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 蘭

四更已過,深秋的夜空中月華疏散、星輝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覺寺層層疊疊的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齡的蒼鬆翠柏之中,益發顯得靜謐而神秘。晨課還要等一個時辰才會開始,此刻整座寺廟都在沉睡,萬籟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體懸掛的銅鈴,在秋夜的寒風拂動下,奏出離塵脫世的梵音。

天覺寺後門外的小院中,了塵大師的禪房內燭火搖搖曳曳、且續且滅,沈珺依然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垂頭坐在了塵的身旁,沒有半點兒動靜。李隆基在外屋的桌邊坐了半晌,困意漸濃,天音塔的鈴聲像催眠的樂曲,令他哈欠連連。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還是明早再給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時候少不得一番盤問,人仰馬翻的,恐怕連大師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還是讓那個從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靜靜地在大師身旁多陪一會兒吧。

想到這裏,李隆基站起身,悄悄來到裏屋門邊。沈珺獨坐的身影是那樣嫻靜、安詳,宛如貞潔的處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著她,端秀素潔的容顏遠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貴婦那般嬌豔雍容,卻別有一種璞玉般的質樸和美好,隻是眉宇間的沉痛彷徨,叫人觀之不忍。這位連本名都沒有的姑姑,她有著怎樣特別而曲折的命運?她對認祖歸宗有多少情願呢?她能從容麵對成為大周朝郡主的突變嗎?李隆基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找機會先問問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願意卷入李氏宗嗣的旋渦,也許他李隆基可以幫她保守這個秘密……

又一陣梵鈴聲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終於抵擋不住倦意侵襲,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剛合了個眼,突然他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睜開眼睛,從椅子上騰身躍起,正對一張陌生男人嚴峻的臉。

“沈珺在哪裏?”那人低聲逼問,淩厲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麵門。

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誰?”

“我問你,阿珺呢?”

“你……”李隆基頗為不忿,怎麽說自己也是個王爺,對方不報名姓,還審問犯人似的叱喝,算什麽意思?還有,自己的那幾個隨身侍衛是怎麽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隨意闖入……李隆基狠狠地瞪著對方,張開嘴剛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裏的三個侍衛是你帶來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麽?”李隆基大驚。

那人繼續追問:“你什麽動靜都沒聽到?”

“沒有……”李隆基十分懊惱,看來自己真是睡死了。

“那就應該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語了一句,拋下李隆基扭頭就朝外奔去。

“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邊喊一邊緊跟而出。外麵依舊是一片漆黑,那人轉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腳,耳邊順風刮來急促的鈴音,他擰眉細聽,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袁從英循著鈴聲飛奔至天音塔下時,天地間突起一陣狂風。天音塔上梵鈴隨風亂舞,卷起陣陣鈴音,迫切催人如驟雨傾瀉;猛烈的疾風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烏雲,微光自天頂破開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陰森暗影,如厲鬼般凸現在他的眼前!

抬起頭,袁從英仰望高聳的塔身,那一個個比周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圓形的拱窗。他聚精會神地逐層掃視這些黑洞,果然,若隱若現的紅光從最高的拱窗中瀉出。袁從英深吸口氣,握緊雙拳衝進塔底敞開的木門。

塔內伸手不見五指,袁從英凝神傾聽,從頭頂上傳來細瑣的聲響。他屏息躡足,循級而上,一層、兩層……聲音越來越近,眼前也漸露微亮。終於,袁從英在最高的幾級台階下止住腳步,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女聲,怯怯的,但醇淨柔美,如同夜鶯鳴囀。隻聽她在問:“哥,你找的什麽……”她的問話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斷:“少囉唆!你在旁等著便是!”

沈珺不再吭聲,隻愣愣地望著四處翻尋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滿身滿臉的血汙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問,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癡癡地跟在他的身邊,而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實在金城關外,沈珺之所以答應跟隨袁從英回洛陽,私心裏不過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見到她的“嵐哥哥”,並且已暗暗下了決心,這一次如果他再次將她拋棄,她必不苟活世間。

誰知才剛到狄府,她就又被袁從英送至天覺寺,並且做夢都沒有想到,還在這裏見到了所謂親生父親的最後一麵。並非沒有震撼,也並非沒有觸動,然而到了此時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無力思考,更無心感受。守在了塵的遺體前時,她整個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當所有的過往都轟然倒塌時,沈珺覺得自己神魂俱喪,隻剩下一副輕飄飄的軀殼。

但是,就在她萬念俱灰之際,沈槐出現了!不管有多麽狼狽、多麽鬼祟,在阿珺的眼裏他仍猶如天神降臨,將她從噩夢中喚醒,帶回生的**和愛的力量。沈珺什麽都不在乎了,什麽都不管不顧了,既然波詭雲譎的命運本就難以承受,不如就把自己這一文不值的性命,盡數交托給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嵐哥哥,阿珺一無所有,阿珺隻有你了!

他們手攜著手,悄悄從沉睡的小王爺身旁走過,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鳴的天音塔。沈珺覺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難得能逃開沈庭放的打罵,跟著嵐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們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級而上,沈珺一邊沉浸在騰雲駕霧的幸福中,一邊隱約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絕境。不過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又扒下一塊牆磚,終於從後麵掏出個黃紙裹起的小包。“把蠟燭移近點兒!”他低吼道,沈珺趕緊把手中的蠟燭挪到他的耳側,幾點火星悠悠飄落,沈槐又是一聲怒吼,“小心點!別把絲絹燒著了!”沈珺嚇得後退半步,手中擎著蠟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槐卻心無旁騖,兩隻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圓,細細掃過絲絹上的蠅頭小楷,他長長籲了口氣:“哼,周靖媛倒是沒騙人,總算讓我得到這東西了。”

他抬起頭,望一眼發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這東西已要了好幾條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語,“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該絕,今天得此‘生死簿’,隻要趕緊找地方躲藏起來,等風頭過了再另行謀劃,不日定能東山再起!嗯,怎麽樣?阿珺,你說好不好?”

沈珺冷不丁被他一問,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沈槐站起身來,衝她陰慘慘地一笑:“阿珺,你可決心跟著我走了?”

這一次沈珺毫不遲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雙眸閃亮,質樸的麵容綻露從未有過的光彩。

沈槐似有所動,喃喃低語:“阿珺,我也舍不得你啊,尤其不願用你去做交換,讓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勢所迫,萬不得已……所幸你還是回來了,回來了。阿珺,從此後你我再不分離?”

沈珺的眼中已蓄滿淚水,向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沈槐毅然斷喝:“我們走!”

“沈槐將軍、沈賢弟,請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說話,沈槐和沈珺同時渾身一顫,這平靜、低沉的嗓音他們都很熟悉。

“撲哧”,火折子引燃,幽暗的紅光中映出一個身影,袁從英鎮定的目光依次掃過沈槐和沈珺的麵孔,不知為什麽,他的神色中沒有半點征討和敵視,隻有掩飾不住的悲傷。

“是你!”沈槐臉上的肌肉抖個不停。

袁從英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麽?你不會也把我當成鬼吧?阿珺應該對你說過我的情況了。”說到這裏,他瞥了眼沈珺,“看來還是我的錯,不該把你獨自留在天覺寺中。”

“袁先生,我……”沈珺頓時麵紅耳赤地垂下頭,倒好像犯了什麽大錯。

沈槐總算稍稍恢複了點膽氣,從齒縫裏擠出半聲冷笑:“果然是從英兄啊,阿珺跟我說你還活著,我以為她是在癡人說夢,沒想到是真的。從英兄,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麽就死不了呢?”

袁從英挑了挑眉梢:“坦白說,對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裏出氣,惡狠狠地道,“話雖如此,在下還是要恭喜從英兄死裏逃生啊!”

“不必了。”

沈槐點點頭:“既然從英兄大難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衛隊長這個職位我也不便再占著了,何況狄大人他老人家對我百般看不順眼,終歸還是物歸原主的好。從英兄,煩請稍讓一讓,我與阿珺就此別過了!”

袁從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沈賢弟要去哪裏?”

“這你管不著!”

“我倒也不想管。”袁從英冷冰冰地道,“不過,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還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東西,也必須留下!”

沈槐愣了愣,隨即扭頭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讓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

沈珺垂首低語:“我……我當然跟你。”

“那就告訴他!”沈槐狂暴的吼聲在塔中**起陣陣回響,“阿珺,你告訴他,你告訴袁從英!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隻跟著我!”

沈珺窘迫難當地抬起頭,對麵暗影中,一雙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沉痛到絕望,令得她全身冰涼。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沈槐在她身旁喘著粗氣,又喊了一聲:“阿珺!”

沈珺這才一個激靈匯攏神魄,她喉頭哽咽著勉強道出:“袁、袁先生,你就放過我吧……讓我走,和我哥一起走……”這些話她本以為會說得發自內心、理直氣壯,但此刻說來,沈珺隻覺莫名的悲愴,忍不住就潸然淚下,仿佛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願,倒是在與“他”生離死別……

沈槐詫異地打量著她,臉上浮起晦澀難辨的神情,他轉向袁從英,拖長了聲音道:“從英兄,說來我還應該感謝你,把阿珺從西行的路上給截回來。還是你,把她送來天覺寺,且留下狄府的車夫和侍衛,否則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陽,並且就在這座寺院中?咳……”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當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時,隻當這輩子都無緣再見了,哪裏想到從英兄伸手相助,才使我們有情人終得團聚。從英兄,既然阿珺都說了要跟著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將我和她拆散吧!”

袁從英不理會沈槐,卻轉向沈珺,用嘶啞的聲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殺,你跟他走會很危險。”

他的神色讓沈珺又一陣傷心欲絕,她費盡全力卻隻說出低不可聞的話語:“我……我告訴過你我娘的遺言,我與他……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處的……”

“你告訴他了?你都告訴他了?”沈槐突然打斷她,興奮地兩眼放光,“好啊,這樣才好,這樣便用不著拐彎抹角了。”他朝袁從英跨前一步,咬牙切齒地道,“話既然都說明了,你且讓開!讓我們走!我沒時間和你在這裏幹耗!”

袁從英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沈槐“噌”的一聲拔出佩劍。

袁從英冷笑:“想動武?希望你還是三思啊,沈賢弟!你不會已經把我們在並州九重樓比劍的事給忘了吧?”他淡淡地掃了眼沈槐的劍,“那時你用我的若耶劍,都占不到絲毫便宜,今天我赤手空拳,你信不信照樣難進半步!”

沈槐握劍的手哆嗦個不停,他當然知道袁從英所言非虛,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袁從英稍等了等,又道:“沈賢弟,雖然我不知道追殺你的是些什麽人,不過我想他們馬上就會跟蹤而至。另外……大人和宋乾應該也快到了。我勸你還是留下阿珺和‘生死簿’,你一個人走,我不會攔你!”

“算了吧,何必學得和狄仁傑一樣,玩這套假惺惺!”沈槐仰天大笑,笑得口沫飛濺,“我走?沒有了阿珺和‘生死簿’,沒有了職位身份,我沈槐還剩下什麽!我就真的成了一無所有的喪家犬!到時候還不是任憑別人宰割!”

袁從英的聲音愈加喑啞:“沈槐,不是你的東西終歸不是你的,這道理你應該懂。”

“是!我懂!我當然懂!”沈槐目眥俱裂地嚷起來,“你以為我很想要嗎?我爹替我謀劃了十多年,我卻遲遲不肯行動,為什麽?因為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還是安排你我相見……”他舉劍直指袁從英,“袁從英,是你把我帶到狄仁傑的身邊,也是你親手安排我成為狄仁傑的衛隊長,是你造成了今日的結果!你利用了我,今天又來說什麽予取予奪,實非君子所為!你是小人!卑鄙無恥的小人!”

“你住口!”袁從英迎著沈槐的劍鋒怒喝,“我對你是如何肝膽相照,如何信賴托付,你心裏最清楚!”他咬緊牙關,每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沈槐,你本來已得到我的一切,此乃命運安排,我無話可說!可恨你貪心過甚,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要怪,隻能怪自己!”

沈槐狂吼道:“不!怪你,都怪你!你先騙我上鉤,繼而逼死我爹,現在又回來奪我的阿珺,這是你的陰謀,一切都是你的陰謀!”

“沈槐,你瘋了。”袁從英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變得如此瘋狂。”

“哥,袁先生,你們、你們在說什麽?我不明白……”沈珺全身顫抖,探手去抓沈槐的胳膊,他剛作勢欲甩,又獰笑著將沈珺的手握牢,“阿珺,你不明白嗎?奇怪,袁從英陪你一路返京,竟然沒有對你說些什麽?”

沈珺牙齒相扣,語不成句:“說、說……什麽?”

“當然是真相!”

“真相?什麽……真相?”

“關於你,關於我,關於那個死在金城關外的老頭子……最最重要的是……關於你的嵐……”

“不!”一聲淒厲的呼號讓袁從英和沈槐同時震驚,卻見沈珺涕泗橫溢,發狂般地緊摟住沈槐,拚命嚷著,“不,我什麽都不要聽!我不要真相,不要……我隻要你,嵐哥哥,我隻要你,隻有你……”她將頭埋在沈槐的胸前,失聲慟哭起來。

沈槐也不禁落下淚來,他一手摟住沈珺,一手挺劍,悲憤難抑地道:“袁從英,這就是你處心積慮想得到的結果,對嗎?現在這樣你滿意了嗎?你終於報仇雪恨了是不是?啊?”

袁從英什麽都沒有回答,雙目裏卻是烈焰滾滾,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緊逼而來。

“你、你想幹什麽?你別過來!”沈槐慌亂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嚨,一邊暴喝,一邊將她像盾牌一樣擋在自己的身前。

袁從英果然立即止步,隻死死地盯住退向窗邊的二人。沈槐接連倒退,冷不丁後腰已抵上拱窗的邊緣。猛烈的寒風呼嘯而起,激起銅鈴狂鳴,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間人喊馬嘶,墨黑的夜幕中,燈球火把大放光明!

“沈槐!不要再負隅頑抗了,你朝下看看,天音塔已被重重包圍,你縱是插翅也難逃!沈槐,爾還不速速受縛,本官會給你一個公道的!”一個蒼老的聲音如雷霆奏響,天音塔中轟轟的回聲亦帶上千鈞的分量,砸得沈槐肝膽俱裂。在他混亂的視線裏,狄仁傑的身影出現在空曠如塵的黑幕前方。

袁從英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仍死鎖在沈珺的身上,隻冷冷地道了句:“大人,我說過讓您不要來!”

“從英,我是來幫你的。”

狄仁傑的回答異常苦澀,卻激起沈槐一陣狂笑:“哈哈哈哈!果然是蓄謀已久,果然是狼狽為奸,終於都露出真麵目了。好啊,來得好啊!讓我沈槐死也能做個明白鬼,好啊!”

狄仁傑望向沈槐,眼裏滿是無奈和痛惜,他緩緩搖頭道:“沈槐,如果說這裏有人蓄謀已久,你最清楚那是誰!此刻我來,並不單單是為了幫助從英……沈槐,我還希望能幫到你啊!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覬覦‘生死簿’的人絕不會放過你,你隻要跨出這天覺寺,就會立即被殺人滅口!沈槐,交出‘生死簿’,放開阿珺,或許老夫可以給你指一條生路……”

“嗬嗬,到現在還想充好人,還想騙我……”沈槐笑得淚花飛濺,氣喘籲籲地道,“你會想來幫我?狄仁傑,你的確曾對我不錯,但那是因為你把我當成袁從英,後來又以為我是謝嵐,你所看重的從來就不是我!你現在也不過是想得到‘生死簿’和阿珺,我沈槐對你從來就是一錢不值!”

“你錯了!”狄仁傑厲聲喝道,“沈槐啊,在我的眼裏,你就是個良知未泯、誤入歧途的年輕人,隻要你肯懸崖勒馬,老夫絕不為難你,一定會幫助你的!”

“晚了,太晚了,覆水難收了,今日方知什麽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嗬嗬……”沈槐似哭似笑,痛苦萬狀的樣子讓狄仁傑都不忍卒睹,他還在喃喃自語,“為什麽要做回自己竟是這麽難!沈槐什麽都不是,沈槐隻是個影子!爹爹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計劃誤我終身呐!所幸……你還把她給了我!”他突然收回狂亂的目光,轉而凝視緊偎在身邊的沈珺,“阿珺,隻有你,隻有你永遠都屬於我,對不對?不論我怎麽樣,你都不會唾棄我?拋下我?”

許久都不發一言的沈珺,此刻的神情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平靜的。她倚靠在沈槐的胸前,用最溫柔的目光愛撫著沈槐絕望的麵龐,輕輕地吐出深情的話語:“不離不棄、生死相隨。阿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沈槐抬手撫弄她的麵頰:“阿珺,假若我不是你的嵐……”

“不!不要說。”沈珺掩住他的口,“你就是,是我唯一的……愛人,我的命。阿珺永遠都是你的,隻是你的。”

淚無聲地落下,淌進他和她的心裏,她的臉上卻不見一絲淚痕,隻有至純至美的笑容。沈槐喟然長歎:“爹爹,你聽見了嗎?你贏了,我們贏了!我畢竟還是得到了,得到了最珍貴的!我沈槐此生足矣!”他突然雙臂一振攬起沈珺,抬步便跨上拱窗的窗沿。磚石砌成的窗台光滑如玉,寒風激**衣裾狂擺,萬丈虛空之前,兩人相依的身影搖搖欲墜,全靠沈槐單手扶持,袁從英此時不過距他們一步之遙,卻也不敢再動彈半分。

“阿珺!我把你帶回洛陽,不是為了讓你……死!”

袁從英嘶啞的話音幾乎被梵鈴的亂鳴擊碎,但沈珺能聽得清清楚楚,她回眸微笑:“我知道的,袁先生……對不起。”

“不!”袁從英瞠目大喊,發瘋似的向前衝去,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支羽箭帶著風聲從下而上,直直插入沈槐的後心。沈槐悶哼著向後仰倒。

“哥哥!”伴著沈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已朝漆黑的夜空墜去。昏迷前的一刹那,沈珺分明感到沈槐將她的手向外奮力一推,力道之強使她猝然倒向窗戶內側,恰好跌入衝到窗前的袁從英懷中。

“嘭”的一聲鈍響,沈槐重重地砸在地上。李隆基收起手中的小弓,將它遞回給身邊的韓斌,拉起他便朝沈槐跑去。在離開天音塔底一丈開外的泥地上,沈槐微側腦袋仰麵躺著,腦後鮮血噗噗流出,很快就染紅了整片地麵。他的眼睛依舊瞪得大大的,臉上還掛著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竟有種心滿意足的安詳。

李隆基仰起頭,晨光微露的半空之中,一條絲絹隨風輕盈舞動,徐徐飄落在他的手上。

狄仁傑剛剛跨下禦書房的台階,段滄海公公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狄大人,請留步,留步。”

狄仁傑聞聲止步,淡淡地看著對方:“段公公,有事找本官嗎?”

“老奴聽說,狄大人身邊的人出了點事?”

狄仁傑不動聲色:“是啊,本官就是為此來麵見聖上的。”

“據說是……沈槐將軍出事了?”段滄海又湊前一步,他弓著腰,皺紋密布的小眼睛就在狄仁傑的鼻尖前閃閃發亮。

狄仁傑調開目光,舉目眺望巍峨綿延的宮牆,林立的殿宇在牆頭上探出壯麗穹頂。他深吸口氣,語帶惆悵:“本官的衛隊長沈槐,及前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之女靖媛,無端遭歹人所害,已雙雙命喪黃泉了。”

“這真是太……太可悲可歎了。”段滄海連連歎息,那雙小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住狄仁傑。

狄仁傑鄙夷一笑:“段公公,本官知道,你所關心的並非是兩個年輕人的性命,而是那樣東西。”

段滄海不置可否,繼續直勾勾地瞪著狄仁傑。狄仁傑與他坦然對視,良久才搖頭道:“段公公,恐怕本官要令你失望了。”

“哦?狄大人的意思是……”

“段公公,不論是周靖媛還是沈槐,在他們的身上都沒有發現所謂‘生死簿’的半點兒蹤跡!”

“狄大人!”段滄海麵色驟變,遂又忙穩住語氣,“這……不太可能吧?”

“怎麽?段公公不信任老夫?”

“哪裏、哪裏。”段滄海一迭連聲地辯解,“老奴上回就已明言,那東西假如落到狄大人手中,老奴是最放心不過的。隻是……”

狄仁傑目光炯炯:“既然如此,老夫勸公公就不必再擔憂了。在老夫看來,世上本無‘生死簿’,庸人何必自擾之!”

段滄海聞言大驚,小眼睛盯在狄仁傑的臉上骨碌碌直轉,狄仁傑絲毫不為所動,隻在玉階前負手而來,任憑秋風卷起袍服的下擺,打在依舊挺直的雙腿上。不知過了多久,段滄海臉上的陰雲才漸漸消退,他用如釋重負又感慨萬千的語氣道:“唉,還是狄大人的誌慮忠純、境界高遠,非我等俗輩能匹啊。”

狄仁傑收回目光,微笑反問:“段公公可是真的放心了?”

“放心,當然放心。老奴早就說過,隻要是狄大人處理此事,老奴再無顧慮。”

狄仁傑這才點點頭,緩步邁下玉階,那段滄海又緊趕上來,賠笑道:“不知道聖上對此事有何旨意啊?”

狄仁傑回頭道:“聖上?哦,她倒是要本官自己物色個新的衛隊長。”

“狄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選?”

狄仁傑輕輕歎息一聲:“本官已是風中殘燭,今日不知明日,這衛隊長一職其實可有可無,還是壓後再議吧。”

段滄海忙道:“狄大人這話說得……您是大周朝的擎天玉柱,可萬萬不能出此等傷感之言啊。”

狄仁傑又是一聲輕歎:“段公公,那麽多正當盛年的人都先我們而去,我等這般老朽尚苟延殘喘於世,時常也覺無趣得很哪。”

段滄海黯然:“正因為如此,老奴才特別盼望著能終老天年,像我這樣的殘缺之人,其他也圖不得什麽了……”

沉默如逝水東去,帶走無盡淒惶。

“段公公,多多保重吧。”

“是,狄大人也保重啊。”

狄仁傑一回到府中,便徑直往書房而去。家人迎出院外老遠:“老爺,宋大人已等候您多時了。”

狄仁傑頭也不抬:“狄忠啊,宋大人可把楊霖帶來了?”

“嗯,老爺……大管家不在府裏啊。”

狄仁傑一愣:“哦,對了。你們趕緊派人送信出去,讓大管家速速返回吧。”

“是!”

“楊霖呢?”

“來了,和宋大人一起都在書房中候著呢。”

“好。”

狄仁傑朝內便走,就聽一聲“恩師”,隻見宋乾已迫不及待地趕到跟前,一邊躬身作揖一邊問:“恩師,聖上可有追問‘生死簿’的事情?學生這一早上可都坐立不安啊!”

狄仁傑安撫地笑了笑:“急什麽,就算聖上要責罰,她也不能拿我這把老骨頭怎樣!”

“恩師……”

狄仁傑停下腳步,輕聲道:“聖上隻字未提‘生死簿’,這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

宋乾詫異:“聖上的意思是?”

狄仁傑平靜地道:“老夫看聖上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隻不過是因她對‘生死簿’一無所知而已。”

“啊?鬧得如此沸沸揚揚的,聖上她竟然……竟然不知道?”

“這有什麽可奇怪的,‘生死簿’事件蹊蹺詭異,自事發後一直借托幽冥傳說,讓人真假莫辨。而窺伺各方也始終沒有弄清楚‘生死簿’的真正含義,大多以訛傳訛,更兼各懷鬼胎,所以都未敢向聖上提起過。”

“竟然是這樣!”宋乾情不自禁地感歎,想了想又問,“但那臨淄小王爺可是親眼看見了的啊,難道他也什麽都沒說?”

狄仁傑沉吟道:“臨淄王小小年紀卻心計深遠,又不失真性情,老夫看他今後必然前途無量,不容小覷啊。”

宋乾連連點頭。

又聽狄仁傑道:“宋乾,‘生死簿’的真容你也見到了,其實它就是段滄海借幾十年隨侍帝王身旁的機會,多方搜集打探到的官員秘事。尤其是在前朝後期,皇後專政時有不少官員為搏上位,多少都曾有過告密、誣陷、結黨、謀權等等劣跡,甚至還被臨時征為內衛成員,做下種種令人不齒的惡行,這樁樁件件的隱秘往事就構成了‘生死簿’的全部內容。

“當初段滄海和周梁昆一起收集編寫了這本‘生死簿’,所圖不過是自保。正如段滄海所言,他身為宦官無後無家,恰好周梁昆也隻有一個女兒,故而二人都沒有天下大業之類的野心。問題在於,‘生死簿’中所記載的內容,其具備的巨大威力,卻不由他們個人的意誌所決定。特別是在最近幾年,聖上春秋漸老,立嗣的過程又波折不斷,她在李、武兩族間搖擺不定,現更寵信二張這樣的佞人,引起朝中各種勢力角鬥異常激烈,差不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在這個時候,誰擁有了‘生死簿’,誰就掌控了大周朝廷許多重臣最怕公之於眾的隱私,以此作為要挾,脅迫他們為自己這派服務;或者將他們的罪行拋出去,借機消滅異己,‘生死簿’都是一件最犀利的武器!偏偏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保守了幾十年的‘生死簿’秘密,居然一朝被揭,還鬧到滿城風雨!”

“說得是啊!”宋乾慨歎著問,“恩師啊,學生至今還想不明白,既然‘生死簿’性命攸關,周梁昆又是怎麽把這秘密給泄露出去的呢?”

狄仁傑淡然道:“其中內情已隨所有相關人等的死亡而湮滅了。不過老夫還是勉強推測了一番,我認為大致的經過也許是這樣的。

“周梁昆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生下一個兒子。多年前他曾為此遍尋名醫,也曾求神拜佛,據周靖媛說,周梁昆就是因此結識了圓覺和尚。而老夫想來,他大致也是在問卜求卦的過程中,因心情迫切而失去警惕,才將‘生死簿’的秘密透露給了圓覺。那圓覺乃是個陰險狡詐之徒,以替人求子為名欺詐行騙,他得到‘生死簿’的秘密後,並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周梁昆認為不存危險才繼續行事,就這樣直到一年多前。此時,圓覺為抵罪加入內衛已曆數載,隨著局勢變換他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開始要挾周梁昆,逼他交出‘生死簿’向內衛當前的實際首腦二張示好,以求特殊的榮寵。對於周梁昆來說,這無異於五雷轟頂,此時又發生了少卿劉奕飛監守自盜的案件,就在周梁昆左支右絀、難以抵擋之時,段滄海聞得風聲前來質問,周梁昆被多方逼迫施壓下,終於在去年臘月二十六日夜接連做下兩樁殺人案,以期徹底擺脫困境。

“可悲的是,‘生死簿’的傳聞不僅沒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段滄海提議幹脆將‘生死簿’銷毀,周梁昆卻無論如何不答應。在老夫想來,他必是覺得自己已成眾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是他和女兒靖媛唯一的求生籌碼,所以堅決不肯放手。”

“哦……”宋乾連連點頭,隨即又眉頭深鎖,“那麽後來周梁昆燒毀波斯寶毯,暴死於則天門樓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這一係列的事件又是因為什麽?它們彼此之間有沒有關聯?”

狄仁傑疲憊地擺了擺手:“宋乾啊,對於你的這些問題,我暫時還沒有很好的答案,不過老夫覺得,真相揭曉的機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楊霖呢?”

“就在書房內呢,恩師請。”

書房內,楊霖垂首呆坐著,見到狄仁傑進來,他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狄大人。”

狄仁傑上首坐定,方抬手道:“起來吧,今天老夫是請你來幫個忙的。”

“幫忙?”

“是的。”狄仁傑從袖籠中褪出一份公文,輕輕展開,雙手竟有些顫抖。宋乾坐於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頭了,紙張發黃發脆,狄仁傑小心翼翼地遞出去:“楊霖啊,你拿去看看,這字跡可曾見過?”

楊霖雙手接過故紙,凝神細看,臉上的神色越來越緊張恐懼,突然他大喊一聲:“狄、狄大人!這字跡、這字跡是……”

狄仁傑從椅上一躍而起,聲色俱厲地追問:“是誰?”

“是……是沈、沈庭放的。”

“你再仔細看看,可能確定?”

“能……”楊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書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筆體我早已爛熟於心了,這公文雖然寫得潦草,但那筆勢很有特點,我是絕對不會認錯的……”狄仁傑閉了閉眼睛,緩緩坐下:“知道了,楊霖啊,謝謝你,你幫了我的大忙。”

宋乾從楊霖手中取過公文,匆匆一閱大為震驚:“恩師,這、這是當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

“是的。”

一瞬間狄仁傑幾乎難以自持,二十五年了,當他終於找出那個殘害朋友們的元凶時,他的心頭沒有半點兒喜悅,隻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時也是那天帶走鬱蓉和兩個孩子的謝氏遠親謝臻,更是——沈槐的親生父親。”

宋乾帶著楊霖悄悄退出,狄仁傑寂然枯坐,如入空靈之境。他感到整個身心都已疲憊至極,似乎下一刻便會潰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種最堅忍最孤絕的力量,從遙遠的過去而來,幫助他支撐下去,去等待那最後審判的到來。隻是這一次,他不會再像大半生都習慣的那樣,坐在主審官的座位上。他從心底裏發現:原來這樣才好,這樣才輕鬆……

暮色蒼茫,轉眼間大地已覆上濃重的秋寒,書房中唯有一盞燭火,陪伴著這滄桑老者。夜漸漸深了,狄仁傑從書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開在自己的麵前。玳瑁扇骨溫潤的光華,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顧盼宛轉,好像也在期待著什麽。既然等待如此漫長,不如就讓她也一起等吧,她,會願意的。

“大人。”

“啊,是從英回來了?”

書房的門是敞開著的,因此他不用敲門就能直接進入,十年來每次他在夜間出去探察線索,狄仁傑隻要在書房等候,就會給他留著門。最初這是特意表示的關切和信任,後來就成了習慣,看著那肅立的熟悉身影,狄仁傑在內心感慨著: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整個人都已成了自己的習慣。實際上人生再長再久,而今方知,最後所剩下的不過就是些習慣罷了。

包括這句招呼,同樣也是習慣了的:“從英啊,回來了就好,來,快坐下。”

“是。”他坐下了。

狄仁傑細細打量著他,仍然是十年來看慣的軍人坐姿,沉靜、嚴肅,隻是麵容憔悴得太不像話。燭火晃動,越發映出他的臉色蒼白至極,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須,今夜的他幾乎和十年前初見時一模一樣:一樣的走投無路,孤傲、頹唐,一樣的絕處求生,剛強、堅毅……隻是這一次,他還能夠救得了他嗎?

十年!狄仁傑突然莫名驚悚,不知不覺時光飛逝,原來“他”在自己身邊已經整整十年了。剛剛在等待中積聚下的決心和勇氣,似乎堅不可摧,卻轉眼間就要煙消雲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後的心願和十年來的生死與共、無悔信賴,究竟孰輕孰重?十年前曾經問過的那句“你是誰”,今日還能再問得出口嗎?

隔著燭火,狄仁傑不緊不慢地開口了:“從英,阿珺怎麽樣了?”

袁從英猶豫了一下,方答道:“她還是那樣,不吃不喝、不說不動,整個人都好像失了魂。尤其是……她根本不肯理睬我,因此我隻好請蒙丹公主陪在她的身邊。”

狄仁傑點點頭,寬慰道:“從英,你也不要太心急。阿珺突然遭受這麽大的變故,一下子肯定難以承受。給她些時間,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袁從英低頭不語,許久才啞聲道:“時間,她需要多少時間?可我沒有那麽多時間等了……”他抬起頭,燭光映得雙眼通紅,“大人,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狄仁傑皺起眉頭:“從英,這怎麽能怪你呢?”

“當然應該怪我!從一開始就應該怪我!”那樣激憤的表情,令袁從英的麵目都扭曲變形,隻怕是滿心積怨再難承擔,必須找一個宣泄的出口。

“從一開始……”狄仁傑喃喃重複,竭力克製著追問下去的衝動,躊躇幾許,才舍近求遠地勸了句,“無端的自責於事無補,我向來是不讚成的。”

“您不知道!”顫抖的話語脫口而出,卻不像在自責,而是在責怪對麵關切的老人了。

狄仁傑寬容地笑了笑,用最溫和的口吻道:“從英,我不知道什麽?可以告訴我嗎?”透過燭火的光暈,狄仁傑看見他很明顯地哆嗦了一下,接著又是比鉛還重的沉默和沒有盡頭的等待,簡直比這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但狄仁傑反而平靜下來,再等一等,他終歸是要說的。

袁從英果然開始說了,斷斷續續,語無倫次:“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保護好阿珺,她落在沈庭放、沈槐的手裏,過得那麽艱苦,都是我的錯。還有沈槐,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來到您的身邊……”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淩厲,“大人,沈槐究竟對您做了些什麽?”

狄仁傑稍等了等,才慈祥地反問:“從英啊,是老夫在問你問題,你怎麽又問起我來了?”

狄仁傑悠悠歎息:“從英,既然如此,那就讓老夫先回答你的問題吧。”

袁從英猛抬起頭,狄仁傑平靜地迎向他驚惶的目光:“你不是想知道沈槐對我做了些什麽嗎?說起來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圍繞著一個人的陰謀。那個人的名字叫作謝嵐。”

袁從英慢慢收回目光,輕聲道:“大人,請您……稍等下再說。”狄仁傑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看見他從懷裏摸索出一個小銀藥盒,恍恍惚惚地打開,什麽都沒拿,又重新合上。

狄仁傑問:“這是什麽?”

“是……景暉兄給我的藥,這次回來,他又給了我一些……”他朝狄仁傑瞥了一眼,麵對虛空苦澀地笑了笑,“大人,您說吧,我沒事了。”

是的,必須說了,最後的一點兒猶豫被鋪天蓋地的心痛擊潰,隨之而來的,是冰冷的理智。誰說人老多情,老人的心曆經磨礪,在必要的時候,也是可以堅硬似鐵的。

“謝嵐,是老夫的兩位故人之子。二十多年前,因牽涉一樁朝野大案,謝家慘遭滅門之災,謝嵐的父母在那次慘劇中先後離世,謝嵐也失去了蹤跡。許多年來,老夫一直在秘密尋找著他,哦,因是老夫的私事,故而未曾對從英提起過。今年年初,老夫在趕考的舉子中發現了一個叫楊霖的人,他的手上有謝嵐母親的遺物。老夫喜出望外,立即將楊霖請入府中,但多方詳查之後,老夫失望地發現,他和謝嵐沒有任何關係,隻是被人利用來蒙蔽老夫的。而那個利用楊霖的幕後之人,竟然是沈槐!那麽,沈槐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和謝嵐之間有什麽聯係呢?

“根據種種跡象,老夫做出一個初步的推斷:沈槐利用楊霖來迷惑老夫,目的是為了試探老夫對謝嵐的態度。也就是說他想知道,老夫對謝嵐究竟有多麽重視,以及老夫對謝嵐到底有多少了解,是否能夠準確地判斷出謝嵐的真實身份。但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槐為什麽要試探這些?了解到這些對他有什麽好處呢?更耐人尋味的是,他是如何得知謝嵐的存在,從哪裏得到應該屬於謝嵐的物品,並且還對老夫與謝嵐父母之間的往事十分熟悉呢?

“既然楊霖不過是個可悲的替代品,那麽老夫想到的一個最大的可能就是:沈槐便是謝嵐本人。而恰恰是老夫在三十多年前與他父母間的一段糾葛,才致使他這麽多年來始終耿耿於懷,對老夫多有怨恨。也因此他雖由於你的離開而意外來到老夫身邊,卻不肯現身相認,反而多番試探,對老夫的態度更是時遠時近,似乎一直在情仇愛恨中掙紮,他的這種種表現讓老夫既困惑又擔憂,既緊張又心痛,於是越發認定沈槐就是謝嵐!

狄仁傑的聲音終於還是顫抖起來,翻滾心潮勢如泄洪,竭力維持的平靜不複存在,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對麵之人,好似要對方給自己一個答案。袁從英卻隻顧低垂著頭,一隻手還下意識地緊捏著那銀藥盒,因為用盡全力每個關節都凸出發白了。

“如今沈槐已經墜塔身亡,他的死既是咎由自取,又屬命運捉弄,甚而連老夫也應當承擔一部分責任。然沈槐臨死前的言談和行為,倒是揭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真相:沈槐根本就不是謝嵐,他是沈庭放的親生兒子!根據老夫的查察結果,沈庭放乃是謝臻的化名,也就是當初帶走謝嵐和阿珺的那位謝家遠親。他們父子策劃出這一係列的事端,其目的無非是讓沈槐冒謝嵐之名,取得老夫的信任,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沈槐在整個過程中的反複遲疑,哪裏是謝嵐對老夫仇恨的表現,根本隻是他在計劃進行過程中屢遭波折、幾番動搖所致!”

夜已很深,長篇大論地說到此刻,狄仁傑反而精神抖擻起來。他長籲口氣,談了那麽多沈槐,其實都隻是鋪敘,沈槐的悲哀是真切的,他一直都隻是別人的影子,至少對於狄仁傑來說,確實如此……孩子,現在我要說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望你注意傾聽。

“當老夫終於推斷出沈槐和沈庭放的陰謀時,不禁對自己在整樁案子裏的猶疑和失措感到萬分懊惱。事實上沈庭放的死和楊霖的表現,已令沈槐三番五次露出馬腳,但這一切不僅沒有使我警惕,反使我更加確信他就是謝嵐,這不啻是我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失誤!我不禁要捫心自問,問題究竟出在哪裏?直到今天晚上,當更多的往事被一一揭曉時,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我一直錯誤地將沈槐的種種反常表現,誤解成了謝嵐對我的恨!哦,三十多年前我與謝嵐的母親之間曾經發生過一些糾葛,我……對不起她。這麽多年來,我始終在為此承受著良心的譴責,並無一刻真正的安寧。二十五年前謝家遭遇慘禍,我搭救不及,謝嵐父母雙亡,謝嵐本人生死未卜,我的心中從此對他更添十分歉疚。我總覺得,都是我的過失,才導致了謝嵐悲慘的命運。後來李煒生還,雖然他不肯陳明謝汝成執意代死的內情,但我直覺到這其中亦有我的原因,於是當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裏遍尋謝嵐無果的情況下,便漸漸在心中形成了一個顛撲不破的觀點,那就是:謝嵐恨我。

說完了,這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段話,卻也是最值得說的一段話。夜太靜了,襯得他的話語繞梁不止,餘音嫋嫋。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的良心,此刻突然平息下來,反而讓狄仁傑無所適從。就這樣解脫了嗎?他覺得有些意外,突然又莫名惶恐,怎麽沒有絲毫動靜?他猛地調頭望去,身邊的人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麵龐隱在暗處。

狄仁傑輕聲道:“從英啊,夜越發深了。你去把書房的門關上。”

袁從英站起身,徑直走到門前。門合上了,他卻沒有回轉身,隻是背對狄仁傑,固執地沉默而立。狄仁傑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瘦削的背影。活得長還是有些好處的,他想,可以親眼看見孩子長大,長成這樣英武挺拔的男子,可以信賴、值得托付,使人從心底裏感到安慰……

仿佛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就在狄仁傑的注視中,袁從英終於轉過身來。立刻,狄仁傑便看到那雙熟悉的純淨目光,正自最深處煥發出華彩,一掃之前的迷茫、絕望,這目光像他還是像她?抑或是都像也都不像?狄仁傑情不自禁地撚須頷首,眼前又是一陣模糊,卻糅合著發乎內心的欣喜,乃至豪邁之情:我狄仁傑畢竟還是狄仁傑!

袁從英走回榻邊,再度與他對麵而坐。

不約而同,他們都回憶起初見的那一幕,今夜何其相似……隻不過今夜之後,不是緣起,而是永別。

狄仁傑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勉強笑道:“十年了,老夫也不知拖你熬過多少漫漫長夜,不知今夜,從英可否再陪老夫聊個通宵?”

確實已不可能說清,曾經有過多少次這樣的徹夜長談。不過此刻他們都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大人,您想談什麽?”

是啊,談什麽呢?太多的過去想要了解,可惜都已沒有時間細談,那麽就談一談將來吧,你的將來,大周——大唐的將來。

“從英啊,關於今後,你是怎麽打算的?”

袁從英沉著作答:“輔佐烏質勒是隴右一戰之前,我為了爭取他的同盟而作的許諾,有道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英從此為突騎施效力,還望大人不要見怪。”

“嗯,老夫怎會怪罪於你,從英多慮了。不過老夫倒想知道,從英打算如何輔佐烏質勒?”

麵對狄仁傑狡黠而又慈愛的目光,袁從英微笑了:“大人,您想要從英怎麽做?”

“我想與從英訂一個十五年之約。”

“十五年之約?”

“是的。”沉穩的話語緩緩響起,充滿著深思熟慮的智慧,“從英啊,庭州一戰,你我都親身體驗了大周西北邊疆的局勢。我們都看到,大周的疆域越廣懋遼闊、欣欣向榮,邊塞的局麵就越錯綜複雜、危機四伏。久居於朝堂之上的大臣們是體會不到這些的,今天的皇帝和將來的繼位者,同樣也沒有開疆拓土的經驗和能力。當今聖上年邁,幾年內肯定要把江山交給後繼者,然這皇權更迭的過程,我們都再清楚不過,那必將會是一番血雨腥風的慘烈爭奪。朝堂之內的鬥爭既然已不可避免,大周邊疆的穩固就更為重要。前些年東突厥強盛,屢屢犯境,所幸大周尚有精兵強將、民心所向,才能保得一方國土平安。可是近年來朝局不穩、朝中派係林立,那些覬覦大寶之徒,甚而常有挾一己私欲而罔顧國家安危的舉動。此次隴右之戰,裏通外寇的、公報私仇的、坐等漁利的,種種惡行惡狀、跳梁小醜,觀之令人心驚膽寒。試想,如果外敵懷伺、人心叵測,即使當今太子能夠順利繼位,這李唐江山又如何穩固,這廣闊疆域又如何堅守?因此從英啊,我希望你能身在西域,卻為武周……嗯,更為李唐守好這麵向西方的門戶。”

“大人,您的意思從英明白,其實這也正是我所打算的。”

“哦?這麽說你我又一次不謀而合了?”

袁從英淡淡一笑,恢複了平常的冷峻:“隴右一戰後,東突厥受到重創,烏質勒的突騎施部卻借此機會異軍突起。我早已計劃好,待我到了烏質勒麾下,必將全力輔佐他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展勢力,盡可能攻城略地,奪取西突厥的領袖地位。一旦突騎施將西突厥其他部落的大部分力量都充實進來,我便要協助烏質勒向東北進襲,**平東突厥!我想……”說到這裏,他的雙眼熠熠生輝,“這些事情也夠烏質勒忙一陣子了。大人,從英可以保證,隻要有我在突騎施一天,東、西突厥就無暇旁顧,絕不可能進犯大周!”

袁從英道:“大人,這我也考慮過了。我在想,您是否可以奏請聖上建立北庭都護府?就像安西都護府那樣,統管天山以北最重要的州郡,增加駐軍,如有戰事即可統一調度,其威懾和防禦的能力,絕非各州各自為政所能匹敵,也可避免再出現這次隴右戰事中,因庭、伊兩州相互隔絕而生的變故。”

“嗯,如果要建北庭都護府,設在何州?以誰為首任都護使?”

“我想都護府就設在庭州,首任都護使我舉薦庭州刺史崔興大人。”

狄仁傑點頭不語,少頃,方慢條斯理地道:“從英啊,本官已經在三天前上奏陛下建立北庭都護府,奏章的內容就與你剛才所說的不差分毫啊,哈哈!”

“大人,您又……”袁從英無奈地搖頭,又好奇地問,“可為什麽要約定十五年?”

狄仁傑親切詢問:“從英啊,十五年以後你多大年紀?”

“嗯,四十八歲吧。”

“多麽好的年華……”狄仁傑發自內心地感歎了一句,隨即正色道,“從英啊,在我看來,今後的十五年將是朝廷皇權更迭、鬥爭最激烈的一段時間。十五年之後必將塵埃落定,方才我已經說了,希望你為保障邊疆的安定出力,尤其在這段時間內最為關鍵。”

“我明白了。”袁從英點頭允諾。

狄仁傑又道:“另一個原因,就是沈槐遭人追殺的源頭——‘生死簿’。”

袁從英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他小聲問:“大人,那‘生死簿’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那是一份記錄著朝內大小官員最隱秘罪行的名單,得到它的人既可以將它作為要挾的手段,也可以作為攻擊的武器,在已經十分複雜殘酷的權力爭奪中,再添上一把柴薪!”

“原來是這樣。”袁從英也聽得緊鎖雙眉,“大人,難怪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奪下來。”

“是啊。”狄仁傑歎道,“即便如此,這東西也已經在短短的大半年時間內,接連奪去不少人命,為害已然不淺哪。”他看到袁從英欲言又止,會意一笑,“從英,我知道你困惑,這‘生死簿’關乎朝局,卻並不牽涉西域,怎麽會和你的今後聯係上?”

袁從英思忖著回答:“大人,莫非您的意思是,正因為‘生死簿’的存在勢必會加劇朝局的動**,所以才更需要維護好邊塞的安定。”

狄仁傑的目光中充滿讚許:“說得很對啊。從英,這份‘生死簿’老夫已經看過了,因為是從幾十年前就開始記錄的,其中涉及的大部分官員已經漸漸老邁。假以時日,隨著這些官員或老朽或亡故,‘生死簿’的作用也就會逐漸削弱,直至徹底喪失價值。”

狄仁傑撚須微笑:“差不多吧。”

袁從英沉默片刻,又問:“大人,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您已經得到了‘生死簿’,為何不幹脆將它銷毀呢?還省了今後無窮的麻煩?”

“問得好。”狄仁傑沉吟道,“從英啊,這份‘生死簿’是鴻臚寺卿周梁昆和內給事段滄海公公一起炮製出來的。假如我們銷毀了周梁昆手上的這份,卻不能保證段公公的手上是不是還有另外一份。我認為,正因為‘生死簿’威力極大,他們應該會各自保存一份,這樣任何一方都不敢單獨拿出去。現在假如我們把周的‘生死簿’銷毀,就失去了對段滄海的挾製作用,這也是當初周梁昆死活不肯銷毀‘生死簿’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生死簿’不僅不能毀,還要很好地保管起來,直到它失效為止。”

袁從英這才恍然大悟。

狄仁傑的目光停駐在他身上,意味深長地問:“從英,你是不是覺得十五年有些長?”

袁從英垂首不語。

狄仁傑舉目望向窗外,不知不覺中,東方已有淡淡的曙光初現:“別的老夫不想再多說。總之,今後的十五年內你要履行約定,待到四十八歲之後嘛,老夫就管不著了。”

生命既已背負了許諾,就不能再隨意揮霍。他畢生運籌帷幄,唯有最後這一次的謀略,讓他真正地感到值得。

“原來這天光都已微亮,夜快要盡了嘛。”狄仁傑感慨道,“從英,你打算何時返回西域?”

袁從英略作遲疑:“大人,我承諾烏質勒明年元日前回到碎葉。”

“哦?這麽急?”狄仁傑不禁有些吃驚,“難怪你說時間不多。如此算來你必須要盡快啟程了,真是來去匆匆……”一語未了,無限的惆悵盡上眉梢。雖然早知永別就在眼前,畢竟還是來得太快了些。

“也不用那麽著急吧。”袁從英小聲嘟囔,“您這一下子就把我的十五年判給烏質勒了,我就算晚到幾日,又如何?”

“那不行!”狄仁傑斬釘截鐵地道,“越是如此,最初的表現才至為關鍵,任何一次小小的疏忽都會影響大局,甚至危及你的生命。從英,嚴冬馬上就要到了,你還是快快動身吧,況且你在神都再三遷延,很可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因此不要再耽擱。”

“可是大人……”

狄仁傑拍了拍袁從英的胳膊:“我剛才已經說了,阿珺需要的是時間,現在誰都幫不了她,隻有靠她自己打開心結。你就算留在這裏,也於事無補的。”

袁從英苦澀地道:“於事無補倒是真的,她根本不願見我。我想她一定非常恨我。”

狄仁傑連連搖頭:“千萬不要犯和我一樣的錯誤。從英,不要因為自責就把仇恨強加到別人身上。你沒有錯,她也絕對不會恨你,她隻是還無法麵對你。”頓了頓,他又一次慈祥地微笑,“放心地去吧。阿珺,我會關照她的。”

“怎麽,信不過我這老頭子?”

還是無言,狄仁傑從身邊拿起一樣東西,輕輕擱在案上,道:“從英啊,這一次你走時,必須把若耶劍帶上。”

猛然間,熱忱的目光如劍芒閃爍:“大人?”

狄仁傑抬起手:“幾個月前去庭州時,我就一路帶著它,誰想還是沒能交給你。這回你既然來了,無論如何要把它帶去,我可不想以後再千裏迢迢給你送兵刃了。”

“嗯。”袁從英點了點頭,“隻是今後在西域都是馬上作戰,這劍終歸不如刀槍來得實用。”

狄仁傑皺起眉頭:“怎麽,還嫌棄老夫的東西了?”

“我是實話實說……”

“哼!大將軍的兵刃是用來揚威,不是用來砍人的,你今後要多領軍打仗,而非親身殺敵,明白嗎?”

“是,我明白了。”

“知道就好!”少頃,狄仁傑低低地再添一句,“其實……老夫是要用這柄劍與你換另一樣東西。”

又一樣東西被輕輕擱在寶劍的旁邊,玳瑁扇骨的柔光慵懶、瑩潤,倒與那沉穩、剛毅的劍鞘相得益彰。袁從英凝神矚目折扇,良久,伸手一把擎住若耶劍:“大人,你我之間何須交換。”執劍抱拳,“多謝大人賜劍!”

狄仁傑含笑搖頭:“從英,你我之間何須言謝。”他也探出手去,緊緊握住最終歸屬自己的至寶,輾轉三十四年的歲月,他終於收下了她的饋贈。雖然仇恨並不存在,他還是企盼諒解,現在,夫複何求?

最後一顆晨星還來不及凋零,袁從英獨自來到距“撒馬爾罕”珠寶店一箭之遙的客棧。蒙丹來洛陽之後就安頓在此處。從天音塔上抱下昏迷不醒的沈珺,袁從英便將她送到這裏,請蒙丹相陪照料。此時袁從英匆匆走過深深幾許的庭院,在沈珺暫居的房前停下腳步。

從窗戶望進去,屋中依舊一片漆黑。袁從英躊躇幾許,下不了決心上前叩門。正在小院中發呆,突然他感覺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襟。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個倚靠上來的小腦袋:“斌兒,這麽早就起來了?”自從天音塔下重逢,這小孩就形影不離地跟隨在袁從英的身邊,一直跟到這客棧裏。昨夜若不是趁他熟睡,恐怕還要跟回狄府。

見袁從英低頭看他,韓斌閃動晶亮的眼睛:“哥哥,阿珺和紅豔姐姐都不在屋裏。”

袁從英頓時有些緊張:“她們在哪裏?”

韓斌拖著他的衣袖就走:“她們在後院看山呢。”

原來這客棧居於一處坡地之上,自後院假山聳起的最高處,有小小的一座石亭,在其中憑欄遠顧,可以眺望到邙山掩映在重重霧靄後的模糊身影。今天冬霧厚重,將日出的光輝盡掩,昏暗的山巒之上,長空剛泛出淡淡的灰白。

“多謝紅豔。”

蒙丹轉身讓開,袁從英沿著碎石鋪就的小徑走到亭外,不再向前半步。

旭日冉冉升高,邙山的山影逐漸清晰,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那個從第一次見就讓他感到親近的身影,始終紋絲不動。也許她沒有發現身後有人吧?他想和她打個招呼,卻終於沒能夠張開口。袁從英決定離開了,他低下頭,剛剛轉身邁出一步,耳邊突然響起那天籟般的嗓音:“袁先生……”

袁從英轉回身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暗淡無光的臉,淩亂的發絲覆上額頭,讓她看上去更像個迷失的小女孩。

“原來你知道我在……”他輕聲說道。

沈珺低垂著眼瞼,不回答,也不看他。

“阿珺,我是來和你道別的,我要走了。”

她終於抬起眼睛,似乎想問什麽,但他等了片刻,等到的隻有秋風瑟瑟。

袁從英道:“那麽……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朝她點一點頭,他就欲離開,冷不防被她一把握住了雙手。他還在愣神之際,沈珺已把他的雙手舉到了眼前,反複查看。過了一會兒,才聽她輕輕籲了口氣:“還好,青紫倒都褪了……”

將袁從英的手放開,沈珺重又垂下眼瞼,再也不發一言。

“阿珺,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一定要——活著!”話音落下,他便頭也不回地逐級而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石後麵,才有兩滴晶瑩的水珠順著那蒼白的麵頰,無聲無息地落下。血淚凝結的心花固然嬌豔,卻長在命運錯誤的根須上,若要將那錯誤連根拔起,花也就枯萎了。

此生已錯,縱有萬般不舍,隻道無緣。

袁從英和蒙丹又囑咐了幾句,便走進通往前院的回廊。韓斌坐在廊簷下,心事重重地晃**著兩條腿,一見到他,忙跳下地跑過來叫:“哥哥!”

“嗯,斌兒,我們在這裏坐一會兒。”袁從英在回廊裏坐下。韓斌噘起嘴站在他麵前,欲言又止,虎著一張小臉。

“怎麽了?斌兒,不高興嗎?”袁從英拍了拍韓斌的肩膀,這才發現比起幾個月前在庭州,這孩子長得更結實了,原本黑黑的臉蛋也白了些。韓斌低著頭,鞋底在地上來回蹭。

袁從英笑了笑:“斌兒,我要回西域去了……”

“哥哥,你什麽時候走?我這就去牽‘炎風’,你等等我!”韓斌突然慌慌張張地開了口,小臉急得有些發白。

“不,斌兒,這次我不會帶你去的,你要留在洛陽。”

“我不!我就要跟你走!”韓斌跺著腳喊起來。

韓斌嚇得立刻沒了聲音,眼圈卻是通紅。

袁從英略微緩和了神色,問:“斌兒,聽說你學會打馬球了,還打得很不錯?”

韓斌委委屈屈地點點頭。

“聽說,你還和臨淄王爺交上了朋友?”

韓斌朝袁從英看了一眼,再點點頭。

袁從英又問:“你喜歡打馬球嗎?喜歡和臨淄王一塊兒玩嗎?”

這回韓斌耷拉下腦袋,什麽表示都沒有了。

“嗯,這樣我就放心了。”袁從英道,“斌兒,臨淄小王爺已經向大人提出,要你去相王府做他的貼身侍衛。其實你這麽小,當侍衛隻是個名義,實際上是做他的夥伴。既然你也願意和他玩,那這事就定下了。”

“哥哥!”韓斌急得又想喊,又怕袁從英發火,眼淚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地掉下來。

“哭什麽!”袁從英低聲斥道,“這麽點兒小事情都哭,真沒出息。”

“哥哥,可是我想跟你走……”韓斌還在央求,袁從英搖了搖頭:“斌兒,本來我也很猶豫,是不是要讓你也卷入這些是非。不過大人說服了我,男人早晚要承擔責任,你現在還小,別人不會注意到你,因此也就少了很多風險。但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也懂得很多事情,等你長大了,就有了自己做出判斷的能力。到那個時候,假如你遇到麻煩,或者想重新選擇,還是可以來找我的嘛。”說到這裏,他微笑著摸了摸韓斌的腦袋。

韓斌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一定要等我長大嗎?現在不行嗎?”

“現在真的不行。你跟著我會更危險,在洛陽有大人、有景暉,臨淄王雖然年輕卻十分精明,相王府畢竟不是東宮,他又非嫡子,你和他在一起,還是比較安全的。”

沉默了一會兒,袁從英又道:“李隆基在天音塔下放的那一箭,救了阿珺的性命,單單為此我們也該有所報答。他什麽都看到聽到了,卻不問也不說,這既是心計也是情義。斌兒,你到他的身邊,其實是在幫助大人爺爺,幫助阿珺,更是在幫助我。懂嗎?”

韓斌停止了抽噎,像過去一樣,袁從英把他摟到懷中,輕聲說:“斌兒,我還欠你一樣東西。碎葉是西域的門戶,大食商人來往中原都要從那裏經過。待我去了那裏以後,會時刻留心,想辦法打聽你那條金鏈子的下落,但願有一天能夠物歸原主吧。”

久視元年的冬天,很快就到來了。尚賢坊內清靜肅穆的狄府門前,最近這段時間突然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且大多都是些寶馬香車、錦衣裘服的達官貴人,隻是他們進出狄府時,各個神情凝重、麵帶憂慮。於是流言很快在街坊間傳開:大周朝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人稱當世神探的狄仁傑狄大人突染重病,病況極為凶險,才幾天的時間就已臥床不起。皇帝把太醫院內最好的禦醫送來為狄大人診治,大人的三公子本就是皇帝的藥商,天下最珍奇的藥物都不在話下,可惜即便如此,隻怕也回天乏術了。

全身素衣的沈珺走下轎子,有些踟躕。自從來到洛陽,她在離狄府一條巷子的小院中住了大半年,卻從未有機會進入狄府。今天,還是她頭一次親身感受這府邸中貴而不奢、靜極則威的氣派,她確實曾經對這裏很好奇,但此時此刻隻感到物是人非的淒涼。畢竟,這府中與她血肉相連的兩個人,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狄忠領著沈珺匆匆前行,很快就到了狄仁傑書房所在的後院。經過東廂房門前,狄忠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沈小姐,這就是沈將軍……呃,還有袁將軍,他們都曾經住過的屋子。”

沈珺停下腳步,淡淡地掃了一眼那間外觀樸素沉著的屋子,突然間心痛如絞,她勉強定了定神,問道:“大管家,狄大人在等我嗎?”

“是啊。”狄忠的眼睛有些發潮,“老爺突然病重,天天念叨著要找小姐來,可又不讓我們對小姐說實情,若不是昨天三郎君發話,我們也不敢直接把小姐接來。”

沈珺按了按胸口:“他老人家的病真的……”

“唉,沈小姐自己去看吧。”

狄仁傑半倚半躺在榻上,原本花白的須發這時看來已如霜雪,聽到動靜,他微微睜開雙眼,頓時露出由衷的笑容:“阿珺啊,是你來了。”

“是。”沈珺才應了一聲,淚水就止不住地淌下,“狄大人,我不知道您……”

“來了就好啊。”狄仁傑端詳著沈珺萎靡枯槁的模樣,不覺黯然神傷,“阿珺啊,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對不起你,讓你受了許多苦。”

沈珺連連搖頭,她想要對這垂危的老人說幾句寬慰的話,可淚如泉湧,竟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了。

狄仁傑又道:“阿珺啊,我聽景暉和蒙丹說,你決心要出家。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沈珺低頭垂淚。

狄仁傑長歎一聲:“你是想步你爹的後塵啊。不過據老夫所知,了塵出家二十餘載,雖成一代佛學大師,他的心中到最後念念不忘的,依舊是他的女兒,也就是你啊。因此阿珺,遁入空門並不會給你解脫,今天我要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一些往事。等你了解了一切,再做決定,好嗎?”

這是關於“謝嵐”的往事,關於他,還有他,是如何陰差陽錯地主宰了她的整個生命。

謝臻本是謝氏旁族,家境原就式微,再加他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很快便把家底給敗光了。他拋下發妻和七歲大的兒子在家中不管,自己去投奔汴州的遠房表親謝汝成。謝汝成心地良善,從不對人提防,不僅供給謝臻吃喝,還把自己家中曆代收藏的典籍、器物一一展示給謝臻,見他喜歡,還慷慨相贈了不少藏書,卻不料就此種下禍端。謝臻貪婪惡毒,自從見了謝汝成的家藏之後,便垂涎三尺,一門心思想要占為己有。他表麵不露聲色,一味與謝汝成交好,取得他的信任,謝汝成果然將他引為知己,甚而把與鬱蓉之間夫妻不睦的內情都如實相告,以致謝臻對謝家的一切均了如指掌。

按照謝臻的如意算盤,謝汝成得到消息後必會和李煒一起逃跑,到時候他再將官兵引來,不僅能抓住李煒,還能趁亂將謝汝成置於死地,謝家的一切他就唾手可得了。然而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謝汝成居然要代替李煒,還將鬱蓉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一並交托給了他,因為謝汝成被當作李煒砍頭的可能性非常大,這也就等於將謝家的全部拱手送給謝臻了。於是謝臻喜出望外地帶著鬱蓉和兩個孩子逃走,這一回他倒不急於向官府報告真李煒的去向了,因為謝汝成被殺才是他最想要的結果。

謝汝成真的被殺了,但是謝臻沒有像預料的那樣得到謝家的全部財產。是哪裏出了問題呢?一定是在那個城外荒僻的道觀中。由於唯一還活著的人保持著沉默,那麽隻能靠推測,去揣摩在那血腥恐怖的日與夜,鬱蓉、謝嵐還有繈褓中的阿珺,究竟遭遇了什麽。最大的可能是,謝臻對美麗而頭腦混亂的鬱蓉產生了不軌之心,本來鬱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卻連多等幾天的耐心都沒有了。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那個才八歲大的瘦弱男孩拚死保護自己的母親,他一定用了父親給他的紫金剪刀作為武器,雖然他不是成年男人的對手,可這場搏鬥肯定喚醒了鬱蓉作為母親的部分理智。道觀內發生了混戰,煉丹爐被打翻在地,滾燙的丹水潑了謝臻一臉一身,謝臻痛不可當,無力繼續追趕,鬱蓉和謝嵐才得以逃脫魔爪。

但是謝嵐最終沒能追上自己那瘋狂的母親,也許因為他在搏鬥中受了傷,多半還因為他的懷裏抱著個未滿月的女嬰,也就是今天的沈珺。而鬱蓉卻似乎突然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她一路狂奔著衝向刑場,又在目睹丈夫人頭落地之後,呼喚著謝汝成的名字自沉於龍庭湖中。

這個故事說得又長又艱難,從午後一直說到掌燈,狄仁傑病入膏肓的臉上,交替著暢快淋漓和痛心疾首,今天他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故事講完:“沒有人知道謝嵐是否看到了母親的死,也沒有人知道他就此去了哪裏,又如何失落了他的小妹妹。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謝臻雖然保全了性命,卻留下滿身滿臉罪惡的印記。因為第二天老夫就趕去了汴州查案,謝臻畏懼之下,殺害了唯一的證人——那道觀中的道士,又找到了女嬰,便潛回家鄉去了。

“在家鄉不敢久待,謝臻很快又改名換姓,背井離鄉而去。其後的幾年中,他輾轉病榻、痛苦不堪地活著,內心充斥著對謝嵐一家的怨恨和毒計失敗的懊悔。後來,他打聽到老夫為汝南郡王全家翻了案,並將汝成和鬱蓉夫妻二人安葬在汴州謝宅旁,他自知再無篡奪謝家之財的可能,真正是怨懟難當、鬱鬱難平。於是漸漸的,又一個卑鄙無恥的計劃在心中形成了,他想到了讓自己那個和謝嵐同歲的兒子去冒充謝嵐,領取那一份他朝思暮想、早就成囊中之物卻又意外落空的財產。

“可是起初,沈槐並不願意做這種冒名頂替的事情,他甚至撕碎血書,差點兒徹底毀了謝臻的如意算盤,令其父大為惱怒,也隻好暫時放下了這個計劃。但不管怎樣,你們兄妹二人青梅竹馬,漸漸都長大成人。沈槐離家從軍當官,沈庭放利用自己的老能耐設地下賭局,斂了許多不義之財。盡管如此,他依舊對謝家的寶貴收藏念念不忘,也始終盼望著能夠利用你和‘謝嵐’來一朝翻身,尤其是幫助沈槐獲得大周朝最尊貴的地位。不過沈庭放還有顧慮,一則你母親的遺書已經不複存在,世人均以為李煒已死,沈庭放發現他找不到方法來證明你的真實身份,貿然將你送進皇宮,難保不會落個欺君之罪;二則要讓沈槐冒謝嵐之名,必須過老夫這一關,對此沈庭放心中確實沒有底。早在汴州,謝臻便從謝汝成那裏聽到過老夫與他們的淵源,後來老夫徹查謝家慘案,作為元凶的謝臻更是膽戰心驚。真正的謝嵐這麽多年沒有出現,沈庭放基本認定這孩子已經死了,可他還是沒有多少把握,能讓沈槐騙過老夫的這雙眼睛!特別令沈庭放擔心的是,萬一不慎露出馬腳,老夫很有可能進而探查出他就是害了謝家滅門的凶手,這才是偷雞不成反蝕米!

“這樣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地又拖了些時日,直到聖曆二年沈槐在並州遇到從英,進而取代從英成為老夫的貼身侍衛,才使沈庭放覺得這是天賜良機,下定決心要行動了。此時沈槐經過一番官場曆練,也改變了原先的看法,乃和其父沆瀣一氣。為了萬無一失,他們又特意挑選了楊霖來投石問路,想靠他來試探出老夫對謝嵐真正的態度。不得不說,他們的計劃真的很周密,然而蒼天有眼,他們費盡心機設下的連環奸計,從去年除夕阿珺你收留下從英、景暉他們一行人時,就注定了失敗。老夫現在相信,沈庭放根本就是嚇死的,當他在自己的家中見到他懼怕了二十多年的人時,他就肝膽俱裂、魂飛魄散了!阿珺啊,其實後麵發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並不需要老夫一一複述。唯有一點我要告訴你,自始至終,我和從英都沒有刻意安排過什麽。罪行敗露、凶手償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那天過後,狄仁傑的病情急轉直下,第二天起便張口難言了。來狄府探望的高官顯貴如走馬燈一般,連女皇也派了內給事段公公日日問候,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這是來看狄國老的最後一麵了。斯夜深沉,狄府內燈燭粲然、人頭攢動,人們在一片肅靜中沉痛地等待著,皇帝特意遣來診病的禦醫早就宣告,隻怕就在今夜了。

兒孫親人們圍繞在病榻周圍,還有最親近信任的門生、官員,包括宋乾、張柬之、桓彥範、敬暉、崔玄暐、袁恕己等人。二更敲過,狄仁傑的氣息愈加微弱,眼看已近彌留,眾人正在悲痛難抑之際,卻看見狄仁傑緊閉許久的雙目緩緩睜開,慢慢轉動著環顧四周,似乎在找尋什麽人,又似乎要說什麽話。

“爹!”榻前三個兒子含著淚齊聲呼喚,“兒子們在此,您有什麽話要交代嗎?”

狄仁傑幾不可辨地搖了搖頭,繼續執拗地搜尋著,眼光觸及張柬之等人的麵孔時,微弱的神采自眼底閃現,張柬之等人會意,紛紛點頭拭淚。那張柬之還哽咽著道:“請狄公放心,我等將您的囑托銘記於心,今後必會自保自愛,戮力同心,以圖大事。”聽到這話,狄仁傑才滿意地舒緩了麵色。

隨後,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悠悠落在北窗之下,幾株青翠的綠葉中,寒蘭絕美的姿容終於在這個冬天綻放開來,幽雅的香氣在室內縈繞不絕,猶如來自天界般神秘、純鬱。眾人看到,狄仁傑的臉上微微露出笑意,他必是了無遺憾了,才能如此安詳地走入永眠。

長生殿內,則天女皇坐立不安地閱覽著奏章,已過了就寢的時候,她卻毫無睡意,把五郎六郎這兩個寶貝也都打發在外,實在無心玩笑。三更還未到,段滄海就來了,武則天一見他那一臉的哀容,心中頓時激痛難當,手哆嗦得握不牢朱筆,奏章的緞封上已成一團絳紅。

“朝堂空矣!”這年近八旬的老婦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聲淚俱下,“天奪吾國老何太早矣!”她的悲痛是這樣真切,以至於殿外暗自竊喜的某些人,暫時也隻好把得意的麵孔隱匿於陰影之中。淒慟許久,武則天方能宣昭,贈狄仁傑為文昌右相,並廢朝三日,以示哀悼。

京城中的消息要多久才能傳到邊塞?已是嚴冬酷寒,三百裏的飛驛頂著風冒著雪,行進的速度隻怕也比往日慢下不少。因此在又一個飛雪漫天的日子,當玉門關前的莽莽雪野中,一匹駿馬踟躕而來時,那馬上的騎士肯定還沒得到狄仁傑薨逝的悲訊。風雪實在太猛烈了,馬已經邁不開步子,騎士隻好下地牽馬,一步一步在深及膝蓋的雪地上艱難前行。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眼前凝成飛旋的霜花,打回到臉上,將眉毛胡子全部染成銀白。

二十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八歲大的男孩,被一隊突厥商人從汴州的鄉野擄來,就在這裏他生平第一次經過玉門關——這座中原與塞外之間的屏障。

當時這男孩與壞蛋拚死搏鬥,救下他的母親,她卻瘋瘋癲癲地隻顧亂跑。男孩懷抱著小妹妹追得很吃力,當他終於趕上娘時,恰好看見她像一隻美麗的蝴蝶飛入龍庭湖。男孩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後來他在昏昏沉沉中度過好多天,清醒過來後不停地哭喊,要回家,要去找爹娘和妹妹。但是那些帶著他走的突厥人根本不理會他,於是他又試著逃跑,可每次都被抓回來一頓毒打。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當商隊來到玉門關前時,塞外的狂風以男孩從未見過的聲勢呼嘯,塵土、黃沙在稀疏的林木上翻卷,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星半點兒的人煙,隻有無窮無盡的天和地,在男孩的心中展開壯闊的畫卷。商隊從玉門關下徐徐而過,男孩舉目望去,在他幼小的眼中,那座關隘就像山巒一般威嚴、雄壯。就在這一刻,小男孩決定不再逃跑,他終於明白,自己已沒有了爹娘和親人,家不複存在,故鄉亦遙不可及。就在雄渾倨傲的玉門關下,他頭一次為自己做出了人生的選擇。

過去荏苒,每一次回顧都好似在心頭刀劈斧鑿,也罷,此時此地總該是最後一次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騎士終於再次昂起了頭,他的臉上不期又添了幾道冰痕,從眼瞼下延伸到嘴唇上,令這張本已十分嚴峻的臉愈發顯得崢嶸。他還記得:玉門關外,是有座望鄉台的吧?騎士微眯起眼睛,卻隻見赤野千裏,俱覆上厚厚的白雪,除了高高矗立的玉門關,便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了。手凍得失去了知覺,他鬆一鬆時刻緊握的劍柄,隨即又牢牢擎住。這若耶劍中凝結著他的使命,也攜帶著他的整個家園。

從今往後,他將再不複返,因此就在這裏駐足片刻,再望一眼吧!故鄉,還有親人們,逝去的和活著的,他們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深鑄在他的心底,也鐫刻在去鄉的征途之上。曠野上空一聲馬嘶響徹雲霄,風卷過,隻餘足印在雪地上蜿蜒,義無反顧地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