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難民與國王的選擇

“教皇要親自前往勃萊西為費裏三世進行加冕。”白金漢公爵將信遞給國王。

國王皺了一下眉。

信是羅格朗在勃萊西的海外密信傳達回來的, 國王迅速地瀏覽了一遍。

加冕,洗禮。

在此之前, 這一直是籠罩在薔薇王室頭上的一道陰霾。

白金漢公爵下意識地轉頭眺望黑塔的方向。

十幾年前那個暗沉沉的夜晚仿佛又一次浮現在了他的眼前:即將分娩的伊莉諾王後, 身處戰場沒能趕回的威廉三世,明麵上的王宮守衛是由已經死了的沃爾特伯爵率領的騎兵,但事實上, 真正的守衛是由白金漢公爵親自率領的薔薇家族陰影中的力量。

那天晚上,貴族們的信使燭火在王宮外亮成了一條細細的河。

夜卻很黑。

他膝蓋上橫放著長劍,坐在冷夜的黑暗裏守衛著背後即將誕生的王儲。他們正在進行一場豪賭,作為賭注的是薔薇家族的生死存亡。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而白金漢公爵不知道這一場豪賭會不會成功。

前聖殿騎士長在他的背後, 輕聲和他說,他們等待的那位地獄存在已經走進了王後的寢宮。

聽到這句話, 白金漢公爵握著劍柄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手背上的青筋就好像虯龍一樣。

但凡還有一點希望,他們也不會選擇將那樣沉重的負擔放在剛出生的孩子身上。他們犧牲掉了一個孩子本該擁有的全部幸福時光,早早地將國王的宿命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當啼哭聲響起的時候,白金漢公爵閉了閉眼。

從此, 新的王儲注定背負起一切——由他們這些本該為他遮風擋雨的人親手交付的一切。年幼的王儲能不能熬過那漫長且撕裂的瘋狂?他是會徹底瘋掉還是會如期望一般?

他們不知道。

所以這是豪賭。

那一刻,白金漢公爵覺得自己就像個懦夫。

伊莉諾恨他和威廉三世這麽多年, 是他們該被恨的。

“您覺得教皇為什麽要親自為費裏加冕?”國王思索著, 詢問白金漢公爵。

白金漢公爵從那個夜晚的回憶裏掙脫出來。

他看向國王:“也許是為了黑死病……我認為聖廷應該掌握其他的力量。”

“不,應該不止如此。”

國王緩緩搖頭。

他能夠借助地獄的力量對抗黑死病,那麽同樣掌握神秘力量的聖廷不見得對黑死病完全束手無策。至少, 從海外密探傳回來的情報來看,聖廷所在的聖所就尚未爆發黑死病。

——是還沒有被感染,還是另有手段?

國王的猜測傾向於聖廷有某種辦法拯救為黑死病感染的人,但是這種辦法要麽不容易實行,要麽代打昂貴無法真正推廣實行。否則,以聖廷的行事風格,他們應該早就趁著黑死病爆發的時機以此再次提高人們對它的虔誠度。

那,既然如此,教皇前往勃萊西為費裏三世加冕就絕對不僅僅是為了黑死病。

或許……

國王將之前約翰將軍帶回來的信息與這件事聯係了起來。

“戰爭。”

他低聲說。

白金漢公爵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聖廷一直在準備著一場戰爭。現在,我知道他們的目標是什麽了。”國王緩緩地說,“勃萊西。他們打算——”

“宗教建國。”

短短的一句話,仿佛驚雷掠過天地,在一瞬間撕開了重重迷霧,讓人窺探到了那悚然的真相一角。

書房中死寂。

空氣中似乎有金鐵交鳴,昭告著大陸許久以來穩定的政局將掀起狂瀾劇變。

“勃萊西、聖廷、建國。”白金漢公爵緩緩念出這三個詞,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明白了這些年來聖廷的一係列謀劃究竟是為了什麽。“選擇在黑死病爆發的時候進行聖廷建國之戰,好讓其他國家不敢輕易插手……”

他與國王都清楚,一旦聖廷成功建立由神權直接掌控的國家,那麽他們的敵人將比之前更加強大。

國王立刻做出了決定。

他展開新的信紙,提筆書寫一封絕密的信件。

這封信是寫給羅格朗的死敵,勃萊西新王費裏三世的。

政治的舞台就是如此——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

國王簽署了自己的姓名,並蓋上了印章,抬頭看向白金漢公爵:“有能夠及時秘密將它送到費裏三世的人嗎?”

白金漢公爵點了點頭。

“一定要在加冕儀式前送到費裏三世手中。”國王將信交付給公爵。

“會的,陛下。”

白金漢公爵回答,他頓了頓,問。

“您最近頭疼好一些了嗎?”

國王看了他一眼,然後拿起下一封匯報:“好多了。”

兩人默契地避開了直言某個話題。

下一份匯報同樣不是什麽好消息,白金漢公爵看到國王的神色不算輕鬆。

“有什麽情況嗎?”

“難民。”

國王簡練地回答。

黑死病爆發了一段時間,在深淵海峽的對岸可不僅僅隻有勃萊西一個國家。像勃萊西那樣占地遼闊的國家還好一些,但另外一些沿海小國家就倒了大黴,一整個國家甚至差點在沒有戰爭的情況下瀕臨滅亡。

在這樣的大災難背景下,至今還未被瘟疫席卷的羅格朗就成為了他們眼中的一塊淨土。

難民從黑死病肆虐的故鄉倉皇逃出,艱難地克服了冬季深淵海峽上的洋流,風暴,想逃到羅格朗躲避災難。

在此之前,國王的命令是嚴厲地拒絕任何難民的進入,所有靠近羅格朗海域的難民都會遭到王室海軍的驅逐。任何試圖私底下為難民提供救濟的羅格朗人將同難民一起,被扔上斷頭台。

國王為他這項命令遭到了不少抨擊,感情充沛的詩人們寫了不少詩歌譏諷他們的國王怕不是絕不會為任何悲慘故事流淚的鐵石心腸。

但這一切阻止不了國王的冷血。

王室艦隊隻聽從他的命令。

不過,這一次的難民有些不同,以至於查爾斯大副覺得必須報告給國王,由國王做出決定。

那是從卡塔尼國逃出的難民。

而難民隊伍中包括了卡塔尼國的國王王後,以及一大批貴族。這種程度的難民逃往已經不再是人們自發的尋找庇護性質了,而已經上升到政治問題了。

國王屈指輕輕地叩擊著桌麵。

白金漢公爵沒有出聲幹擾國王進行決斷。

“驅逐他們——不論是平民還是貴族。”

國王做出了選擇。

但很快,他又皺起了眉頭:“有什麽地方不對。”

“您覺得哪裏有問題嗎?”

國王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了懸掛在書房中的地圖上,找到了卡塔尼國所在的位置。

這是一個小小的國家,同時處於無望內海與深淵海峽連接的地方,是一個航運繁盛的商業小國。以它所處的地理位置來看,在黑死病影響下,會連國王王後都逃奔到其他國家,似乎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國王審視著那些航線。

“告知查爾斯,調集艦隊,提高警戒。”

思索許久之後,國王突然冷聲道。

………………

沃爾威海盜的幽靈船。

查爾斯展開了通過秘密手段快速送達的密信。

“驅逐他們。”

查爾斯對等待命令的海盜說,同時要求東南沿海一線的王室艦隊暫時收緊聚集——名義上此時的王室海軍將軍是霍金斯船長,不過顯然沒有辦法指望霍金斯船長能夠多麽靠譜。

海盜們得到命令之後,吹了聲口哨。

這個命令對於那些被護在城裏,安然無恙的人來說,殘忍無情到了極點,但是在海盜們看來,太符合他們的風格了!

天呐!那群將腦袋拿去喂豬豬都不吃的同情心泛濫的蠢貨!

真該讓他們到船上來親眼看看這些日子被他們擊沉的瘟疫船,看看那船上的惡心恐怖的場景,然後再讓他們親自去與那些很有可能攜帶瘟疫的難民麵對麵談談什麽叫做“善良”什麽叫做“同情”吧。

想來他們很樂意自己身上也長出那些密密麻麻的大包。

“嗬!嗬!羅格朗有位好國王!”

海盜們喊著號子,用力地扯起風帆,槳手們奮力劃著船。

“嗬!嗬!偉大而又榮光!”

帆上的薔薇圖紋被風吹得鼓動起來,灼灼怒放。

查爾斯聽到了水手們的聲音,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些家夥前幾天不少人差點在酒館裏用酒壇把人敲得頭破血流,因為他們聽到了酒館中不時有人對國王大肆抨擊,甚至還有人編了一些歌謠傳唱。

難得這些家夥如此義憤填膺,甚至回到船上後還憤憤不平,專門聚集在一起,絞盡腦汁湊了一首不倫不類的號子。

查爾斯將這些家夥也寫進了給國王的信裏。

這不是為了在國王麵前表揚自己的手下。

他是國王的教父啊。

理智上他知道國王做出種種決定的時候,一定也知道自己會麵對這些非議,國王選擇了承受這些。但是身為教父,在威廉三世病逝之後,作為最接近父親這樣一個角色的人,查爾斯卻希望能夠讓國王高興一些。

查爾斯希望這些海盜們傻氣的舉動,能夠讓那位背負太多的少年國王感到一些安慰。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的教子能夠平安,快樂。

可惜,那對一位君主而言,是太過於奢侈的東西。

“嗬!天佑吾王!”

在海盜們粗狂的吼聲中,船隊迅速前行。

他們並排成線,驅逐著等待回複的卡塔尼船隻。

號手站到船頭,用力地吹響刺耳的小號,同時戰艦船隻的船艏撞角一律對準那些卡塔尼船隻,表現出驅逐姿態。

那些卡塔尼船隻起錨,同樣升起了風帆。

他們像是十分沮喪地緩緩退去了。

查爾斯舉著望遠鏡,看著他們遠去的影子,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就這麽走了?”

他皺著眉頭感覺這次預想中會艱難的驅逐順利得讓人心生不安。但既然卡塔尼的難民退去了,他們也不至於追擊落井下石,於是等到難民船隻消失在視野中之後,王室艦隊掉頭返回。

…………

在茫茫大海上。

懸掛著暗灰色旗幟的卡塔尼難民船隊離開了王室艦隊封鎖的區域,相回航行了一段時間後,突然掉頭,乘著夜色駛了回來。

夜晚停泊在港口休息的船隻發現有難民船重新逼近的時候,急忙點起火把,劃動船槳,大聲呐喊驅逐他們,不讓他們靠近碼頭。

站在船頭的水手舉著火把,他大喊著,威脅難民船再不離開就將發動進攻。

他剛剛喊了兩聲,就看到在漆黑的夜色裏,對麵的船隻上架起了投石機。

對方想和他們開戰登島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下一刻,他們看到了黑夜中,難民船上有東西通過投石機高高地拋擲了過來,扔到了背後的港口城市。

那不是巨石!投石機沒有辦法將沉重的巨石拋出那麽遠的距離。

那是什麽?

不詳的預感劃過。

有人朝天空中扔了一個火把。

火光閃動間,他們一晃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是屍體!”

有人驚呼起來。

喧嘩聲中,急急披上大衣登上甲板的查爾斯一看眼下的場景,臉色驟然一變。他意識到了——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瘟疫傳染![1]

卡塔尼真正的目標並不是得到救濟,他們是要來將黑死病送到羅格朗的!

作者有話要說:

[1]曆史上,戰爭中,很多時候都是不擇手段的。根據加布裏埃萊·德姆西在《1348年瘟疫及死亡》中記載了這麽一件事,韃靼人進攻塔納時,瘟疫在韃靼人軍隊中爆發,每天都有幾千人死去,於是“韃靼人把仇恨撒向了城內的人,希望能把疾病傳給他們的基督徒敵人。他們借助武器將死人的屍體投進城裏。城內的基督徒守衛堅守著陣地,把這些染病的屍體盡可能地扔進海裏……空氣被汙染了,井水有病菌了,疾病在城中飛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