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赤腳踏滄浪

其實對於彼此的身份,兩人基本上已經各自心知肚明,而此刻靖千江的話,將最後一層窗紙點破。

曲長負的眉梢輕微一挑,這樣細微的動作,被他憑空做出一股瀟灑。

他說道:“為了拯救萬千將士於水火之中,不惜親自來軍營暗訪,可敬可佩。臣不敢嘲笑殿下。”

靖千江望著他,眼中帶著笑意:“既然已經知道是故人,為何還要端著架子說話?你要是還這樣,我的酒可就喝虧了。”

此時的曲長負倒是出奇的溫和,竟然從善如流地換了語氣:“好吧。你怎麽知道是我的,因為宮宴上在屏風後的交手嗎?”

靖千江道:“那個時候隻是懷疑,畢竟你的相貌不同了,我也從未想過曲丞相竟然是你的父親。不過後來去找你說話,我心裏就什麽都斷定了——我還能認不出來你嗎?”

曲長負微微含笑:“我也是。”

靖千江微怔:“什麽?”

曲長負道:“你易容前來當小兵,天天跟我相處,難道我就不會看穿?早就知道是你了。”

靖千江一時沒說話,將曲長負的意思在心中回味了一遍。

對方的話語中分明透露出來一種熟悉的親昵,上挑的尾音中就跟帶著小勾子似的,勾的他心頭發癢又發燙。

說句辛酸點的,曲長負對他,就沒這麽好過,真讓人受寵若驚。

靖千江覺得自己可能是因為太過思念對方,把腦子想出了什麽毛病。

他見曲長負又將酒杯斟滿,便毫不抵抗地拿起來,這回是慢慢地啜了一口,壓下悸動。

他說道:“我原先從未想過,你會是丞相之子。”

曲長道:“你既然會來找我,應該也調查過當年的上堯之亂。當時叛軍突然殺來,護衛有限,跟我們在一起的又有六皇子,當然要首先護著。”

他略一停:“我身體不好,就成了掉隊的那個。後來在亂軍中僥幸被人給救了,撿回一條命,這才認識你。”

靖千江隱約知道曲長負的心結所在,便也對他的經曆好似十分輕描淡寫:

“我是聽說了,隻是覺得難以置信。當年托商隊送你回京的時候,我還以為今生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曲長負瞧著靖千江,其實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但那眉宇間冰淩般的鋒芒斂了,就總讓人覺得他在微笑。

“未想你的身世也別有一番隱情,以至於來到京城。”曲長負慢慢地說,“太久不見了,能遇故人,實為欣喜。”

他又將兩人的酒杯都斟滿,沒等靖千江攔著他,就主動把自己那杯酒也遞到了對方麵前。

“我確實不能多喝,算是慶祝,你替我幹了這兩杯吧。”

曲長負的話讓靖千江想到兩人分離的那些日子。

他們上一輩子分開過兩次,第一次就是曲長負十三歲回京,當時他雖然不舍,但也為對方可以回家而感到高興,並期待有再見的機會。

而第二次在曲長負跳崖之後,生命中所有希望都成了一片空茫。

他白日裏努力讓自己不去細思,到夜間便依靠藥物入睡,盼著能在夢中相見。

可無論他是不是入夢來,第二天睜開眼睛,便是又一次的失去。

他們確實是太久不見了,這又何止時間上的漫長。

如今這個人終於活著回來了,好好地坐在自己麵前。

靖千江不想拒絕曲長負的任何一個字,將麵前的酒拿起來飲下。

曲長負為人疏離冷淡,雖然他們相處了很久,但中間總像是隔著一層什麽。

靖千江覺得,自己永遠都看不透他,也不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麽。

而直到這輩子,他才仿佛真正窺到了一個完整的,真實的曲長負。

知道他的家人、經曆,知道他曾經的委屈痛苦,知道他為什麽總顯得那樣不開心。

他因為這種觸及而感到竊喜,可又因為心疼,而心生酸楚。

迷離燭火中,他聽見曲長負慢慢說道:“殿下,你醉了,早些回去休息罷,我也乏了,要歇歇。”

靖千江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感到有人扶著自己,走了出去。

他腳步踉蹌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不知道衝著哪個方向胡亂說道:“我、我真的很想你,你知道嗎?我這些年……真的很想你……”

依稀還是有人跟他說了那句話,說,殿下,你醉了。

但是語氣恭恭敬敬,聲音也不再是曲長負的聲音。

曲長負瞧著靖千江一邊衝門框喊話,一邊由神色惶恐的下人扶了出去,這才起身,也果真去**和衣小憩了一會。

直到外麵傳來低低的喊聲:“少爺?少爺?”

這聲音不大,但曲長負幾乎是立刻便睜開了眼睛,坐起身來:“進來罷,如何了?”

進門的是小端,他手裏拿著一捧穀子,衝著曲長負行了個禮便遞給了他:“少爺,您看這穀粒。”

曲長負接過來,目光微微一凝:“發黴了?”

小端道:“是。我帶著人將附近的幾處糧倉都看了,外層的米並無問題,但因少爺吩咐,又將中間和底部的挖出來嚐了嚐,發現果然是去年的陳米,其中更有部分已經生出黴斑。”

他加重語氣:“若被人吃了,輕則腹瀉,重則殞命。”

曲長負將掌心中的米粒端詳片刻,抬了抬手。

小端雙手來接,讓曲長負重新將米倒還給了他,又找濕帕子幫曲長負擦手。

從陳小姐指控曹譚倒賣軍餉時就產生的懷疑終於落到實處。

陳米在浸泡暴曬之後便可去除黴味,再加上蒸煮,人一般是吃不出來的,但其中的毒性依舊存在。

現在證實這米真的有問題,那麽出征在外的將士們很有可能也是因吃了黴變的糧食而生病,導致戰敗。

曲長負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得趕緊走。”

小端一怔:“您說現在?”

他一心惦記著曲長負勞累,本來還想讓他早點歇著,聞言不免皺眉。

曲長負道:“倒賣軍餉不是小事,若無外人配合,曹譚一個人還做不出來。若罪證被銷毀,此事就說不清了,我要連夜進宮麵聖。”

他站起身來:“遲則生變,走。”

*

靖千江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來,發現周圍一片漆黑,讓人有瞬間的意識恍惚。

他用力壓了壓額角,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同曲長負喝酒,因他頻頻相勸,不知不覺便醉了。

當時剛剛向對方自揭身份,又聞惦念已久之人坦陳心扉,靖千江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恍惚的興奮狀態之中,對著那人難得的溫和態度,更是早已無心細思其他。

直到這個時候,曲長負不在跟前了,酒也清醒了大半,他才憑著自己本能的直覺,感覺到似乎有哪裏不對。

這個,突然對他這麽好,不對勁啊。

靖千江披衣起身,走出營帳,隻見四下安靜,守衛有序,軍營之中的局勢已被完全控製住了。

他走到曲長負的帳篷外麵,見裏麵的燭火已經熄滅,稍稍踟躇,正在此時,目光忽然一凝。

月光下,地麵上靜靜躺著一穗稻穀。

靖千江彎腰撿起來。

他從十四歲入伍,在軍中已有數年,一見便知,這樣沒剝幹淨的麥穗,在軍營裏隻糧囤中才有。

廚房不在這個方向,曲長負的飲食更加精細,雖隻是尋常之物,但出現在他的營帳外麵,就很奇怪。

靖千江心念一轉,猛地掀開營帳進去,發現裏麵根本就是空無一人。

有人在外麵輕呼道:“殿下!”

靖千江定定站在原地未吭聲。

片刻之後,一個王府侍衛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見裏麵隻有靖千江一個人,這才放心而入。

他匆匆道:“屬下接到殿下命令,已經暗中帶了一批人過來保護。方才亦搜查了曹譚的營帳和此地軍囤倉庫,隻發現了軍囤有些發黴的陳糧,馬飼料的氣味也有些不正,除此之外,未找到相關賬冊。”

“軍囤有些發黴的陳糧……”

聽到這句話,曲長負營帳之前的麥穗,他難得的溫和坦誠,以及那一杯杯倒進盞中的酒,都有了最恰當的解釋。

對方那些叫他柔腸百轉的話語,清晰地在腦海中閃過:

“早知道是你”、“我身體不好,就成了掉隊的那個”、“太久不見了,能遇故人,實為欣喜”……

靖千江臉色鐵青,雙手微微發抖,前來報信的侍衛嚇得話都不敢往下說了,心驚膽戰地道:“殿、殿下?”

“……沒良心的混賬東西!”

靖千江從牙縫裏擠出來這麽一句話,將手中稻穀往地下一擲,拔腿轉身就走。

侍衛慌了,連忙從後麵追上去:“殿下,殿下!”

“你帶來的人,一半在外麵守著,防止有人意欲銷毀證據,隱蔽點別被發現。另一半隨本王走。”

靖千江一麵疾步向外,一麵磨著牙說道:“沿著從此地回京城的路走,注意尋找相府侍從,全力保證曲公子的安危,快去安排!”

又賣慘,又打感情牌,故意騙他,就是為了灌他的酒然後自己跑路!

等找到你再跟你算賬!

*

此時,接到曹譚那邊送來的密信之後,昌定王府的書房之中亦秉夜燃起了燈燭。

“曹譚在上封密信中說,曲長負似乎已經察覺到了陳英逃跑一事當中的隱情。但從那以後,軍營那邊就再無消息傳過來。而咱們的探子剛剛回稟,目前整個京郊大營已經被徹底封鎖。”

盧洋麵色凝重:“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昌定王一共有三子一侄,長子盧洋乃是庶出,目前在戶部任職,次子盧延就是曾在宮宴上與曲長負發生衝突的昌定王世子,亦曾在軍中磨練。

此外還有三子盧引,以及他二弟家的侄子盧旭,一個擔著閑差,一個在明麵上打理家族中的生意。

眼下,這些人已經齊聚,卻都是為了軍營中突然發生的變故。

正如曲長負所料,以曹譚的勢力,絕對無法獨立完成倒賣軍餉之事。

而盧家不光在戶部軍中均有勢力,還有自己的商隊,正是曹譚絕佳的合作夥伴。

曲長負被皇上派往軍營時,並未引起他們過多的重視,直到此刻,盧洋才從種種異常中意識到這病秧子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比起性情高傲的盧延,他身為長子,更加謹慎穩重,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通知了家裏人。

盧延猛一拍桌子,怒道:“當時在宮宴上聽他跟陛下對答,我就知道這小子陰險,身子病成那樣,說不定都是心眼太多熬的!絕對不能讓他將此事上報,不然後患無窮。”

盧洋道:“為今之計,首先是要找機會將那些發黴的糧食焚毀,不能讓他找到證據。至於欺辱兵卒一事就說服曹譚全部擔下罷。”

他衝昌定王說:“父王,我已經派人守在了軍營外麵,找機會縱火,同時隨時劫留外出報信的人。這次說不定要跟相府的人其正麵衝突,兒子先向您請罪。”

雙方爭奪的就是時間,曲長負想快點麵聖說明情況,盧家的人自然也想在他把所有調查結果上報之前銷毀證據。

昌定王沉吟道:“曲蕭的長子今年隻有十九吧?他的手段當真如此厲害?咱們兩家畢竟是姻親,若是傷了曲長負,隻怕曲蕭那邊交代不過去。”

盧延道:“父王,現在可顧不了那麽多了。而且繼母和前妻所出嫡子從來立場不同,彼此撕破臉不是遲早的事嗎?”

他也說不上自己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反正每每隻要一想到曲長負那輕慢的神情,漠然的眼神,盧延就覺得一股火氣打從心眼裏麵冒出來,直衝頂門。

他其實到現在也不覺得對方能對自己堂堂一個王府造成什麽嚴重打擊,但盧延迫切地想看到曲長負俯首求饒的樣子。

他出了一個主意:“不如先將這件事知會太子殿下?”

昌定王妃,也就是盧延的母親,跟太子的生母驪妃娘娘正是嫡親姐妹。

說來他還要叫齊徽一聲表弟,盧家自然也是當之無愧的“太子黨”。

“二弟,不可急躁,太子知道我們暗中做的那些事情,必然也會不快。”

盧洋反對道:“更何況殿下已經臥病數日了,據說是在民間尋找他曾經結識的心上人,卻得知了對方去世的噩耗,受到的打擊很大。咱們怎敢再用這些事去令太子煩擾。”

這件事盧延當然聽說了,他還因為冷厲深沉的太子竟如此多情而驚訝了一番。

盧延冷笑:“就是要在太子殿下心情不佳的時候,才要想辦法讓他知道曲長負的作為啊。”

這簡直是難逢的良機,他們隻需要設計曲長負隨便打爛太子那位心上人的什麽東西,或者言語冒犯,以齊徽的性格,也絕對不會放過對方。

這個“讓曲長負在太子麵前冒犯樂有瑕”的絕世妙計得到了昌定王的讚同。

他說道:“也不失為一個主意,這件事我會跟你母親商量。目前先截住曲長負,讓他不能進京最為緊要。”

“洋兒,要做就做的幹淨些,多派些人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