詫異地看著他諾。

他諾用爪子摸了摸臉,好奇道:“我的臉上有花蛤嗎?”

雲歌怔楞許久,緩緩搖了搖頭。“要是那時候的我……”他呢喃著,不等他諾聽清,他又自顧自地往下說去。

那天,雲歌唱完長長的一曲,忐忑不安地等著空的回應。這是他的首次表演,一向被譽為雲雀之靈的雲歌也變得不自信起來。那隻陌生而神秘的大鳥會喜歡他嗎?他聽得懂歌裏的含義嗎?他會是什麽樣的態度呢?

令雲歌失望的是,空什麽回應也沒有。他依舊佇立在高高的枝椏上,神色倨傲,不為所動,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雲歌的存在。

雲歌難過極了,耷拉著羽冠,飛回地麵,頭也不回地鑽進草叢去了。

“我覺得丟臉極了,這大概是每一隻成年雄性雲雀的噩夢。”回憶起當天的情形,雲歌仍心有餘悸,“我曾經一度以為我會尷尬地當場死掉。”

“鳥是不會因為尷尬而死掉的。”他諾舉手反駁道,“當然,海獺也不會。”

雲歌揮動著翅膀,不甚在意地抖了抖,道:“我知道的,我隻是這麽一說,這是誇張呀阿諾。”

他諾很快道歉,故事得以繼續。

被無言拒絕的雲歌頹靡了好幾天,蟲子也不香了,太陽也不再有魅力,天地之間,一切都失去色彩,變得索然無味。他昏昏沉沉,茶飯不思,明明身處食物充沛的春天,卻迅速消瘦下去。他整天縮在自己的窩裏,黯然神傷。

雲歌的窩是用春天結下的最柔韌的草莖和藤葉編製而成的,他的技巧高超,將小窩整理得柔軟而舒適,充斥著香甜的春天氣息。然而躺在這樣舒服的小窩裏,雲歌的內心還是快樂不起來。他想到,如果自己的求偶成功了,此刻他的窩裏應該是兩隻鳥相依而眠,而不是隻有他孤零零的一隻鳥。

“我知道,”他諾插嘴道,“人類管這種情緒叫做單相思。”以前聽水獺媽媽將睡前故事時,他諾曾經了解過這個詞語。

雲歌歎了一口氣,“我知道的,隻是那個時候的我完全轉不過彎來。我甚至還認真地考慮離開百葉林,離開我從小生活的環境,去更加廣袤的世界闖**。為此,我還創作了不少傷心情歌,那段時間,雖然我的精神不好,但創作靈感源源不斷,才思泉湧,可以說是我藝術生涯的一個高峰。”這些歌曲後來都被雲歌整理成個鳥作品集,成為他的保留曲目。

就在雲歌下定決心離開這片傷心之地時,事情有了戲劇化的轉機。

一天清晨,居住在林子邊緣的大山雀唱響當天的第一隻起床歌:

仔仔黑——仔仔黑——

雲歌被吵醒了,跳出窩外。懵憕地蹲在草堆上。這時,一片黑影從上至下,緩緩將他籠罩。雲歌抬頭,隻見許久未見的空正落在他的上方,垂著一雙鷹眼,安靜地看著他。

雲歌發出啾的一聲驚呼,緊接著,他的身體淩空,整隻鳥被空抓上高空。空的爪子很鋒利,盡管他已經控製好力道,雲歌還是難受得渾身顫抖。他的翅膀被緊緊箍住,絲毫動彈不得。雖然雲雀也能飛,但大多數雲雀都喜歡貼近地麵。他們在草叢裏築巢,在低空覓食,很少有雲雀會挑戰自己,長時間地在高空飛翔。

對於雲歌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空中旅行。他感受著風的力量和來自天空的無聲呼喚,視野變得前所未有的開闊起來。在他的腳下,草叢變得更低更廣闊,灌木們變成細長的一條線,那些曾經看起來相當巨大的石頭不過是黑黑的一個小點,看起來是那樣微不足道。

雲歌忍不住驚歎道:“好美呀——”

空並未回應他,而是強硬地帶著這隻身形比他小一半的雲雀,掠過草地,衝出百葉林,順著紅久河一路飛到毛春城的邊界。他帶著雲歌飛到高高的電線杆上,最後選擇了一根看起來最高最結實的電線,將小雲雀輕輕地放下。

雲歌笨拙地用自己的爪子抓住電線,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大鳥。

“你,你想做什麽?”雲歌結結巴巴地開口問道。他心想,莫不是這隻鳥越想越生氣,想把自己帶到這麽高的地方,偷偷揍他一頓解氣?這麽想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傷心。其實他並沒有惡意,如果對方不喜歡他,冷漠地拒絕他就好,就像他上次做的那樣。這樣,雲歌就知道了對方的想法,會躲在角落裏自我療傷,不會再繼續糾纏。

這是鳥類們不成文的規定,也許也是動物們自然而然形成的禮儀:被拒絕後,要學會優雅地離開。

雲歌越想越難過,忍不住低聲哼哼出一首傷心之歌。

呼啾啾——呼啾啾——

空立在他身旁的另一根電線上,站得穩穩當當,聽見雲歌的歌聲,似乎有些不解,微微皺起眉頭。他張開翅膀,有些無措地扇了扇。

雲歌不加理會,繼續唱著。歌聲能夠安撫他的情緒,讓他感到安心。

忽然,空撲翅離開,很快便消失在雲歌的視線裏。

雲歌愣住了,忘記了唱歌。他怔怔地望著空離開的方向,久久無法動彈。他的心裏越發難過,卻被困在這樣高的地方。也許對於別的雲雀,離開並非是難事。許久不曾好好吃飯的雲歌翅膀綿軟,連平飛都很困難,更遑論從高空俯衝而下。

他不安地在電線之間跳來跳去,心裏暗自祈禱著空會再次回來,將他放走。雖然他覺得這種想法完全就是奢望。也許那隻大鳥的本意就是將他一隻鳥拋棄在這裏,自生自滅。

就在雲歌不再抱有希望之時,空真的回來了。這一次,他直接落在雲歌身旁。他收回寬厚的翅膀,露出嘴裏叼著的蟋蟀幼蟲。他歪了歪頭,伸出油亮的黑色鳥喙,將蟋蟀湊到雲歌的嘴邊,就像是鳥媽媽喂幼鳥那樣。

由於太過驚訝,雲歌一時之間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傻傻地瞪著空,渾身僵硬。

空耐心地蹭著雲歌,一點一點將蟋蟀喂進小雲雀的嘴裏。雲歌下意識地將蟲吞下。

“好吃嗎?”他諾小心翼翼地打岔,他吞了吞口水,問道,“蟋蟀好吃嗎?”

“啊?”雲歌的思緒被打斷,有片刻的失神,他甩了甩腦袋,努力回憶道,“要說是平時吧,蟋蟀是好吃的,螳螂也好吃。尤其是幼蟲,汁水多肉嫩,好吃。在春天,蟲子雖然多,但要找到特別可口的,也是需要花費一番功夫呢。但是當時的我太震驚裏,什麽味道也沒嚐出來,隻記得那隻蟋蟀太大了,我整個囫圇吞下,一不小心劃傷了嗓子,害得我好幾天沒能開口唱歌。”

單身的海獺默默咽下口水。

空見雲歌將他的禮物吃下,放心地起身飛走。他往返數次,不斷地喂食著雲歌,直到他肚皮滾圓,再也塞不下半隻蟲子。除了蟲子,空還帶來解渴的漿果,又酸又甜,輕輕一啄,飽滿的果實汁水四濺——這是雲歌第一次吃西紅柿,一下子就愛上了。

雲歌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問空,為什麽要喂我吃的。他已經很久不曾飽食,猛地吃多了,覺得胃裏難受,一張嘴險些發出蟋蟀叫。

空似乎並不喜歡說話,他歪著頭,打量了雲歌半天,卻一言不語。雲歌覺得鬱悶,他平白無故被鳥綁架到這裏,又被喂了一肚子蟲子,原本就心情鬱結的他更加難受起來。

就在這時,空忽然扇著翅膀飛了起來,他繞著雲歌飛了幾圈,張開嘴,發出低沉的鳴叫。先是厚實的低吟,忽而走高,帶著幾分沙啞,不夠婉轉,卻很悅耳。

雲歌一愣,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那隻奇怪的鳥正在唱著他的雲中歌!那首從未得到過回應的求愛歌!他忽然激動起來,幾乎快要站不住。

空停了下來,用翅膀輕柔地扶住雲歌,嘴裏卻不曾停歇。他一直唱啊一直唱,直到夕陽西下,天邊的雲朵被染得通紅。

一隻雄性伯勞鳥對著一隻雄性雲雀喂食求愛,這樣的場景太過稀罕,被路過的攝影家無意之間捕捉下來,很快便刊登在當地報紙上,成為一時的熱門話題。人類紛紛猜測,這兩隻鳥是怎麽了,為何會組成這樣奇異的組合,是自然的原因,還是另有隱情?

誰也想不到,這組奇妙的照片背後的故事。自然界有許許多多的秘密,而人類永遠無法探索窮盡。他們讚歎著,疑惑著,又很快再次以往。

“這麽說,你們的愛情故事還被記錄下來,傳為佳話了呢。”他諾說道,想起無數個水獺媽媽曾經告訴過他的人類傳說。

雲歌害羞地點點頭,道:“現在去毛春城圖書館,還能找到當年的期刊,可以看到我和空的合影哦。”他不好意思告訴他諾,早在他成精之初,他已經去過圖書館,偷偷看了好幾回了。

他到後來才知道,空是一隻棕背伯勞。有不少伯勞鳥都相當聰明,能夠模仿各種聲音,惟妙惟肖。雖然空的嗓音不似雲歌那般空靈,音律卻極好,能夠出色地將整首歌唱下來。

“哇——”他諾讚歎著,“好厲害呀——”

雲歌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滿都是讚許之情。“空是很厲害,超級厲害的!”他這樣說道。

他諾用力點頭。“不過——”他忽然想起什麽來,略帶不安地問道,“故事到這裏很美滿呢,可是後來你們為什麽要吵架呢?”

雲歌眼睛的裏神采瞬間黯淡。他歎了一口氣,低頭擺弄著那串嬌豔的迎春花,似乎在斟酌著應該如何開口。

在他諾簡單的思維裏,相愛的鳥就應該在一起,這是天經地義的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是因為你吃蟲吃得太多了嗎?”他諾想了想,努力自己尋求著答案。

雲歌蹦跳著大喊:“當然不是了!我吃的一點也不多!哪怕是沒有什麽食物的冬天,我也能輕易地養活自己!”

哦,是嗎?他諾有些遺憾,他並沒有猜對正確答案。

雲歌安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尾羽,用極輕的聲音說道:“那是因為我發現空是雄鳥。”

嗯嗯,他諾點點頭。片刻之後,他豎起耳朵,露出詫異的神色。嗯嗯?你才發現他是雄鳥嗎?

雲歌羞赧地別開頭,歎了一口氣,道:“我真是太傻了。”

他諾不好意思跟著點頭,隻好安慰道:“可能是空長得太好看了吧。”像小老板那樣,他在心裏補充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小老板再好看,我也知道他是雄性呢。雲歌實在是有些臉盲哦。

雲歌激動地點頭,清清脆脆地迭聲道:“是吧是吧,你也這麽認為吧……啊,我忘了,你沒有見過空……”

雲歌回憶道,空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最漂亮的一隻鳥,完美地契合了他所有的幻想。隻可惜,這樣的一隻夢中情鳥,居然和自己一樣,是隻雄性。

他諾有些開竅了,“所以,他給你喂食,為你唱歌,也是在求偶吧。他也以為你是雌性嗎?”鳥類的視覺都這麽差的嗎?他諾心道。

雲歌再次歎息。“不是哦,”他否定道,“空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雲歌是一隻雄性,還是一隻異族的雄性。他辨認出雲歌的求偶舉動,因為太過震驚,並沒有回應。身為雄性,空也是生平第一次接受別人的求愛。他回家認認真真思考了好多天,終於下定決心,不可以逃避,要像一隻成年雄鳥那樣,擔負起責任來。

就這樣,沉默寡言的空並沒有做任何解釋,而是通過自己的行動作出承諾。隻不過,這一次,退讓的卻是那隻小雲雀。

“我太吃驚了,我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雲歌苦惱著說道,哪怕事情過去這麽久,如今他們的周遭早已物是鳥非,他依舊能回想起當年他內心受到的衝擊,“這種忽然被震碎整個世界的感覺比失戀還來得可怕。”

他諾也害怕地捂住臉頰。“你要加油。”他對著多年之前的那隻小小雲雀說道。

雲歌年少時總是特立獨行,有著各種古怪的想法,和自以為足以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可當挑戰真的來臨時,他卻重新變成普普通通的雲雀,和所有鳥一樣,有了恐懼之心。他嚐試著堅持,卻最終退縮。他年紀還小,從未遭受過這樣令鳥害怕的局麵,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式:縮回自己小小的窩裏,偏安一隅。甜蜜的春天結束了,在夏天來臨之際,雲歌又重新回到一隻鳥的生活之中。

他並不知道空是怎麽消化他的決定的,他隻記得,短暫的春天過去之後,是漫長的夏天,然後是漫長的秋天,漫長的冬天,繼而是漫長的一生。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完全長大的雲歌終於再次正視自己的內心,他想起曾經年少無畏的他,不知為何在所謂的成熟之後,變得畏手畏腳,變成他曾經不屑一顧的模樣。

隻可惜,不等他回頭,他發現自己早已無可回頭。

空離開了,在某個不知名的深秋裏,前往未知的遠方。和熱衷旅行的雲雀不一樣,伯勞鳥大多數都不喜歡漂泊,他們會選擇一個適宜的棲息之地,然後長長久久地住下去,直到死亡。而空,卻選擇了漂泊。

“那……”他諾問道,“在那之後,你有遇到過別的心儀之鳥嗎?”

雲歌沉默地搖了搖頭。

正如少年時的他所願,雲歌終身未曾組建過家庭,也再未對其他鳥唱過那首雲中歌。他變成了一隻瘦小衰老的雲雀,再也無法引吭高歌。

“變老也有變老的好處,變老了之後,你經曆過各種悲歡離合,也變得無所畏懼。”雲歌感歎道,“當我年老臨終之際,我的一生變成剪影,迅速從我眼前飄過,我發現我抓不住任何一個回憶。能抓住當下的,隻有當下那一瞬間而已。

閉上眼睛之前,我想著,如果當時的我,沒有逃跑就好了。我曾經有過無數的機會,可以再次回去,可是我也錯失了無數次機會。也許,每一段旅程都有一個起點,錯過最好的開頭,便可能永遠錯失一程風景。”

他在心中默默哼唱著那首雲中歌,想象著心中的那隻鳥。在一片輕柔的疼痛之中,他頓悟成精。

“成精之後,我就發誓,如果空也成精了,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後和他道歉,重新為他唱雲中歌。”雲歌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如果他沒有成精,恐怕早已變成一抔黃土。那我就搬去他所在的地方,在他化土的地方築巢,每天為他歌唱。”

雲歌很幸運,空並沒有變成一抔黃土,而是和他一樣頓悟成精,時間隻相差兩年。他們重新擁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一次全新的起點。

雖然空還未完全釋懷,但雲歌很有信心。畢竟,他現在的歌喉比當年還要美妙。他知道,空很喜歡他的歌聲。一隻雄性雲雀,隻要他足夠誠心,總是能通過他的歌聲,追求到他的心儀之鳥,這是雲雀一族代代相傳的鐵律。

“等我們都修成人後,”他說道,“我們就一起搬去毛春城。聽說人類世界裏,唱歌也能賺錢。我可以養家糊口,讓空不愁吃喝。”

“這個想法很好。”他諾點頭讚同。“不知道為什麽,”他聽完整個故事,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點評道,“聽完你的故事之後,我很想要養一隻貓。”

雲歌不解,困惑地望著他諾。我們的故事和貓有什麽關係?

他諾卻沒有解釋。他心想,有同伴一起生活的日子一定非常美好,真羨慕呀。

他暗自發誓,等“神仙外賣”擴大業務走上正軌之後,他就將他吉鍋燜蝦領回家。他會給燜蝦做一個最最軟和的貓窩,給它抓最肥美多汁的蜆子,然後將它頂在肚皮上,仰麵朝天,一起在寬闊平靜的紅久河上漂流,自由自在,曬著滿滿一床河麵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