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林沉玉睡了沒一會?就起來了, 一個怯懦的小侍女攙扶著她到梳妝台前洗漱,用篦子為她梳頭?。

林沉玉覺得頭發一緊,不由得蹙了眉。

“夫人疼嗎?對不起, 奴婢粗手笨腳的!夫人饒命!”

春雪忐忑的看向林沉玉, 似乎自己惹了麻煩。

林沉玉並不在意,道了句無事,然後繼續發呆。梳妝台是蕭匪石命人用梨花木打的,正?麵對開兩門,麵上四麵裝著錦繡圍欄, 正?中擺放一明晃晃的瑞獸菱花銅鏡。

春雪有些不嫻熟的打開匣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哪裏見過?這些寶貝?

在春雪的認知裏, 村裏最富貴的員外夫人頭?上帶著的黃金釵子就是最奢華最美麗的了, 金燦燦黃澄澄的, 她一輩子也買不起。

可?如今匣子裏琳琅滿目的擺著一匣子釵環珠寶,有鏤金掐絲的琺琅步搖, 翡翠白玉雕成的蝴蝶簪,點翠花鈿整齊的碼著,沒有一件不是精美絕倫巧奪天工的珍寶, 燈光映著這一匣的流光溢彩,照的人自慚形穢。

“好漂亮啊……”春雪不禁誇讚出聲音。

意識到了什麽, 她紅了臉道歉:“對不起夫人,是奴婢粗鄙了, 奴婢從來沒有見過?這些。”

林沉玉麵容平靜, 語氣卻溫和起來:“不怪你。”

這一匣子東西的奢華程度,具在宮廷用器之上, 連她也有些驚訝。

“老爺對夫人可?真上心,有這麽多好東西都留給夫人, 聽?說這府邸裏的家具都是老爺新打的。”春雪感慨道。

林沉玉一愣:“你覺得給你好吃好喝,把你榮華富貴的藏起來,便是對你好嗎?”

春雪並不知道他們的仇恨,隻懵懂點點頭?,她覺得夫人很?溫和,膽子也大了些:

“難道不是嗎?別說有人肯給我這麽一匣子好東西了,就是肯給我碗肉吃,我都能跟他一輩子,當小老婆也成哩。”

林沉玉被她逗樂了:“出息。”

春雪笑的羞澀:“夫人別笑話我,我小時?候爹娘就被土匪殺了,哥哥嫂嫂把我賣到了秀才家做童養媳,前些日子秀才死了,我又被賣了,這麽大,我還?不知道肉什麽味道呢。”

戰亂,旱澇,土匪,君臣猜忌自毀長城……

這些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林沉玉微微一愣,歎了口氣,從匣子裏拿出根樸素的白玉釵來,插到春雪的髻上:

“我手頭?沒有肉可?以給你解解饞,倒是能送你個簪子,及笄的小姑娘了,頭?上光溜溜可?不好看,插隻簪子才像樣。”

春雪瞪大眼睛,紅了臉羞愧難當:

“夫人,奴婢隻是說說笑的!怎麽能這樣!現在奴婢能伺候夫人,有衣食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奴婢惶恐,這樣會?折煞奴婢的!”

“一根簪子就折煞你了?就這膽量還?想給人當小老婆?”

林沉玉摸摸她的頭?,聲音輕柔,她緩緩起了身,身子疲軟,依舊是沒有什麽力氣。

春雪紅著臉把簪子悄悄藏在了懷裏,扶著林沉玉出了房間。

月上柳梢,林沉玉心裏莫名升騰起一些不安來。

*

“夫人來了。”

宴會?設在八角閣中,林沉玉上了三層閣樓,一陣頭?暈目眩,她把住了欄杆,向下望去,院裏滿是新栽的山石花卉,她憑著欄看了一會?,就聽?見耳畔有人輕聲道:“瓊娘。”

林沉玉回眸,耳上的碩大晶瑩的明月璫映著月光,直直照進蕭匪石眼裏。

蕭匪石喉結微動?,眼裏多了絲林沉玉並不想讀懂的光,她強硬的把住林沉玉的細腰,聲音有些顫:“不要靠在欄杆上。”

她在害怕,怕那欄杆護不住她。

“貴客要來了,督公還?是鬆手吧,我沒那麽弱不禁風,掉不下去。”林沉玉冷眼看她。

春雪給她打扮的極為嬌妍,不得不說她的骨相生的極好,做俠客時?自成一派風流;用胭脂水粉打扮起來,又是另一番鮮豔妖嬈。

偏生她那雙眼清冷冷的,眼裏沒有一絲情意,隻叫人又愛她,又恨她。

蕭匪石一言不發,隻盯著她看。

忽然聽?見身後有盔甲擺動?的錚錚聲響,有青年粗獷的笑聲傳來:“喲,督公好情趣,我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林沉玉聽?見聲音渾身一顫,猛的從蕭匪石懷中掙紮出來,抬頭?看來人。

是柯盡忠!行都司的小將軍!她的好友!她才寫信給他,希望他能幫助海東青的父母平反。本想有空就去拜訪他,奈何造化弄人,她現在已經“死”了。

不知道柯盡忠知不知道。

“瓊娘,你失態了。”

蕭匪石席地而坐,漠然的瞥了一眼林沉玉。

柯盡忠看見林沉玉,也愣住了,恍惚的盯著她看了一會?,意識到自己的冒犯後爽朗一笑:“恕在下冒昧了,夫人眉眼,似我一位故人,因此看的有些久了,還?望督公莫要怪罪。”

林沉玉想開口喚他。

冷不防被蕭匪石死死掐住胳膊,她聲音帶著冷意:“注意身份!想想看你的哥哥。”

林沉玉氣餒了,垂眸不去看這人。

蕭匪石警告完了林沉玉,聲音一慢,恢複了那不死不活的冰冷模樣:

“既是眼熟就是有緣,小將軍請坐。”

柯盡忠坐下,盔甲未摘,手擺在刀上,很?顯然他在防備蕭匪石。

“瓊娘,敬柯小將軍一杯酒吧!”蕭匪石瞥一眼身邊人。

林沉玉渾渾噩噩的起身,端起酒盞給柯盡忠斟酒,柯盡忠愣愣的看著她,林沉玉斟完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陪將軍共飲。”

她害怕,蕭匪石會?在酒裏下毒。

林沉玉仰頭?,一飲而盡,這酒有些烈,辛辣入喉,滾燙惹淚,但應該是沒有毒的。

她安心了。

柯盡忠忽然笑了,他僵硬的身子緩和了一些,取下頭?上盔甲,麵容有些放鬆:

“督公夫人好酒量,這一點還?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似!”

蕭匪石抬眸,語氣平淡:“小將軍故人是誰?能讓小將軍引為知己,必然不是我家姬妾這般的等?閑之輩。”

柯盡忠麵露惆悵:

“說起來督公應該認識,就是林沉玉林小侯爺,我才接到她的信,還?她的人情,給一對海盜兄弟平反,才料理完那件事,正?準備去延平看她呢,沒想到半路上聽?見她葬身火海的消息,真是天妒英才。沒辦法,這才又折來了晉安拜見督公大人。”

林沉玉就這樣看著他,心裏發苦,麵上隱隱露出哀傷之色。

多年好友,縱然相對不相識,這滋味並不好受。

柯盡忠看著林沉玉,隻覺得心裏親切的很?,繼而笑道:

“算了,言多必失,盡忠冒犯了夫人,讓下官自罰一杯吧!”

柯盡忠正?要飲了杯中酒,副將警惕的碰碰他胳膊:“小將軍,小心酒水。”

柯盡忠一愣,他看著林沉玉,對著副將擺擺手:“夫人都飲了,我豈能畏畏縮縮?”

說罷,他一飲而盡了杯中酒——林沉玉親自倒給他的那杯。

蕭匪石靜靜的看著兩個人飲酒的場景,瞳仁依舊是那黝黑深邃模樣。

忽然,柯盡忠捂住了嘴,難以置信的看向了林沉玉:“酒有問?題,你……你這毒婦!”

他的麵容扭曲了下去,還?來不及痛苦哀嚎,就倒下了。

事發突然,副將一把掏出了刀來,對準蕭匪石,可?他還?沒站穩,房梁外的錦衣衛殺手已然鬼魅般落下,手起刀落,鮮血濺在錦繡屏風上。

蕭匪石在旁邊坐著一言不發,麵容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似乎這一切的暴動?都入不了她的眼,她隻將手臂立在撐在案上,托著腮看林沉玉。

她修長白皙手裏拈著白玉杯,也不斟酒,也不飲酒,就這樣用指尖拈著,搖搖晃晃。

*

林沉玉還?保持著敬酒的姿勢,她僵在了當場,隻感覺自己手中酒杯有千斤的重?量。嘴裏的酒氣也變得苦澀起來,她哪裏還?不明白蕭匪石為什麽要帶她來。

她要利用柯盡忠對自己的親切,麻痹他,用一杯親切的酒,溫柔的要了他的命。

何其殘忍!何其狠毒!

這場景詭異又淒美,八角樓閣四周圍著美人屏風,風鈴陣陣悅兒動?聽?,桌前酒宴擺滿了山珍海味。

而此時?窗外傳來震天撼地的呐喊聲,應該是蕭匪石的人和柯盡忠的人交了火。刀光劍影,殺伐之聲四起,可?以預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慘烈之戰。

侍女們上著山珍海味菜,屋內燃著清雅檀香,而外麵是廝殺怒吼,是咆哮震天,是血流成河。

“閹黨蕭匪石!禍國殃民!殘害忠良!兄弟們殺上去!將那廝千刀萬剮了!不能叫將軍的血白流!”柯盡忠的部下殊死掙紮,發出怒吼。

“保護督公!柯盡忠手下叛黨,殺無赦!”隱約聽?見燕洄的聲音,冷靜如雪,充斥著殺意。

殺……

林沉玉呆呆的跪坐在柯盡忠屍體前,她本就大病未愈,眼見昔日好友死在麵前,唇上血色全無,額間的梅花妝也黯淡了下去,整個人好似枯萎的花。

人的耳朵是和思想貫通的,聽?見林間風聲便想到明月,聽?見笙簫之音便能想到閣中美人。可?如今她的耳裏唯有殺聲滔天,眼裏浮現的唯有暗紅血光,殘肢斷骸……

她又想起來了延平旱澇,想起來了目光麻木等?死著的十幾?萬災民;她想起來了她少?時?跟著爹娘走?過?的邊境,玉龍雪山下清冽的月光照見滿山的屍骸;她想起來少?年時?誤入西寧衛的將軍塚上,黃昏裏漫山遍野的無名墳頭?垂下肅穆陰影,鋪天蓋地朝自己湧來……

她想起來世間的種種,不過?生殺二字。

人亦有限,殺業無邊。

打殺的聲音弱了下去,想是一方勝利,一方敗去。隨著最後一聲撕心肺裂的“奸佞閹宦!不得好死!”的怒吼,和刀劍入肉的悶聲,一切歸於平靜。

蕭匪石贏了。

輕飄飄的一個贏字,是踏著多少?鮮血換來的。

“瓊娘,過?來。”

蕭匪石的聲音忽然響起,她朝林沉玉勾勾手。

林沉玉抬起那清冷的眼,眼裏血絲布滿,她直直的看向蕭匪石。

她眼裏有怨,有恨,更多的是迷茫:

“蕭匪石,你究竟要多少?人死,才肯收手?”

她遠離朝廷,不想去摻和朝堂上的勾心鬥角,軍權交替的爾虞我詐。她隻是想帶著她的劍,帶著她的徒弟,遠離塵囂行走?江湖。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遇到了人世間的漏縫,她就輕輕的縫縫補補,再拍拍手離開。

她隻是想在江湖這個日月壺裏,偏安一隅,度過?平靜的一生。

可?蕭匪石一拳打碎了這個日月壺,把她拽了出去,逼著她去看這血淋淋千瘡百孔的人間,讓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延平十幾?萬的災民被蕭匪石當成棄子,她救了下來。

可?這次戰爭呢?可?以後無盡的屠戮呢?

林沉玉紅著眼眶,往下看去。府外一地的屍首,看不見邊際,空氣中傳來血腥的硝煙氣息。

她悄然握起柯盡忠腰間的寶劍,摩挲著劍鋒,她咳嗽一聲,忽然為自己感到悲哀。她如今連力氣都散去,連拿劍都覺得有些吃力了。這人世間還?有什麽是屬於她的呢?還?有什麽是她能保護的呢?

貪官惡霸,奸宦橫行,天災人禍,無盡殺伐……她終於理解了佛經的那句話,這人世間沒有一點樂,皆是刀口舐蜜。

攤開來看,眾生皆苦。

“蕭匪石,你恨我嗎?”

“恨。”蕭匪石幾?乎是立刻回答。

“若我死了,你會?好受些嗎?”林沉玉抬起清淩淩的眸子,這是她第?一次當著蕭匪石的麵流淚,眼裏蓄滿淚水,卻沒有一絲懦弱,目光決絕的看向蕭匪石。

她單手揮著劍,忽的拔劍架在自己的肩上。

黑夜籠在她的肩膀上,月光被烏雲遮蔽。

她來時?的路已被人斬斷,未來的道她看不見光芒。

她深深的看了蕭匪石一眼:

“雖不知道你為什麽恨我,可?若是我的死能叫你欣慰,能止住你的殺意,哪怕一瞬。那就謹以此劍,終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