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蕭匪石獨自坐在木桶裏, 鮮花布滿著整個?木桶,她慘白的臉一絲血色都無,目眥欲裂, 平時恍惚死人般平靜的她, 此刻呼吸都粗重了起?來。

若是熟悉她的燕洄看見,都能明白,督公暴怒了。

那一聲怪物,好似捅破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陰暗秘密,蕭匪石半個?身子蜷縮在水麵?下?, 氣的手都在發抖,她想起?來, 卻在聽見腳步聲時停了動作, 就那樣僵在那裏。

林沉玉悄無聲息的落在她身邊。

蕭匪石瞳仁一縮, 聲音淒厲:“林……瓊娘你敢靠近!”

林沉玉刷拉一聲掀開?厚厚的簾子,映入眼簾的是並不旖旎的一幕, 蕭匪石在泡澡。她款款走?進來,直勾勾看蕭匪石。

蕭匪石的身子一軟,她用手撥著花, 似乎想遮住什?麽,依舊是那副不陰不陽的死人樣, 黝黑的眼陰森森的,直勾勾看著林沉玉:

“你再走?進一步試試看, 你不要以為我不會殺你!”

“都是女人, 怕什?麽?”

林沉玉在她身前站定,蕭匪石緩緩抬頭, 額頭都是汗,因為緊張咽了口口水, 林沉玉伸手,摸向了蕭匪石的咽喉,她手指上有?薄繭,摸到那微弱的喉結處,蕭匪石慘白麵?色忽的滲出薄紅來。

她眼角都帶著紅,好似被玩弄的良家少女,臉上罕見的出現脆弱之意,她壓低聲音,帶著薄怒:“林沉玉!”

林沉玉麵?露深思:“督公是女的,怎麽會有?喉結呢?”下?一瞬,她一刀捅穿了木桶,水嘩啦的直流而出,蕭匪石單薄的身子就這?樣暴露在她麵?前。

林沉玉低頭看去,徹底愣住了。

空氣凝滯住,蕭匪石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反應過來後拚命遮住自己的下?身,可已經來不及了。她聽見林沉玉滿是詫異的話語:

“你是……陰陽人?”

*

林沉玉很久以前聽澹台先生?說過,關於陰陽人的事情,起?因是延壽十年之時,京城發生?了一樁奇案,有?一人娶有?嬌妻美?妾,外出經商三載歸來,卻發現妻子大腹便便已經懷孕,他質問?奸夫是誰,妻子卻支支吾吾,隻說是那妾所為。

丈夫怎麽相信,隻道妻子汙蔑小妾,遂報了官。

後官府查證,那妾前門,竟生?有?肉柱。平時藏起?,與丈夫交*媾並不關礙,但亦可與婦人交*配。民間所謂陰陽人。

後來,那妻妾二人雙雙被趕出家門,聽人說兩人竟成了一對,去了新地方,拜堂成親。

“人生?具兩形者,古既有?之。大般若經中記載律有?五種黃門,其中就有?半月黃門,半個?月為男,半個?月為女。”

澹台先生?在軍中為醫,見多識廣,曾經研究過陰陽人,說:“陰陽人男女器具皆備,可男女都難為,為女則胞宮淺薄,難以生?子;為男則精薄如水,難以授孕。大戶人家夫婦,喜獵奇者,往往會買來,養做孌寵褻玩。”

林沉玉想了這?麽多年也沒?有?想到過,陰陽人竟在她身邊!

可……林沉玉想起?來剛剛看見的那空****的地方,欲言又止的看向蕭匪石。

“陰陽人?瓊娘真是高估我了。我現在已經不是了,男的部分,女的胞宮,我在入宮之時全部閹割掉了。如你所見,我現在非男非女,是個?怪物。”

蕭匪石冷笑,不陰不陽的模樣在燈下?愈發令人生?畏,在林沉玉的注視下?,她似乎破罐子破摔般,從水裏緩緩起?身,再也不遮掩一絲一毫,將自己的所有?狼狽與不堪暴露在她眼前。

男子閹割的疤痕,失去的胞宮皺紋,對於男女而言兩種慘無人道的酷刑痕跡,同時出現在了一個?人身上。

林沉玉愣住了,這?疤痕實在猙獰的讓人恐懼,往昔隻聽過閹割男女的酷刑十分痛苦,十有?三四都會喪命,她不敢相信這?疼痛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該多難熬。

蕭匪石看見林沉玉清澈的目光時,似又後悔了,一把?扯過外袍披在身上,她揉了揉濕亂的碎發,拉過林沉玉,把?她按在木桶上,陷在一片花中,她漆黑眸光暗沉深邃:

“不要對我露出那種憐憫可憐的表情!你爹娘當初也是這?種表情,你哥哥也是這?種表情!憐憫是人間最惡心的東西,憐憫完之後他們就能放心大膽的肆意為惡了,不是嗎?他們口口聲聲說著人無貴賤,口口聲聲說著殘缺也沒?關係!口口聲聲給人希望!又遺棄我侮辱我,叱令我責罵我!甚至於不惜汙蔑於我,逼著我離開?你!”

她看著林沉玉蹙起?的眉頭,語氣更冷:

“你為什?麽要難受,瓊娘?你應該慶幸啊,應該高興啊!高興我自殘成為了一個?不男不女的人,高興我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殘缺無害的模樣,什?麽都對你做不了啊!”

林沉玉腦袋嗡的一聲,忽然想起?來了哥哥在船上有?意無意說過的話語:“哥哥絕不會讓你和?殘缺在一起?。”

他指的,應該就是蕭匪石吧。

當年的事,難道另有?隱情嗎?

蕭匪石眼裏盈著淚,淚卻不多,隻叫她黝黑深沉的眼裏蒙起?一層霧,濕漉漉的發滴答水珠墮在林沉玉臉上,她眼裏壓抑著濃重的情思,冰冷又熾熱。

她喚她名?字,不是瓊娘,是林沉玉。

“慶幸吧,我已經毀了自己,林沉玉。若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你早被我強上無數次了。”

*

海外侯死去,已經是第五天頭上了。延平府已經恢複了昔日的日常生?活,絲毫看不出洪水的痕跡了,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氣一日比一日暖,一派欣欣向榮。

自從林沉玉死了,齊平山便痛快了,他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讓人河灘上的石碑,林沉玉三個?字通通敲掉,換上了自己的名?字。

齊平山冷笑,看著林沉玉三個?字在石碑上被抹去,又改寫成自己的名?字,頗為得意:

“好你個?海外侯,家破人亡了,死了能把?功勞讓給本官,也算是功德一樁!”

他仿佛已經看見了飛升的路就在眼前。昨兒夜裏他已經寫信請蕭督公來體察民情了,書信裏,他把?林沉玉的功勞一應攬在身上,又把?髒水一股腦的潑在林沉玉身上。

說她為富不仁,在延平魚肉百姓,所幸蒼天有?眼,將她燒死了。信已經寄出了,蕭督公似乎非常感興趣,派人傳話說掃**敵寇後,過兩日就來。

齊平山樂的開?懷,他就知道,蕭匪石聽見林沉玉死了,一定會非常開?心!畢竟隱隱約約有?聽到傳言,兩人不和?。

他喝了杯茶,哼著小曲,不知不覺就睡去了。

*

齊平山再度醒來的時候,隻感覺渾身冷侵侵的,他抬頭看,自己居然躺在河灘裏,被五花大綁了起?來,他剛想抬頭,卻被人用靴踩著頭顱,一腳踩進河灘地裏。

他呼吸困難,感覺到泥沙漸漸滲透進自己的口中,想吐吐不出,想嘔嘔不成。

“泥…是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人當死狗一樣踹了起?來,隻感覺活過來了。顫巍巍抬眼看去,隻見清冷冷的月下?,石碑旁靠著位少年,他一身縞素,略顯單薄,手中正握著把?尖刀,一點?一點?的把?石碑上齊平山三個?字剜下?來,銳利刀鋒刻在堅硬石頭上,發出令人汗毛直豎的聲音。

他一點?一點?的剜去石碑的字,一點?點?的鑿,就好像在剜著齊平山的血肉,鑿著他的骨頭。

“你是誰!要對本官做什?麽!快放了本官!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少年並不理他,隻是一腳重新把?他踩入泥濘裏,他繼續鑿。稀稀落落的灰落在齊平山臉上。

從齊平山的視角看去,少年生?的極美?,眉清目渺,豔麗如妖,眼角一顆桃花痣紅如鮮血,豔似寶石。他眼眶是通紅的,紅的讓人害怕,就好像他已經流幹了這?輩子所有?的淚,再流便隻能是血,他的眼裏沒?有?一絲亮光,有?的隻是滔天的恨意。

齊平山三個?字終於被鑿掉了。

少年俯身,蹲下?來看他。

刀鋒也對準了他。

齊平山終於慌了:“不要!放開?我,本官給你錢給你銀子給你女子,什?麽都能給你!放開?我,不要......不要殺我。”

這?一句,好像刺激到了他,他啞著聲音笑了起?來:“什?麽都能給我?”

“是的!什?麽都行,隻要你不殺我!”

“那你把?我師父還?給我啊!”

一霎時天地無聲,明月黯淡。

顧盼生?眼裏已經流不出淚了,他猙獰著豔麗的容顏,近乎癲狂的一刀鑿下?去,他已經崩潰了,他可以少衣少食,可以活在不太平的亂世裏,他什?麽都可以妥協,唯獨不能活在沒?有?林沉玉的人間!

都該死!他們都該死!那些個?災民該死!這?殺千刀的齊平山該死!攔著他去給師父收屍的老將軍該死!

他自己也該死!這?人世間爛透了!除了林沉玉都該死啊!

林沉玉已經死了,這?人間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嗎!

不對,死太便宜齊平山了,他忽然笑了起?來,隻笑的讓人毛骨悚然:“一刀砍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前朝廢了一種酷刑,一刀一刀的割下?你的肉,喂你吃,一邊喂一邊割,幾千刀下?去,人就咽氣了,好不好,齊大人?”

齊平山已經嚇尿了,他知道少年並不是在撒謊,他在很認真的說話。他嚇的褲子都尿了,癱軟在爛泥裏:

“求求你,我錯了,不要不要,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晚了,什?麽都晚了。”

顧盼生?一腳把?他踹倒,踩著他腦袋,讓他跪倒在石碑下?,他咬開?手指,用手麵?無表情的在石碑上寫下?三個?大大的血字:

林沉玉。

寫完,他的指尖也被凹凸不平的石碑麵?磨爛了。

他用那鮮血淋漓的手撫摸石碑,抱了上去,好像無助的孩子抱著唯一的依靠。他嗚咽了起?來,哭的撕心裂肺:“師父,徒弟給你報仇,徒弟把?他們都殺了,這?延平府沒?有?無辜的人!他們都該死,我殺了他們,一個?個?的殺好不好。你那麽善良,一定會恨我的,對不對?”

“你要恨就恨我吧,恨死我了最好,恨我你就回來看看我,好不好?變成厲鬼我也不怕的,師父!你回來看看我好不好?變成個?風回來,好不好?”

夜深人靜,清風無蹤。

顧盼生?的淚幹了,他低頭看著血淋淋的手,喃喃道:“師父不肯回來嗎?”

那他就隻有?,殺了。

他回頭,看向齊平山,一字一頓:“就從你開?始,千刀萬剮,為我師父陪葬!”

他正要下?刀,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漠然轉身,就看見了葉維楨,他麵?色肅然的看著顧盼生?,緩緩挪動著四輪車,從樹林陰影中出來。

葉維楨麵?色複雜的看著他:“桃花,放下?屠刀。”

他身上的戾氣,讓葉維楨都心裏隱隱發怵。

葉維楨隱約感覺到桃花變了,如果放任不理,勢必會釀成大禍,她的恨意太深,殺氣太重。這?種人若為俠客,必滅門殺人;若為將相,必屠城殺人。

顧盼生?抬手,將刀鋒對向了葉維楨,他眼裏唯有?死寂和?殺意。

“我殺完他就來殺你,你以為你逃得過嗎?葉維楨!”

“我知道,你痛失恩師必然錐心刺骨的痛。可這?不是你把?痛苦轉嫁給他人的理由。你師父最討厭的就是虐殺,她從來不會折磨別人,也厭惡那些個?酷刑。你如今將他千刀萬剮的殘忍殺死,你師父泉下?有?知,看見真的會覺得痛快嗎?桃花,你是侯爺的好徒兒,想想看你的師父,想想看她的教?誨,她在世時,以她為師;她走?了,以她的言行舉止為師。”

顧盼生?絲毫不為所動。

言行舉止?他哪裏還?敢回想。現在隻要想起?林沉玉的微笑,她溫和?的話語,那一襲白衣三尺青鋒劍,他就痛苦的五內俱焚。

悠悠蒼天,何薄於她?

他眼裏越發猩紅:“葉維楨,你不是我,你別想勸我。我算是看清楚了,這?天下?肮髒透了!林家世代忠烈,顧螭卻對她心有?猜忌,要殺她;蕭匪石忘恩負義,要殺她;玉交枝害的她險些身死人亡;延平十幾萬災民被她救了,一句話都不敢說,任由這?個?狗官搶走?她的功勞!她是我見過唯一的一個?好人,卻這?樣委屈慘死在牢裏!誰對得起?她!”

“無人祭奠她,無人想念她......這?天下?對不起?她,我就要毀了這?天下?!”

“桃花師侄,你冷靜冷靜,你有?沒?有?想過,縱被三番五次的欺騙拋棄,縱然遇到再大的困難,為什?麽侯爺還?是微笑麵?對,還?是熱衷於縫縫補補這?個?並不算美?好世間呢?”

顧盼生?喘著氣不說話。

“因為她喜歡這?人世間。”

葉蓁蓁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出來了,她披麻戴孝,手裏拎著一個?燈籠,旁邊的牧歸手裏捧著一大卷紙,他攤開?放在顧盼生?身邊,那卷紙密密麻麻的寫著小字,按著無數的手印,好似一朵一朵的小花,盛開?在枯黃的紙上:

“桃花,大家都記得她,都在祭奠她。這?是延平幾十萬百姓的親手書和?印章,我隻帶了一份來,還?有?三十多卷在保長的家裏。大家籌了錢,派人快馬加鞭去京城替侯爺申冤了。還?有?數以百計的災民,懷疑此事和?蕭匪石有?關,剛剛已經鬧去了晉安找蕭匪石算賬了,蕭匪石你是知道的,普通人連直視她的勇氣都沒?有?,可他們就這?麽去了,幾乎是抱著死誌。”

葉蓁蓁直視著這?個?渾身戾氣的少年,渾然不怕:

“其實,侯爺從來沒?有?離開?我們。”

顧盼生?的眼裏有?一瞬間的迷茫。

“有?一句話叫,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石碑可以被人篡改,可大家的記憶不會出錯,隻要人們還?在談論侯爺的高義,侯爺就沒?有?離開?我們。侯爺喜歡看見的是太平盛世,是百姓安居樂業的欣欣向榮的氣象。她不喜歡看到虐殺,不喜歡看見戰爭,不喜歡看見你這?樣刻薄又殘忍的模樣,你是侯爺最喜歡的徒弟,應該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葉蓁蓁眼裏有?淚光:

“我們做不到讓天下?太平,盛世和?樂,可至少要按照她的囑咐活下?去,不要讓侯爺失望傷心吧。齊平山該殺,可你不該虐殺,給他個?痛快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