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當——

她的劍無力落地, 林沉玉扶著額頭,那種感覺又來了,渾身無力, 額頭發燙, 喘不上來氣。

蕭匪石奪下劍,她捏緊酒杯,一步步逼近林沉玉,黝黑的瞳仁裏第一次有了這麽強烈的情緒波動,似醞釀著多年的愛恨, 濃烈的叫人害怕:

“林沉玉,你憑什麽死的這麽輕巧?你還在沉浸在濟世救人的美夢裏嗎?你覺得你偉大嗎?了不起嗎?你很清高嗎?”

她一劍挑起柯盡忠死不瞑目的頭顱:

“你以為他是好人嗎?柯盡忠, 擁兵三萬於東南, 離自?立為王隻有一步之遙!他一造反, 塗炭的是整個東南。你救的十幾萬人,還不夠他馬蹄去踏的!就因為他現?在死了, 所以你就覺得他死的忠烈,活的清高無辜了嗎?”

林沉玉呼吸一滯,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又看著柯盡忠慘死的麵容, 她腦袋一片蒼白。

蕭匪石居高臨下的看著林沉玉:

“我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不恨我的人。我也知道, 我為什麽招人恨。自?我成為掌印來已有數年,天下大權盡在我手, 天下生靈殺伐由?我。多少人和我勾心鬥角,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他們都死了,唯有我活下來了。”

“權謀道上, 死者為英桀,生者為奸佞!本督寧為奸佞, 不做良臣!”

她聲音鏗鏘有力,一把?擲卻了手中?劍,捅過柯盡忠的衣袖,插在地麵。

燕洄隔著屏風緩步走來,他衣襟上衣擺上濺著深重血痕,腰間玉帶幾乎是血洗過一般,他麵色肅殺,臉上再沒有了尋常淺笑時露出的梨渦和虎牙。

他似乎受了傷,捂住胳膊,手掌滲了一手的黏腥**。單手拎著繡春刀——

刀刃砍卷了,已經收不回刀鞘了,隻能?拎著,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血。

“督公!柯盡忠部下屍骸適才派人數過,一千精兵係數滅盡!頭顱盡砍下,要懸城示眾嗎?”

“將柯盡忠一人頭顱示眾即可。懸一千個頭,你是要掛臘肉嗎?”

蕭匪石怒氣回籠,又恢複了那不陰不陽的模樣:“一千精兵屍首送回原籍,剝去盔甲充公,頭顱貼上條子,掛上告示,要他們父母妻兒拿錢來贖回去安葬!一個人頭要一百兩,無人贖的話就去喂狗!區區一千人,這些?小事還要請示我嗎?燕洄!”

燕洄愣了一瞬,低聲道了句諾。

多好的算計呀,殺了人還要親屬來贖屍體。又殺了又賺了,天下好事都讓她占了。

“至於柯盡忠準備造反的那三萬子弟兵,降者不殺,充為軍戶,分而治之,預備著送往西寧衛等苦寒之地,霍家?回頭反了,必然要經過西寧衛,西寧衛必須死守住。都說?柯盡忠手下將士盡忠職守,就讓他們第一批扛去!”

蕭匪石言下之意顯而易見,不降者,殺無赦。降了,就留一條命去做犧牲。

林沉玉閉上眼,柯盡忠治軍一向寬厚,無數府兵對他生死相隨,他的兵血性剛強,不是輕易投降的。她幾乎又能?預見,這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屠殺。

“是。”燕洄低聲應了一句。悄然離開了,臨離開時燕洄隔著屏風瞥了一眼蕭匪石懷裏的人,透過屏風隱約可見那人身形羸弱,豔如?桃花。

他眼裏流露出失望神色,單手按住砍卷了的刀,離開了。

*

“適才菜肴有些?熱,如?今正好了,坐下用膳。”

蕭匪石冷冰冰吐出幾個字,重新盤腿坐下,用幹淨筷子細細的剝蝦,她嫌筷子有些?慢,用擱在旁邊的手帕擦了擦手後,直接上了手給她剝。

她把?蝦送到?林沉玉嘴邊:

“聽說?瓊娘近些?年不愛食炙肉,不知為何?本督給你安排的全是海鮮河味,嚐嚐吧。”

林沉玉看著她白皙修長的手,剝開鮮紅的蝦衣,露出□□緊致的肉來,忽然覺得有些?惡心,輕描淡寫道:

“我不愛食炙肉,不應該問督公為什麽嗎?”

“我如?何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督公裝不知,再怎麽說?也是無用的。”

林沉玉疲倦的閉眼:“我累了,要回房歇息了。大人慢用吧。”

蕭匪石聲音冷淡:“瓊娘,人不要給臉不要臉,我蕭匪石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伺候過人吃飯,你既瞧不起我這個閹人伺候你,就過來伺候我。”

她手一鬆,蝦肉跌落案上無人理會,棄之如?敝履。

蕭匪石麵上沒有什麽表情,黝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卻讓人覺得越發殘忍:

“本督最愛炙肉,瓊娘,你親自?給本督烤。”

說?罷抬眸看向旁邊春雪,聲音冷淡:“把?那台綠釉陶方爐抬上來。”

*

方爐下燃著火,滋滋著冒油,一股焦香撲鼻。林沉玉幾乎是下意識的鼻子一酸,要嘔出來。她手一顫,筷子夾著的炙肉掉落地上。

那些?個絕望的記憶湧上心頭,她捂住口,撕心肺裂的咳嗽起來。

“掉地上幾個意思?瓊娘,重新烤!”

“夫人!”春雪想上前幫忙,卻被林沉玉輕輕推開了,她眼眶通紅,強忍著嘔吐,又夾了一塊肉放在爐上,血紅的肉碰到?火熱的爐麵,發出瘮人的一陣響。

林沉玉麵如?白紙,全無一絲血色。

她死死的盯著那烤肉看,似乎要克服著什麽恐懼,顫抖的手也微微平靜了下來。

不就是塊烤肉嗎?

蕭匪石越是越是要折辱她,她越是要鎮定。她不能?瘋,也不能?鬧。她不能?讓蕭匪石得逞。

冷靜……鎮定……

她腦海裏浮現?爹娘的笑顏,浮現?哥哥寬厚溫暖的背來,家?人是她的底線,也是她所有力量的來源。

“督公請用。”

林沉玉夾著一筷子烤好的肉,送到?蕭匪石碗中?。

蕭匪石仔細的看著她的麵容,似乎想從她蒼白如?紙的臉上看出破綻來,看了良久,她淡漠開口:

“看來瓊娘還是不了解本督,本督喜歡,炙的發焦的肉,就跟火裏燒出來的一般……”

“重炙。”

林沉玉愣了愣,半晌低眉,輕聲道了句:“好。”

這一瞬間,她多想殺了蕭匪石。

她想爹娘了,想哥哥了。她好想撲在他們懷裏哭,可現?在流淚是沒有用的,絕望蔓延上她的心房 。她畢竟不能?倒下,她的爹娘生死未卜,哥哥一命懸在蕭匪石一念之間。

她咬咬牙,捂住口鼻,逼著自?己看那血水淋漓的炙肉。

人世間再無海外?侯,可她沒有一時一刻忘記,她是林沉玉,不是瓊娘。

最後的最後,蕭匪石還是沒有吃那塊肉,這頓飯誰也沒有吃,她看著低眉順眼的林沉玉,丟下筷子,麵色陰沉的離開了。

她一離開,林沉玉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可她一日沒有進食,什麽東西都吐不出來,隻能?幹嘔著吐清水。

春雪扶住她,林沉玉喘著氣閉上眼,感覺到?少女輕輕按在她背部,聲音怯懦的喚她夫人。

她露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來:“春雪,把?這些?吃的拿過來,到?房裏吃了,你不是說?想吃肉嗎?”

春雪搖搖頭,流著淚把?她扶進了房間。

*

林沉玉似乎疲憊至極,回房就睡下了,春雪不敢打擾她,悄悄鎖了門離開了。她端著那碗肉走到?了自?己住的廂房裏,幾個少女圍上來,兩眼放光,嘰嘰喳喳道:“春雪!出息啦!有肉吃啦!”

春雪嚼了一塊,眼睛一亮,這肉又嫩又香,一點?腥氣沒有,實?在是人間美味!

可她眼前浮現?夫人那氣若遊絲的模樣,忽然覺得這肉也沒有那麽好吃了,她把?肉分給了大家?。大家?吃完都瞪大眼睛:“怎麽會這麽嫩?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肉!比我家?裏逢年過節買的還好吃!”

旁邊一個少女冷哼一聲:“沒見識的東西們,拿這肉和菜市口的爛貨比。這些?都是每天清晨底下官員們親自?送來的上好的肉,自?然比菜市賣的強千百倍!”

她是伺候蕭匪石的婢女,說?話傲氣的很,大家?都不樂意搭理她。

春雪有些?疑惑:“可是我看夫人並不是很樂意吃的樣子,她看見肉就想吐,是為什麽呢?”

她瞥向旁邊廚房的燒火丫頭:“魚兒,廚房現?在還有人嗎?夫人一日沒進食了,我想要不煮個白粥給她。”

那少女翻個白眼,冷笑:“她就可勁拿喬唄,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矯揉造作的婆娘罷了,還夫人呢,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不過是個別人送來的姬妾,你們還真把?她當主?子了?等哪日老爺厭了她,有她好看的。”

春雪愣住了:“夫人不是那樣的人,夫人人很好的,老爺也喜歡她……”

她摸了摸熱乎乎的胸口,她還活著,夫人還送了她一根白玉簪子呢。

旁有丫鬟冷眼拆穿了那蕭匪石的貼身丫鬟:

“我看你是看見夫人穿金戴玉,眼紅了吧?昨兒夫人從廊下走過,你眼睛就盯著夫人的衣裳首飾看。”

“就是就是,別怪我沒提醒你,人貴有自?知之明!你是有幾分姿色,可夫人那可是國色天香的人物,生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不說?,老爺還愛慘了她,沒瞧見那寶貝勁兒?錦衣玉食的供著,裏三層外?三層的護著,生怕夫人跑了。你要是對老爺有什麽不該有的念頭,我勸你還是早些?歇歇睡了吧。”

那丫鬟麵色一紅,似有羞憤。

春雪不敢置信的看向她,終於明白了她話語裏的酸勁從何而來了:“你……你看上老爺了?那可是太監啊!”

還是個女太監!

那丫鬟哼一聲,似乎破罐子破摔一般:

“太監又怎麽樣?得了手,什麽榮華富貴沒有?你們難道不喜歡榮華富貴嗎?虛偽!”

春雪皺眉:“可是,她那麽殘暴……”

“殘暴?她殺的人,不過是些?個不聽話的賤人罷了,老爺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富貴人物,能?站在她身邊,多威風呀!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喬早晚寒了老爺的心。”她得意起來:“我溫柔體貼,雖不如?夫人美貌,可勝在嘴甜,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

她還想說?什麽,忽然有人來喊她給老爺燒水沐浴,她扭著纖腰,搖搖擺擺的走了。春雪擔憂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總感覺要出事。

“那小蹄子,該不會想趁著老爺沐浴,勾引老爺吧?”

“不知道,和咱們沒關?係,散了散了……”

*

林沉玉在房中?,她悄悄將枕頭藏在被褥裏,反手鎖了門,門口的侍女們都打了哈欠,她用繩索吊在房梁上,頂開屋頂瓦片,一躍跳將出來,一陣頭暈目眩,貓著腰躲了起來,喘著氣緩一緩。

體力大不如?前,可還能?用。

她睡了幾日,精氣神恢複了許多。對自?由?慣了的林沉玉而言,她不可能?一輩子囿於後院。

她得自?己救自?己。

內院外?院還是禁衛森嚴,蕭匪石為了防她跑,幾乎是布下了天羅地網。林沉玉感覺有些?棘手,正沉思著如?何逃跑。

忽然,一起淒厲的慘叫響起。

一個倉皇的身影從東廂房推門而出,連滾帶爬慌不擇路的跑了出來,她喊的實?在淒慘,好像看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怪物!怪物啊!”

“滾!”

廂房內傳來蕭匪石的怒吼,聲音陰冷,似乎在發顫。

林沉玉愣住了,她印象裏麵蕭匪石從來都是平靜的讓人覺得可怕,即使有情緒波動,也絕不會吼出來。

蕭匪石的怒吼依然在繼續:“殺了!院子裏的人,通通都殺了!”

林沉玉麵容複雜,目光放在了東廂房上。

這個點?,蕭匪石應該在沐浴,她極愛淨,幾乎容不得一日不沐浴,每日沐浴的時間都是固定的。

那個小婢女到?底看見了什麽?

她口裏的怪物,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