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場火災總算結束了。

收拾完狼狽的自己,林沉玉這才發現,曙光已至,她忽的想起來慕南陵來,這頭安撫顧盼生換了衣裳重新睡下,那頭她便匆匆返回到慕南陵的寢殿。

她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問他。

清風吹拂幕簾,綬帶飄揚,撲至林沉玉麵上,被她隨意撥開。

她繞過屏風,看向慕南陵。

暮南陵還睡的香甜,整個身子包裹在被子裏麵,看的出來他是右側臥躺,這是富貴閑人們都喜愛的吉祥臥的姿勢。

林沉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自幼習武,對於聲音格外敏銳些,一個人睡覺的時候再安靜也有呼吸之音,她走的時候注意了一下慕南陵,他尚且有鼾聲,怎麽現在會如此寂靜呢?

她大著膽子走到慕南陵榻前,將手探到慕南陵鼻子下。

再無鼻息。

林沉玉整個人呆住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退了兩步迅速出門,喚出綠珠:

“你家王爺薨了!速去衙門報案!”

*

一日之間,金陵王妃與金陵王夫婦相繼斃命,雙雙死於源自京城的禁藥安樂香,這一消息迅速轟動了整個金陵。

若說那金陵王慕南陵,雖然是個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平日他倒也知足的很,行的都是曲水流觴,插花拜月的雅事,和夫人蕭緋玉兩個人更是感情如膠似漆,鶼鰈情深。在金陵也頗有聲望,都是金陵人民有目共睹的。

這一對閑雲野鶴般的夫妻,實在不像是有仇家的樣子。

但說起來那在場的嫌犯,來頭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他乃是那位少年成名的海外侯林沉玉,雖貴為王公,卻與她那些個同齡的膏粱年少不同,她酷愛遊俠走馬,浪跡四方,誌學之年未至,便以一身白衣一柄寶劍,闖**出了林玉郎的名聲。路見不平,行俠仗義,頗有俠義之風。

真正讓他聲名鵲起的,還是去年那一場盛大的華山論劍,以一己之力單挑了五大門派的數十餘高手,最終是奪得魁首,冠封武林。本來她按照規矩,是要成為這一年的武林盟主的,她實在是疲懶的很,擺擺手把盟主送給了第二名惜敗於她手下的劍客,騎白馬抱著青鋒劍,風儀落落,背著斜陽,下山去也。

人人都道她輕狂兒,一蕭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更兼她麵容冷冽,眉宇含笑間卻自有一段風流韻致,多少江湖兒女並京城少女,對他一見鍾情,哭鬧著非他不嫁。據說他當年策馬入京城,於三朝門下回眸一笑,惹得樓上的公主也為之留情,在皇上麵前哭訴要他進宮來尚公主,可惜聖上斥罵了公主一頓,未曾應答,那些都是軼事了。

就是這樣一位舉世無雙的少年,居然被卷入金陵王夫婦雙死的案件,這實在是天下的大奇聞。整個金陵都沸騰開來,街上無不在談論這撲朔迷離的案件。

*

“林侯爺,府尹請您過府一敘。”

林沉玉看著匆匆趕來衙役,歎了口氣,她就知道麻煩來了。

蕭緋玉的死她倒好說,有綠珠給她做不在場的證據,可昨天夜裏金陵王府就三個人在,她又住在慕南陵房間裏麵,慕南陵一走,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凶手委實的大膽,心狠手辣。挑的時機真是好啊。

她擰著眉,有些煩躁,看見衙役們誠惶誠恐的表情,歎了口氣,語氣溫和些:

“你們稍等,煩你們在旁邊侯著,我寫罷王爺王妃的往生牌位,便與你們去衙門。”

兩個衙役沒有想到侯爺這麽好說話,趕緊點頭在旁邊等候著。

*

今日的金陵王府倒是安靜不少,夫妻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棺槨雙雙,並肩列在了高堂,也算得是鴛鴦頭白齊赴幽冥。

蕭緋玉生前信佛,林沉玉便從棲霞寺請來了高僧在前院擺了個靈堂,開設往生法會,高僧慈眉善目,焚香禮拜,敲魚引磬,帶領著僧眾念誦起來了《金剛經》。

香煙嫋嫋,林沉玉擒著衣袖,研墨運腕,在牌位上,提筆金黃色的接引牌位上,寫下了兩人的名字。

顧盼生乖巧的在旁邊看著她寫字。

林沉玉的字著實好看,不是尋常人寫的顏柳筆鋒,而是獨具一格的風格。點點如桃,撇撇如刀,飽滿處如珍珠琥珀,鋒利處又如竹葉鋼刀,起筆時運籌帷幄,落款時蜿蜒一頓,極具纏綿。

好似公孫舞劍,儀態款款,劍氣如霜。

寫罷了牌位,她交與大師,又囑咐顧盼生,待在房間裏麵不要出門,便跟著獄卒離開了。

*

“地牢?”

到了金陵府,林沉玉未見官爺,反倒先被領入了牢房。金陵城不大,地牢倒是建的牢固,就在衙門後麵挨著,門口種著幾排半死不活的鬆木,枯枝壞朽,自入口打開一條縫,沒看見什麽光,血腥惡臭味倒是撲鼻先來,林沉玉被領了進去,進去後下了台階,便是窄窄的通道,牢房如蜂房般隔成了好多排,緝押著許多犯人,幾乎看不見空位置,時不時能聽見前後傳來淒慘的□□聲。

白日無光,地牢裏興著篝火,映著黑漆牆上那陳年的斑駁血漬,雖是火源卻不叫人覺得溫暖,反叫人覺得毛骨悚然。

“你們金陵的青天大老爺倒是與眾不同,把人押來府裏,第一件事不是審訊,而是蹲大牢。”

林沉玉覺得有些奇怪,不肯再往前走了。她到什麽地方去,但凡亮了身份,哪個地方官不是恭恭敬敬的款待著?到了金陵卻是個例外,非但不審案子,反而給她個下馬威,這是什麽道理?

旁邊的衙役趕緊上前,佝著身子向她解釋:

“侯爺,您千萬不要生氣,本來是要帶您去問話的,奈何府尹忽然有了急事,來不及招待您。隻能讓小的先帶您來這兒,這都是慣例,在金陵無論有罪無罪,嫌犯都得先待在這裏,您若是不習慣,我給您買些酒水牛肉來墊墊肚子如何?”

這兩個衙役一路上都戰戰兢兢的,生怕得罪了她。請她進地牢時候,更是誠惶誠恐:“這間屋子我們收拾過了,換了新的稻草被褥,您請進。”

林沉玉嗤笑一聲,看來金陵的地方官倒有些意思。

她雖然不滿,也不好去為難衙役們,都是奉命辦事罷了,她看向那兩個送她來的衙役,溫和笑道:

“無事,既叫是這兒的規矩,我便遵守,不會叫你們為難。”

她盤腿坐在稻草上,地牢陰濕,可她神色自得怡然,恍惚如坐山林之間一般瀟灑。

兩位衙役感激涕零:

“您能理解便好,您能理解便好!”

“不舒服喊我們給您捶背!您喝酒嗎?我們這裏有些濁酒,給您熱一壺來可好?”

“不必,你們自己下去買酒菜吃喝便是。”

林沉玉微微抬手,一道銀光劃過,兩個衙役躲閃不及被什麽東西砸到,摸索到手發現是塊銀錠子,忙千恩萬謝,退了出去。

他們走後,林沉玉深深的朝側麵看了一眼,有人身體一僵,默默退了出去。

*

金陵府的書房內,龍涎香煙嫋嫋升起,府尹正拿著玉煙杆,他斜斜的坐在美人榻上,吞雲吐霧,與主簿談著這起案子。

他約摸四五十歲,臉上有常年抽煙的青黑氣息,眼窩深陷,眼底黃濁,顯然是常年沉迷酒色。主簿恭恭敬敬的站在旁邊,等他一杆煙抽盡了,又給他續上一勺。

“聽你的話,先把那侯爺關到牢房裏麵觀察,她表現如何?”

“神色自得,怡然的很。這學武的人果然邪門,我站那兒一絲動靜都沒,他看都看不見我,卻能被他發現,真是邪門至極。”

府尹別開煙嘴,幽幽開口:

“雖然我凡事都聽你的,但為什麽不叫我見林沉玉,反而是關起來?到底為什麽,你還得給我說出來個子醜寅卯來。”

他眉頭微皺:“需知道,這年頭官可不好當,這麽大個事情在我金陵境內發生了,若處理不妥當,我這項上人頭可都不好使了。其實,死了個金陵王也就算,和宮裏那位隔了八輩的閑散王爺,在我眼裏,橫豎就是個擺設,麻煩就麻煩在,王妃走了。”

蕭大人平素最疼愛這麽一個妹妹,把妹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現在妹妹死的莫名其妙,隻怕她降罪下來,自己的烏紗帽都要不保了!

主簿附耳道:“既然已經得罪了蕭大人,我們何不戴罪立功,狠一點,來一手借花獻佛,替蕭大人除去心腹大患,說不定她老人家一高興,我們還能往上升呢。”

“此話怎講?”

主簿低語:

“我去年在京城時,聽到了一則秘辛,那蕭大人,和林侯爺有不共戴天之仇,兩人交惡已久!”

府尹瞪大了眼:“真的假的?那侯爺不是與王妃是好友嗎?”

“一碼歸一碼,也許就是看著王妃麵子,一直沒有殺林沉玉呢。有一次是我親眼看見的,那蕭大人的官轎遇到了林侯爺的馬車,她掀開轎簾,命林侯爺讓道,林侯爺一言不發,一馬鞭子就抽蕭大人臉上了,蕭大人臉上就掛了彩!兩邊鬧了起來!”

府尹目瞪口呆。

主簿笑的得意:“大人您千萬信我,在京城,蕭大人與林沉玉積怨已久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尋常平日一個在京,一個在野。倒也相安無事,加上蕭王妃的關係在,蕭大人也不好對付他。如今他落到我們手裏…何不妨順水推舟,借她的人頭獻佛呢?”

“一來,我們可以順利結案;二來,可以賣蕭大人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又一杆煙空了,煙氣漸漸散開。府尹迷朦的眼清明起來,眯著眼,對著美人榻的邊緣敲了敲那煙杆,煙灰窸窣掉落在腳踏邊的小痰盂裏,他下定了決心:

“自古富貴險中求,就安排你去辦吧,手腳幹淨些。定了罪結了案,趕緊殺了他,我馬上修書一封,呈送給蕭大人。順便把新進的一套水色翡翠,一起進獻給她老人家。”

府尹麵露微笑,似乎已經看見了自己光明的前程,他笑著拿煙杆敲了敲主簿的腦袋:

“到那時,我必然提點提點你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