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海風碧雲, 夜渚月明。

海東青蹲在?地上,背對著?林沉玉,一聲不吭, 他背上除了紅痕, 又多了個靴子印。他啞著?聲音:

“老子隻?是讓哥哥安心答應的,下了船我跟你一路,送你到驛館我就回去,你聽好了,這輩子, 老子不可能給你做下馬奴!”

所?謂下馬奴,就是大戶人家裏伺候人下馬的, 給主人牽著?韁繩, 在?主人下馬後跪在?地上, 讓主人踩著?自己的脊背下來的奴隸。

他的哥哥,剛剛親手把他送給了林沉玉當下馬奴。

用他的話說就是:“阿弟, 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官府現在?在?抓我們,抓到了都是慘死的份,我得顧及著?弟兄們, 可你不一樣,你要活下去, 阿弟。”

“我一直想把你托付給個德高?望重能保護你的人,我看了很?久, 侯爺是個好人。你好好伺候她, 說不定以後她能為咱們那冤死的爹平反。”

她好個屁。

海東青本來強烈抗拒,甚至以死相逼不願意, 可看見哥哥的眼淚時,他沉默了。他知道, 哥哥唯一的願望就是能替父親平反,然後讓自己?離開大海活下去,延續血脈。

平反是無望的。活下來,還是能依仗著?人做到的。

他看向林沉玉,目光如狼,喂了一聲。

林沉玉挑眉看他:“怎麽了?”

“以後我們表麵主仆,實際是仇人,你知不知道。在?我哥麵前做做樣子得了,你少管我。”海東青露出白?森森的牙來,笑的陰森。

“你以為我想要你嗎?誰沒事把仇家養在?身?邊。下了船你要滾趕緊滾。”剛剛一點青下跪相求,林沉玉又在?人家船上,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好拒絕。

平心而論,她才懶得收這個人。

看她這幅漠不關?心的模樣,海東青又不樂意了:

“你一點都不關?心我去哪裏嗎?”

“不關?心。”

他麵色一變,湊過來:“偷偷告訴你小?子,下了船你把我丟下,我去找仇家報仇,我要把他大卸八塊!把他老爹老娘吊起來打!把他兒子女兒丟了賣了,哈哈哈!”

“喲。”林沉玉敷衍他:“誰啊,和你多大仇多大恨啊。”

“那個縣太爺!為了分利害我爹娘慘死,害我家破人亡!老子早晚把他大卸八塊喂狗!要不是他,我和我哥現在?還是鯉城小?少爺呢,說不定媳婦都討了。”

“小?少爺就這個不穿衣服的德行?”

林沉玉手裏擒著?一點青送她的皮鞭,他囑咐她,阿弟若是不乖了,想打就打,她把鞭子一圈一圈繞在?手腕上,收緊。

“老子流落的時候沒衣服穿,後來有衣裳了又不習慣了,海上又不是街上,半裸個身?子怎麽了,怎麽你害羞了?”

“不怎麽樣,你愛露就露,吃虧的反正?不是我。”林沉玉打個哈欠。

她並不想繼續理會海東青,困了,回房睡覺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感覺自己?現在?,越來越昏沉了。自從?去年被下藥後,就時常打不起精神來,到今年昏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

剛剛回房,就看見錢為背著?手在?她門口走著?,看見她來了,錢為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等待人回來的小?狗,他紅著?臉搓手,聲音裏帶著?絲怯懦:

“那個,侯爺,我能進來嗎?”

“可以。”

大少爺平時懟天懟地的,鮮少看見他這幅模樣,林沉玉把他帶了進來,讓他坐下,錢為聞到房間一股清香,並非是閨閣女兒常見的桂花玫瑰的香氣,而是冷冽鬆香,如崇蘭曉霧,迷蒙又讓人神清氣爽。

林沉玉把鞭子盤了掛在?牆上,隨手脫了外袍,搭在?太師椅上,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的看他。

“侯爺房間的香是什麽香?真好聞。”他動動鼻子。

“哇,侯爺的衣裳是什麽布料的,我也想做一件。”他抓住侯爺的衣裳瞧。

“侯爺的頭發保養的真好,有什麽保養的訣竅嗎?”他湊過去看林沉玉的頭發。

林沉玉笑而不語,一雙清明如霜的眼直勾勾看他。

錢為終於自己?憋不住了,紅著?臉低頭,滿眼羞澀:“桃花妹妹,好像很?討厭我的模樣。侯爺,您知道為什麽嗎?”

“哦?討厭你又怎麽了,你們又不是一路人。”林沉玉笑。

“我……我喜歡桃花妹妹!我想和他好,我……我是真心的,可是他好像不喜歡我。”錢為急切開口,目光誠懇。

“這東西如何能強求?”

“可是我有錢,我長?的也不差,我也不會三心二意,不會當負心漢娶很?多很?多!如果桃花妹妹願意跟我好,我馬上辭了衡山派回家,繼承錢莊,賺很?多很?多的錢,全給桃花妹妹花!”錢為聲音越來越低,他羞澀的看一眼林沉玉:

“如果成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桃花妹妹的師父也是我的爹,我們會終生侍奉您的!”

林沉玉麵露難色:“我十六,你十七,這不太妥。”

她是十六,不是三十六,還不想當爹。

“哎呀,總之就是想請您幫忙嘛,您能幫我問問看桃花妹妹為什麽討厭我嗎?”

錢為的眼神實在?真摯又誠懇,林沉玉點了點頭,桃花開年已?經十五了,也是時候該找個依靠了。雖然錢為門第不高?,可勝在?人傻錢多,好拿捏。

林沉玉點點頭,權當答應了。

錢為眨眨眼,眉開眼笑,忽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從?懷裏掏出個小?玉兔放在?桌上,那玉瑩潤透亮,水頭很?好,一看就是十足的好玉。

“如果他不討厭,麻煩您把玉給他。”錢為亮晶晶的撲通一跪,甜著?嘴喊了聲:“事成了您就是我幹爹!”

“滾。”林沉玉笑著?罵他,他屁顛屁顛跑了,笑嘻嘻回頭:“拜托侯爺啦!”

他蹦蹦跳跳的跑回房去了,關?上門在?**翻來翻去,把臉蛋捂住被子裏,傻笑起來。並沒有看見,顧盼生端著?茶盞路過他門口,幽深不見底的眼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那眼裏無喜無悲,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

昨日睡的好,今日林沉玉還沒什麽睡意,她換了褻衣,拔了道簪將青絲垂下,並撥在?左肩前,拈著?簪子的一頭撥弄著?亂發,一隻?手捏著?小?玉兔,對著?鏡子看。

好像也有人送給她兔子來著?。

想起來了,是帝王。

十四?歲那年,他們去圍獵的時候,帝王獵到了隻?白?兔,捉著?回來了,他笑著?捏著?兔子的脖子叫:“眾卿猜猜,這小?畜生是死是活?”

大家都猜是活的,都知道帝王的脾氣,嗜殺成性,暴虐無端。他們說活的,帝王勢必要殺了兔子,這正?合他的血性。

唯有林沉玉說:“臣猜是死。”

帝王鳳眸微眯,瞥她一眼,忽一鬆手,將那兔子丟進林沉玉懷裏,林沉玉看那幼小?的兔子,氣息微弱,奄奄一息,可到底還是活著?的。她跪在?席上,摸了摸兔子的毛發,就感覺到一陣陰影壓在?她身?上,帝王居高?臨下看著?他,手裏擒著?玉杯,遞到她麵前:

他聲音低沉:“林卿輸了,該自罰一杯。”

她喝了酒,春寒料峭裏,打了個寒顫,筵席散去,她抱著?兔子離開,去醫館裏找了大夫來治,可兔子還是沒有能活下來。

她走在?京城的通天衢上,望著?萬家燈火,頭頂明月,肩上清風,她低頭看懷裏,月光照在?懷裏死去的兔子上,毛發瑩白?而柔軟。

那一瞬間,她徹底厭倦了京城。

她想回家。

深夜,帝王又把她招進了宮裏,讓她跪在?殿外等他寵幸完妃子。林沉玉瑟瑟發抖跪在?外麵,聽著?殿中**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帝王饜足了,他衣衫不整的出來,麵無表情,瞅見她才笑了,他饒有興致的蹲下,撫摸著?她的冠髻,就如同撫摸那隻?兔子一樣,含笑看她:

“大家都說林家功高?蓋主,有謀逆之心。林卿不妨猜猜,朕要你林家死,還是要你林家活呢?”

她不記得當時自己?都說了什麽了,隻?記得最後一句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聖上仁德,必能明辨。”

*

林沉玉歎口氣,困意上來了,正?要睡覺,又聽見有人敲門,她喊了聲進。

顧盼生進來,他步履款款的帶上門。手裏端著?茶盞,眉眼彎彎,含笑帶春,眼神清澈而美好,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穿著?褻衣,正?把玩著?玉兔。

他眼裏的笑斂去了。

將茶盞放在?桌上,又坐在?林沉玉床前:“剛剛錢為似乎來過了,和師父聊了很?久。”

林沉玉笑:“還好吧,你覺得錢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該死的人。

顧盼生指尖掐出血來。

他麵上笑容不變,睫毛蹁躚,撒嬌道:“問這些做什麽?徒兒更想知道,師父怎麽看他。”

“人傻錢多,”林沉玉概括:“長?的倒也白?淨,相貌不錯,身?子有些瘦了,性格倒是還行。”

“我覺得他也不錯。”

“哦?”

林沉玉倒是沒有想到顧盼生居然如此說,她還以為顧盼生不會喜歡錢為的,她笑眯眯把玉遞給他:“既你並不討厭,那就收下吧,以後可以多和人家說說話。”

*

顧盼生捏著?那玉,悄然走了出來,他回眸看向走廊,盡頭一片黑暗。他閉上眼,全是今日發生的場景:

林沉玉翹著?腳,白?靴踩在?海東青的**的背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那精壯半裸的男兒,她好似高?傲的鶴,看著?臣服在?她身?下的野獸。

錢為杏眼圓溜溜的,趴在?林沉玉的桌前,又是嗅著?香,又是去摸她的衣裳,他白?皙的麵容是那樣天真愚蠢,竟然還敢麵帶羞澀的把玉送給她。

錢為,海東青……

都是礙眼的東西。

路遇荊棘,鏟而除之。

他抬頭看月,指尖拈著?那玉,月光照亮了玉,也照亮了他妖異非常的麵容,他漆黑的瞳孔裏一片平靜,這平靜之下,似又蓄著?什麽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