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她依稀記得是她的誕辰,和哥哥還有蕭家兄妹在江南玩耍,江南實在是美的出塵脫俗, 白牆黛瓦, 紅楓烏桕,石板水橋,每一樣都叫她神馳心往。那日夜裏,他們四人泛舟河上,沿著汩汨流動車溪共飲著清酒。

船尾的白發老艄公披著?蓑衣, 不言不語,安靜如?水, 小火泥爐正煮著?新收的嫩花生?, 微微火光照見岸上依依的垂柳, 河上的落葉並落花。

她不日前才蒙帝王召見,招侍宮中陪駕三月有餘, 那殘虐的帝王,視人如?草芥,唯獨對她青眼有加, 宴會朝堂無不令她旁坐。

時?年十四,已經陪宴中宮, 侍駕帝王。正是少年意氣風華無雙的時候。放眼南朝,這個?年紀, 無有風華絕代勝她之人。

她厭了京城的繁華迷眼, 婉拒了帝王的再三挽留,辭別京中好友, 帶著?哥哥並蕭家姐妹一路南下,邀月夜飲, 乘船賞花。

那日她來了興致,飲了不少酒,幾個?人圍爐而坐,喝著?清茶淡酒,月色入河,又被船悠悠**破,柳色疏影裏,四個?少年圍坐舟中,不著?邊際的談著?未來。

“以?後大家有什?麽打算麽?”

她哥哥林浮光生?的高大而冷峻,不喜言辭。隻端坐在角落中,環著?雙臂抱著?林沉玉的腰間佩劍,肩膀掛著?林沉玉買的兔子花燈,腰間捆著?林沉玉在古玩閣盤的紫金鞭,他也不飲酒也不品茶,隻敷衍了兩句:

“惟願歲歲年年,父母常康健,兄弟常相見。”

林沉玉晃著?雕花木杯,杯中月也隨著?搖晃,她一口飲了杯中酒,斜眼看他笑?道:“哥哥永遠是這句話,連個?新意也沒。”

林浮光不再說話,隻是抱緊了懷裏劍。

蕭緋玉半跪在舟內,露出小巧的繡花鞋,她笑?的甜,聲音也甜,一雙眼直黏在林沉玉的身上:

“二哥哥以?後要做什?麽呢?聖上那麽喜歡你,行也念著?你,坐也念著?你,上朝也帶著?你,皇恩浩**,想必二哥哥以?後也是前途無量的,我?猜二哥哥以?後定是青霄直上,日轉千階。到時?候在京城當了大官,掇青拾紫,可別忘了捎帶上妹妹去京城享福呀。”

說罷,又拉著?蕭匪石撒嬌,眨著?亮晶晶的眼兒:“隻可惜姐姐素來是個?愛清幽不喜熱鬧的,隻喜歡鄉野農趣,不愛這些個?繁華景象,不然二哥哥一定也把你捎去。姐姐你說是吧。”

蕭匪石屈膝而坐,抱著?膝蓋,低眉順眼,隻是輕輕點了頭。

林沉玉單手把玩著?玉蕭,玉簫上垂著?的穗兒甩到她手心,被她反手一握,拿著?玉蕭打蕭緋玉的手,笑?罵:

“真真是個?財迷心竅的!這麽想把你哥哥我?送進京城那個?火坑裏?我?在宮裏三個?月,每日天未亮就要起,陪著?批奏折批到深夜,睡不夠吃不暖的。與其過?那種錦繡腐囊日子,我?倒是願意和匪石一般,尋一鄉野,過?著?清幽的日子。”

蕭緋玉嘟著?嘴哼:“你們兩個?,什?麽時?候串通好了?”

她提溜著?杏眼:“我?和你們可不一樣,二哥哥是個?沒出息的,我?卻與二哥哥相反,我?偏要往富貴地方走,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我?福大命大,命裏疊著?富貴呢!鄉野農舍哪裏消受得了我??我?以?後是要做一品夫人的。”

說罷她笑?眯眯趴在蕭匪石的懷裏:“姐姐你說是不是?”

蕭匪石低著?眉,柔夷輕撫她青絲,聲音輕細:“是。”

末了,她認真的看著?妹妹笑?顏,補了一句:

“妹妹一定能長命百歲,萬年富貴……”

*

這夜本該和往常一樣,是個?稀疏平常的夜晚,林沉玉喝了幾杯就醉了,蕭匪石扶著?她下了小舟,進了屋裏,將她放在**。

“喝點醒酒湯吧。”蕭匪石輕聲道。

“不要。”林沉玉酒醉了,難得的撒嬌。

蕭匪石嘴角彎彎,攙著?她起來,拿著?被子替她墊在身後,坐在床邊,一勺一勺的喂她喝下碗裏的湯藥。

林沉玉覷著?醉眼看她:“上次議的親,你怎麽突然反悔了?我?觀察他人品德行還算不錯,你們……本來也看對眼了啊……哇。”

她喝酒喝多了,吐了出來,被蕭匪石用帕子接住了,她笑?裏帶著?些無奈:“緣分未到,我?還有事未了,耽擱了人家到不好。”

“什?麽事?我?……我?的頭怎麽這麽暈啊……”

林沉玉強撐著?身子看她,卻覺得一陣眩暈,喘著?氣靠在床頭,想攥住什?麽穩穩身子,蕭匪石卻猛然起身,她清秀出塵的臉上隱隱有淚光,在她耳邊低聲道了一句:“抱歉。”

“你道歉做什?麽?”

林沉玉強撐著?眼皮,蕭匪石卻推開門走了,哢噠一聲,鎖上門去。

她隻感覺渾身失了力?氣,頭越來越暈,門外隱隱有霞光……不,是漫天火光!

“林沉玉!怎麽回事!你門外堆了柴火!澆了油!她們兩個?呢!”

“林沉玉!出來!”

“林沉玉!說話!”

哥哥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喘著?氣看火苗破窗而入一點點蠶食著?屋裏,從?木架到桌椅到房梁,火舌竄滿了屋子!屋裏都是木頭做的家具——這屋子是蕭匪石為她挑的!那醒酒湯也絕非什?麽醒酒湯!而是要了她力?氣的軟骨散!

蕭匪石要殺了她!

這個?念頭如?雷般炸響在她心頭,她眼前是火光,心裏是火,她不明白為什?麽!

“出來!”

林浮光破窗而入,看見了林沉玉,一把抱住妹妹就跑,可房子已經燒的搖搖欲墜了,就在他背著?林沉玉要爬窗出去的時?候,燃燒著?的房梁忽然塌了下來。

“跑!”

林浮光一把將林沉玉扔了出去,林沉玉艱難的爬起來,隻聽見一陣轟鳴,她哥哥壓倒在了房梁下麵……

可那那房梁乃是合抱大樹做成的,木頭又燙,林沉玉根本挪不動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房梁壓在他身上,火苗竄過?來吞噬著?他……

林浮光隻是睜著?眼,眼裏有血絲:“你快跑!”

*

林沉玉割破了手臂,疼痛抵著?她,逼著?她一步步的走出去,找人求援。

她們住的地方本就是蕭匪石一手安排的,在荒郊野村,極為不便?,等?她找回來人救出來哥哥的時?候,他的後背已經被活生?生?的壓在火下炙烤,燒焦了一大片。他俊美的臉,有一半被燒毀,後背一大塊已經燒熟了……

林沉玉淚流滿麵的跪在地上,看著?他們割下哥哥燒水的皮肉,那氣息,她欲嘔又止,從?此之後,再難食肉。

特別是炙烤的肉。

“蕭匪石!”

林沉玉喘著?氣,強撐著?自己的身子一步步走出宅門,她眼眶全紅,血絲猙獰。

此時?尚未黎明,她看見遠處小小的一彎橋架在河道上,水靜汨汨的流著?,才亮的天光照的那水一層霧一層明,一層黯。水坑裏倒影著?西邊月的殘影。雨後石板被洗刷的透亮,夜的涼氣和花香纏綿到青石板的橋上,縈繞在蕭匪石的裙邊。

這裏火光衝天,她獨自一人立在橋上,看著?火光如?欣賞煙霞,不知道看了多久。

蕭匪石臉上無什?麽表情,眼裏卻無比的明亮。看見林沉玉出來,她似乎笑?了笑?,頗有些驚喜。

她朝林沉玉揮揮手,似乎在做著?尋常的道別。轉而獨自一人上了來時?的舟,離去了。林沉玉喘著?氣瞪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裏隻有恨!

“發生?什?麽事了!姐姐!你去哪裏!侯爺小侯爺!”

林沉玉因?為體力?不支流血過?多,暈死了過?去。

倒下前的最後一瞬,她在想。

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

林沉玉隻是坐在窗邊,單手扶著?窗,看向?窗外,夜晚粼粼的波光湧動在她眼裏,她眼裏也有波光流動,似乎是淚光,卻又隱藏著?仇恨的火。她的眼裏是那樣的絕望,又是那樣的悲涼。

顧盼生?的心好似被人一下子攥住了。

即使霽月風光如?林沉玉,也會有為人不知的慘痛過?往嗎?

過?了良久,林沉玉才恢複過?來,她眼裏的淚已經幹了,眼眶更紅,清澈的眼裏浮現?出一股難解的恨意來,平時?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鮮少這樣直接的表露真跡:

“往事不必再提,你隻消記得,我?林沉玉這輩子唯有一個?不死不休的仇敵。”

“是誰?”

“你應該認得,說不定還和她打過?照麵。她就是京城隻手遮天大名鼎鼎的女宦相,當朝奸佞,蕭匪石。”

顧盼生?猛然抬頭。

*

這場火,是讓林沉玉和蕭匪石決裂的根源。

那年她十四歲,她十六歲。

是她兒時?將蕭家姐妹救出來的!一同長大,即使沒有救命之恩,更九州也對她們有養育之恩!後來從?澹台無華告訴她,蕭匪石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投靠帝王。

當朝帝王暴虐無定,喜怒無常。朝堂之上常有不平之音,他急需要一把無情無義的刀,為他清掃金鑾,**滌障難。

他在京城時?偶遇了蕭匪石。他相中了蕭匪石的謹慎沉默,內心機敏,隻是要考驗考驗她夠不夠狠心。蕭匪石隻做了兩件事來證明自己,可以?足夠心狠手辣。

第一件,縱火燒死她的救命恩人。

第二件,服了毒藥,自墮胎宮。成了不男不女的殘廢。

她果?真夠狠,帝王應了諾將她接走。她將林沉玉的性命,和自己的胎宮當做了敲門磚,從?此踏上一條踏往榮華富貴的血之路。

她這輩子,注定無有子孫後代,也無有知心的人。她要的隻是站立在金鑾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快感。

後來在京城,她們狹路相逢時?,蕭匪石已不複往日的羞澀清秀,她麵容慘白,眼神幽暗,整個?人恍惚鬼魅般深不可測,林沉玉一鞭甩她臉上,她慘白的臉霎時?見了血。

她一言不發,已有無數錦衣衛圍上來,要綁林沉玉下馬。

蕭匪石素手輕輕撫上臉頰血痕,看也不看林沉玉,她的聲音縹緲而無情:“閑暇人等?無須理?會,我?們走吧。”

……

思緒回籠,林沉玉歎了口氣,明月當空,清風拂麵,卻吹不散她眉峰緊縮的彌天恨意。她本想繼續去找桑蒙的,奈何困意上來,她漱口完就安歇了,一夜無話。

光是回憶那段往事,就耗盡了她的氣力?。

*

第二日,她是被門外的喧嘩聲吵醒的,她揉著?眼睛推開門看,就錢為慌慌張張到對麵,葉維楨的房門前,他麵色慘白,目光裏充滿著?害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癱軟在地:

“掌門!師父!大事不好了!船頂上有屍體……大師兄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