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燕洄站在門外, 望著院裏的?梧桐樹怔愣,他很少?有發呆的?時候,可最近漸漸多了起來。他抱著刀, 精神渙散。

他知道, 自己雖貴為錦衣衛指揮使,可歸根到底,不過?是蕭匪石豢養的一條狗罷了。在內唯命是從,在外血性肆意。

可這兩天,他匱乏蒼白的頭腦, 居然開始活絡了?。

他在思考林沉玉,思考自己。

他是蕭匪石的?鷹犬, 林沉玉是蕭匪石的?籠中雀。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麵, 小侯爺在公?堂之上那清淩俊朗的?瀟灑模樣, 紅爐一點雪,揮劍斬春風。而如今, 她連個酒杯都端不穩了?。

他還記得陳泗良讚道:“督公?夫人嬌不勝力,骨軟筋酥,督公?有福了?啊。”

他冷眼旁觀, 蕭匪石無動於?衷,可他總覺得有些撓心瘙骨的?難受。

他喜歡白?衣如雪的?她, 也挺喜歡穿著粉嫩襦裙的?她,大抵是男兒的?天性, 總覺得她應該穿著跟朵花兒似的?, 嬌媚萬端,叫人瞧了?心裏愉悅。

可那是她心甘情願的?麽?未必吧。

他想, 大抵把竹子嫁接倒海棠樹上,是行不通的?吧。

蕭匪石這個人從小便?吃過?太?多的?苦, 又得不到愛,這些年越發乖張扭曲了?。

他愛林沉玉,這點燕洄沒有絲毫懷疑過?。

蕭匪石曾經說過?,沒有林沉玉,蕭匪石已經死在了?延壽八年的?大雪裏,沒有林沉玉,他撐不過?那雙重的?酷刑。他那雙眼裏,看誰都是恨,唯有看林沉玉時戾氣才能?煙消雲散。

可燕洄不敢苟同他愛林沉玉的?方式。

他在思考,如果他是蕭匪石,會怎麽樣對林沉玉。

也許他會辭官,帶著她私奔去浪跡江湖,做一對雌雄雙煞,亡命鴛鴦。也許他會大隱隱於?市,悄悄給?林沉玉改容換麵,拉著她的?手去逛廟會,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梧桐樹下乘涼,陪她看月亮。

他並不是一個好人,可他到底有幾分良知。自己悲慘的?私生子經曆就是前車之鑒。他要成為一個好男人,不讓女人傷心,不讓兒女痛苦。

燕洄忽的?拍拍額頭,有些自嘲的?笑了?。

他真大膽啊,督公?的?人,他也敢胡思亂想了?。

真是件怪事,一條狗,什?麽時候居然也開始思考人生了?。

而思考是痛苦的?根源,燕洄閉了?眼,不願意再痛苦下去。

思緒停歇,他作?為錦衣衛的?敏銳讓他忽的?警覺起來?,他敲敲門:“小侯……夫人,好了?嗎?”

無人應答,他心裏一沉,推門就要進去,不提防後背寒光一閃,他回身拔劍就護,看身形是個青年人,劍鋒破空,直走如蛇。

是個招式狠厲的?練家子。不是別人,正是牧歸。

燕洄並不怕,這種刺殺他遇見的?多了?,他單手揮刀去擋,當?的?一聲刀劍相接,震耳有聲。

這一聲吼,叫附近的?人都來?了?。燕洄一刀刺向來?人,反腳就去踹門:“夫人!有刺客當?心!您還在嗎?”

屋內無人回應。

燕洄心裏一驚,他一邊應戰大喝一聲:“夫人失蹤!封鎖院門!”

說罷,狠了?心脫戰,迅速向宴客廳跑去。

*

房內

聽到徒兒要帶她離開,林沉玉第一反應是感動,可卻婉拒了?:

“桃花,你快離開這裏。我暫時還不能?走。”

她的?父母,兄長都生死未卜,她豈敢擅自離開?

“為什?麽?因為師父愛上那個閹黨了?嗎?師父不要我了?嗎?”

顧盼生泫然若泣,緊緊抱著林沉玉的?舊衣裙,好似被人丟棄的?小狗,濕漉漉的?眼,淚汪汪的?看著她:

“明明說好了?隻要我乖,師父就永遠和?我在一起,永遠不分離!我真的?很乖很乖,每天都聽您的?話,師父為什?麽半途反悔,不要我了?呢?”

少?年哭到鼻尖微紅,剛剛給?師父換完衣裙的?他靨羞海棠,曲著腿兒坐在床頭,楚楚可憐的?抱著膝蓋,抬著那比狐狸精更蠱惑人心的?尖俏臉兒直勾勾看她,誰看了?不心碎?

“這麽多天,我辛辛苦苦一個人替師父奔波,又是找棠老將軍去聯係師父的?爹娘和?兄長,又是幫著衡山派協助災民修建堤壩,又是四處尋找師父的?下落,蕭匪石要追殺我,我東躲西藏跟小老鼠一樣狼狽,可我不敢走,因為我知道師父還在等著我救她。我好不容易來?了?,師父卻不要我了?,我何苦來?哉?”

他委屈至極,背過?身去不看她:“師父是大騙子!桃花不要和?你好了?。”

林沉玉心都快化了?,又是心疼又是感動,顧盼生能?來?她就已經驚訝至極了?,沒想到他背後為自己做了?這麽多事,得多辛苦?

她伸手摸了?摸顧盼生的?手,他白?嫩的?手上有了?水泡,顯然這些日子,他過?的?很是艱難。

“都是師父的?錯。”

林沉玉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他話裏的?意思:“等等,你去尋了?我爹娘和?兄長?”

顧盼生哼一聲,並不理會。好像隻傲氣的?漂亮貓兒,驕矜的?甩著尾巴。

“是師父不好,一切都是師父的?錯,師父並不是故意不信守諾言的?。桃花乖,桃花最乖了?好不好,告訴我爹娘怎麽樣,好不好?”

林沉玉軟了?性子,坐在她身邊,伸手攬住了?她肩膀。

顧盼生一愣,林沉玉靠近他,他那點拿喬的?小脾氣也就沒了?:“他們還活著,寫了?信給?您,回頭我給?您看。”

“當?真。”

“千真萬確,而且老將軍已經派人去,幫助師父的?兄長甩開追蹤了?。”

林沉玉心頭一顫,巨大的?驚喜充盈著她的?心間,她實在沒有想到他能?做到這個地步。

她現在看這個徒弟,怎麽看怎麽喜歡,恨不得揉在懷裏狠狠的?抱抱他,可到底她還是克製住了?。她喘口氣,拉著顧盼生起身:

“你有幾成把握帶我離開?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還是等我恢複了?自己走。”

她不能?拖累桃花,如果桃花落到蕭匪石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弟子有萬全的?把握,把您救出去。”

顧盼生忽的?蹲下身來?:“事不宜遲,我知道陳府暗道,我背您離開。”

*

燕洄來?搜房間時,已經人去樓空。

蕭匪石聽到林沉玉消失的?消息時,手中酒杯被他硬生生捏碎了?,他麵色依舊淡漠,可望向燕洄時的?目光 ,已經冷到刺骨了?。

“搜。”

林沉玉被他親手下了?軟骨散,她跑不了?多遠。

“已經派人在搜了?。”

砰!

一整個玉酒壺砸在燕洄腦門上,登時浸出血來?。

“海東青跑了?,沒了?力氣的?女人都看不住,你都在做什?麽?”

蕭匪石起身,冷眼看他:“封鎖城門,找到她之前連個螞蟻也不準放出晉安!調我府邸所有錦衣衛來?,挨家挨戶的?搜,一寸土一寸地的?掀!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另差一小旗,派人去大街小巷敲鑼宣傳,膽敢有人收留陌生男子女人,一家老小,格殺勿論!”

“是。”燕洄捂著額頭,咬著牙拂袖離開。

蕭匪石不信了?,林沉玉還跑出這天羅地網!

*

燕洄匆匆離開,來?不及處理額頭傷口,就聽見屬下道:“指揮使,城東巷口發現女子繡鞋!”

他把那繡鞋把在手裏,正是林沉玉今兒穿著的?那隻。

林沉玉從城東離開?

他沉著臉:“差小旗兩隊沿路去搜!一隊從陳府直穿過?去!一隊從城東門反向抄殺!不要放過?任何破綻!”

他匆匆上馬,正要趕過?去搜捕,可一無所獲。

他滿心焦急,林沉玉,你到底在哪裏?

這時候,又有人來?報:“城西尼姑庵樹梢上發現女子衣裳!”

燕洄愣住了?,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林沉玉的?繡花襦裙:“再派兩隊去城西!不,我親自帶隊去!封鎖尼姑庵!”

半路上,他又被人攔住了?。

“城南吳橋坡的?菜地裏,又發現了?女人花鈿並珠釵!”

“城北戲樓上,又找見了?女人裙褲!”

燕洄呼吸急促起來?,他看出來?這些都是林沉玉今兒穿著的?物?件。

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到底在哪裏?對方就好像逗他們玩一樣,這裏一件那裏一件,壓根猜不到林沉玉從哪個方向離開的?。

燕洄閉上眼睛,心裏有了?幾分計較:

“搜查內容多一項!你們去尋晉安本地軍爺一同搜索,遇見不是晉安本地的?眼生的?人,也緝拿過?來?,看押審問!”

很顯然,林沉玉有幫手,並不僅僅隻有她一個人。她在晉安無依無靠,不太?可能?是當?地人幫助的?她,更可能?是她的?舊友。

既如此,那就好辦了?,隻要抓一個出來?,林沉玉就不可能?繼續隱著蹤跡。

她太?過?講義氣,有時候這並不是一件好事情。

燕洄重重吐了?口濁氣,目光複雜。

*

“什?麽人!這麽晚了?在外麵跑?”

錦衣衛正沿街搜著人呢,餘光瞥見遠處兩個緩步走來?的?少?女,少?女兩個手拉手肩並肩,都生的?白?皙秀美,衣裳整潔,很明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左邊少?女生的?杏眼桃腮,右邊少?女有點癡癡的?發呆,含胸駝背的?,似乎不敢抬頭看人。

錦衣衛覺得不對勁,一把抓過?右邊少?女,少?女嚇的?尖叫起來?,夾著嗓子說:

“登……登徒子!你幹什?麽!敢欺負我!我就喊我爹收拾你!”

“你爹是誰?”

左邊少?女語氣鎮定:“我們爹是晉安府裏錢氏錢莊家掌櫃,您不信可以換掌櫃來?問,您抓我妹子做什?麽?這附近難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少?女表情茫然,不似作?偽。

錦衣衛看旁邊的?守衛:“你們晉安府,有這號人?”

守衛搖搖頭有些疑惑:“好像並沒有見過?。”

少?女叉腰:“我們好歹也是錢莊的?大小姐,天天在閨閣繡樓待著,平白?無故讓你見了?,算什?麽話?”

“那你們深夜出來?做什?麽?”

少?女臉蛋一紅,扭捏起來?:“約了?人去河邊看燈……”

錦衣衛總感覺不太?對勁,他刷的?一下拔刀,打算試試這兩個少?女,旁邊守衛攔住了?他。

錢氏錢莊是晉安知名的?大錢莊,主?家是衡州府首富,開罪不起。

錦衣衛隻能?喚來?了?掌櫃,掌櫃見了?兩個少?女,笑眯眯點頭,說正是小人女兒,養在深閨鮮少?人知,他又給?了?幾個人些好處。這才把兩個人帶了?回去。

回到錢莊,右邊的?少?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扯下來?頭上假發,擦了?臉上脂粉,嗚嗚咽咽:

“嚇死我了?他當?時都拔刀了?,還好你來?了?錢叔,不然差點就要死了?。剛剛真的?我都要嚇尿了?,我好想死啊錢叔,這活我真的?幹不下去了?!”

掌櫃歎口氣:“小東家辛苦了?。”

他是錢氏錢莊開在晉安分莊的?掌櫃,也是錢為爹爹的?舊仆,忠心耿耿,對小東家也是頗有照拂。

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小東家錢為。

錢為哭的?打了?個嗝,掌櫃遞過?來?一碗香噴噴的?太?平燕。他一霎時止住了?眼淚,從胸口掏出個大包子,一邊啃包子,一邊吃起來?。

“好好吃,我先不死了?,再來?一碗吃完再說。”

錢為淚汪汪捧著碗看他。

他是個什?麽命啊,好像從遇到林沉玉開始,他的?人生就開始驚險了?起來?,先是海上風波,再到延平賑災,現在又要到處去扔衣服聲東擊西,天知道他今天跑的?有多快,好幾次差點和?錦衣衛擦肩而過?了?!

錦衣衛是個敏銳的?,後來?都拔刀對著他了?。好在錢叔趕來?,擔保了?她們。

葉蓁蓁在旁邊,她也歎了?口氣,目露憂愁。

按照計劃,她們要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了?,聲東擊西混淆耳目。

就是不知道師兄和?顧盼生那邊,是否順利救出侯爺了?。

救出來?了?侯爺後該怎麽辦呢?眼看晉安已經布起來?了?天羅地網,插翅難飛,她們縱然一時得以安息,可怎麽離開晉安,逃出生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