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真沒人管

晚上九點多,雨確實停了一陣。

到宋家老宅的時候,兩名裝修師傅坐門檻上抽煙聊天。縷縷混沌煙白在潮濕雨氣裏很久沒散。

宋岐歸車燈打得遠,師傅一眼認出車牌,立馬站起來。其中一位轉身朝裏走,似乎是去通知了。

鎮上吃了晚飯,一路開回來,車流不算密實。積水嘩嘩揚起又落下,路燈在滿地水影裏蜿蜒曲折,勾勒出一夜靜謐空曠。

薑昀祺吃多了犯困,上車沒幾秒就歪頭靠上裴轍肩膀,幾分鍾迷迷瞪瞪,困意更濃,索性半躺枕上裴轍大腿,麵朝裏直接抱住人打盹。

裴轍伸手捂住薑昀祺露出的耳朵。

宋岐歸後視鏡看到,笑了下:“昀祺還這麽黏?”

薑昀祺朦朧聽見,下意識抬頭,裴轍微微用力按下,指間夾住薑昀祺耳朵尖,沒讓他湊熱鬧。

宋岐歸降下車速,一路平穩開回老宅。

師傅們三三兩兩走出來打招呼,叫“宋老板”。宋岐歸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幾條煙,挨個發出去,連聲“辛苦了”。

裴轍沒叫醒薑昀祺,打開車門把閉著眼睛主動往前伸手的薑昀祺抱出來,然後輕輕關上車門。宋岐歸扭頭看見,壓低聲音讓師傅們早點回去休息,說這段時間不用晚上趕工,家裏來親戚了。

最前麵一位高個子、外形精瘦黝黑的師傅為難道:“宋老板,不是我們要趕,工期真的緊。兄弟幾個下周得去老營房整修,這段時間雨太多,營房倉庫又塌了……”

宋岐歸神色了然,轉頭看了眼兩手環住裴轍趴肩頭睡得香呼呼的薑昀祺:“我先去安頓我家小弟弟,一路趕過來累壞了。咱們待會說。”

高個子師傅笑了下:“行。”目光從宋岐歸身上移開,看見裴轍愣了下,似乎是眼熟的。

宋岐歸沒注意,抬腳領裴轍進去。

一樓修整麵積最大,四麵牆體和承重磚木都被重新粉刷加固,潮濕空氣裏,花梨木的氣息被氤氳得格外濃鬱。

“一樓不住人,太潮。十二月份的時候還好,就是陰冷,壁爐得從早開到晚……二樓吃飯會客,前陣子就裝好了……”

宋岐歸帶裴轍走到最裏麵一截寬闊木質樓梯前,輕輕拍了拍觸感細膩的扶手:“專門從外麵訂的黑胡桃木和柚木,三樓還有整牆花梨木,感覺還真不錯。”

宋岐歸原本想法並不打算這麽興師動眾,局部裝修,添添刪刪就好,原材料也完全可以在遂滸就地取。可後來從宋姨幾次督促中琢磨到自己媽可能打算回來養老,宋岐歸想了想,便專門請了當地最精幹的一支裝修隊,好好將老宅修整番。

兩人一前一後踩上樓梯,除了剛開始的一聲嘎吱,之後再無其他聲響。

“您不知道,這樓梯以前不能同時踩兩個人,光一個人踩那動靜能傳到三樓!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塌。現在好了。”

一路過來人聲不斷,薑昀祺睜開眼望四周,過了會從裴轍身上下來,跟著宋岐歸一起摸樓梯扶手,仰頭看宋岐歸說話,哈欠一連三個,閉上嘴巴下秒就被裴轍牽著上了二樓。

二樓幹淨整潔不少,濕度也沒那麽大,除濕的掛壁和地毯是遂滸常見的編織物,據說效果和活性炭類似。廚房和會客廳占了大半,宋姨在裴家就很喜歡待廚房,這裏二樓的廚房用具更齊全,一側還有儲藏室和恒溫恒濕的酒櫃。一眼就能看出酒櫃是新裝的,也肯定是宋岐歸的主意。

二樓去往三樓需要繞過中庭天井,再上一層台階。這樣既隔絕了喧嘩人聲,也因為天井日常通風,更去了一層濕氣。

前刻還能聽見一樓裝修師傅來回走動四處搬運,準備歇工的模糊動靜,到了三樓,這些全不見了,耳邊隻剩中庭吹來的簌簌風聲,還有簷下偶爾撲朔的雨滴聲。

一間主臥三間客臥除了麵積,陳設差別不大,都是黃花梨的床,柚木地板,還有胡桃木的櫃榻。

宋岐歸理所當然先帶薑昀祺去客臥,指著衣櫃最上層對薑昀祺言簡意賅:“昀祺自己換床單。東西都在裏麵。”

薑昀祺點點頭,覺得這不是問題,畢竟有裴轍,便轉頭去看裴轍。

哪想宋岐歸直接將他往門裏推了推,像推雛鳥離巢一樣,開口也像最後囑咐,指著裏間浴室說:“新裝的,熱水也有,早點睡,不然長不高——你看看你才到裴長官哪裏。”

半醒的薑昀祺思路跟不上:“……”剛想說是裴轍太高了,宋岐歸就很自然關上他的門,領裴轍去了主臥。

門關上的最後一眼,薑昀祺抬頭見望向他的裴轍眼底全是笑意。

在宋岐歸看來,自己整理內務是薑昀祺必須做好的,簡直就是天經地義。

門的隔音效果很好,薑昀祺坐在床邊發呆,鼻端是隱隱約約的木頭味道,幹燥清透,聞久了,醞釀出一股似有若無的淡雅橘皮香。

薑昀祺慢吞吞起身去浴室洗澡。也不管行李箱還在裴轍那。

到了主臥,宋岐歸沒再說床單浴室之類的小兒科問題,裴轍同他都是部隊出來的,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簡直不算事。

宋岐歸說他就住隔壁客臥,待會一起喝點。

裴轍說好,一邊蹲下身打開行李箱把薑昀祺衣服和洗漱用品拿出來。

宋岐歸沒多待,直接去二樓挑紅酒,晚間飯桌上因為要開車回來就沒喝酒,眼下哪有不喝的道理。

挑好紅酒去敲主臥門的時候,發現裴轍並不在主臥。左右瞧了瞧,宋岐歸轉身去敲薑昀祺房間。

裴轍走來開門,身後浴室傳來淅瀝水聲。

宋岐歸站門邊,盯著鋪了一半的床,摸了摸鼻子,不是很明白,半晌猶豫道:“哥哎,不帶這麽寵的。他都二十了,十七八歲還能理解……我二十的時候,部隊搞內務,地縫都要刷得鋥亮……”

裴轍彎起唇角,回身繼續幫薑昀祺鋪床:“昀祺不是你。”

宋岐歸百思不得其解:“車上我就想說了,怎麽走哪都要你抱。這麽慣真不行,以後就是媽寶——不對,兄寶,這出去怎麽經曆社會——”

浴室水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薑昀祺推開門出來,濕漉漉的頭發垂下,沒精打采的,看了眼宋岐歸,又去看裴轍,藍眸莫名陰鬱。

短袖短褲,露出來的肌膚白得跟瓷胚似的,直直杵浴室邊,身後水霧繚繞。

宋岐歸被薑昀祺盯得瘮得慌,但某種程度他也算習慣,早幾年薑昀祺一直這麽瞪他,見狀“嘖”了聲,又去看裴轍:“你看看,還瞪我。我說錯了?男子漢大丈夫——”

哪想裴轍拿著浴巾走過去將人從頭裹到腳,然後又抱去了**。

宋岐歸無語了。

薑昀祺卻有些沒來由的生氣,裴轍要給他擦頭發,他自己搶過去揉,裴轍站床邊,沒說什麽,嘴角笑意就沒下來過。

宋岐歸看不下去,上前拉裴轍:“大哥,我們出去吧?他又不是不會弄。”

薑昀祺原本麵朝裴轍盤腿坐**,這下直接背朝兩人,垂下頭有一下沒一下擦頭發。

裴轍對宋岐歸說:“你先下去。”

這下宋岐歸也不好說什麽,看了眼薑昀祺倔得不行的背影,鼻腔裏快速歎口氣,轉身抱紅酒走了。

裴轍走到薑昀祺那麵,單膝蹲薑昀祺麵前,握住毛巾底下一截小下巴,沒怎麽用力就抬了起來:“昀祺?”

薑昀祺頓了頓,水藍對上笑意溫柔的黑眸,張嘴:“他煩死了!每次都要管我!以前管我期末考試,讓我自己寫作業不要煩你!現在管我鋪床單!那我晚上還要找你睡覺呢!”

“我要告訴宋姨!”

站門外聽不大清的宋岐歸還是聽清了最後兩個字,頓覺闖禍,腦子裏迅速為明天見到自己媽打草稿。

也許是這段時間裴轍始終無微不至地陪伴在自己身邊,薑昀祺的依賴到達從未有過的程度。宋岐歸的出現更像一種提醒,提醒薑昀祺眼下狀態並不“正常”——他應該更獨立點。

薑昀祺一點都不想獨立。無論生病與否,他都離不開裴轍。

裴轍笑:“那就晚上一起睡。”

薑昀祺抬眼,睫毛彎翹,臉頰因為氣惱泛紅:“那岐歸哥再說怎麽辦?”

裴轍說:“他不會說了。”

薑昀祺點點頭,傾身摟住裴轍頸項:“那你喝完酒記得把我抱過去。我一個人睡不好。”

裴轍低頭吻了吻薑昀祺溫軟肩膀:“好。”

“不許喝太多,你會醉的。”薑昀祺縮了縮肩膀,想起藥還沒吃,便要推開裴轍去吃藥。

裴轍低笑,呼吸忽然慢了許多:“不會。”話音還未落,抬起頭扣著薑昀祺後頸深吻下去。

薑昀祺折騰兩下壓根動不了,隻能乖乖挨親。

吃藥的時候臉就紅得不行,所幸吃完藥效即時發作,薑昀祺很快在枕頭上睡著。裴轍守了一會才出去。

這段時間雨勢太大,但外圍居民區比起雨林深處,好了不少。七月底歇下一程,八月再來最後一波,九月初就能迎來明媚秋光。

二樓延伸出的陽台對著他們來時的路。一麵玻璃幕牆朝相反方向,映著中庭天井。

裴轍過去的時候,宋岐歸正巧從一樓上來,估計剛和裝修隊師傅談好。

“老營房又塌了。聽說那裏現在還在下雨,尋常的鋼筋結構在裏麵太容易腐蝕,後來弄得一套磚木又抗不了蟲蟻啃,刮風下雨沒幾天就能塌一處,這叫什麽事……”

宋岐歸走到藤編躺椅上坐下,隨手打開紅酒塞,沒管醒不醒酒的程序,先往裴轍杯子裏倒了半杯,又給自己倒了。

最近三年遂滸外圍才漸漸步入常軌,但當年部署下的一係列軍械營房都原封不動安置在遂滸大爆炸中心,同時嚴格控製人員進出,防護等級依舊很高,預計未來五六年都不會鬆懈邊境巡防管理,畢竟過去發生的事太慘烈。

見裴轍不說話,宋岐歸繼續道:“領隊師傅說見過你,還知道你名字,你認識他嗎?叫高鎮勇。”

裴轍搖頭,喝了口紅酒,過了會忽然問宋岐歸:“你怎麽聯係到他們?”

顯然,裴轍已經看出高鎮勇帶的裝修隊不是平常裝修隊,應該屬於軍隊裏專業技能崗的普通職員。也就是說有編製的,大概率不會隨意接這種民區整修工作。

宋岐歸語氣很淡:“其實我當時自己聯係了裝修隊,但不讓進遂滸。您別看這幾年寬鬆不少,其實外鬆內緊,大規模外來人員進入一律需要驗身份、開審批。之後找來找去,聽說有專門管民區修整的,就是他們。”

裴轍沒再說什麽。

宋岐歸仰頭歎了口氣:“起碼十年吧……我現在都記憶猶新……”

天井夜色如墨,雨後雲層緩慢遊移,月亮不知道去了哪裏,星子格外亮。暴雨過後過的夜幕裏,寥寥幾點,如同衝刷留下的月亮碎屑。

裴轍沒有喝多少,宋岐歸喝了不少,多數時候都是他在說,後來也沉默下來,似乎言語的分量終究抵不上時間的力量,說再多都是無用功,隻能等著日複一日的時間流淌過去。可他心裏也明白,無論多久,該記住的永遠不會被忘記。

“昀祺還好嗎?我看他瘦了好多。是不是上學太累了?我媽說他還打比賽?”宋岐歸轉頭看裴轍。

裴轍坐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道:“是有點累,回家休息一陣。”

宋岐歸點點頭,想起什麽,對裴轍說:“我還是覺得不能太慣,這孩子得鍛煉鍛煉。以前也是,背單詞都要人看著,數學題還要您手把手教……”

裴轍笑了下,沒說話。

宋岐歸:“我媽也是——我不是說不能疼昀祺,但疼也要有個度吧?我記得有次江州下雪,我打電話給我媽,昀祺接的電話。我問他怎麽不上學,他說不想去,因為下雪了。我剛想說幾句,電話就被我媽拿走——我後來還被我媽說了好幾句。”

裴轍依舊默不作聲笑。

宋岐歸叭叭:“不想去上學。您聽聽?我小時候可不敢這麽和我媽說——哪個小孩敢這麽理所當然地說不想上學?嘿,他薑昀祺就敢。還真能不去上了。我後來知道,那一周昀祺都沒去上學——裴長官,這事您知道嗎?就三年多前,那會出院快一年了吧……”

然而晚來的告狀並無任何成效。

裴轍轉頭對宋岐歸說:“知道。是我讓他在家玩一周雪的。”

宋岐歸:“…………”

自此之後,宋岐歸再也沒有在薑昀祺教育問題上發表任何異議。

畢竟,薑昀祺真的沒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