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上和銀燭

盧家人秉燭夜談的同時,靖千江一路狂追,也已經到了岔路口。

一條官道,一條茂林密布的小路。

靖千江想都沒想,直接吩咐道:“分兩邊,你們從官道走。”

他直接一提韁繩,縱馬上了小路。

剛剛追了片刻,便聽見前方的喊殺聲,靖千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連忙朝著那個方向趕去,正見到交戰的雙方。

他打眼一掃,沒看見曲長負,倒瞧見他身邊那個叫小伍的護衛正在其中。

他既然在這裏死戰不走,曲長負肯定就在附近。

靖千江不假思索,反手拔劍,竟直接縱馬衝入了長矛亂刀的包圍之中!

“什麽人?!”

靖千江對喝問毫不理會,他手中長劍爆起凜冽寒光,如雪芒般向前橫掃,而對衝自己而來的攻擊熟視無睹。

這樣隻攻不守的打法,使得他瞬間破入敵陣。

一時矛光潮湧,兵刃亂撞,靖千江手中劍花一挽,數支長矛“哢嚓”齊斷。

他也順勢扣住小伍的肩頭,將他硬生生拽了過來。

靖千江沉聲道:“你們少爺呢!”

“你——”小伍警惕道, “易皎?”

靖千江皺眉喝道:“廢話!”

他正要再問,身後忽傳來一聲高喝:“那小子是來支援的!先攔住他的人!”

話音一落,樹林暗處伏兵突現,向著靖千江的人馬包圍而至。

靖千江一心想知道曲長負現在的情況,但偏偏不合作的人一個接著一個。

他宿醉剛醒就急急追來,氣急敗壞又滿腔擔憂,在心裏麵罵著混賬冤家白眼狼的同時,還要心急如焚地擔憂對方蹭掉哪怕一層油皮,簡直憋屈的不得了。

對曲長負他是幾輩子都要吃癟了,可衝著這些人,怎可能客氣。

靖千江冷哼一聲,單手掄劍反刺,刹那間驚風驟響,攜著尖銳淩厲的勁氣爆開,勢如奔雷,直射敵陣!

包圍圈破。

靖千江一腳將麵前敵人掃下馬去,語帶譏諷:“自尋死路,愚不可及。”

他心裏被曲長負撩起來的那一股火,算是全都發泄在這上麵了。

周圍的人也沒想到靖千江看著身形修長單薄,動起手來竟如此驍勇,一時不敢再冒進。

靖千江正要再問曲長負在哪裏,忽感身後又有人悄悄而至。

他更不回頭,反手就要出劍,然而在動作之前,手腕已被輕輕一格,有人撥馬與他擦肩而過,低而清晰的聲音劃過他的耳畔:“退!”

人,找到了。

*

聽到這個聲音,靖千江絲毫不再多想,立刻撥轉馬頭,跟著對方便追了出去。

直到馬兒都跑出去幾步了,他這才想到,就在剛剛不久之前,這人還把本應滴酒不沾的自己灌了個爛醉。

他為人疏冷,原本也不是輕信的性格,偏偏明知曲長負狡猾,每回還是想也不想地先聽了他的話再說。

如果這是前方是條死路,他跟在後頭,也依舊不會反抗。

這樣一想,心頭竟驟然生慟。

——天下地下,能讓他關心則亂,明知不可行而偏要為之的人,隻有一個曲長負。

他生,那自然沒話說,實際上,即便他死,這種影響力也依舊執著地存在著。

靖千江心頭千回百轉,腳下卻半點不慢,曲長負到了樹林外麵就棄馬而走,他也從馬背上跳下來,跟在後麵。

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後的小路上轟一陣碎石聲響,劈裏啪啦如雨點般落了下來。

靖千江立刻反應過來:“你在這邊設下了陷阱?”

曲長負停下來,道:“是。”

靖千江擰起眉,壓了一路的那股脾氣瞬間就冒了上來:“你什麽都算好了,所以說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了要灌醉我?你說那些話,故作的想念追憶,都是騙我!”

曲長負毫無愧色,輕描淡寫地說:“意外什麽,我騙你又不是頭一回。”

這句能活活把人氣死的話,乍一聽好像冷漠到了極點,但偏生又裹雜著遙遠過往的氣息,幾乎是瞬間將兩人重逢之後那無形的陌生與隔閡徹底擊碎。

隨著所有的偽裝和試探都不在需要,靖千江勉強維持的理智也徹底繃不住了。

是,曲長負經常騙他,還騙的光明正大,理直氣壯,連死……名副其實的,連死,都不悔改。

在他跳崖的那一日之前,還特意來跟自己說,西北有一股流寇出現,已成規模,令他憂心。

他一說憂心,自己就上鉤,

當時靖千江二話沒說,親自帶兵前去圍剿,兩人約好回來再見,然而人在路上,便聽聞噩耗。

後來在那無數個因為思念而難眠的夜晚,靖千江會不斷思量。

他當時將自己支開,是否因為察覺到了齊徽的異常,才會做此安排。如果這樣的話,他為何又不設法脫身?

曲長負這樣做,單純是不希望自己插手他和齊徽兩人之間的事,還是最終希望他能遠離京城紛爭?

“你對著我的每一個笑容,每一句話,都總是精心算計,讓人分不清楚真假。你就是明明知道我每回都拿你沒辦法,才故意這樣做!不就是想氣我嗎?想一次一次讓我離你遠遠的?”

靖千江高聲道:“我告訴你,不可能!”

他一把抓住曲長負的手腕,忍無可忍一般地說:“不管你怎樣回避推搪,我最後都能找到你!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沒關係!反正要死咱們總是一起,那就好了!”

曲長負一開始還想把靖千江甩開,然而話聽到後麵,他的眉梢也漸漸聚攏,問道:“你果真也是——”

後麵的話,曲長負沒有說下去。

但接觸到他的目光,靖千江驟然福至心靈,幾乎是一瞬間便也意識到了對方想說什麽。

他一時錯愕,後麵的話便斷了。

曲長負轉過頭來,兩人分別帶來的手下都站在旁邊,已經被這場麵驚呆了。

雙方的手按在兵器上,都是欲拔不拔的,分不清楚主人是在爭執還是在敘舊。

曲長負揮了揮手道:“都下去罷,清點人數,休整片刻。”

靖千江道:“聽他的。”

等到雙方的人都退下去了,兩人相對無言。

經過這麽一打岔,什麽情緒都下去了。

曲長負不想聽靖千江再嚷嚷,想了想,在他開口之前,低頭咳嗽幾聲。

靖千江果然一聽他咳嗽就揪心,抬眸隻見曲長負的臉色與唇色都是雪樣的蒼白,那一肚子的氣,頓時連點火星子都濺不出來了。

他反手扯開領口的盤扣,將外衣脫下來折了折,往地上一丟。

靖千江深吸口氣,聲音還有點僵硬:“坐下歇一會,你剛才跑的太急,好歹也把氣喘勻。”

曲長負確認道:“你果真是重生回來的?”

他能這麽問,本身就等於自己先已經承認了。

論驚訝,靖千江要更多一些:“我實在沒想到,你也是。”

心中的猜測終於變成了肯定,那麽除了靖千江以外,想必齊徽謝九泉等人,一定也是相同的情況。

確認了這件事,曲長負的心情並不美麗。

他覺得自己簡直沒地方說理去。

他辛辛苦苦做任務,目的就是為了換得這麽一次重生的機會,結果這幫人——怎麽回事?

沒做事就幹占便宜?

不勞而獲還是蹭了他的運氣?

“……”曲長負一手撫額,歎氣道,“萬般皆是命,是我命苦。”

靖千江氣還沒消,一聽他這麽說,就忍不住道:“你——”

他想說誰讓你不知道珍重自個,又想說曲公子,兩輩子都栽你手裏,我的命也很苦好嗎。

可是話至嘴邊,終究成了歎息。

曲長負見他沒了下文,側目看了靖千江一眼,靖千江搖了搖頭,聲音中多了一絲柔軟的無奈:“算了,跟你爭這些,是我腦子有問題。左右你無事,也便罷了。”

他頓了頓又道:“我來都來了,現在要撇出去也晚了,可否同我說說你的打算?”

曲長負手指在膝蓋上扣了扣,終於道:“好罷!”

其實他設下這個陷阱,不光是要擺脫追殺,順利回到京城,他更加需要確認攔路圍殺自己的,會是哪一派係的人。

結果這回還真的釣到了大魚——昌定王府被引出來了。

曲長負上一世曾多次跟盧家暗衛打招呼,對他們很熟悉,絕對有足夠的把握判斷這一點。

這時靖千江問起,曲長負便由宋家在前世的兵敗講起,說自己因此來軍營調查原因,又發現了發黴的糧食。

他將事情的所有前因後果,都簡單而完整地講述了一遍,靖千江這才徹底明白過來。

他上輩子回到京城,被封為璟王之後,也見到了宋家兵敗,朝野震動的狀況。

隻是他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曲長負的外祖父家,便並未對此事的內情格外關注過。

直到現在,靖千江才意識到,曲長負應該是經曆了宋家的覆滅之後,這才化名樂有瑕,到處漂泊。

他心裏麵擰著勁的一陣疼,忽開口道:“太子的姨母便是昌定王妃,你若要動盧家報仇,就會跟他對上。你,知道嗎?”

曲長負道:“不管動誰,總會跟個什麽人對上,不是這個也是那個,不重要。”

靖千江道:“不一樣。上一世齊徽欺你疑你,此生也有可能成為你的阻礙……”

人能重生,但經曆過的記憶不會被磨滅。

曲長負前世之死是他心中永遠無法解開的魔咒。

當時的心傷、仇恨、絕望、憤怒,從聽聞噩耗的那一刻起,就永遠地烙在骨血之中,成為一道不能觸碰的疤痕。

他沉默片刻,問曲長負道:“要我為你去了殺太子和昌定王嗎?”

他這個提議實在是直接又暴躁,曲長負被問的怔了怔,而後倒忍不住笑了,喚道:“殿下。”

靖千江抬眼:“嗯?”

曲長負似帶了幾分調侃:“怎麽多活了一輩子,倒沒有以前灑脫了?曾經咱們不是說好,彼此之間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旁的互不相幹。如今操心的越來越多,對你可沒好處啊。”

靖千江怔了怔。

這個見鬼的約定,曲長負不說,他都快忘了。

兩人都相識在彼此最倒黴的時候。

靖千江的母親是擺夷族族長的女兒,當年同先太子相識,並訂下終身。

可惜沒等來對方接她回宮,先太子便已在戰場上重傷身亡。

他從小跟母親長大,因為是族長的外孫,倒也未曾受過委屈。

直到十一歲那年母親重病,靖千江冒險出門為她采藥,一腳滑下山崖,便碰上了當時跟親人失散的曲長負。

曲長負救了他,這倒並非因為好心。

——他拖著靖千江去賣了老族長一個人情,在擺夷族換了一片棲身之地。

他雖然留了下來,但靖千江知道曲長負不喜歡這裏,也從不會屬於這裏。

擺夷族向來排外,他又是個清冷性子,好像對什麽都十分厭煩似的,從不愛搭理這些族人,當然也包括自己。

但靖千江作為族長唯一的外孫,曲長負是族長請來的客人,再怎樣疏遠也在同一個院子裏住著。

乃至後來母親去世,外祖父去世,最後身邊留下的“家人”,竟隻剩下這個涼薄的夥伴。

他們相依為命,又似乎怎麽都熱絡不起來。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對於靖千江來說,其實更像一個維係兩人關係的保障。

畢竟談情分,曲長負從來都嗤之以鼻。

曲長負說他原來灑脫,可一晃這麽些年過去,靖千江又有哪次真正做到過,能真的去不關心、不在乎這個人?

隻不過年少氣盛的時候,多少還想遮掩一些,現在他活明白了,懶得裝了。

靖千江道:“因為原先總覺得……你拒人於千裏之外,但如今方才發現,似乎從未認識過你。”

那時不知道你的身世,不了解你的過去,也摸不透你的心思。

隻知道莽撞的靠近,卻將人越推越遠。

這一世重新來過,總得做的更好一些吧。

他眉間泛起一抹鬱色,唇角卻帶笑:“可能是活了兩輩子,老了,容易感懷。”

這個桀驁鋒利的少年似乎改變了很多,曲長負抬起眼睫,仔細地打量他。

一縷微風穿林而入,月下有海棠香氣,流水響動。

景色朦朧幽微之處,亦仿若對方眼底,情意綿綿。

或是因夜色太濃,或是因清風未冷,或是因這一刻的空氣中浮動的花香,讓他突然想多問一句跟自己目的不相幹的話題。

“你怎麽死的?”曲長負忽然道。

靖千江說:“有一天,躺在**,閉了眼,就沒再醒。”

“也算是善終。”

曲長負漫漫地說了這一句,心不在焉也似,站起身來,抖落滿身清霜月色。

他說:“殺人的事多謝璟王美意,隻是這場較量我還想玩到底。就先不必了。”

“時間差不多了,走罷。”

靖千江拉住曲長負,問道:“你如何進城?”

此時已是半夜,城門要到第二日天明才會重新打開。

曲長負道:“有辦法。”

他說有辦法,那肯定是真有,靖千江略一沉吟,說道:“前方應當再無危險,那你路上小心,我回軍營去,免得有人趁機縱火,銷毀證據。”

他想的倒是周全,曲長負發現,靖千江是當真十分認真地,也在琢磨著怎麽搞盧家。

或者,他也可能是想搞盧家背後的太子。

曲長負跟靖千江認識的時間不短了,少年時期最曲折坎坷的兩年,重逢後又足有十年,他們相識相處,但從未交心。

畢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曲長負的目的是完成自己的任務,他並不相信所謂的交情舊情。

親情尚且可以拋棄和背叛,更何況沒有血緣關係維係的兩個陌生人?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作為最重要的目標人物,齊徽被他扶持多年,也曾有過信誓旦旦許諾一切的時候,但最後的結局,依舊是猜疑與決裂。

因而靖千江與他合作,這合作中幾分真心假意,對方的真實想法又是什麽,對曲長負來說是沒必要知道的東西,能達成目的就行。

隻有被握在手中的利益,才是唯一能靠的住的。

不過以前再怎樣,對方的性情曲長負還是大體能摸透的,如今……這一世的靖千江,心思倒好像更深了。

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在計劃何事,為何要來到軍營中扮做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小兵,真讓人疑惑。

疑惑之外,又難免對世事即將如何翻攪,生出了幾分興味——

畢竟重新活過,讓一切事態的發展從上一世的軌跡中脫離,才是真正嶄新的人生。

曲長負微笑道:“殿下,請。”

*

等到靖千江走後,曲長負隻帶了兩三個侍從,繞到京城之北,直衝建武門而去。

守城將領高聲喝問:“何人深夜擅闖城門?!”

“兵部清吏司主事曲長負,有緊急軍情來報,請守將速開城門!”

此地守城者乃是宋家舊部,聽見曲長負這三個字先是一警醒,立刻想到此人應是老太師掛在嘴邊的親親外孫。

平日裏時時炫耀,聽得他們耳朵生繭。

他不由凝目而視,便見為首一名青年坐在馬上,容顏甚美,隻是眉眼凝霜,青衣蒼寒。

守城將看的一惑,難以想象軍情急報竟是被這樣一人星夜送來。

建武門本就是為了緊急情況而預留側門,當即轟然而開。

曲長負將從曹譚那裏順來的令牌扔到門口兵卒懷裏,片刻未停,縱馬直入。

*

差不多相同時間,京畿營的練武場上,謝九泉正在練劍。

自從那日見到曲長負後,他心裏麵就一直不大安穩。

一方麵不由自主地反複思量對方神情話語,另一麵,謝九泉又不太願意正視自己的心情。

他覺得曲長負像樂有瑕,但這兩者的身世背景和經曆完全不同,怎麽想都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而這種感覺上的相似,讓他覺得仿佛是對自身信仰的背叛。

那個人應是這世間無可取代才對。

手中長劍一抖,攜破風之聲向前直刺。

昔日便是因這一招,他露出破綻,佩劍竟被樂有瑕徒手奪去,當場震斷。

劍鋒倒轉,身體順勢回旋,橫砍夜色。

後來他將劍法練的純熟,那人卻再也沒有同他比過。

刷刷兩個劍花左右挽起,長劍過頂,淩空直劈。

為何世間會有這樣涼薄無情,鬼話連篇,又總在他心裏轉悠著不肯出去的男人。

劍鋒落在地麵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謝九泉一手拄劍,單膝跪地,汗水順著麵頰緩緩滑下。

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他?隻要一天沒有見到人,他怕是都要這樣疑神疑鬼下去了。

還要等待整整兩個月,遲早瘋掉。

目光一瞥,看見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從不遠處經過,謝九泉眼神一凜,直接拔出長劍,向那個方向擲了出去。

明晃晃的長劍倏地斜插在那兩人麵前的地麵上,差點把他們嚇癱,謝九泉麵色冷然,隨後走了過去。

“你們兩個,幹什麽去了?”

他的氣勢強悍而霸道,麵前的劍身還在不斷晃動,被謝九泉一腳踢起,接在手中還鞘,逼視著麵前兩名下屬。

這股凶狠暴戾之氣幾乎將他們嚇破了膽,齊齊跪了下去。

左側那人聲如蚊蚋:“將軍恕罪,小人……小人今日生辰……”

謝九泉冷笑道:“所以就偷偷溜出去喝酒?”

左側那人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右邊的見勢不妙,連忙道:

“請將軍饒命。我們原本是白日裏輪休出去的,可是回營的路上,遇到了兩夥人在路上火拚,前往查看了一下情況,想著回來向將軍報告,這才耽擱的。”

謝九泉譏誚地冷哼:“真是好借口,如此說來,本將軍錯怪你們了不成?”

那小兵連忙道:“小人絕無此意,小人該死,可所說的也確是事情。將軍,我們發現爭鬥雙方,其中有一波人是相府的,上次隨您去見曲大人的時候,小的曾見過,看起來像是遭遇了伏擊。”

曲大人,又是曲大人。

好不容易稍稍忘卻的影子又重新冒了出來,謝九泉鬼使神差地問道:“他們,現在還在?”

“我們離開的時候,爭端尚未結束。”

兩名軍士驚恐地發現,聽完他們的話,將軍便不言語了。

右邊那人偷偷抬眼望去,見謝九泉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去……”他終於說道,“去通知左嶺點些人,隨我過去查看。”

謝九泉說不清楚自己對那位笑容有些可恨的相府公子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但冥冥之中,總覺得自己不這樣做一定會後悔。

可惜在他趕過去的時候,雙方都已經散去了,路麵上堆滿了碎石。

當時的戰況看起來有點激烈,襲擊相府侍從的絕對不是普通賊匪,這又是深更半夜回京路上的地段,謝九泉目光漸漸凝重。

他本能地察覺到,這件事不簡單。

他父親好歹跟宋太師的交情很不錯,而曲家又是宋家的姻親,謝九泉正沉吟要不要就此事及時告知宋家一聲,旁邊又有手下將在現場撿到的東西呈上來。

“將軍,這裏發現了幾柄刀劍,一個香囊。”

謝九泉隨意地看看,見刀劍都是極普通的兵刃,那香囊翻來覆去的瞧一瞧,除了布料比較精致名貴以外,也毫無特殊之處。

於是扔回到了下屬的手中,道:“先帶回去吧。”

說罷之後,他轉身欲走,隨手拂開一縷沾在麵頰上的發絲。

手指擦過鼻尖,謝九泉忽然聞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氣。

這種清苦的藥香,當初跟樂有瑕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從對方身上聞到,也有一次聽樂有瑕無意中提起,說是止咳鎮痛的草藥。

腳下不慎絆到一塊碎石,身體踉蹌,差點栽倒。

旁邊的副將嚇了一跳,連忙扶住了他:“將軍!”

謝九泉聲音急切:“剛才那個香囊呢?快、快按照路徑追查,找一找這兩撥人都去了哪裏!”

*

這兩撥人的去向,怕是謝九泉都不太好查——他來晚了。

盧家暗衛先被相府侍從和靖千江按著揍,又被天外飛石一通亂砸,有死有傷,铩羽而歸,曲長負則已經順利進宮了。

他入宮的時間卡的正好,趕上早朝尚未開始,而皇上正在議政殿中同魏王談話。

曲長負將手上的證據奏疏呈上之後,便垂手在外麵等待,沒過多久,魏王齊瞻親自從裏麵出來了。

他是聽說曲長負想要入宮麵聖,這才特意先一步來到議政殿的。

從上回酒樓一別之後,他還再沒和曲長負碰過麵。

這死小子冒犯了他,竟然就當沒事發生了,齊瞻就沒見過這麽膽大包天又混賬的東西。

“曲公子。”

他打量著曲長負,數日不見,那張俊俏又可惡的臉倒是沒變。

齊瞻一步步走近,近到那距離幾乎可以看清對方微微上翹的眼睫,這才停步,故意湊的很近說道:“父王召見,你請進罷。”

曲長負態度淡漠:“多謝王爺告知。”

齊瞻卻不讓路,反低低笑了一聲,將話說得曖昧:

“曲公子上次敬的那杯酒十分夠勁,隻可惜你走的太早了,隻能讓本王意猶未盡,日夜回味。下回若有機會,你與我盡興一番如何?”

曲長負沉默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臣本以為上回該說的都已經說清楚了,可王爺還依舊如此糾纏,不會是愛慕我罷?”

齊瞻:“……”

曲長負淡淡道:“若王爺真有此心,寫封信送到相府去就行了,自有專人處理。眼下臣還有正事要辦,不要攔路。”

說完之後,他徑直從齊瞻身邊繞過,施施然進殿去了。

長著一張清冷的謫仙臉,話說的比誰都無恥,齊瞻簡直歎為觀止。

他手指衝著曲長負的背後點了點,隨後跟著他進殿。

隆裕帝已經翻完了陳小姐的那封血書,麵色沉沉。

見曲長負進來,他問道:“曲長負,你所上報之事非同小可,可知道虛言誇大的後果?”

麵對皇上的逼人氣勢,曲長負更是斬釘截鐵,跪地行禮道:“倘有虛言,願即斬臣首!”

隆裕帝有些驚詫,打量他一眼:“你倒豁的出命去。不過朕可聽聞盧家和曲家乃是姻親,你如此指認,不怕被怪罪嗎?”

曲長負道:“臣別無選擇。軍營之中亂象橫生,並非一朝一夕,卻未有一事上達天聽,臣為軍中將士不忿,亦為陛下不忿。”

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把皇上拉到跟自己相同的立場上來,轉移了對方的關注重點。

軍營都爛成那個鬼樣子了,沒人跟你說,就我敢說。

所以皇上啊,你還不趕緊好好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的話果然讓隆裕帝神色微微變化。

齊瞻在旁邊聽著曲長負和皇上對答,也感受到了隆裕帝對於此事的惱怒,起初還有些幸災樂禍,等著圍觀美人驚慌失措的模樣。

——剛剛頂撞本王,倒看看你在皇上麵前又如何表現。

可齊瞻沒想到曲長負對著隆裕帝竟然是一樣剛硬。

拿出豁命的架勢,上來就是一句“如有虛言,願斬臣首”,緊接著三言兩語,又化解了隆裕帝的疑心。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而且還很聰明。

過了片刻,皇上緩緩道:“你起來罷,先站到一旁去,待朕問了盧家,再來說話。”

曲長負道:“……是。”

隆裕帝道:“曲卿神色不虞,是對朕的安排不滿了?”

曲長負道:“臣不敢。臣是在想,盧家之人向來傲慢,聽說被臣指認,隻怕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而會認為臣是因私怨而詆毀他們。”

隆裕帝道:“你在朕麵前倒是直白。”

曲長負道:“因為臣年少多病,自小便常常受到輕視,若非陛下賞識,臣又怎有機會嶄露頭角?自然要好好效力,不敢隱瞞陛下。”

他居然還會賣慘。

齊瞻默默地腹誹了一句,想起之前對方一邊自稱體弱多病,一邊點了他穴道的往事。

隆裕帝卻對曲長負的話很有共鳴。

他年輕的時候遮蓋在先太子的光環之下,不受先帝寵愛,更被朝中一些倚老賣老的臣子輕視,也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證明自己。

這個年輕人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但麵對君主又足夠坦誠,倒是個可用之人。

*

皇上又召昌定王府的人入內,詢問情況。

昌定王府的人在外麵忐忑等待了一會,也早就商量好了對策。

他們認為,曲長負最大的劣勢在於目前手上的證據不足。

曹譚的罪名是板上釘釘了,可對於盧家,他隻有被昌定王府的暗衛半路截殺這一條證據,剩下的還待調查。

因此聽皇上詢問,昌定王自然一口否認,聲稱必定有人冒充他們府上的人,刺殺曲長負。

對待這位異姓王,隆裕帝還算客氣:“盧家乃是我郢國的基石,愛卿先祖當年更是立下汗馬功勞,朕自然願意相信你們。不過此事究竟有何隱情,還需調查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既然愛卿也覺得冤枉,那便交給刑部和京兆尹會審罷。”

昌定王一開始聽說曲長負竟然還是先他們一步前來麵聖,當時就嚇出一身冷汗,聽到皇上宣召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直到這時,他才稍稍放心。

刑部和京兆尹那邊都可以稍加打點,曲長負的證據又不夠硬,皇上這樣決定,可以看做是一個警告,但應該沒打算因此觸動王府根基。

“是。臣一定配合,臣叩謝皇上聖恩。”

*

眼看這事暫時結束,盧延站在父親的身邊,卻覺得心裏麵怎麽都咽不下這口氣。

他身為世子,又有軍功,從來都是眼高於頂,最看不上曲長負這種文弱嬌貴的廢物,結果沒想到,連著幾次都栽到了對方手裏。

這讓盧延覺得非常受挫,迫不及待地在心中盤算回擊的方法。

偏偏就在這時,曲長負忽然衝盧延挑挑眉,笑了一下。

他的眉不算標準的劍眉,但卻斜飛入鬢,有種冷冽的俊美。

下麵那顧盼神飛的雙眼中,總帶著輕薄的譏嘲,偏生薄唇一勾,又是說不出的好看。

對著這樣一笑,這幅眼神,簡直讓人輕易地便心頭起火。

也不知道是想要征服和報複,還是急切地希望證明自己。

“陛下,關於此事,臣也有話要說。”

盧延氣不過,憋了半天的話脫口而出:“臣的姑母慶昌郡主乃是曲主事的繼母,而盧家與他外祖宋家向來不和,曲主事咄咄逼人,不得不讓臣懷疑,他是因私怨而故意詆毀!”

聽到盧延這番話,圍觀的齊瞻不覺感到一陣無語。

他對皇上的說辭,跟曲長負提前猜測的簡直沒有什麽的差別。

對此,齊瞻隻想說,傻犢子,你上套了!

當然,他是不會提醒盧家人的,他就喜歡看別人倒黴,誰倒黴都成。

隆裕帝道:“昌定王世子,你這是在質疑曲卿調查此案的用心了?”

盧延道:“臣不敢,隻是曲主事畢竟年紀還輕,又常年在府中養病,足不出戶,一時行事偏差,也是極有可能的。”

隆裕帝:“……”

曲長負對人心揣摩拿捏的本事,實在已經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盧延的話竟然全部被他料中了。

如果是之前,隆裕帝說不定還會聽一聽。

但現在有曲長負的話說在前頭,他不免就會覺得,昌定王府果然已經傲慢自負到了一定的地步。

正如曲長負說的那樣,不思從自身尋找原因,而是埋怨別人陷害於他。

更何況,盧延這幅看不起曲長負年輕的樣子,也讓隆裕帝想起了登基前輕視自己的那些臣子。

他冷笑一聲,說道:“曲卿的官職是朕親口任命的,世子這般說辭,隻怕不是在怪責曲主事,而是在怪責朕識人不明罷!”

這話說的極重,嚇得昌定王剛剛緩和的臉色又一下子變白了,連忙拉著兒子跪地請罪。

隆裕帝道:“罷了,你們這筆爛賬聽的朕頭疼。曲長負,你在軍營中立下大功,理應封賞,朕便將你調往刑部,任刑部郎中一職,協理貪墨軍餉一案!”

刑部郎中在郢國為從四品官職,曲長負等於是連升兩級,從兵部調往了刑部。

以他的年紀和資曆,這樣的升遷速度確實有些快了。

但一來他這次立下的功勞確實很大,二來也唯有如此,才能讓曲長負有資格將整個案件參與到底。

隆裕帝做出這個決定,自然不是一時衝動。

可在盧家人看來,就是盧延說了那兩句話之後,聖上不知為何就莫名其妙地發起怒來,並升了曲長負的官。

他竟然已經如此得聖眷了嗎?

盧延人都傻了。

*

直到退出議政殿,看見天邊亮起的晨曦時,盧延還是覺得剛剛在大殿中發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實。

誰能相信,就在不久之前,曲長負這個名字還在被京城裏人人嘲笑,以為他身體虛弱,頭腦蠢笨。

而盧延自己,則是京城貴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打馬街頭,人人稱羨。

但如今曲長負才出門不足月餘,竟然就把曹譚乃至整個王府,逼迫的如此狼狽。

盧延心裏清楚,要不了幾個時辰,聖旨一下,這件事就會徹底傳開。

他曾經對曲長負多加輕蔑,這下如何抬得起頭來?

昌定王的臉色也不好看。

一行人同時向著外麵走,他突然停下腳步,冷聲問道:“你年紀輕輕,不會有這樣的心機手腕,做這一切,是不是受了宋家的指使?”

曲長負驚愕道:“是這樣嗎?”

他詫異的表情太真實,讓昌定王不由怔了怔,才聽對方道:“原來今夜刺殺我的暗衛,是宋家指使?跟曹譚合作倒賣軍餉之事也是宋家所為?這……我可得找外祖父去問問清楚了。”

這話說的不陰不陽的,把昌定王氣的倒仰。

他怒聲道:“論起來我還算是你的舅父,你竟如此不講情麵規矩,待我找你父親說理去!”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不如和我說吧!”

昌定王一轉身,隻見一個魁偉的身影雄赳赳走過來,正是宋太師。

老爺子半生戎馬,如今這個年紀依舊威風不減,走過來便往曲長負麵前一擋。

他看著昌定王道:“你也不用找他爹,有什麽話,跟我這個外祖父講更管用。”

昌定王剛才衝著曲長負質問宋家的陰謀,麵對這個比他還高了一輩的宋太師,卻不敢逞威太甚。

——老頭性子剛硬,十分不好招惹。

他悻悻道:“不過些微小事,不勞太師費心。”

昌定王說罷就走。

盧延雖然還心有不甘,但也插不上話,隻好瞪了曲長負一眼,跟在父親的身後。

他還沒來得及抬腿,宋太師忽然伸手,一巴掌重重拍在了盧延的肩膀上,厲聲道:

“小子,下次想抖威風,先看準了你惹不惹的起!”

盧延給他這麽一拍,隻覺得肩頭疼痛如裂,半身都是麻的,一咬牙沒再作聲,拐著腿走了。

等他離開,曲長負在身後涼涼問道:“外爺,手疼嗎?”

宋太師咧了咧嘴,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的手藏進袖子裏:“不疼!當年你外爺一巴掌開山裂石都不眨眼的,收拾那麽個臭小子,疼什麽疼。”

曲長負笑而不語。

祖孫兩人向外行去,宋太師道:“不提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慫貨,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昨夜收到消息,西羌再次進犯我朝邊境,還搶了一個村莊,想來是有意挑釁。蘭台,一會早朝的時候,外爺還是要請戰出征了。”

宋太師點了點頭,又寬慰他似的,加了一句:“你先前的提醒外爺也有數。我會把你二舅和大哥四哥留在家裏。”

這樣安排,如果還是有萬一發生,起碼宋家能保留一部分實力,比上一世的滿門皆喪好多了。

但不管怎樣,宋太師是一定要出征的。

身為武將,本來就應該征戰沙場,出生入死。

高尚一點來說,那是為了國泰民安,從自私的角度來想,一個家族要在朝中有聲望有地位,手裏有兵權,身上有功勳,必不可少,至死方休。

這道理宋太師沒說,因為曲長負明白。

前世種種在心間一掠而過,曲長負終究道:“好。”

宋太師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摸了摸曲長負的頭,動作帶著與他外形非常不相符的輕柔。

“你這小家夥,在軍營把差事辦的這樣漂亮,外爺心裏驕傲的很。”

他已是滿頭白發,依舊魁偉硬朗,跟蒼白文秀的曲長負站在一起,簡直瞧不出來半點血脈親緣。

宋太師說完話後,心中也覺一酸。

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也就是早逝的小女兒和這個多病的外孫了,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也是曲長負。

“我們蘭台也長大了。我知道你擔心,想做的事就放開手做罷,你外爺還提得動刀,你舅舅、哥哥們,都還撐得起來。你什麽都不用怕。”

雖然宋家這次還是要出征,但前世的命運已經悄悄向前滑了一步,糧草、亂軍的隱患都已經被解決,發生意外的可能性大大減少。

曲長負這樣盤算著,腦海中卻再次浮現出十一歲那年的場景來——

亂軍,流民,喊殺震天,遍地鮮血。

他一步、一步地在赤紅色的荒野上前行,隻要跟上大部隊,就還有生存下來的希望。

但他被落下的距離卻是越來越遠,隻能眼睜睜瞧著,所有的人都拋下他,離他而去。

你永遠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你隻能撿起刀,往前走,切莫停。

宋家出征,在冥冥之中是必經之事,再無轉圜餘地,可倒賣糧草的人,目前尚且沒有付出應有代價。

還是要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