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陵王府寢殿房門緊閉,長燭徹照,一派燈火通明。微風拂過,燈影搖曳,照著屏風上繡著的八瓣秀蓮花,仿佛也在池中因風而動,**漾開滿池漣漪。

“藥呢?你寫信答應給我的東西,在哪裏?”

冤有頭債有主,林沉玉一碼歸一碼,趁著慕南陵好不容易清醒,找他要那神藥。

慕南陵喚人給林沉玉取來了,是一個小小的白色瓷瓶,瓶頭雕刻成蛇形,那蛇吐著信子,頗為詭異。

“這藥原來長這樣,多謝了。”林沉玉正要打開,卻被他製止:“這藥會揮發,很容易散失藥效。暹羅商人特別叮囑了未敷藥時,莫打開它。”

“行。”林沉玉莞爾一笑,把藥丟到了衣領裏麵收好。

她正了正臉色,嚴肅道:“我的事了結了,現在輪到你了,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慕南陵躲在床榻最深處,身上裹著被子,隻露出頭來看林沉玉,他的手攀附著門圍子,精神恍惚,口中似夢囈:

“我也不知道王妃怎麽死的……”

“我隻知道,緋玉早上差貼身宮女請我去閣樓喝茶,說是新得了好茶玉露,想配上去冬蓄的雪水一起,焚香茗茶,我便去了閣樓,和她喝了幾杯茶,果然香甜,回甘無窮飄然若神仙。”

“那茶香的很……喝的人輕飄飄的,感覺都要成神仙了……”

慕南陵露出陶醉的神色:

“過了一會,她說有些困,就去了旁邊美人榻躺下,我也找了個涼椅在旁邊坐下,正斯斯文文的說話。說著說著,她便睡著了,拿個手帕遮著臉,囈語了幾聲。”

“我也眯著眼打盹兒,大約睡了有一個時辰才醒來,我去喊她,她半日醒不來,手帕掉到地上,我才發現她……她已經走了……”

“當時隻有我一個人在當場,我難逃嫌疑……正好聽見下人通報你來了,我就一時鬼迷心竅,想栽贓陷害給你。”

林沉玉打斷他:

“你難逃什麽嫌疑?仵作說了,你夫人死於安樂香,顯然是遭了毒手,你也是受害者,你怕什麽怕?”

慕南陵眼中流露出少見的脆弱來:

“我怕,我怕蕭大人會問罪於我。”

蕭大人,也就是他的妻姐蕭匪石。乃是當今朝廷最炙手可熱的人。是南朝自建朝以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開天辟地獨一位的女宦相。

說起來這女宦幹政,倒也是當今皇上自作自受。

前朝亡於宦官幹政,前車之鑒在此,因此聖上汲取了教訓,大興女宦。認為女子柔弱乖順,不似男子多詭,便大肆招攬女性充掖宮廷,貴家女入宮為女官,貧賤人家女子則編為低級的女宦。

為了防止女宦與聖上勾結,威脅到後宮妃子地位,也是為了威懾她們,女宦往往都是需要經曆極為殘酷的閹宮棍刑,殘忍至極,能存活者十之五六。

被“閹”過的女宦不再有生育能力,即使勾搭上了帝王,也不能構成對嬪妃的威脅。

並且她們身子最脆弱的部分殘了,身體漸漸羸弱,往往不到幾年便香消玉殞,到時候又能換下一批來,也杜絕了女宦常年專權的可能。

聖上打的好主意,可沒想到事與願違,蕭緋玉的姐姐蕭匪石,硬是從一個低賤女宦爬成司禮監提督。

如今縱橫後宮,勢壓前朝,手握天子印,更有東廠在她麾下,整個南朝,無有權勢出其右者。

民間常常諷言牝雞司晨,說的就是她。

那個人平素不苟言笑,性子詭譎難辨,卻唯獨疼愛這妹妹蕭緋玉。

若不是她姐姐,蕭緋玉怎麽能嫁給堂堂正正的金陵親王?慕南陵怎麽會到現在都不敢納妾?他但凡和個婢女多說幾句話,第二天這話都能原原本本出現在那人批閱奏折的青玉案上。

若是被她知道寶貝妹妹蕭緋玉死了,他恐怕不死也要被打斷腿。

慕南陵難受的抱頭要哭。

林沉玉更不解了:

“你妻姐那人,我與她有陳年齟齬,拋開這仇恨先不提,她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妹妹死了,她自然會去找凶手,怎麽會拿你撒氣?”

“莫不是你殺了你妻子?心裏有鬼。”

林沉玉眼神一變。

“不是我!”

“那你到底害怕什麽?”

慕南陵眼神有些躲閃:“今兒太晚了,林弟,那些事情我們去衙門再說吧,早些歇息吧。”

“也行,那你好好歇息,夜夢吉祥。”

林沉玉問他話就跟問悶葫蘆一樣,一棒子打不出個屁,她也不耐煩了。轉身就要走,忽被慕南陵一把攔住:

“別走!你剛剛不是答應了要救我的嗎?”

“所以呢?”

“你能不能……今夜陪我睡覺?我們一個被窩,可以嗎?”慕南陵含淚看她。

“你做夢呢?”林沉玉有些氣急敗壞,她一個女人,怎麽可能和男的同床共枕。

“我怕黑。”

“你就是怕鬼都不行!”

林沉玉無情拒絕。

慕南陵被拒絕後慘白著臉,淚盈盈的看著她,嘴裏又開始冒莫名其妙的囈語,說什麽救救他,陪著他睡就是救救他。不陪他睡覺就是不肯救他,就是冷漠。

最後出於好心,林沉玉到底還是留在了慕南陵房間,她推開了半扇窗戶,整個人橫著坐在了窗沿上,單腿曲起,雙手抱著青鋒寶劍,眯著眼看外麵一片月黑風高。

她回頭看一眼慕南陵:

“你睡吧,替你守著夜。”

慕南陵喃喃點頭:“那你發誓!你今天晚上不準離開這裏!”

“好好好。”林沉玉敷衍他。

慕南陵確認再三林沉玉今天晚上不會離開寢宮,便道了一聲謝,然後就把頭捂進被子裏麵,瑟瑟發抖的睡過去。

一聲一聲,更漏長夜,林沉玉就這樣抱著寶劍,看著天邊明月,一刻也不敢眨眼。

慕南陵到底在害怕什麽呢?

*

短短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總覺得有些蹊蹺,說不出來的怪異。

先是蕭緋玉莫名其妙被人毒死,然後便是慕南陵變得瘋瘋癲癲。先是企圖嫁禍給自己,哭哭啼啼似乎在害怕什麽。

難道是他殺了妻子嗎?

那不可能,他性子向來軟弱,隻要他的妻姐在朝廷隻手遮天一日,他就斷然沒有這個膽子。

不對……總覺得還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林沉玉有點昏沉,腦海中浮現了一整遍今日發生的事情。

毫無所得。

她覺得今夜晚風有些熏熏然,打了個盹,額頭撞到懷裏劍柄上,猛的驚醒過來。

她看向窗外,朦朧的灰藍天外,微微有些曙光,空氣裏彌漫些些微草木清香,夜已經過去,可離著晨曦破暗而出還要些時間。

遠處隱隱約約有曦光跳躍,如朝暉夕陽,河中錦鯉躍出水麵。

不對,天還沒亮!哪裏來的曦光?

林沉玉猛的回過神了,她探出頭朝窗下看。就看見南廂房中,燈火躍動,已然是走了水,燒的旺盛。

顧盼生就宿在那裏!

*

林沉玉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喊一聲走水,此時更才過三,並沒有幾個醒著的下人趕到,林沉玉咬咬牙看了眼房中,遂飛身一躍就從窗台跳下,順著屋簷飛躍到南廂房。她扒拉著銅鎖,被燙的一個激靈。

“桃花,醒醒!”

窗裏傳來濃濃的煙,火舌無情的吞噬著黎明前的黑暗,那火焰躍動的叫人絕望,唯能看見倒塌的床榻裏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

“桃花!”

林沉玉那腳踹那門,踹的他鞋尖馬上呲的一聲焦了,門卻悶呼呼的紋絲不動。

被人從裏麵鎖死了。

“醒醒!來人!送水來!”

綠珠急切切跑過來,看見火勢她也是大吃一驚,忽然想起來什麽拍了拍腦袋:

“王府上下沒有人伺候了!您忘記了?昨兒幾十個下人,都讓師爺帶回衙門盤問去了,還沒放回來呢。”

綠珠想要攔住林沉玉,卻被林沉玉輕輕推開,她厲著聲音朝綠珠道:

“讓開!”

綠珠一下子跪下來了,她抱著林沉玉的腿:

“侯爺!快走吧,這屋子本就年久失修!從裏麵栓上後是打不開的!何況火勢那麽大,裏麵的人已經死了也說不定!”

生怕林沉玉不相信,綠珠通過窗戶,狠狠的朝**砸去了一塊石頭。

砸到**的身影,一動不動。

“侯爺!快走吧!不過是一個丫鬟下人,死了就死了,待會傷到您可怎麽辦?”

綠珠急切的看著她,急的都快哭了,伸過手拉她。

“如果裏麵是你,你還會希望我放棄嗎?”林沉玉看她。

綠珠愣住了。

林沉玉嗤笑一聲:“莫說是個人,就是個小貓小狗被困在裏麵,不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放棄。”

她拔劍出鞘,砍向門鎖,門鎖發出可怖的咯吱聲,並不為所動。

王府門鎖什麽時候這麽堅固了?

她顧不得許多,一把扯下額頭發帶,那雪白的蝴蝶結隨風一散,咬著一角,三兩下把寬大的袖子擼上去,然後一把用發帶係住礙事的袖子,單手扶住抓住沒有燒到的門板,運氣凝神,一拳砸向門板中央,砰的一聲,木屑飛濺,砸出了洞來。

林沉玉喜極,顧不得手上的灼傷,又一腳順著踹下去,門板的洞又大了些。

踹了大概能容納人進去,林沉玉被熱浪熏的一暈,趕緊裹了綠珠遞過來的衣裳,捂住口鼻,飛奔了進去。

*

顧盼生看見火苗的一瞬間,心都涼透了。

他被人下了藥,動彈不得,躺在**,一點點的看著貪婪的火苗,桌子,椅子…甚至連空氣都漸漸扭曲了起來……

這就是命嗎?閻王算他該死,他即使苟活了三日,也不能逃脫嗎?

意識漸漸渙散,他雙眸也朦朧起來……

就這樣睡過去,也許就不會感覺到死亡的疼痛了吧……

不知道為什麽,死前他腦海裏最後浮現的,是雪地裏那個白馬白衣,桀驁不馴的少年。

“桃花!桃花!”

好像有人在喊他。

火這麽大,不會有人來救他的,亦如宮裏漫長的歲月一般,注定被人忽視掉。

看來真的要死了,他忽然感覺有點悲哀,自己受了那麽多苦,卻不能迎來一個善終。

兒時晚上餓的睡不著覺,聽宮裏的老宮女在廊下乘涼的時候聊天,說死之前,會看見很多很多親人朋友,這些都是假的,千萬不要跟著他們走,因為那些都是冤親債主變的,來找你討債的嘞,他們要騙你去地獄,騙你去火坑,騙去刀山……

他的意識徹底朦朧了起來,他感覺自己陷入了五彩的世界,世界揉成了一團,又砰的一聲散開在眼前,血紅的瞳孔是太陽,紫色的大地上流著岩漿,藍色的樹枝葉剝落,綠色的鳥落在他身旁……

最後全部化成火,將他徹底吞噬掉……

“砰!”

一聲巨響,幻覺也被嚇到了死的,消退了。顧盼生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白色身影就撲到他麵前,一把把他攔腰抱起來,扭頭就走。

他的頭被迫的抵在那人胸前,感受到來人呼吸時胸腔裏有力的起伏,讓人安心而溫暖。

火苗竄起的老高,照亮了來人的臉,看不真切,隻能感覺到她那樣的俊美清秀,眼裏的光芒比火光更亮。

居然不是幻覺嗎?

他迷迷糊糊的眨眼,不自覺的捏緊了攥著林沉玉的衣袖。

真的有人來救他了嗎?

“剛剛問你話不回我?嗯?”

撲通一聲,他被人輕輕丟到水缸裏麵,冰冷的水讓顧盼生一瞬間清醒過來,他朦朧著一雙鳳眼,看向眼前人。

林沉玉有些生氣,叉著腰,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她的人著實狼狽,臉蛋被熏的紅彤彤的,鬢邊本來如碎墨蘭花般飄逸的碎發被燒焦了幾縷,歪歪扭扭的掛在那裏如絲瓜藤,她雪白的衣裳被弄的東一個洞西一道灰,再也沒有了少年俠客的從容。

她有些氣惱。

她下金陵就帶了兩套換洗的白衣裳,一套前兒抱顧盼生回來沾了許多血,她為了毀屍滅跡給燒了,今天一套又為了救顧盼生,弄的破破爛爛的了。

撿個小孩,怎麽就這麽廢衣裳呢?

是小公主也不行!這一襲白衣可是她的標誌,沒了白衣她行走江湖都不習慣了,真討厭這小孩。

她正要發火,下一秒,就看見顧盼生怔怔的看著她,眼神空洞又深沉,仿佛恍如隔世一般。

“你沒事吧?沒燒壞腦袋吧?”林沉玉很擔心他。

顧盼生怔怔的,忽然落下淚來,他粉雕細琢的臉蛋,即使哭也哭的好看,如梨花帶雨。淚啪嗒啪嗒的滴落水缸裏麵,他顫巍巍的伸出手,用盡全力力氣一般,抱住了林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