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 首

是夜,二更的梆聲漸行漸遠,狄仁傑的書房內火燭高照,狄府一如既往的肅穆安靜。但又似乎有種巨大的不安,正在一片靜謐中翻騰發酵,從每個垂手侍立的府中家人臉上、從來往穿梭頻頻傳遞消息的官府衙役身上,都能清晰地看到竭力克製的激動和緊張。

狄仁傑與宋乾端坐在書房中,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匆匆而入的大理寺衙役,向他們通報抓捕沈槐的進展,可是情勢顯然不容樂觀,因為二位大人的神色正變得越來越凝重憂慮。此刻,又有一名官員疾步如飛來到書房門口,卻是不請自到的京兆尹,隻見他神情焦躁,躬身稟報時嗓音都有些變調:“狄大人、宋大人,下官剛剛得報,周梁昆大人府上的管家到京兆府報官,說是他們家的小姐周靖媛自昨日半夜起突然失蹤,闔府上下遍尋不著,隻得來京兆府報失,請官府幫忙尋找。”

“什麽?周靖媛也不見了!”宋乾驚詫莫名,連忙求助地望向狄仁傑。

老大人因無眠而衰老不堪的臉上,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熠熠更甚以往,他鎮定地吩咐京兆尹:“韋大人,既然周家已報官,你速速帶上差役去周府盤查,收集相關人等的證言證詞。宋大人與我隨後便到。”

“是!”京兆尹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大聲答應著跑了出去。

“恩師!”宋乾幾乎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道,“我們派出去找沈槐的人還沒有頭緒,怎麽周靖媛小姐又失蹤了呢?這連串的事情究竟是……”

狄仁傑抬一抬手:“別急,別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亂。宋乾啊,你想一想,這一切與老夫方才與你講述的段滄海公公往事,有何聯係呢?”

宋乾定了定神,努力思索著,突然眼睛一亮:“恩師,莫非周小姐的失蹤也與‘生死簿’有關?”

狄仁傑沒有回答,腦海中又浮現出今日午後在觀風殿外,與段滄海關於“生死簿”的一番談話。

據段滄海說,自三十多年前與周梁昆因寶毯結緣,他二人遂成相互信任扶助的莫逆之交。他們一起經曆了從高宗到武皇的全部變遷,雖說都安然度過了腥風血雨的歲月,並各自升遷到了相當高位,但所見所聞也令兩人膽戰心驚,常常徹夜難眠。伴君如伴虎,何況他們現在伴的還是隻喜怒無常的母老虎,真不知何時被厄運突襲,所有的榮華富貴便在瞬間土崩瓦解了。正在百般躊躇、千番思慮而無果時,段滄海得到了一件具備巨大力量、能決定許多人生死的東西。

“那東西是不是叫‘生死簿’?”聽到這裏,狄仁傑撚須微笑,仿佛漫不經心地問。

段滄海從容作答:“既然狄大人也覺得這個名字不錯,那麽就權且如此稱呼吧。畢竟……這隻是一個名稱罷了。”

得到“生死簿”以後,段、周二人大喜過望,認為從此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又因段滄海身居宮中多有不便,就決定由周梁昆負責保管它,隻待萬一大難臨頭之際,可憑借此物求得一線生機。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生死簿”收藏了多年,始終風平浪靜。但自聖曆二年起,段滄海漸漸發現狀況不對,周圍有些人開始竊竊議論“生死簿”,大家對它的內容不甚了解,卻又將它的威力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開始策劃謀取“生死簿”的行動,包括本朝最有權勢的種種力量也在蠢蠢欲動。段滄海十分慌張,連忙去質問周梁昆,怎麽會走漏消息。但周梁昆抵死不承認,隻推說是段滄海過度擔憂、疑神疑鬼了,然而緊接著便發生了劉奕飛盜取鴻臚寺寶物的事件。段滄海眼看周梁昆捉襟見肘,再難自圓其說,終於逼迫他吐出了實情。

原來,實情就是,彼時周梁昆以鴻臚寺失寶之事盤問劉奕飛,劉奕飛卻反過來要挾他,聲稱自己已知道“生死簿”就掌握在周梁昆的手中,假如周梁昆執意要追究盜寶案,他便要將此事捅出去,讓那些覬覦“生死簿”的凶神惡煞全衝著周梁昆而來,到時候周梁昆必被窮追猛打,乃至死無葬身之地!

“竟然是這樣……”狄仁傑思忖著問,“這老夫便不懂了,那劉奕飛又是如何得知‘生死簿’是由周大人藏匿著呢?”

段滄海道:“這一點周梁昆死活不肯說,因此老奴也不得而知。”

狄仁傑點頭:“不過周大人最後還是決定鋌而走險,於聖曆二年臘月二十六日夜,親自手刃劉奕飛,除去了這個禍患。”

“是的。”段滄海承認,“在凶案現場做出與‘生死簿’有關的假象,也是我們思之再三設下的障眼法,意圖引入幽冥之說,使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的‘生死簿’事件更加撲朔迷離,讓人捉摸不出背後的真相來。”

“可是劉奕飛既死,周梁昆大人不也還是未能擺脫被‘生死簿’索命的噩運?”狄府書房中,宋乾聽到這裏時,忍不住向狄仁傑發問,“我記得恩師曾說過,周梁昆在則天門樓下暴卒,應該與‘生死簿’有關係。”

狄仁傑微微頷首:“當時我也這樣問段滄海,但他就不肯直接回答了。不過……雖然他不願吐露再多,他惶恐的眼神卻肯定了我的推測。很顯然,段滄海心裏也明白,劉奕飛的死並沒有令他二人得到解脫,反而使他們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之中,‘生死簿’最終還奪去了周梁昆的性命!”

沉默片刻,狄仁傑又道:“宋乾,你有沒有想過,段滄海為何把這些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幾乎無所保留地突然披露給老夫?”

宋乾濃眉深鎖,遲疑著回答:“據學生想來,段公公應該是想請恩師幫忙查案吧?”

“嗯,周大人死得蹊蹺慘烈,鴻臚寺真毯去向不明,這些無頭案都需要時日查察,不過最令段滄海寢食難安的卻不是這些……”頓了頓,狄仁傑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銳光乍現,“他還是為了‘生死簿’!”

宋乾猛然醒悟,驚問道:“難道……周梁昆在臨死前並未將‘生死簿’交托給段滄海?”

“當然沒有!”狄仁傑一聲冷笑,斬釘截鐵地道,“‘生死簿’不知去向,這一點毋庸置疑,否則段滄海也犯不著千方百計與老夫聯絡上,並對我這個局外人坦誠過往曲直。”

“唔,段公公還是希望借助恩師的神探之能,來幫他找到‘生死簿’的下落?”

狄仁傑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深沉而苦澀的口吻道:“段滄海一再強調,‘生死簿’是件關乎眾多人生死利害的要物,如果被不懷好意的人得了去,大周的朝局必將陷入極大的混亂和危機,所以他才會赤膊上陣,親自與我交涉。他堅稱普朝之下,唯有老夫得到此物,他才不會有所顧慮,因為他深信以老夫的智慧公心,必能妥善處置此物。但是宋乾啊,其實他隻說出了一方麵的原因,另一方麵的原因他沒有直說,卻使我心如火焚……”

宋乾無語沉噎,他終於恍然大悟,狄仁傑所說的另一方麵原因隻能是——沈槐!很顯然,周梁昆一死,關於“生死簿”的追索便落到了他唯一的親人周靖媛的頭上,而沈槐和周小姐定親、在周府常來常往的情況也使沈槐成了眾矢之的。對段滄海來說,如果沈槐是在狄仁傑的授意之下行動,那麽雙方開誠布公,將狄仁傑爭取為同盟是最佳的選擇;如果沈槐是自行其是,那麽由狄仁傑出麵來處置這位他的衛隊長,也應該是最有效最合適的方案。

“自從楊霖招供之後,你便派人在洛陽城到處搜捕沈槐,至今未果。而周靖媛的失蹤,多半也與沈槐脫不開幹係。我想,沈槐此刻的處境怕是萬分危急!”狄仁傑剜心掏肺般的沉重歎息,赫然打破書房內令人窒息的寂靜,“周靖媛也一樣。假如段滄海所說俱為實情,不管‘生死簿’是不是在沈槐的手中,他現在必已被幾方凶惡的勢力追殺。咱們必須搶先找到他……”狄仁傑的喉嚨哽住了,他定一定神,方能說下去,“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沈槐落到與周梁昆一樣的悲慘下場,況且,他的身上還有太多未解之謎,牽動著我的心腸,宋乾,老夫全拜托你了!”

宋乾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恩師,學生明白!學生現在就親自去周府查察,我想周小姐和沈槐將軍在一處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會動用大理寺上下所有的力量來找尋他們二人。恩師,您且放寬心,在此靜候佳音,千萬不要太焦慮、太傷神了。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狄仁傑點一點頭,抬手向宋乾示意,卻說不出話來。

宋乾大步流星地離開書房。狄仁傑一人獨坐屋中,隻覺得身心俱疲,頭暈目眩、幾欲不支。但與此同時,漫長一生中幫他淩駕於芸芸眾生之上的罕見智慧,也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凸現出來,終使狄仁傑如在油鍋裏烹灼的心冷卻下來。他微瞑起雙目,從二十五年前自己趕往汴州,查察李惲謀反案的那一刻想起:李煒、敬芝、汝成、鬱蓉,他們的麵容輪番更迭,仿佛都要告訴他一個最深藏、最淒楚的宿命——謝嵐!他究竟是誰?

“大人爺爺!”韓斌清脆的喊聲突然將狄仁傑喚醒,他剛睜開眼睛,那孩子已滿頭大汗地直衝到麵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人爺爺!不、不好了!了塵、大法師……”

“好孩子,了塵怎麽了?”狄仁傑嘴裏這麽問著,心卻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猶如黑雲壓頂而來。

韓斌喘了口氣,大聲道:“大人爺爺,了塵法師病重,臨淄王爺和我今天在天覺寺待了一整天,天黑以後,了塵大師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剛才臨淄王爺讓我趕回來給您送信,他說大師大概過不了今夜了,讓您快去見上最後一麵呢!”

狄仁傑騰地站起身,不料眼前金星亂舞,他的身子左右直晃,嚇得韓斌拚命扶住他的胳膊:“大人爺爺,大人爺爺!您怎麽啦?”

狄仁傑竭力舒緩胸口的悶脹,勉強笑道:“哦,沒事,站起來太急了。”

“大人爺爺……”韓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一雙小手仍死死揪著狄仁傑的袍袖。

狄仁傑拍拍他的腦袋,一邊急急朝屋外走,一邊囑咐:“大人爺爺現在就去天覺寺。斌兒,你趕緊去後院喊來景暉,告訴他這裏的情形,讓他親自在此等候絕不可怠慢,務必要到我回府為止。”

韓斌乖巧地答應著,又問:“大人爺爺,我們要等什麽呀?”

狄仁傑已快步走到正堂前,一隻腳蹬上馬車,回頭道:“一是等宋乾大人找尋沈槐的消息;二是等狄忠將沈珺小姐帶回。總之,不論是沈槐還是沈珺,隻要有他們的蹤跡,就立即送到天覺寺去找我!”

韓斌聽得蒙頭蒙腦,狄仁傑已在馬車內坐穩,仰天長歎:“但願了塵還能等得到他們!”

話音甫落,馬車衝上尚賢坊外的街巷,在秋日淨朗的星空下飛奔而去。

“了塵,了塵,大師!是我啊,狄懷英在此。”一迭連聲的殷切呼喚,嘶啞、顫抖,大師灰敗的麵容終於有了些許動靜,他長長地籲出口氣,勉力抬起的手已被狄仁傑緊緊握住,“大師,你怎麽樣?”

“是懷英兄啊……”了塵嚅動著嘴唇,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我在等你。”

“是,我……來了。”狄仁傑難抑哽咽,背過身去拭淚,旁邊有人輕聲道:“國老,他看不見……”

狄仁傑回過頭來:“哦,臨淄王說得是。”

李隆基一把攙住他,湊到他耳邊,道:“國老,我在大師身邊守了一天,他始終昏昏沉沉,現在隻怕是回光返照,國老有話請快說吧。”說著,他輕輕將了塵扶靠在禪床,方恭謹地道,“國老,請與大師交談,我在外麵候著。”

李隆基悄聲走出禪房。狄仁傑收攏心神,再看了塵時,那雙空洞多日的眼睛竟煥發出奇異的光輝,隻是這神采已不似來自人間。狄仁傑止不住熱淚長流,也不再去拭,隻道:“大師,你、你再等些時候,也許那兩個孩子下一刻就會出現……”

了塵微笑:“是嗎?假如真的能等到,那就太好了、太好了。”

狄仁傑連連點頭:“真的,真的,大師你再等等,再等等。”

了塵悠悠地歎息:“好啦,懷英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歎我在這無邊苦海中沉浮太久,終於還是要往彼岸去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等不到那兩個孩子了,隻有請懷英兄替我等下去。”

一陣又一陣的悲愴猛烈衝擊心房,狄仁傑胸痛難耐,昏眩中他感覺了塵在盡力緊握自己的手,於是含淚允諾:“好,大師放心,我一定會等下去。”

了塵的神色漸漸舒緩:“是啊,隻要他們兩個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我是不是能見到,其實並不重要……”

狄仁傑閉上眼睛,有些話再不說就真的沒有機會了,他沉吟再三,終於緩緩道出:“大師,你若往生,這世上便隻有我狄懷英一人去認那兩個苦命的孩子。然而我與他們二人非親非故,沒有血脈牽連更從未謀麵,人海之中我要如何識得他們?又怎麽保證不會錯失?大師,有些真情你今天必須要向我坦白,否則我……”

了塵摸索著從枕邊撿起佛珠,垂下眼瞼,道:“你問吧,我必知無不言。我想,隻要是為了那兩個孩子,不論是汝成,還是敬芝、鬱蓉都不會責怪的。”

“好。”狄仁傑咬一咬牙,單刀直入地問,“大師,當初汝成主動提出替你去領死,你後來曾多次對我談起,汝成這樣做並非完全出於名士之風,而是因為他已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可我一直覺得奇怪,汝成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況且一向與世無爭、隨遇而安,他何至於突然絕望至此?”

“懷英兄。”了塵顫抖的聲音打斷了狄仁傑的話語,“你不要說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全部的真相。”

他追求了一輩子真相,他從來都痛恨謊言。當然他並非不懂得,有些時候,謊言比真實更有力量,也更加美好。他深知:人,如果不夠堅定、不夠強大、不夠……冷酷,那麽,就絕不可能像他這樣,自始至終地信仰唯一的真相。可惜在他們之中,唯有他具備這種神祇一般的意誌,其他人:李煒、敬芝、鬱蓉、汝成——他這一生中最珍視的朋友們,卻與他恰恰相反,是最脆弱、優柔、感情用事、膽怯而又執著的人,普通人,因此他們寧願欺騙和被騙,也不肯直麵殘酷的現實。

狄仁傑,一直對他們懷有最真切的同情,但也在內心的深處保留了一份蔑視。這麽多年來,他反反複複品味他們的命運,總會驚訝於人心的軟弱。可是今天,就在此時此刻,當他傾聽著垂危的了塵,斷斷續續地吐露那最悲慘的真相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也和他們一樣無力麵對,無法承受,心被活生生撕碎的痛楚。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歲末。以富庶和風雅聞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氣象,即便是城南低窪冷清的地區,相比平時也熱鬧不少。但其中一處白牆黑瓦、闊大幽深的莊院卻在近幾年裏漸漸蕭條,終於在這個冬季徹底破敗了。高大的院牆佇立如初,隻是粉壁汙濁、黑瓦缺殘,不過才短短幾年的光景,這莊院倒好似經曆了世紀變遷,唯落得滿身滄桑。幾許凋敝的樹枝從牆內伸出,不過為這院落多增幾分悲涼。若幹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傑心馳神往的縹緲幽香也已沉淪在往昔歲月,隻能於夢中尋覓了。

這院子太大了,一旦無人料理便處處荒蕪。空落落的亭台樓閣裏,纖柔的蜘網在寒風中抖索;水池中填滿淤泥殘葉,魚蹤早就難覓;雜草叢生的甬道旁花架傾覆、花盆破爛;花,則在幾季之前就凋謝殆盡,再也沒有開放過。所有的痕跡都在訴說被遺棄的淒涼與無奈,尤其是到了夜間,此地光景與其說引人哀傷,倒不如說是讓人恐懼了。

但在憧憧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線從宅院的最深處悄然射出,還有竊竊私語打破無盡的寂寞,不過這院子實在太大,從外麵是無論如何都發現不了這些微動靜的。今夜沒有月光,隻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沉沉的夜空清冷閃耀。整個院落中到處是奇障怪影、樹石嶙峋,若有外人進入,隻怕是舉步維艱吧,可就有那麽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陰森幽暗中毫無阻擋地穿行,向著那唯一的亮光飛奔而去。

“砰!”屋門撞開,他在門口刹住腳步,拚命喘息著。屋內幾人聞聲一驚,齊齊向門口望來。一個高挑婦人站在床邊,懷裏抱著的嬰兒受驚大哭起來,她瞥了眼呆立門前的男孩,顰起秀眉,冷冰冰地斥道:“你野到哪裏去了,現在才回來!”

另一個婦人麵帶病容,斜倚在床頭。她伸手接過嬰兒,一邊哄著,一邊輕聲勸道:“鬱蓉,不是你讓嵐嵐去找他爹嗎?”她朝男孩微笑,柔聲問,“嵐嵐,找到你爹爹了嗎?”

男孩沒有回答,卻釘子似的杵在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床沿邊坐著的男人也向他招呼:“嵐嵐,進屋說話吧。”

男孩終於開口了,怯生生地:“娘……我、我沒找到爹爹。”

鬱蓉連看都不看他:“那你還有臉回來?繼續去找,找不到他你也不用回家了!”

男孩本來就氣息不勻,這下小臉更憋得通紅:“娘,我、我……”他結結巴巴的,似要申辯,卻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來。

許敬芝懷裏的女嬰倒安穩下來,她仔細看了看男孩,突然驚呼:“呀,嵐嵐,你的臉上怎麽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她將女嬰放到身邊,朝男孩伸出手,“來,過來讓敬芝姨母瞧瞧。”

男孩仍不動彈,隻是可憐巴巴地瞅著自己的娘。鬱蓉這才回過身來,斜藐了他一眼,突然“撲哧”笑道:“哎喲,我的好兒子,又打架了?好啊,告訴娘你打贏了還是打輸了啊?”

男孩子低下頭,抹了把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臉,血水和泥汙頓時糊得到處都是,一雙漆黑的眼睛卻亮得耀人。

“看樣子你又打輸了吧?是不是,啊?是不是!”男孩子聽到話音,全身哆嗦著抬起頭,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赫然對視,隻是母親的眸中盡是熾烈的火焰,絕望、瘋狂,像毒蛇般吐著仇恨的信子,卷向男孩瘦弱的身軀。他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隻能握緊拳頭,用盡全力吸氣,艱難地吞咽著他小小生命中根本無法承受的痛苦。

鬱蓉衝著男孩勃然發作了:“叫你去找你爹你找不到,和人打架又打不贏,要你有什麽用!你回來幹什麽?幹什麽?滾,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鬱蓉!你嚷什麽?還怕招不來人嗎?”坐在許敬芝身邊的男人嚇得臉色煞白,忙不迭地朝鬱蓉擺手。他雖全身仆役的打扮,滿臉落魄張皇之色,仍掩蓋不住舉手投足間的貴胄氣度。

許敬芝輕輕攥住李煒的手,嗔道:“你別這樣緊張,都知道這宅子有多深,她那點兒聲音根本傳不到外麵去。”

李煒“咳”的一聲歎,煩躁地站起身,在床前來回踱步:“敬芝,自從我爹案發,我逃到汴州已有半個多月,官兵去你家也搜過好幾遍了。雖說咱們躲在這個幾同廢墟的謝宅內,這段時間裏一直平安無事,但我的心裏是越來越不安,總覺得大難就要臨頭……”

許敬芝未及答話,門邊飄來一陣古怪的笑聲,斷斷續續的,又像是哭泣:“哼,他害怕了,他害怕了……哈哈,多麽膽小的男人,怯懦的男人,以為我看不出來,他想拋下你們娘倆獨自逃生,敬芝,他想逃跑了!這些男人,他們都隻會逃!膽小鬼!哈哈哈!”

“你!”李煒被鬱蓉叱得麵紅耳赤,又不便反駁,隻好對著她幹瞪眼。

許敬芝低聲勸道:“她有病,你別和她計較。”

李煒跺腳:“真沒想到,我堂堂汝南郡王也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這破院子裏不說,還要受個瘋婆子的氣!”

他話音剛落,一直沉默地守在門口的男孩突然直衝過來,對李煒揮舞起小拳頭,惡狠狠地道:“你敢說我娘壞話,我打死你!”

李煒啼笑皆非,連連搖頭:“這……大的小的一家子都……”看了看麵前男孩瞪圓的眼睛,他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不停地唉聲歎氣。

許敬芝一邊輕拍著身邊咿咿呀呀的女嬰,一邊道:“你呀,怎麽這麽說話?天底下也就是鬱蓉和汝成,敢冒了殺頭的風險收留下咱們,否則你我現在一定在京城的大牢中,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我們這苦命的女兒也斷然胎死腹中,又怎麽可能降生到世間?鬱蓉雖說時常瘋癲,可從我生產到照料孩子,還不是全靠了她?”

李煒低頭不語,許敬芝朝男孩伸出手,道:“嵐嵐,你找了一整天爹爹,吃東西了嗎?餓不餓?快過來,敬芝姨母這裏有餅。”

男孩耷拉著腦袋挪到床前,許敬芝微笑著把餅遞過去,他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啃,許敬芝看得直心疼:“這孩子……又餓成這副樣子,慢點兒吃啊。”

她端起男孩烏七八糟的臉蛋仔細查看,猛地倒吸口涼氣:“天,怎麽打成這樣子!”再拉過男孩的手,果然兩手虎口上青得發紫,許敬芝咬了咬嘴唇,目光灼灼地道,“鬱蓉!你來看看嵐嵐都成什麽樣了?成天趕他出去和人打鬥,他還那麽小,又瘦弱,你這不是要他活受罪嘛!鬱蓉,謝嵐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居然也忍心!”

“姨母,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要和別人打架,你別怪我娘……”

聽到這細弱又倔強的聲音,許敬芝的眼裏不覺噙上淚水,她握著絲絹輕輕擦拭謝嵐額頭和臉上的血汙,喃喃道:“可憐的嵐嵐,也不知道你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一世苦命至此。”

謝嵐疼得死命皺起眉頭,還在恨恨地說:“那些壞蛋,他們老說我娘的壞話,我今天打不過他們,明天再接著打,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揍得再也不敢開口!”

“傻孩子,你才一個人,又小又弱,怎麽能打得過那麽多人……”

“我不管,就是死我也不許他們說那些話!”

許敬芝悠悠輕歎,她當然知道謝嵐所說的“那些話”是什麽,八年多前,為了保障狄仁傑的仕途所炮製出來的說法,直到今天仍在敗壞著鬱蓉的名聲,侵蝕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傷害著無辜的幼小心靈。

“唉!”在一旁,李煒也忍不住慨歎,“想當初和汝成、鬱蓉共賞曇花一現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怎麽竟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本來人人都道他二人是郎才女貌,世間少有的一對璧人,可……”

許敬芝鬱鬱地擰起柳眉:“說到底還不是你和那個狄……”她突然住了口。

“這、這……”李煒又氣又急,“如何怪得我和懷英兄!”

“王爺!不要在孩子麵前提那個人!”許敬芝厲聲製止。

李煒訕訕地看了一眼麵前的男孩,還是忍不住嘟囔:“不管當初怎樣,他二人既已結成夫婦,就該好好在一起過日子。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鬱蓉偏要執著至今,汝成也一樣,這兩個想不開的傻子啊!”

許敬芝拭了拭眼角的淚:“這兩個傻子鬧到死也是他們自找,就是苦了嵐嵐,親爹親娘都不管不顧的。”她抬起頭來望著李煒,殷切地道,“王爺,我一直有個心願,如果我們能逃過此劫,今後就把嵐嵐帶在我們身邊撫養吧,正好給咱們的女兒當哥哥,兩個孩子從小做伴長大,青梅竹馬的多好。待今後他們成年,再讓他們結親。這樣,嵐嵐就不會太孤苦了。你說好不好啊?”

李煒滿臉為難之色:“敬芝,現在談這些為時過早吧。何況你我還吉凶難測,且等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吧。”

許敬芝把臉一板:“就要現在定,你不肯做主我做主!”

“敬芝……”李煒有些尷尬地道,“嵐嵐又不是孤兒,他父母雙全,你要收養他須得汝成、鬱蓉點頭吧,此其一。這孩子從小乏人管教,就跟個野孩子相仿,到現在八歲大了都不曾讀書習字,每日隻會在街頭與人鬥毆,成年以後的品格實在堪憂。你我成親幾年才得了一個女兒,況且身份還是郡主,配給謝嵐這樣的人未免太委屈了,此其二……”

許敬芝氣得嘴唇煞白,剛要反駁,鬱蓉搖搖晃晃地來到床邊,指著李煒的臉道:“看見沒有,他瞧不起我們。他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兒子,瞧不起我們全家!男人就是這樣,怯懦、無能、虛偽!卻偏要裝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讓我們承擔所有的罪孽,到頭來反怨我們連累了他。呸,你若是覺得我們一家玷辱了你,你現在就走!離開這裏,走啊!”

李煒無地自容,低聲嘟囔:“我……我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罷了罷了,還不如出去投官!”

“你敢!”許敬芝怒喝一聲,李煒到底沒膽量離開,隻好滿臉發青地呆坐。

鬱蓉不再理睬李煒,俯下身去看自己的兒子。她輕輕撫摸著孩子額上的青紫,他有些受寵若驚,淚水在眼眶裏拚命打轉。

“嵐嵐,我的兒子……”鬱蓉開口了,語調變得溫柔、充滿愛意,“你是個好孩子,娘不讓你讀書習字,就是不想你學他們的樣。他們這些仕人,滿口仁義道德,心裏其實隻有自己,他們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無情的懦夫!他們的那些學問,全都用來向別人索取,為自己謀利了。嵐嵐,你明白嗎?你千萬不要成為他們那樣,不要……”鬱蓉哽咽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那雙淒豔絕美的眼睛裏落下。

謝嵐猛地撲上去,緊緊摟住母親,氣喘籲籲地叫著:“娘、娘!你不要傷心,不要哭啊!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我做什麽都行!娘,你不要哭,我聽你的話,我會保護你的!”

“汝成呢?嵐嵐,你爹爹呢?他在哪裏?他為什麽不回家來?”鬱蓉摟住兒子,恍恍惚惚地問。

“娘,我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找到爹爹……”謝嵐支吾著,垂下眼瞼,再不敢看母親。

鬱蓉抬起頭,愈加迷離的目光落在北窗下,青磚地上一整排的寒蘭,葉如翠玉般晶瑩,那就是這整座廢墟般的宅院中,最昂然的生機了。隻聽她夢囈般地輕輕呢喃:“家裏的花都謝了,都謝了也沒關係。可是這寒蘭怎麽也不開了呢?嵐嵐,去找你爹爹回家來,我想看蘭花,隻有他會侍弄這些花草,他和它們有情分,他不回來,它們就都凋謝了,和我一樣死了,心死了……”

謝嵐捏緊小拳頭,求助地望了望許敬芝,隨即轉向母親:“娘,你別難過,蘭花會開的!我、我知道怎麽……”

“嵐嵐!”許敬芝大聲喝止,“你這小傻瓜,怎麽也跟著她胡鬧!”

“姨母!”就在謝嵐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的時候,房門再度被撞開,燭光中一個高大的身影佝僂著,背後是無窮無盡的暗黑。

李煒從床邊跳起來:“汝成!你總算回來了!”

謝汝成揉了揉眼睛,蒼白的臉上浮起他特有的淒惶笑容:“一下子亮起來,都看不清了。”

“爹爹!”謝嵐朝他猛撲過去,謝汝成跨前一步,將孩子攬進懷裏,“嵐嵐,你還好嗎?”接著轉向妻子,“鬱蓉,我回來了……”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了塵的敘述,好不容易喘息稍定,他捏牢狄仁傑的手,苦笑著道:“當時我躲進謝宅已有半個多月,汝成從第一天把我和敬芝接去,就再也沒回過家。其實我和敬芝早知道,他與鬱蓉並不和睦,卻沒想到他們一家的生活糟糕至此。鬱蓉執著於當初之事,始終不肯和丈夫貼心,並且行為怪異、日漸瘋癲;汝成起初還曲意討好,然竭盡全力也無法使鬱蓉動心,長此以往,他終於心灰意冷。更兼街談巷議不停歇的汙言穢語,咬定鬱蓉是風流輕賤的女子,汝成實在不堪忍受,便拋下家中妻兒,成天在外飲酒放縱、自暴自棄,連最愛的花草也不聞不問,任其枯萎了。”

枯萎的何止是花草,還有最深奧、最溫柔、最純真的人心。就連那無辜的小小嫩芽,也不得不在孤獨和放任中艱難成長,從小便看盡世間的悲苦,嚐遍人生的失望。但是,假如沒有這一天謝汝成帶回家來的壞消息,謝嵐在一個不盡如人意的家中長大,到底還是父母雙全。可歎命運很快就把這最後的一點溫暖也剝奪走了。

謝汝成向鬱蓉打招呼,她剛剛還念叨著他,這時卻對他視而不見,隻顧對著素心寒蘭喃喃自語。謝汝成並不意外,隻是慘淡微笑,他太熟悉她了,這個讓他愛到心死的女人,隻因她至今不能麵對自己的丈夫,便又躲避到虛無縹緲的世界裏去了。她的厭棄使他的心徹底冰涼,謝汝成別過臉去,垂首訥訥:“王爺,我今天聽到個壞消息。”

“壞消息?”李煒頓時頭皮發麻,許敬芝也驚得瞪大眼睛。

“我……我有個好友常在官府走動,他今天冒著風險來通知我,說官府已開始懷疑王爺夫婦躲在我家,可能、可能很快就要上門來搜……”

“天哪!”謝汝成話音未落,李煒已嚇得直蹦起來,語無倫次地叫嚷,“完了,這下完了。我命休矣啊!”

許敬芝亦迸出急淚:“這、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謝汝成含含糊糊地說:“那個……你們快、快逃吧。”

“逃?”李煒大叫起來,“逃?怎麽逃?往哪裏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躲在此地都會被發現,我如何還能逃得脫?”

許敬芝抽泣道:“王爺,你還是走吧。我身子還不方便,隻好留在這裏,是死是活且聽天由命。可是我們這剛落地的女兒,又該怎麽辦?怎麽辦?”一時間天塌地陷,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謝汝成急得連連擺手:“哎呀!你們不要亂!天無絕人之路,既然朋友已送來信息,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求生啊。”他回過頭去,望向寒蘭前相互依偎、默默無語的鬱蓉和謝嵐——他的妻和他的子,他最親的親人。

謝汝成的目光中充滿難以形容的溫情和眷戀,看一眼、再看一眼:“鬱蓉……”那美麗的身影輕輕顫抖了一下,然而漆黑的眼眸依然低垂,並不與丈夫求索的眼神交匯。謝汝成發出一聲最深長的歎息,這一聲歎息便傾盡此生之愛。

他下定決心,回過頭去對絕望悲泣的李煒夫婦淡淡一笑:“我倒有個主意。”

了塵用最苦痛的口吻回憶道,從謝汝成的講述可以看出,他在回家之前已考慮再三,把一切都盤算清楚了。首先,他告訴大家,自己的那位好友,也就是冒險送信的人,是值得信賴的。他已和那朋友說好,將鬱蓉和兩個孩子拜托給他照顧,先去城外找尋僻靜之所躲一躲,這樣至少可以保全孩子們。許敬芝生產後尚未恢複,行動不便就留在謝宅,換上仆婦的打扮,能混則混,就算混不過去,她畢竟是一介女流,官府應該不會過分為難。至於李煒,則必須立即離開謝宅,獨自一人逃生肯定比帶上妻兒方便。最後,也是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便是由謝汝成換上李煒的裝束,代替李煒前去迷惑官府。

那一夜的談話記憶猶新,那一時的謝汝成展現出從未有過的果斷和冷靜。他有條有理地解釋這個方案的好處,一來可以拖延時間,為李煒爭取逃命的機會;二來等官府發現他並非李煒,也不能拿他怎樣,最多吃些皮肉之苦。等事情過後,他和李煒都可以再去約定的地點找尋躲藏的鬱蓉和孩子們,以謀後路。謝汝成的主意說完,屋裏陷入死寂,李煒和許敬芝被震驚得啞口無言,鬱蓉倒像是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隻是罕見地愛撫著兒子瘦弱的身體。謝嵐傻乎乎地對母親笑著,他短短的生命中很少有這樣享受母愛的時刻,已經幸福得不知所以,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乎了……

“……汝成,他想得太周到了。因為鬱蓉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所以他才特意將鬱蓉和兩個孩子支開,既是保護也是讓他們不能破壞這個計劃的進行。”淚水從了塵空洞幹澀的眼眶中溢出,緩緩流入嘴裏,“他是存心要死,把一切都考慮到了。”

狄仁傑閉上眼睛,謝汝成多年前的形象,在他這古稀老人的心中已很模糊,所能回憶起的,便是汝成稍顯木訥的言行和特有的淒惶笑容。當畢生至愛隻能以瘋狂來回避自己的時候,謝汝成,他肯定是對這份愛徹底失望了。如果在有限的將來,生命隻能由一次接一次的背棄和折磨組成,何不就此割舍呢?他大概已經反複思考了很多次,現在上天終於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死而能有所價值,讓他在拋棄這副皮囊的時候,可以更加理直氣壯、義無反顧,最最重要的是——不讓他深愛的女人背負良心的重負。因為,謝汝成是為了救友而死,為了成全名士氣節,就算今後他們的兒子回想起來,也不會被父親的怯懦壓得喘不過氣來。

於是,謝汝成毫不猶豫地赴死;於是,李煒膽戰心驚地貪生;於是,愛恨情仇就在那個夜晚,深深刻上命運的碑文,所有的人都被卷入旋渦,從此再也不能逃脫。

既然計劃無人反對,就算達成了。謝汝成從屋外請進那位“朋友”,原來他是謝家的一位遠房親戚,因家貧無業一年多前從外地來投奔謝汝成,正趕上謝汝成困擾家事、心緒煩亂,兩人常常在一起解酒澆愁、遊樂談心,遂成至交。此人社交甚廣,不過一年多時間便在汴州城內混上一大幫三教九流的朋友,謝汝成也因此更加日日在外流連。當然,交友廣泛在關鍵時候往往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場,官府很快要上門抓捕的消息便是他打聽到的。

心神俱亂的李煒根本沒看清那人的樣子,隻記得他的名字叫作謝臻。謝汝成讓鬱蓉帶上孩子們跟謝臻走,她好像沒什麽感知,不吵不鬧地很聽話。反而是謝嵐,明亮的雙眼射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銳利之光,充滿敵意地逼視著那個陌生人。幾個大人都難以想象,這個才八歲的孩子到底領悟了多少實情,隻見到他緊抿嘴唇靠在神思飄搖的鬱蓉身旁,似乎已準備好了麵對一切嚴酷的考驗,獨自保護他可憐的母親。

“哦。”謝嵐打開折扇,對著上麵的詩句噘起嘴,鬱蓉連讀書識字都不肯教他,更何談念詩作詩。

謝汝成愛憐地拍一拍兒子的腦袋,神色又轉得淒厲,他躊躇四顧,從桌上放針線的竹籃裏撿起一柄剪刀:“嵐嵐,把這個也拿上。萬一有事……就用它來防身,護衛你娘和小妹妹。”

“嗯!”這一次謝嵐的回答很響亮、很堅決,小小的手剛剛能握住刀把,稀罕的紫金刀身在黯淡燭光下變得酡紅。

許敬芝抱起女兒,反反複複地親吻那幼嫩的臉蛋。淚水糊了嬰兒一頭一臉,她不耐煩地大聲哭鬧起來,許敬芝卻怎麽也舍不得放開手。李煒手足無措,還是身為局外人的謝臻冷靜,走上前來提醒:“幾位,時間不多,再不走恐怕就真的來不及了!”

李煒來到床前,含淚勸道:“敬芝,讓鬱蓉把孩子抱走吧,由她照看你該放心的……”

許敬芝這才在女兒臉上印下最後一吻,將小繈褓抱給鬱蓉:“鬱蓉,我這女孩兒自出生以來,就是你一直幫忙照料,倒比我這親娘還要親。你就帶上她找條生路吧!”

鬱蓉微笑著伸手接過,那嬰孩果然與她親近,立即就在她的懷中甜甜地笑起來。看看她倆,還有緊偎在旁的謝嵐,許敬芝憔悴的臉上綻露出奇異的容光,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帕,喃喃自語:“這一別,今生不知能否再見……現在,我就要把平生最大的心願托付給我的女兒。”

她咬破中指,一字一頓,邊寫邊念:“字付吾女,你與謝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殷紅的鮮血在絹帕上如杜鵑盛放,又似朱砂鐫刻,至死不渝的真情和著母親的血淚,托在掌心卻是這般輕柔,隻要一陣微風便能吹得無影無蹤。許敬芝看了又看,才將絹帕遞給謝嵐:“嵐嵐,去放到你妹妹的身上。”

……了塵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在瀕死的模糊意念中,他想必是與自己的妻女重逢了吧?狄仁傑默默地坐在一旁,看著那張死氣侵襲的臉上漾起沉醉的笑容,心裏明白,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了塵的嘴唇仍在微微翕動,斷斷續續的話語不甘心地繼續著:“字付吾女……你……與謝嵐……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清醇動人的女聲從忽近忽遠之處傳來,應和著了塵漸漸背離凡塵俗世的辭別之音,似真似假,輕悠綿長,但又裹挾著洞穿人心的巨大力量,像一枚千鈞重錘擊中狄仁傑的頭頂!刹那間他幾乎昏厥,剛鼓起全部的勇氣抬頭望去,旁邊已陷彌留的了塵竟然從經**騰身坐起!

“沈珺小姐!”狄仁傑喚了一聲,想要起身卻雙腿酸軟。

恰在此時,李隆基出現在沈珺身邊,大聲道:“國老,這位小姐方才來到外屋,說要找國老。我看您正在與大師交談,便請她在外屋稍候,哪想她聽著你們的談話,突然就闖進裏屋,我都未及阻攔。國老您看……”

“臨淄王,這位姑娘是大師的親人。”

“是嗎?”李隆基上下打量著沈珺,滿臉的難以置信。

狄仁傑勉強穩住心神,朝沈珺慈祥微笑,道:“阿珺姑娘,你來得正好。快上前來,這位、這位老人他是……”他猛然頓住了,生怕後麵的話,會嚇跑眼前這個茫然失措的人兒,她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嗎?果然,沈珺癱軟地倚靠在門框上,語不成句:“他、他是誰?是誰?他為什麽、為什麽知道我娘的遺言……”

狄仁傑尚在遲疑,了塵卻不能再等,他拚盡全力發出一聲喑啞的呐喊:“女兒!我是你的爹爹啊,你的爹爹!”

沈珺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眼看就要轉身奔逃。

狄仁傑終於站了起來,他沉著地道:“阿珺姑娘,這位了塵大師他——是你的父親。”

沈珺淚光盈盈地搖起頭:“不、不,怎麽可能?我、我的爹爹他已經死了、死了……”

“懷英兄!”了塵大叫起來,拚命挪動身體,似乎想從禪**下來。

狄仁傑趕緊按住他,扭過頭厲聲道:“阿珺姑娘!來不及多解釋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這古稀老人的話!我沒必要騙你,他……更不會騙你。”他哽咽了,隨即又加重語氣,“阿珺姑娘,請你上前來,來看看他,你就會明白的!”

沈珺走過來了,一步一滯,但畢竟是走過來了!她來到了塵的跟前,那垂死的老人一把攥住姑娘的雙手,混濁的淚水緩緩淌下,臉上卻笑得別樣燦爛。沈珺沒有甩開了塵的緊握,她愣愣地盯著了塵,血脈親緣從父親的手流向女兒的手,難以割舍、無法取代、不可逃避!這些都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卻又這般真實、這般強烈,叫了沈庭放二十多年的爹爹,沈珺何曾有過如此鮮明的至親感受?她驚呆了!

了塵輕輕放開沈珺的手,從懷中摸索出一條絹帕,口齒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女兒,我的女兒……你看看這絹帕。你一定認得對不對?……你娘的遺願就是寫在這帕子上的……那夜,她把一條絹帕撕成兩半,一半留給自己,一半寫上血書……給了你……女兒,你看看啊。”

最後的笑容凝結在了塵的唇邊,他半張的口好像還在喚著女兒的名字。狄仁傑背過身去,兩行老淚順著麵頰淌下,沾濕了花白的胡須。沈珺如夢初醒,她張了張嘴像要喊什麽,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那半條絹帕從了塵的手裏垂下,落在沈珺的掌中,她淒慘地哀號一聲,便撲倒在逝者的身上。

了塵的禪房陷入最深的寂靜,狄仁傑有些神思迷惘,仿佛自己的靈魂也出了竅,就要跟隨那新亡之魂飄向安寧、澄澈的彼岸。他們共同的朋友在那裏等待著,狄仁傑幾乎都能看清楚,他們一如當初的年輕容顏。死去的人就是占便宜啊,在生者的心中永遠也不會老,尤其是她——鬱蓉,那雙依舊清亮熾烈的目光,劃破生死之間的漫漫黑幕,直逼向他的心頭……

“國老,狄大人!狄大人!您醒醒啊,您怎麽了?”狄仁傑悚然驚醒,竭力撐開沉重似鉛的眼皮,才發現自己正靠在臨淄王的肩上,李隆基急得雙眼圓睜,一邊叫喚一邊搖晃著狄仁傑的身體。狄仁傑虛弱地笑了笑:“臨淄王啊,老夫沒事,稍稍有些恍惚而已。”

李隆基長出口氣:“國老啊,您方才的樣子可真夠嚇人的。了塵大師已然圓寂,您要是再出什麽事,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是老夫驚嚇臨淄王了,見諒、見諒。”狄仁傑勉強坐直身子,定睛瞧過去,禪**,了塵安詳地躺著,臉上笑意猶存。他的身邊,沈珺垂首而坐,半側著臉看不清表情。李隆基在狄仁傑的耳邊低聲問:“國老,這位姑娘真的是大師的女兒嗎?”

狄仁傑默然頷首。

李隆基的眼睛一亮:“那麽說大師身後還能留存骨血於世,好事啊!”他好奇地打量著沈珺的背影,“算起輩分來,隆基該稱她為姑姑呢。”

狄仁傑含悲微笑:“沒錯,臨淄王啊,這位阿珺姑娘真是你的姑姑。”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出口:無常的命運,為何要對這善良純樸的姑娘如此不公?李氏子嗣、皇親國戚,又有多少幸運、多少災禍,哪一樣是她能夠享有的?哪一樣又是她可以負擔的?說起來,還真不如生於尋常百姓人家……

狄仁傑掙紮欲起,怎奈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李隆基用力扶持,狄仁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費力地往沈珺身旁邁了兩步:“阿珺,阿珺。”

“這樣也好……就讓他們父女在一起待一會兒吧。”狄仁傑搖了搖頭,在李隆基的攙扶下慢慢走到外屋。

“國老,三更已過,您還請先回府歇息吧。這裏有我在就行了。”

“哦?”狄仁傑看一眼李隆基誠懇的麵容,年輕人的眼睛雖有些紅紅的,但精神尚好。

見狄仁傑略顯躊躇,李隆基又勸道:“國老,大師和阿珺姑娘既是李氏宗親,這裏的事便是李家的家事,我責無旁貸。您年事已高,切不可太過勞累和傷感。國老,請回吧!”說著,他對狄仁傑深深一揖。

狄仁傑不再堅持:“那就拜托臨淄王了。”

“請國老放心。”李隆基親自將狄仁傑攙到小院的後門首,看著狄仁傑登上狄府的馬車,馬蹄聲擊破了深夜廣寺的寧靜,拋下一連串急迫、空**的回音。

狄仁傑無力地靠在車內,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心正在迅速崩塌:“李煒兄,你的心願已了,可以放心地去了。可我,還有太多未竟之事啊!”他對著黑暗苦笑,“不知道時間還夠不夠,我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謝嵐,謝嵐……”

其實那年,他隻不過晚到了一天!

就在他心急如焚地趕到汴州城的前一天,假冒李煒的謝汝成被押解至法場斬首示眾。正午剛到,謝汝成人頭落地。就在這時,很多觀刑的百姓詫異地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她似乎剛被人毆打過,衣衫零亂,臉上身上都是血汙,她赤著腳在大街上狂奔,不顧一切地衝向刑台,被衛兵打倒後她從地上爬起,便改換了方向,直接朝龍庭湖跑去。一路上她披頭散發、邊笑邊哭,不停地喊著:“汝成!汝成!”那淒慘狂亂的模樣駭得無人敢上前阻攔,這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縱身躍入龍庭湖。

因此,第二天當狄仁傑趕到汴州時,所見到的一共是三具屍體。還頂著李煒之名的謝汝成身首異處,許敬芝被闖入謝宅的官兵毒打致死,亦是體無完膚。隻有鬱蓉,被人從龍庭湖裏打撈起來時,臉上原來的血跡汙穢都被湖水衝刷掉了,蒼白如玉的麵容潔淨到透明,並沒有半點兒瘋狂的印跡。那天夜裏,狄仁傑在這三具屍首前一直站到天明。他一遍又一遍地端詳鬱蓉寧靜安睡的麵龐,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都不熟悉她的容貌,沒有了那對如泣如訴的目光,他就幾乎不認識她了。

但是,謝汝成他還是辨認得出來的。看到謝汝成的首級,狄仁傑震驚之下,雖無法窺透整件事情的始末,多少已能猜度一二。當確定在燒毀的謝宅內未找到其他屍體後,狄仁傑立即親自帶領差役開始了全城的搜捕,鳴金開道、大擺陣仗,不惜冒著驚擾嫌犯的風險,隻求能傳遞給逃亡中的李煒和謝嵐一個訊息:不要害怕,幫助你們的人來了!

由於與案件相關的人非死即逃,狄仁傑判斷形勢,知道短時間內難以取得突破,便轉而將精力投入到李惲謀反案中,希圖能夠通過揭露李惲案的真相,從而洗脫李煒一家與之的牽連,為枉死的謝汝成、許敬芝和鬱蓉申冤。同時他也抱著希望,既然在汴州未曾找到李煒和謝嵐,那麽他們應該已逃出生天,離開了汴州。狄仁傑殷切盼望著,這個案件的水落石出,能使在逃的李煒和謝嵐再無顧慮,隻要他們還活在人間,就會早日自行現身。尤其是,他們的出現將為謝家慘案的告破帶來最關鍵的線索。

在狄仁傑不懈的努力下,李惲案很快塵埃落定。轉年的年末,逃亡了將近一年的李煒果然回京城投案。狄仁傑見到李煒後,才從他口中得到了謝汝成替代李煒的大概始末,但具體的原因李煒咬定曾向謝汝成發過誓,絕對不肯透露半分。其實李煒現身的一個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找尋謝嵐和自己的女兒,狄仁傑這才第一次聽說,李煒和許敬芝在謝家避禍時生下一名女嬰,也猛然驚悟到,那個發生詭異命案的小道觀就是當初他們幾人商議好,讓鬱蓉和兩個孩子躲藏的地方。

狄仁傑當即和李煒共同趕往汴州。小道觀本就荒僻,唯一的道士死後無人料理,短短一年就隻剩下斷壁殘垣。站在小道觀前,李煒捶胸頓足,痛不欲生。還是狄仁傑反複勸慰,雖說鬱蓉不明不白地自盡,但從種種跡象來看,兩個孩子很有可能仍活在世間,說不定就是被那個叫“謝臻”的朋友帶走了。既然謝臻成了唯一的線索,狄仁傑便開始圍繞著汴州城尋找謝臻,可惜事情畢竟已過去整整一年,那謝臻又是外來之人,在汴州城內雖交友廣泛,卻無人了解他的底細。時間一點點過去,狄仁傑想盡了各種辦法,尋找的範圍從汴州擴大到了整個關內道,後來又推往河北、河東、江南各地區,卻始終未果,直到最近……

“沈庭放、沈槐、沈珺……”狄仁傑在一片漆黑的車內瞪大雙眼,“鬱蓉的折扇,還有紫金剪刀!如此看來,沈庭放應是謝臻無疑,沈槐和沈珺就是被他帶走並撫養長大。但是鬱蓉為什麽會與他們失散,獨自一人跑去龍庭湖自盡?假如沈槐就是謝嵐,他在與母親離散後怎麽還會跟著謝臻走?沈庭放怎麽會毀容?又如何會幹起誘賭騙財這樣卑鄙的勾當?最奇怪的是沈庭放之死,他為何會在除夕夜拿出紫金剪刀,並緊急萬分地給沈槐寫信,要取消讓楊霖冒充謝嵐試探我的計劃?究竟是什麽讓他突然產生了那樣巨大的恐懼,幾乎被活活嚇死?他到底發現了什麽?還有,沈珺隻知道母親的遺言,卻一直以為沈庭放就是自己的父親,顯然沒有人告訴她父母的真相……沈庭放為什麽要這樣做?沈珺她……沈珺!”

沒有回答。

狄仁傑緊鎖雙眉,一把掀起車簾:“是誰在趕車?誰?”

“大人,您坐好。”一個沉穩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卻如晴天霹靂般炸開在狄仁傑的腦際,打得他一陣陣天旋地轉。

馬車剛巧進入一片小樹林,那人把車穩穩地停靠在一棵大樹下,方回身站到車前,雙手抱拳道:“大人,不是狄忠,是我。”月光從樹枝的縫隙中照下,他的臉上斑斑駁駁、若明若暗,狄仁傑不得不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更是一片模糊:“你、你還是回來了……”

袁從英目不轉睛地看著狄仁傑,隻是一言不發。

一股無名怒火猛地衝上頭頂,狄仁傑顫巍巍地點指:“崔興沒有傳我的話給你嗎?誰讓你回來的!”

袁從英伸出雙手,輕輕擎住老人不停哆嗦的臂膀,低聲勸道:“大人,這回都回來了,您就別動怒了。”

“胡說!當初是你自己要死要活去塞外戍邊,現在整個朝廷都相信你已死在庭州,你便留在那西域邊疆逍遙罷了,偏又回來作甚!”狄仁傑奮力甩脫袁從英的扶持,見袁從英仍一味垂首沉默,更是氣得咬牙切齒,“老夫現在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故意和我對著幹,啊?當然你已不是我的衛隊長了,盡可把老夫的話當耳邊風,哼……我狄仁傑老了,沒用了,現在誰都可以把老夫的話當耳邊風了!”

“大人,我……”袁從英嘟囔了一句。

“你,你什麽?”狄仁傑火冒三丈地吼道。可是,就隨著這句話出口,滿心憤恨奇跡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狄仁傑突覺頭腦清澈,滯重的身體也感到許久以來未有的輕鬆,似乎整個身心都平和、安定下來,再也沒有了無助、焦慮和孤獨。原來是這樣……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慢吞吞道:“說得也有些道理,回都回來了。”

袁從英聞聲抬起頭來,月光把他的臉照得十分清晰,狄仁傑情不自禁地細細端詳,許久,微笑著點了點頭:“唔,蓄須了啊,難怪看著有點兒變樣。精神還不錯,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絕對不會死……怎麽樣?連崔興也佩服老夫料事如神吧?”

這回是袁從英不得不閉了閉眼睛,他沒有直接回答狄仁傑的話,而是一字一句地問:“大人,自去年別後,您一切安好嗎?”

“好,好……”

再無言。

相處十載,分別數月,生死牽係,萬裏人歸,卻不想才幾句話就把一切都說盡了。驀然抬眸時,他們已經蕭索枯對、無話可說。罡風起,悄悄刮落枝頭最後一片黃葉,枯瘠的枝幹猶自挺立在寒風之中,顫而不亂、摧而不折。車篷內外,一坐一立的兩人沉靜相對,多少心潮澎湃終沒於闃寂無聲。

還有什麽可多考慮的?就把自己最想說的心裏話全都說出來。他們之間並非沒有懷疑、阻隔和誤解,隻是到了此刻,所有種種真的都可以拋開,因為他跨越生死、曆盡艱險回到自己麵前,一無所求、一無所有,卻帶回無價的沉默,這就足夠了……

不、不對!莫非他還帶回了……

狄仁傑悚然驚覺:“阿珺!阿珺怎麽回來的?你怎麽會到天覺寺?難道不是狄忠?”

麵對狄仁傑一迭連聲地問話,袁從英平靜作答:“大人,不是狄忠,是我把沈珺小姐帶回洛陽的。兩個時辰前我們剛剛到達狄府,正碰上景暉兄。是他告訴我您在天覺寺,也是他說您臨行前吩咐,一旦見到沈珺小姐回來,就立即送到天覺寺見您。”

“原來竟是這樣……”狄仁傑思忖著又問,“從英,你從庭州東歸,是在路上巧遇的沈小姐?”

“嗯,也可以這麽說。大人,我是在金城關外沈小姐的家中遇到她的。”

“金城關外?”狄仁傑又是一愣,“你怎麽會去那裏?哦,”他擺一擺手,“對啊,你與景暉、梅迎春,你們三人是在去年除夕之夜齊聚沈宅,也就是在那天夜裏,楊霖躲在後院,後來又誤殺了沈庭放……你還寫了一封書信給我描述全部經過……”狄仁傑突然抬起頭,直愣愣地盯著袁從英。

袁從英避開他的目光,小聲問道:“大人,阿珺怎麽會是天覺寺高僧的女兒?”

“嗯?”狄仁傑回過神來,忙道,“從英,你方才一直在禪房外麵嗎?你……什麽都看見了?”

“裏屋沒有窗戶,我隻能看見外屋,那位臨淄小王爺一直守在外屋,我不便進去。不過,阿珺進裏屋之前,和您出來時與臨淄王的談話我都看見了。大人,您過去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天覺寺,也從來沒有向我談起過這位了塵大師。”

是我的幻覺嗎?狄仁傑想,為什麽他的話語中有種隱隱的遺憾,甚至是某種埋怨?狄仁傑觀察著袁從英籠在暗影中的麵孔,字斟句酌地解釋:“這位了塵大師的真實身份是汝南郡王李煒,二十多年前牽連在蔣王李惲謀反案中,由人替死才逃過一劫,其後隱姓埋名在天覺寺剃度修行。此乃本朝機密,不便向外人道,何況過去這些年,我忙於國事,幾乎從不與大師往來。”頓了頓,狄仁傑問,“從英,沈珺的身世竟是李姓宗嗣、大周郡主,你覺得意外嗎?”

狄仁傑微笑了:“是啊,這一點太重要了,否則一旦真相揭露,西域的局勢又將變得十分微妙,阿珺的處境必會更加艱難。”

袁從英低低地哼了一聲:“阿珺,她隻是個淳樸善良的鄉下姑娘,皇親國戚的身份對她太不合適,也太沉重了。”

“可這是事實啊。”狄仁傑歎息道,“從英,這是她的命運,是無法改變的。畢竟今天,她見到了生身父親的最後一麵,讓了塵終於能毫無遺憾而去。當然對阿珺來說這樣的變故太過巨大,恐怕一時難以接受。因此我讓她留在了塵身邊,一來是盡為人子女之責,二來也是讓她能靜下來慢慢麵對。臨淄王年紀雖小,辦事卻很老到精明,論輩分還是阿珺的堂侄,有他在旁陪伴老夫差可放心。”

袁從英點了點頭:“我先送您回府,再去陪阿珺吧。我把您車上的車夫和侍衛也留在寺中了。”

狄仁傑這才醒悟,不禁笑問:“他們見到你沒嚇得魂飛魄散,居然還聽你安排?”

袁從英也淡淡笑了笑,隨即斂容道:“大人,沈槐為什麽不陪在你身邊?他在幹什麽?我離開的這些日子,他究竟怎麽樣?”

狄仁傑的喉頭一陣發哽,費力地道出四個字:“一言難盡……”

袁從英垂下眼瞼:“看來都是我的錯。”

“從英,這怎麽能怪你?本就與你無關。”

“當然與我有關!”

聽著這斷然的話語,狄仁傑一時有些理不清思緒,竟無言以對。少頃,還是袁從英撿起撩在車座旁的毛毯:“大人,您的臉色很不好,還是讓我先送您回府休息,別的事情我們慢慢再談。”他將毯子小心覆在狄仁傑的身上,“我去駕車了,大人,請您稍歇片刻。”

馬車再度啟動,走得異常平穩、輕捷。狄仁傑一閉起眼睛,那些麵孔就輪番在腦海中迭現,當他們漸漸消退之後,唯有那雙令他神魂飄**的目光,久久縈繞長駐不去,好似在竭力向他訴說著什麽……

“大人!大人!”

“恩師!”

狄仁傑猛然驚醒,眼前一片燈火輝煌。袁從英肅立車前,左手高高掀起車簾,車前另有一人躬身作揖,滿臉俱是緊張、興奮、忙亂和困惑交織的神色,麵朝著狄仁傑,眼角的餘光還不時瞟一瞟袁從英,此人正是宋乾。他的身後,還站著幾名大理寺的差役。

狄仁傑從車裏探出頭,原來馬車已到狄府正門前。狄仁傑深吸口氣:“從英,宋乾。”

“在!”

多麽熟悉的一切啊,好像從來就沒有改變過。狄仁傑跨步下車,不料雙腿發軟,身體便向旁一栽。

耳邊一聲輕呼,他已被穩穩地攙住。狄仁傑沒有回頭,隻輕輕拍一拍扶持自己的雙手,厲聲問道:“宋乾,你可找到沈槐了?”

“恩師,學生無能,未能找到沈槐,卻在邙山深處找到了周靖媛小姐。不過她……”

“她怎麽樣?”

“她、她身負重傷,已然垂危了。”

“什麽?她在何處?”狄仁傑話音未落,兩名差人已抬上一個浴血的女子,將她輕輕放在狄仁傑麵前的地上。

狄仁傑搶步上前,俯身看時,那周靖媛雙目緊閉,已是氣息奄奄。狄仁傑從懷中取出針包:“權且試一試吧。”

銀針紮入幾處大穴,周靖媛慘白的臉上漸漸泛起微紅。

“周小姐,周小姐!”伴著狄仁傑低低的呼喚,她終於睜開眼睛,少頃,輕聲吐出一句:“狄大人,我、我快……快死了。”

狄仁傑慈祥地微笑:“靖媛啊,你有什麽話要說的,此刻就都對老夫說了吧,老夫會替你做主的。”

如花的生命,正是青春盛開的時節,卻再等不到碩果豐盈了,究竟是誰之過?

周靖媛那紅櫻桃般的雙唇已然枯萎,她仿佛在喃喃自語:“有人,有好多人……追殺我們。我們逃、逃……他說讓我躲起來……他騙了我、騙了我……他自己走了,卻把我留給殺……”

晶瑩透亮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滲出,順著曾經飽滿圓潤、現在卻已塌陷的麵頰淌下,落入染著血色的泥土:“他不愛我……他一點兒都不、不愛我……”渙散的雙眸緩緩聚攏起最後一線神采,周靖媛望定老人,艱難啟齒,“狄、大人……靖媛沒、沒有說真……話,您、您不會怪我吧?我、我是為了……為了我爹爹……可他還是死得、死得那麽慘……”

“靖媛啊,老夫當然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

狄仁傑的話讓周靖媛又滾下兩行清淚,她喘了口氣,終於說出了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狄大人,圓覺和尚是、是我……爹爹殺死的。”

聖曆二年臘月二十六日的夜間,當神誌不清的周梁昆被衛士們送回周府時,周靖媛發現,父親除了滿身血汙之外,鞋底沾滿泥濘,身上亦有股濃重的酒氣。這些對於出入均坐車駕,隻在皇城內走動的周梁昆來說,是很不尋常的。她替父親更換衣服時,還從父親的懷中找到了兩本簿冊,其中一本記錄鴻臚寺公務的冊子,狄仁傑來訪後周靖媛便交了出去。而另一本則奇奇怪怪地記錄了一些人名和事件,周靖媛慌亂中未及細看,但那冊子上墨跡陳舊又酒氣熏人,使她覺得很不同尋常,便小心地收拾起來。稍後周梁昆蘇醒,立即瘋狂地詢問簿冊蹤跡,周靖媛呈上後他才鬆了口氣,卻未向周靖媛解釋這冊子的內容。

很快,周靖媛便聽說了臘月二十六日夜間的三樁人命案,立即敏感地知道天覺寺的案件十分蹊蹺。正月初四那天,她特意借新年進香的機會,去天覺寺打聽圓覺案的經過,並設法登上了天音塔。就在狄仁傑、宋乾等人也來到天音塔下時,她剛剛從圓覺墜塔的拱窗邊緣石縫中,找到一縷撕破的衣服殘片,那個殘片的顏色和磚石十分相似,因此被查案的人員忽略了。隻有周靖媛一眼便能認出,這就是周梁昆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恰好她也注意到了,衣服的袖子被人撕去一角。

周靖媛的聲音愈加微弱:“狄大人,您、您也知道生……我爹爹就是、就是為……”

狄仁傑頻頻點頭:“靖媛,這些我都知道了。隻是你爹爹如何與那圓覺和尚熟識,你可知道?”

“我聽、聽繼母提過……爹爹婚後、婚後多年無子……曾遍尋……名醫,也找過……和尚、老道,圓覺……”

“我明白了。”狄仁傑止住周靖媛,她的氣息越來越短促,必須要抓緊時間了,“靖媛,你可知道沈槐現在何處?生死簿現在何處?”

她竭盡全力嚅動雙唇:“天、天音塔……我、我把生死……簿藏……”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越瞪越大,映出頭頂一輪新月的清輝,“沈……槐!沈槐……”

璀璨星光瞬間黯淡,薔薇已從怒放轉為凋謝,迅疾得尚未吐盡芬芳。狄仁傑還來不及歎息一聲,耳邊響起焦急的低呼:“大人!阿珺還在天覺寺裏!”

“對,還有李隆基!”

狄仁傑猛抬頭,是袁從英異常蒼白的麵孔:“大人,沈槐一旦趕去天覺寺,很有可能把追殺的人也引去!阿珺太危險,我現在就過去!”

“從英,我與你一起……”狄仁傑在宋乾的攙扶下勉力站起,卻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

袁從英已翻身上馬:“大人!您別去,就在這府中等候!”話音未落,馬匹已躥出去好遠。

狄仁傑對著他背影高叫:“從英,切不可放走沈槐,必須拿到生死簿,那是關乎國家前途的重要物件……”沒有回答,凝神細聽時,隻有馬蹄飛踏的回音,迅速消弭在街巷的盡頭。狄仁傑呆呆地望向那無限的暗黑深處,一縷微光突現心頭……不,怎麽可能?他幾乎被自己的這一閃念嚇倒,徑自失了神。

“恩師,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從英他、他怎麽會在這裏?”宋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急又亂,總算找到機會發問。

狄仁傑厲聲道:“來不及多解釋了。宋乾,你立即召集手下,與老夫一起趕去天覺寺支援從英。”

“是!”宋乾知道不容多問,趕緊傳令,想想又道,“恩師,您還是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吧?”

“廢話!”狄仁傑剛一嗬斥,狄府府門向外大敞,狄景暉帶著韓斌跑了出來:“爹!我剛剛得報您回來了!”

“大人爺爺!”韓斌衣帶散亂,腳上趿拉著一雙小靴子,顯然才從**爬起來,他跌跌撞撞地直衝過來,揪住狄仁傑邊跳邊嚷,“哥哥呢?我哥哥在哪裏?”

狄仁傑沉聲吩咐:“景暉,你守在府中等候消息。斌兒,跟大人爺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