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凶 嫌

天才蒙蒙亮,沈珺就醒了。睜開眼,看著窗紙上透進的朦朧晨光,短暫的片刻她不知身在何處,又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時她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女,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這初醒的刹那,沒完沒了的家務和打罵都尚未開始,阿珺躲在這難得的須臾清靜中,悄悄地懷抱最天真的憧憬,幻想著就在某一個清晨,她心愛的嵐哥哥從軍中回來,猶如天神降臨般出現在自己麵前。

阿珺這樣盼望了一年又一年,從七歲盼到二十五歲,歲月在等待中匆匆流過,偶爾,她也真的能等到那驚鴻一瞥,可到頭來,卻什麽都沒有給她留下……

後院的響動把沈珺從冥想中喚回,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她從**直跳起來:“袁先生,袁先生……”無人應答她怯怯的呼喊。沈珺移身下床,穿外衣時,手止不住地發抖,這所曾經是家的宅院再不能讓她感到安全,她情不自禁地抬高聲音:“袁先生,你在哪裏?”

“阿珺,到後院來,我在這裏!”袁從英的聲音隔著屋子傳來。

沈珺驚喜地喊:“哦,袁先生,我來了。”她幾乎跑著繞過堂屋,卻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隻見沈庭放臥室前的泥地上,橫七豎八攤了好幾堆書籍,袁從英正搬著一摞書從屋內出來,頭也不抬地招呼道:“阿珺,家裏還有舊的衣服布單嗎?取來裹書。”

沈珺向前緊走幾步:“袁先生,你在幹什麽呀?為什麽把地窖裏的書都搬出來?”

袁從英放下書,抬手抹了把滿額的汗水:“嗯,虧得你家的地窖很隱蔽,家裏來了那麽多撥賊,居然都沒發現。上回大家走得太倉促,這些典籍沒來得及取走,我想這次還是一塊都帶去洛陽吧。”

“哦……”沈珺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正想追問,袁從英一扭頭又鑽回地窖:“裏麵還有最後一樣東西,等我取來。”

風再起,地上的書頁被吹得嘩啦啦翻動。沈珺不知所措地呆站著,直到袁從英又抱出一卷毯子,唰地在她麵前的地上攤開,左右端詳著問:“這毯子倒蠻漂亮的,看上去挺值錢。阿珺,這是你家的東西嗎?我依稀記得上次你說不是?”

沈珺蹲到毯子前,蹙起眉尖沒有吭聲。

袁從英瞥了她一眼:“阿珺,這毯子恐怕就是那些賭徒要找尋的財物之一吧?”

沈珺茫然點頭,又納悶地自言自語:“奇怪,這毯子真的和何大娘拿回來的一模一樣?這是怎麽回事呢?”

“嗯?你在嘟囔什麽?”袁從英忙著整理滿地的典籍,隨口吩咐,“阿珺,去找些舊布匹來,把書籍和這毯子都裹起來,既容易搬運也不至於太惹眼……”

沈珺依舊不動,袁從英這才注意到她的異樣,溫言道:“怎麽了,阿珺?”

“袁先生,”沈珺抬起瑩潤的雙眸,“你要把這些書運去哪裏?”

“當然是去洛陽。”

“洛陽?”

“嗯,還有你,阿珺,我要把你一起帶回洛陽的。”

“我?回洛陽?為什麽……”現在似乎已沒什麽能令沈珺震驚了,她隻是木木地瞪著袁從英,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袁從英走到她麵前,用盡量和緩的語氣解釋:“阿珺,西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你根本就沒有能力在那裏生存。因此,我才決定要阻止你去。”

“你決定?阻止我去?”沈珺喃喃重複,“可梅先生怎麽辦?他不會生氣嗎?生我哥的氣?”

“不會。”袁從英平靜地道,“梅迎春已經打消了迎娶你的念頭。我身上有封書信,就是他親筆寫給沈槐的,誠懇表示他思之再三,不願讓你受遠離家鄉之苦,決定放棄原來的結親之意。”

沈珺終於驚駭了,她猛然瞪大眼睛:“袁先生!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說——梅先生他反悔了?他也不想要我了?”

袁從英皺了皺眉,狠下心道:“沒錯,他反悔了。並且,還是我促使他反悔的。”

“你?”

袁從英繼續道:“阿珺,西域之險惡絕非你所能想象,在我看來,你若是去了那裏……大概活不過一年。所以,我決不會讓你去的。”

沈珺愣了半晌,終苦苦一笑:“阿珺就是樣東西,也不能讓你們這樣扔來丟去吧!”她轉身就走,袁從英忙喚:“阿珺,此中內情再容我慢慢給你解釋,你會明白的……”

“袁先生,你不用再解釋了。”沈珺打斷他,哀怨的神色完全被悲憤取代,“阿珺明白你是一片好心,自去年除夕在這裏相遇,你就一直在替阿珺打算,阿珺感激不盡。可是這一次,阿珺絕對不願再回洛陽,既然梅先生不要我,天下之大,從此便沒有阿珺的容身之處了。大不了,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再不勞大家替我操心了!”

“阿珺,恐怕這由不得你。”他的聲音中不帶一點兒感情,沈珺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張嚴峻的麵孔:“袁先生,你……我與你有什麽關係?咱們隻不過是、是第二次見麵,為什麽你要事事處處擺布我?”

袁從英冷笑一聲:“擺布你?阿珺,我一點兒都不想擺布你,但我更不想你死!”

沈珺閉起眼睛,不讓淚水奪眶而出,耳邊他的聲音似遠且近,是那樣不真實。

“阿珺,關於生死,我自認還有資格說上幾句。死,真的太容易了……”

袁從英的聲音顫抖起來,沈珺睜開眼睛,他卻避開她的目光,盯著地麵說話:“死得不明不白是最沒意思的事……阿珺,請你信我這一次,斷斷不要輕言生死。”

淚珠滾下沈珺的麵頰:“可是袁先生,昨夜我都告訴你了,嵐哥哥就是阿珺的命,沒有了他,我想不出還能怎麽活……”

袁從英搖搖頭:“這些都等回到洛陽以後再說,好不好?留在此地,我如何回答你的問題?”他環顧四周,略帶悵惘地道,“阿珺,你覺不覺得此時此景,與今年元旦你我在這裏的談話十分相似?我剛才一陣恍惚,真好像舊日再現,又仿佛我兜了個大大的圈子,重新回到原地……”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是沈珺已然會意:物是人非,九個月的時間裏,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和她都大不一樣了。

“好吧,那就這麽定了。”袁從英果斷地下了結論,“事不宜遲,咱們趕緊把這些書籍和毯子包裹好,就用我騎來的馬匹馱著,你我步行穿過荒原,等上了官道再找馬車,這樣還是趕得及在今天傍晚前渡過黃河的。上回讓你去洛陽,我沒能親自相送,正好,這次補上。”

沈珺還在愣神,袁從英又招呼一遍:“阿珺,聽見了沒有?去找布啊。”

“哦!”沈珺如夢方醒,順從地微笑,“袁先生,我真是從來做不了自己的主……嗯,我這就去找,你稍等片刻。”不等袁從英的回答,她便低頭朝前院而去。

這下輪到袁從英發愣了,他對著沈珺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輕撫手中的典籍。發黃的書頁在他的手掌下發出輕微的脆響,欲語還休,仿佛要對他講述一段久遠的往事。當手指劃過空空的銅扣時,他的心控製不住地抽緊,雙手也開始顫抖,正在失神之際,身旁響起沈珺的驚呼:“呀,袁先生,你、你的手怎麽了?”

袁從英聞聲抬頭:“唔?阿珺,什麽怎麽了?”

沈珺搶步過來,一把握住他的手:“上回你在我家時,手上就有這大塊的青紫?怎麽這會兒還有?”

袁從英看看自己虎口的青印:“哦,沒事,我自己按的,是治病的土法子。”他衝沈珺淡然一笑,“正要告訴你,阿珺,我在塞外打仗時受了點傷,所以沈槐才會以為我死了。如今我雖然沒死,傷還沒大好,不巧藥又吃光了……所以,從現在到洛陽這幾天的路途上,說不好還得麻煩你多照應。”

“原來是這樣。”沈珺小心地撫了撫袁從英的手,臉上的愁雲第一次淡去,眼裏也閃出光彩,“嗯,我會的。”隻要有機會給予關愛,阿珺是最不吝嗇的。

“好,不過……布呢?”袁從英皺起眉頭發問。

沈珺歎口氣:“家裏都給掏空了,什麽都沒剩下。”

“也是,昨天你的**就連被褥都沒有。”袁從英東張西望了一番,笑道,“那就把我隨身的包袱取來,我那幾件舊衣服應該夠用了。”

“好。”沈珺答應著,又躊躇道,“袁先生,我爹爹的墳怎麽辦?”

袁從英的臉色陰沉下來:“我去搬兩塊大石頭在墳上,暫且如此吧。今後怎麽處置,必須要沈槐自己來決定,你我不能代庖。”

洛陽城西的京兆府衙門前,有兩棵參天的古楊。玄秋九月,古楊闊大的樹葉早已凋盡,光禿禿的枝條頂端,棲息著大群的烏鴉,時不時振翅淩空,在京兆府頂上盤旋聒噪。這京兆府也算是管理著整個洛陽城的官署,奈何位於天子腳下,皇城內外的那些中樞衙門,各個俯瞰大周四海,哪個不壓著京兆府好幾頭;皇親國戚、宰相大員滿街走,哪個又會把京兆府放在眼裏。因此京兆府的規模小而精悍,長官京兆尹的作風務實而低調,碰上什麽棘手的疑難雜案,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請教大理寺。

這天清晨,有一駕小小的烏篷馬車,毫不聲張地自大理寺的邊門而出,穿過洛陽城的大街小巷,來到京兆府的後門外。從車上下來兩人,前麵那人五十開外,雖身著便服卻官氣十足,昂首闊步便朝門裏走;後麵那人身罩披風,看不清麵貌,木偶似的被前麵之人牽著,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京兆尹早已候在門內,一見到前麵之人立即躬身:“宋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多時了。”

宋乾抬手示意,腳步不停地繼續朝內走,問:“屍首在何處?”

“就在後院,您這就去嗎?”

“嗯,現在就去。”宋乾轉頭看了看跟在後麵的人,“摘下風帽吧,此地沒有外人。”

楊霖顫巍巍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木訥彷徨的麵孔,雙眼裏則是滿溢的恐慌。

宋乾正色道:“楊霖,本官今天帶你來,是特為讓你認屍的。不過我有言在先,那老婦人死了有些時日,雖說在水中泡著減緩了腐敗的速度,現在的模樣也是十分可怕的,你做好準備吧。”

“認屍……認屍?”楊霖似乎剛剛領會了宋乾的意思,突然全身顫抖,“我娘,我娘……不,不會的,不會的。”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不辨方向地往前疾走。

宋乾歎了口氣:“唉,走這邊!”

穿過正堂前的院子時,楊霖神魂俱散、心亂如麻,並未發現宋乾向堂內拱了拱手。直到二人拐向後院,狄仁傑才緩步走到正堂門口,默默注視著那兩個背影。自八月一日會試之後,短短的一個多月,他的形容又蒼老了許多,尤其是那雙一直以來都清明透亮、不似古稀老者的眼睛,最近這些天來也變得霧靄沉沉,其中的滄桑和失落令人見之傷懷。

狄仁傑並未等待很久,片刻之後,從後院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娘!”凜然劃破京兆府內的肅靜。狄仁傑站在堂前輕捋長須,不禁喟然歎息,世事無常,這人間的悲歡離合看得太多太久,到底也感到有些厭倦了。

又過了一會兒,宋乾和楊霖再次出現。那楊霖涕淚交流,腳步蹣跚,被宋乾一路拉扯著才勉強走到正堂前。

宋乾對狄仁傑拱了拱手:“恩師,他已經認出,那屍體就是何氏無疑。”

“嗯。”狄仁傑點點頭,“去堂內說話吧。”

進入正堂,京兆尹親自關門退出。狄仁傑落座,抿了口茶,示意宋乾:“讓他也坐下吧。”

“是。”宋乾推著楊霖到椅子前按他坐下,楊霖依舊低頭號啕。宋乾正想喝止,狄仁傑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道:“人之常情嘛,他想哭就讓他哭吧……宋乾啊,你先把發現屍體的經過對他說一說。”

何淑貞的屍體是在離洛陽城幾十裏外的永安縣被發現的。當時,她的屍體在洛水之上載沉載浮,最後陷絆在河岸邊的蘆葦叢中,被打魚的漁夫發現,上報至永安縣衙。永安縣令好一番察查後,發現本縣並無人識得這老婦人,便推測屍體是經洛水由外縣漂至當地的。溯水向西,上遊就是洛陽城。如此,永安縣便派了衙役,將屍體一路送回洛陽,隨後又經洛陽縣令、京兆府等數級上報。因宋乾早向京兆尹打過招呼,要尋找一名何姓老婦,京兆尹這才將此事親自報到了大理寺卿宋乾的案頭。

宋乾講完,狄仁傑聲音低沉地補充道:“從屍體漂流的距離看,投屍的時間至少在一個月之前。因時令入秋,天氣寒冷,屍身又浸泡在水中,所以過了這麽久還能依稀看出生前的模樣。否則,恐怕楊霖你今日所見母親的遺容,就更為不堪了。”頓了頓,他又感慨道,“經仵作查實,何氏乃被勒窒息而死。孝為天下先,你一個讀書人,竟讓含辛茹苦養大自己的老母親如此慘死,你於心何安哪!”

狄仁傑的話音不高,卻似利刃刺穿楊霖的心肺,他高聲悲號起來:“娘,娘!是兒子害了您啊!是我該死,我該死啊!”楊霖一邊痛哭,一邊還用拳頭“咚咚”地猛砸腦袋。

狄仁傑向宋乾瞥了一眼,宋乾會意,嚴厲地申斥道:“楊霖,自從你在會試上暈倒後醒來至今,我對你多番盤問事情始末,你始終推托,堅稱要找到母親方肯坦白。今天你的母親倒是找到了,隻可惜你與她已天人永隔。事到如今,楊霖,難道你就沒有半點兒悔悟嗎?”

楊霖嘶聲喊道:“悔!我好悔啊!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我母親、我母親就是被我所害的啊,我忤逆不孝!我十惡不赦啊!”

宋乾打斷他:“楊霖,你口口聲聲稱你母親為你所害,那麽現在,你就對狄大人和本官說一說,你母親到底是怎麽被你害死的?”

楊霖這才看見了狄仁傑,淚眼蒙矓地問:“狄大人……您也在這裏?”

狄仁傑淡淡反問:“是啊。怎麽,你不想見到我?”

“哦,不、不是……”楊霖垂下腦袋。

宋乾拍案而起:“楊霖!你知不知道?你不僅害死了你的娘,你也差點兒害死了你自己!如果不是狄大人預先設計將你救下,恐怕今天你與你娘就不是在這京兆府,而是在黃泉地府會麵了!”

“我?設計救下?”楊霖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宋乾氣鼓鼓地解釋道:“楊霖,正是狄大人命人在你的茶水中投藥,你才會在會試現場暈倒,類似死狀被送入大理寺。狄大人煞費苦心,隻不過想讓你擺脫小人的掌控,以免你死於非命啊!可你呢?你自蘇醒之後,仍然不思悔改,對本官的盤問置之不理,一味遷延時機,終至今日之局麵!”

楊霖瞪大血紅的雙眼:“狄、狄大人,您早知道了?”

狄仁傑悠悠地歎息一聲:“楊霖,你說說,我再聽聽看,我是不是都知道了。”

楊霖低頭不語。堂中一片沉默,少頃,他站起身來,對狄仁傑躬身道:“狄大人,楊霖有罪,罪不容誅,但楊霖也有冤!過去整整一個月隱忍不言,隻是擔心殃及母親,可是現在……現在……”他又痛哭得說不下去了。

狄仁傑待楊霖哭聲稍落,方道:“楊霖,從剛才所述發現屍體的經過看,你的母親何氏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死了,也就是說會試後的兩三天內她就被害了。”

楊霖捶胸頓足,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好狠毒,好狠毒啊!”他翻身跪倒,對狄仁傑磕頭及地,“狄大人,楊霖的母親已慘遭毒手,楊霖再無半點兒顧慮,此刻就將所知所犯的一切經過對大人和盤托出!還求狄大人能替我娘申冤!”

狄仁傑微微頷首,直覺告訴他,今天他將從楊霖的口中聽到許多驚人的真相,許多他期待已久想要了解的事情。但也就是此刻,他的心中卻湧起巨大的恐懼,幾乎不敢去聽楊霖的坦白……正當他陷入些微的迷茫和恍惚時,楊霖開始訴說了。

到了現在,楊霖再無保留,憋了太久的話語終於找到出口,於是他從頭講起。本是一介書生的他,與母親何氏相依為命,雖從小顛沛流離、生活困苦,但不論多麽艱難,母親總竭盡所能,送他去讀書求學。楊霖也沒有辜負娘的期望,刻苦攻讀,學業精進,在蘭州的書院中也算出類拔萃,如果不是因為自小體弱,誤了幾次趕考,也許楊霖早幾年就蟾宮折桂了。當然他尚不過三十出頭,求取功名隻是早晚的問題,楊霖一直對自己很有信心。然而,這一切卻在聖曆二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年年初,他稀裏糊塗地被人領到了蘭州對岸、金城關外的一個地下賭場,從此泥足深陷、萬劫不複。短短半年的時間,他不僅輸光了身上全部的錢財,更是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變賣作了賭資。何淑貞發現異樣,他也隻以讀書趕考需要錢財搪塞。為了翻本,楊霖又開始借莊家的高利貸。就這樣,到那年年末的時候,他已債台高築,陷入絕境,可還是執迷不悟,終於從家裏偷出唯一一件寶物,送去了賭場。據何氏所說,這是一件皇宮裏的寶貝,機緣巧合到了何氏的手中,打算作為傳家寶,世世代代延承下去。何氏一直把這件寶貝倍加小心地收藏著,從不敢露在外人麵前,隻因這是宮裏頭的東西,怕一旦為人所知就要招來殺身之禍。可這回楊霖輸紅了眼,什麽都顧不上了。

“那是件什麽樣的寶貝?”狄仁傑撚須發問。

楊霖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一幅織毯。”

“織毯?”狄仁傑雙眉一聳,“什麽樣的織毯?竟是皇宮中的貴重物品?”

“這個……”楊霖迷茫地回答,“我也不懂。那就是塊五尺長寬的織毯,色澤確實華貴絢爛,編製的花樣也十分精妙,不過其他我就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了,隻是我母親堅稱那是件世上罕有的寶貝。對了,這毯子的質地倒很輕盈,卷起來往肩上一扛,一點兒不覺沉重。”

狄仁傑和宋乾相互看了一眼,道:“嗯,你繼續往下說吧。”

毫無疑問,楊霖很快就把織毯抵押的錢又輸了個精光。此時已近年關,楊霖既怕母親發現織毯丟失,又怕莊家逼債,正惶惶不可終日,突然有人給他傳來信息,說賭場的幕後老板要見一見他。就這樣,在去年的除夕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又去了金城關外的賭場,並在那裏頭一次見到了賭場的背後操控者,一個相貌醜陋變形的凶惡老頭。

在過去一年裏,楊霖也隱約聽到些傳聞,說這賭場是一個名叫沈庭放的異人所設,但此人很善於隱藏,幾乎無人能見到他的真麵目。那麽沈庭放為何要打破慣例,突然在除夕夜,親自召見他這麽個落魄至極之人呢?原來,沈庭放要和楊霖談個條件。他要楊霖去為自己辦一件事,事成之後,不僅能免去全部賭債,還可將那織毯還給楊霖。楊霖走投無路,隻好答應了沈庭放,但又實在心有不甘。也是情急生智,談話結束後,楊霖便偷偷跟在沈庭放的身後,在那個酷寒肅殺的夜晚,一直尾隨他回到了荒原上的沈宅。

沈庭放由正門而入,楊霖就從後牆偷偷翻越。他聽到沈庭放在前院與女兒說話,家中似乎來了好幾個壯年男子,楊霖不敢擅動,隻得躲在後院的柴房簷後,眼看著沈庭放和他的女兒在前院後院來回走動。大半夜的風吹雪打,他被凍了個半死,好不容易等到前院的燭火熄滅,那幾個喝酒的男人酒酣入睡,他才躡足摸到了沈庭放的臥室前。

奇怪的是,已是新年元日的淩晨,沈庭放卻在伏案疾書。楊霖從門縫往裏望,隻見他寫著寫著又突然停下,嘴裏還念念有詞。昏暗的燭影中,那張不知因何被毀的臉上布滿殺氣,簡直形如惡鬼。楊霖看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地牙齒相扣,沈庭放察覺動靜,悚然從椅子上跳起!楊霖見勢不妙,推開房門便直闖進去。

楊霖按約去賭場前就偷偷帶了把刀放在身邊,以備萬一。可他畢竟是個儒生,在賭場和沈庭放對峙了半天也沒敢把刀拔出。這時他孤注一擲,舉刀直逼沈庭放,嘴裏低喝:“沈老賊,我可找到你的老巢了!你快把我娘的寶物還我,要不然我殺了你!”

他原本想的就是嚇唬嚇唬老頭子,最好能嚇得他交出母親的寶毯。可誰知那沈庭放卻著了魔似的,從桌上抄起樣東西,齜牙咧嘴反撲過來。楊霖哪見過這陣勢,頓時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和沈庭放搏鬥起來。他自己手裏的刀掉落在地,又稀裏糊塗地搶過沈庭放手中捏著的東西,看也不看,便朝對方身上亂捅,等到他終於感覺對方沒有動靜。委頓於地的時候,沈庭放已經氣絕身亡了。

“竟然是這樣……”狄仁傑喃喃低語。

楊霖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啞聲道:“是的,狄大人,晚生就是這樣成了一個殺人凶手。從那日以後,晚生的良心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今日總算一吐為快……”

狄仁傑點了點頭,又沉吟道:“隻是本官聽你方才所述的經過,這事情似乎還頗有些蹊蹺。”

“哦?恩師,什麽蹊蹺呢?”

“我是覺得沈庭放的舉止十分反常。”

看到楊、宋二人困惑的目光,狄仁傑平靜地解釋道:“其實從頭至尾,這個沈庭放的舉動就很可疑,不過我們先談凶案發生現場的疑點。楊霖,據你所說,沈庭放是一看到你就立即反抗的,但是他沒有喊叫嗎?按說當時前院有幾名壯年男子,他完全可以大聲呼救。還有,他既然能夠把你原來手中的刀都打落,為什麽後來他自己的武器反被你奪去了呢,而且毫無還手之力?”

“這……”楊霖邊想邊道,“狄大人,案發當時我是徹底昏了頭,但後來定下心,我也反複琢磨過。沈庭放沒有喊叫這點我到現在都沒想通,但是我記得他當時嘴裏嘟嘟囔囔的,似乎是在說什麽‘今天我就要你死,要你死……’倒好像對我抱著極大的仇恨。”

“哦?這就更怪了,照理是他設局利用你,應該是你恨他才合理,他為什麽突然又要你死呢?”

楊霖困惑地搖頭,又道:“然後,正如大人您方才指出的,他剛開始反抗時力氣奇大,一下就把我手中的刀打落在地,但隨後好像突然變得軟弱,我從他手中搶下剪刀,又連捅他數下他都再沒有抵抗,被我很輕易地就殺死了。”

“剪刀?他所持的是一把剪刀?”

“對。”楊霖肯定道,“一把很稀罕的紫金剪刀,原來就擱在他的書桌上。”

狄仁傑沉思起來,片刻,他抬頭道:“楊霖啊,根據你的這些描述,本官推測:沈庭放很有可能在你進屋之前,就已疾病發作,所以才會驟然脫力,任你捅殺。甚至有一種可能,他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經死了。人在驚恐之下昏厥,甚至被嚇死的,有不少例證,沈庭放也許就是這種情況。楊霖,你繼續往下說。”

“是。”楊霖定了定神,繼續說下去。看見沈庭放已死,他清醒過來,馬上就想到了逃跑。因為前院很安靜,貌似還無人發現後院的動靜,於是他大著膽子匆忙搜查了一遍沈庭放的屋子,企圖找出織毯,可惜一無所獲,連值錢的東西都未發現。楊霖心有不甘,胡亂抓取了書桌書架上的一些書籍和紙張,又把紫金剪刀和自己帶的刀一起揣上,才慌忙逃離沈宅。在院子裏他還撞上個人,楊霖嚇得半死,所幸那人似乎喝得迷糊,嘟囔著就晃走了。楊霖翻出院牆在雪地上一路狂奔,逃到半路時覺得帶的東西太累贅,就把書籍全扔掉了,隻留下紫金剪刀和一封書信,至於他自己的那把刀,估計是與人相撞時碰落了吧。

狄仁傑盯住楊霖:“書信?什麽書信?”

楊霖咽著唾沫道:“書信就是沈庭放當夜在寫的,寫了一半被我打斷。我行凶後胡亂從桌上抓走,其後再看才發現裏麵大有文章。那書信是、是沈庭放寫給沈……”說到這裏,他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狄仁傑鎮定地接口:“還有那把剪刀,這兩樣東西現在何處?”

“回狄大人,此二物我一直帶在身邊,直到會試那天才寄入了貢院的門房。”

宋乾皺眉:“是嗎?可我派人查過考生寄放的物品,沒發現有你的包裹啊?”

“哦,我寫上了同鄉貢生趙銘鈺的名字。”

宋乾一驚:“趙銘鈺?就是那個你蘇醒後,求我去找他打聽何氏下落的貢生?”

“是。”楊霖點頭,“那兩件物品關乎我的生死,我也擔心自己萬一發生意外,這兩樣東西落入惡人之手,則真相永無大白之日,就借著會試的時機將它們送出。我想,這兩樣東西一定在趙兄手中。就算我遭到不測,這兩件重要的證據還是能保住的。”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宋乾忍不住埋怨,“否則上回我去趙生那裏,就將它們取來了。”

狄仁傑淡然道:“因這兩樣東西亦是他殺死沈庭放的物證,他當時還心存僥幸,自然不肯向你言明。楊霖,老夫說得對嗎?”

楊霖垂首不語。

宋乾道:“恩師,我現在就派人去趙生那裏將東西取來。”

狄仁傑點頭:“嗯,不過……五日前皇榜已張,那趙生未中進士,恐怕已經離開洛陽了吧?”

“啊?”宋乾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恩師,幹脆學生親自跑一趟吧,也好見機行事。”

“如此甚好。”

宋乾大步流星地走了。楊霖跪在地上發呆,許久,才聽到頭頂上傳來狄仁傑凝重的話音:“楊霖,現在讓我們來談一談那半封書信。”

楊霖抬起頭,卻見狄仁傑麵沉似水:“假如我沒有猜錯,那封信是沈庭放寫給沈槐的吧?”

楊霖渾身一震,忙又垂下眼瞼,隻有這樣他才有勇氣繼續往下說。實際上,在金城關外充當賭場的破廟內,沈庭放就交代楊霖,讓他到洛陽找一個叫沈槐的人,並給了他一張字條作為憑據。按沈庭放的說法,楊霖隻要聯絡上沈槐,隨後的一切聽沈槐安排就行了。楊霖並不知道沈槐與沈庭放之間的關係,也完全不清楚自己在洛陽要完成什麽任務,隻不過充當一件任人擺布的工具罷了。

但是楊霖闖入沈宅致沈庭放死亡,又拿走了紫金剪刀和半封書信,卻使他意外窺伺到了整件事情背後的部分秘密,書信的確是寫給沈槐的,因為抬頭便是:槐兒見字如晤。整封信字跡潦草,語意混亂,似乎是在極大的震驚和恐慌中寫出的。但楊霖還是能大約看出,沈庭放是想對沈槐說,因有重大變故發生,原本設想好的計劃必須全盤推翻。並且他提醒沈槐,他們二人的處境堪憂,都麵臨著極大的風險,他要沈槐千萬多加小心,及時準備退路,提防遭到滅頂之災。沈庭放用異常驚懼的口氣寫道,今天他發現了一個最可怕的事實……信寫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

楊霖說完了,狄仁傑沉思片刻,問:“關於這封信,還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楊霖擰眉思索,遲疑著道:“那信我看了不下幾十遍,幾乎能倒背如流,內容就是方才所說的。我很久以後才推想到,信中所說的計劃,是不是就是沈庭放指使我去沈槐處所做的事情?”

狄仁傑一聲冷哼:“很有可能。也就是說,沈庭放剛把你安排好,就因為某樁突發的事情而改變了主意,打算寫信給沈槐,撤銷計劃。偏偏他意外死亡,連信件亦被你取走,於是沈槐在不知就裏的情況下,仍然將計劃執行了下去。哼,這也就是過去幾個月,你出現在老夫麵前的始末吧?”

“狄大人,我……”楊霖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狄仁傑喟然長歎:“你誤入歧途,又一心想找回母親的寶物,才受人脅迫,做下種種可恥的事端。追究起來,你不過是個傀儡,真正居心險惡的,還是那幕後之人啊。”

楊霖衝動地道:“狄大人,晚生在狄府的時候,深受您的關照,真真是羞愧難當,日夜受著良心的折磨。而那沈槐將軍就在您的身邊,晚生見您對他十分信任,擔心即便自己向您坦白,您多半也不會相信我。而一旦讓沈將軍知道了,別說我命休矣,我娘的寶物,乃至我娘的命,恐怕都有虞,所以我左思右想,卻始終不敢啟齒!可誰知就算如此,到頭來還是沒能保住我娘的性命,嗚嗚嗚……”

狄仁傑微微頷首,思忖著又問:“有一點我不明白,何氏如何來的洛陽?怎麽會到沈家幫傭?你又如何認定一旦招供,你娘必有性命之憂?”

“狄大人有所不知,我娘是來洛陽找我的,並且她一直在沈將軍的堂妹沈小姐家幫傭。那沈小姐便是沈庭放的女兒啊!”楊霖這才將那日在選院碰上母親的前後經過,對狄仁傑細述了一遍,最後道,“狄大人,您方才說我一直心存僥幸,真正是一針見血。我就是斷定沈槐將軍絕想不到去年除夕夜的真相,沈庭放的信件亦在我的手中,所以才敢與他周旋,企圖火中取栗,將母親的寶物弄回來。當我得知我娘在沈小姐那裏幫傭,沈小姐對她很好時,更確定了這一點。因此我想,隻要能熬到會試結束,就算沈將軍不給我寶物,我如果進士得中,從此走上仕途,再脫身也不遲。不過我還是留了個心眼,讓我娘會試一過,就離開沈家去找趙銘鈺,在那裏等待我與她團聚。而我自己則打算在張榜前後,設法逃離狄府。”

“哼,楊霖啊楊霖,你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盤啊!”

楊霖捶胸頓足:“狄大人,晚生此刻方知自己多麽荒唐,就這樣活生生害死了為我含辛茹苦一輩子的親娘啊!”話音未落,他再度涕淚縱橫。

狄仁傑騰地自案後站起,在楊霖麵前來回踱了幾步,沉聲道:“楊霖,你口口聲聲說老母親被你所害,那麽說你知道自己母親是如何死的?”

楊霖抹一把眼淚,惡狠狠地道:“我娘在洛陽城無親無故,除了沈槐和沈珺,有誰會殘忍殺害她這麽個孤苦孱弱的老婦人!”

“哦,那麽你倒說說,沈氏兄妹為何要殺害你老娘?”

“這……”楊霖語塞,隨即斬釘截鐵地道,“必是那沈槐發現了我與沈庭放的死有關,想殺了我老娘報仇吧!”

狄仁傑連連搖頭:“楊霖,你真是糊塗到家了,偏偏還喜歡自作聰明!”

楊霖低頭落淚,再也說不出話來。狄仁傑銳利的目光投在年輕人的身上,隻見他委頓於地、涕泗滂沱,悲痛欲絕的模樣既可鄙又可憐。狄仁傑不禁長歎一聲:“從踏進賭場的那一刻起,你便一錯再錯,終致今日之局麵啊。不過,你總算還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

“啊?狄大人?”

狄仁傑仰首,慢慢吟出:

聚鐵蘭州完一錯,

書罪須罄南山竹。

錯成難效飛鳶悔,

罪就無尋百死贖。

古廟儼儼存社鼠,

高牆峨峨有城狐。

此身已上黃泉路,

待看奸邪不日逐。

楊霖大驚失色:“狄大人,您還記得這首詩?”

“當然。”狄仁傑那疲憊的話語在楊霖的耳邊激起陣陣回音,“你這首詩裏所要表達的,不就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悔意……還有,便是想提醒老夫,身邊有小人嗎?”

“是。”

狄仁傑負手而立,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對你來狄府的過程和目的,老夫始終深有疑慮……”

楊霖迫不及待地表白:“狄大人,其實晚生也不知道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隻是一味遵從沈將軍的命令。”

“我知道你不明就裏,但這不重要。關鍵是你的那首詩提醒了老夫,讓老夫頭一次將目光轉移到了沈槐的身上。”

楊霖情不自禁地瑟縮:“啊?狄大人,您、您早就知道了?”

“是想到了,但老夫也無法確定沈槐的目的,就安排人暗中監視。會試前夜沈槐去找過你,並且授意你給老夫寫了封辭別的信件,是不是?”

楊霖叫起來:“是,狄大人,您連這也知道了!”

狄仁傑語帶苦澀:“這很容易辦到。你寫信時力透紙背,字跡大半印到了下麵的紙上。狄忠趁你離開時,將紙取給了老夫,從中辨認出你所寫的內容其實並不難。就是這封辭別信,讓老夫擔心沈槐對你起了不良之心,所以才在會試現場搶先出手,將你救下。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楊霖連連叩頭:“狄大人,晚生欺騙了您那麽久,您卻伸手相救,晚生真是……”

狄仁傑無力地擺了擺手:“不過,我並不認為沈槐知道你與沈庭放的死有關,據我推想,應該是他改變了計劃,不想再利用你,甚而是想殺人滅口吧。”

狄仁傑疾步迎向門口:“哦?宋乾,什麽事?”

宋乾滿臉懊惱:“恩師,咱們晚了一步!”

“趙銘鈺走了?”

“那倒不是。趙生因是蘭州同鄉會的會長,便多留了幾天,要到後日蘭州考生走完後才走。可是……楊霖的包袱已經不在他那裏了。”

“那在哪裏?”

宋乾瞥了一眼楊霖,又看看狄仁傑,有些尷尬地道:“趙生說,他會試結束後拿到包袱,覺得很奇怪,就上交當日負責考場秩序的沈將軍了!”

狄仁傑的身子晃了晃,宋乾搶上前扶住:“恩師,您……”

狄仁傑定定神,輕輕推開宋乾的手,沉聲道:“如此看來,楊霖懷疑沈槐是殺害何氏的凶手,倒有些道理了。”

“啊?恩師的意思是……”

狄仁傑一字一頓地道:“紫金剪刀既然是沈家原有的物件,沈槐肯定認得。再加那半封書信,我想沈槐必定得出結論,楊霖便是殺死沈庭放的凶手!他因此而殺害何氏報仇就可以說通了!”

“娘……”楊霖哭倒在地。

宋乾手足無措地望著狄仁傑,隻短短的半天工夫,狄仁傑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又密了許多。許久,隻聽老人仰天長歎:“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轉向宋乾,異常艱難地道,“宋乾啊,既然有苦主訴稱本官衛隊長沈槐為殺人凶手,你便下令去抓捕凶嫌吧。”

洛陽城外,邙山西南方向的山坳中,有大片的紅葉林。每年秋季紅葉盛開之時,隻見泣血遍野、焱如山火,隨著秋風**起火紅的波濤,這景色如詩如畫,整個九月都引來遊人如織,流連於山林之間。

紅葉林的西北角,地勢陡升的半山腰中,有座護林人登高瞭望的小角亭,後來不知何故又被廢棄。從遊人聚集的紅葉林往此處來,沒有平坦的山路,其間雜草紛陳、亂樹阻擋,需手攀腳鐙才能靠近小角亭,因此周遭人跡罕至,極其僻靜。

此刻是正午時分,小角亭的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被秋風吹入的紅葉,陽光從破損的亭頂上瀉入,將紅葉映得金黃斑駁。寂靜無聲的亭中一人獨立,身姿挺拔、衣裾翩然,雖穿著武官常服,卻有文生的儒雅氣派。這人麵貌端正,顧盼自如,隻從一雙眼睛的最深處,隱隱露出不安。他,正是沈槐。

沈槐應約而來,已在小角亭中等候了一陣。他表麵上不露焦慮,似乎還在優哉遊哉地欣賞風景,一顆心卻早跟開了鍋似的。右手攥緊的拳頭裏是一枚小小的銀翅飛鏢,正是它昨日夜間穿過窗紙,給沈槐送來一封短信,邀約今日之會。沈槐當然認得這種內衛組織的專用飛鏢,並且知道,隻有最高等級的人物才能使用銀翅飛鏢,在整個大周朝內擁有此物者,絕不會超過三人。沈槐無法預測,今天自己將麵對何種險局,但被內衛盯上就意味著別無選擇,隻能前來赴約。

如今沈槐回顧來到狄仁傑身邊的日日夜夜,品味自己的心路曆程,真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最初得不到信任的彷徨和失落;隴右道上難能可貴的心靈貼近;再到盂蘭盆節之夜狄仁傑的推心置腹……原以為終於突破重重心障,取得了狄仁傑莫大的信任,即便這其中有投機取巧的因素,沈槐還是感到巨大的成功。至於狄仁傑究竟是把他當成沈槐還是謝嵐,甚而是又一個袁從英,沈槐都決定不去計較,因為畢竟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也有過多次反複,千回百轉難以盡述,而真正重要的是,最終都是他本人將得到由此帶來的一係列好處。

可當沈槐展讀那封遲到了大半年的書信時,他才毛骨悚然地發現,自己是多麽的一廂情願、愚不可及。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決定再也不和狄仁傑周旋下去了。沈槐認為,狄仁傑早晚會獲知全部真相,而他必須在此之前離開狄仁傑,擺脫關於“謝嵐”的一切,並為自己找到一個比狄仁傑更有勢力的靠山。因為簡單地一走了之,從此亡命江湖絕非他所願,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他追求了這麽久,付出了那麽多,怎麽舍得輕易放棄?還好現在他手中有了一張新的王牌:周靖媛,以及她所擁有的那份具備神秘力量的“生死簿”。與周靖媛定親、趕走沈珺、和狄仁傑鬧翻……沈槐破釜沉舟,硬著頭皮往前衝,接下去,就是利用“生死簿”好好做文章了。周梁昆曾經向他透露過“生死簿”的內情,沈槐深知這樣東西的價值,利用它肯定能換來朝中最有權勢人物的支持,不論是李、武還是二張,任何一派都會對“生死簿”極為重視。當然,與虎謀皮是風險極大的,周梁昆的慘死就是前車之鑒,沈槐猶豫再三,還沒有想好行動的策略,卻未料別人已搶先動手了。

“沈槐將軍!”

一聲低沉的呼喊劃破腦海中的重重迷霧,令得沈槐全身一繃,他本能地應道:“何人喚我?”佩劍頃刻出鞘,劍尖猶在不停地輕顫。隻不過電光石火間,沈槐已通體大汗,自己在沉思中竟絲毫不覺有人靠近,如果對方有心置自己於死地,他此刻已橫屍在遍地紅葉之中了。

麵對他而立的那隊黑衣人,正中間的一人不緊不慢地開口了:“朗朗乾坤是沒錯,不過似乎與沈槐將軍沒什麽關係。要說起來,咱們本來就是一路人。”

“一路人,我和你們是一路人?”沈槐想要仰天大笑,可惜鼓不起那氣勢,也知對方暫時無意殺人,便恨恨地道,“少廢話,幹脆點說吧,把我約來此地究竟想幹什麽?”

皂巾遮掩的口鼻之上,黑衣人的眼睛倒是流露著笑意,仿佛麵前是一隻任自己逗弄的小狗:“聽聞沈將軍素來極有涵養,今日一見,不過如此嘛。看來狄仁傑大人**人的本領很一般……”

沈槐把劍一橫:“究竟有事沒事?否則沈槐就此別過了!”說話間,他舉足跨出角亭。

沒有回答,隻有紅葉和黃草窸窣舞動,好像漣漪微**,眨眼間四個方向的黑衣人便齊聚到了沈槐的麵前,擋住去路。沈槐的額上青筋暴起,果然是來者不善,今天恐怕無法輕易脫身,他咬著牙又問一遍:“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想問你要一樣東西!”那聲音陰森入骨,仿佛是來自地下的回響,“生死……生死……”涼氣直衝沈槐的腦門,他再往前看去,黑衣人仿佛已成倍增加,阻隔了滿山紅葉的絢麗景致,暗沉的死氣鋪天蓋地,頓使白日無光。

“宋大人,今日特意前來,是我爹爹的案子有什麽新進展嗎?”

宋乾才踏入周府,轉到照壁後麵,迎麵就碰上了全身縞素的周靖媛。她直挺挺地堵在去路上,一張嬌媚的鵝蛋臉消瘦不少,漆黑的杏眼周圍是濃濃的陰影,連雙唇也失去了薔薇初綻般的豔麗,卻抿出倔強與挑戰的形狀。

宋乾幹笑一聲,作揖道:“周小姐,周大人的死已有定論,本官今日前來,是要和周小姐談些別的。”

“別的?什麽事?”周靖媛動也不動,全然無意引宋乾入內宅。

宋乾還算了解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便不卑不亢地道:“無他,隻想來問問周小姐,沈槐將軍是否在府上?”

“沈槐?”周靖媛挑起眉梢,“狄大人的衛隊長,您該去狄府找啊,到我這周府來做什麽?”

宋乾麵不改色:“聽聞周小姐近日已與沈將軍定了親,那沈將軍時常在周府走動,故而特來此地尋他。”

周靖媛覺出味道不對,狐疑地打量起宋乾來:“沈槐常來府中是實,但也都是在當職之外的時間。據我所知,他是非常盡責的官員,從不擅離職守的……宋大人您何故此時來我府中找他?再者說,若是狄大人有要事召喚他,也不該是您這位大理寺卿親自跑腿啊?”她眨了眨黑寶石般的眼睛,衝著宋乾嫣然一笑,“宋大人,您能告訴我為何如此著急找沈槐將軍嗎?”

“人命大案?”周靖媛倒吸一口涼氣。

宋乾觀察著她的表情,依舊不緊不慢地說著:“是的。有人控告,自己的老母親被沈槐將軍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被害老婦人的屍體目下就在京兆府中。因為沈將軍乃朝廷四品命官,又是狄國老的衛隊長,身份特殊,在案情未白之前為免鬧得滿城風雨,本官才先自行尋找沈將軍的下落。”

周靖媛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勉強應道:“殺人?沈槐殺人?怎麽可能?為什麽……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啊。”宋乾頗有同感地搖頭,“周小姐,本官也認為,沈將軍絕不可能犯下此等罪行,然沈將軍光躲著不現身,一味逃避查案,反倒顯得做賊心虛,實在是不明智啊!因此本官還想請周小姐幫忙,讓沈將軍盡快到大理寺接受訊問,一證清白。”

周靖媛登時柳眉倒豎,氣喘籲籲地道:“宋大人,您這話是什麽意思?沈槐有沒有罪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更不清楚,你憑什麽要我去跟沈槐說?這一切和我有什麽關係?”

“這個……”宋乾遭了頓搶白,滿臉尷尬地道,“本官四處尋找沈將軍無果,才想到周府來試試……”

“沒有!沈槐好久沒來過了!我不知道!”周靖媛幾乎在尖叫了。

宋乾皺起眉頭:“請周小姐少安毋躁。既然沈將軍不在此地,那本官就告辭了。”他朝周靖媛拱拱手,又加了一句,“周小姐,如果沈槐將軍前來周府,還望周小姐向他轉告本官方才的話。萬一他不遵從,就得麻煩周小姐及時派下人到大理寺來通報……”

周靖媛劈頭打斷宋乾的話:“宋大人!這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就算沈槐來周府,我也壓根不會讓他進門。您要找他,還是自己想辦法吧!”說完,她腰肢一扭,揚長而去。宋乾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搖頭歎息著離去。

已過了三更天,周府靈堂上的燭火仍在明滅不定地跳動著,靈堂內外懸掛的孝幛喪帷隨著夜風瑟瑟飄揚,在黑黢黢的庭院中,那翻舞的片片灰白特別紮眼,真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淒涼。明天就是周梁昆的五七了,靈堂裏已布置好道場,從明日一早開始,這裏就要被喧鬧的法事所占據,然而此刻卻是那樣安靜,靜得可怕。

周靖媛獨自一人,漫步穿行在漆黑的院落中。她剛在靈堂守了大半夜,按說必是精疲力竭,該去閨房安寢了。可不知何故,這位侯門千金仍神采奕奕地四處遊**著,全然不顧深秋的夜露沾上繡花緞鞋,寒霜亦染濕了那一頭烏發。她的雙眼閃著亢奮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中堪與星辰媲美。就在她踏上通向後院的狹窄小徑時,身旁濃密的灌木叢中突然伸出兩隻手,周靖媛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被拽到樹後。

周靖媛稍緩了口氣,也低聲道:“你幹什麽?深更半夜的鬧鬼啊!”

沈槐冷哼:“你不也深更半夜地到處亂竄?”

周靖媛愣了愣,轉動著漆黑的眼珠仔細端詳沈槐,突然“撲哧”一笑:“哎喲,沈槐將軍,你這是怎麽了?從哪裏搞得這副窘態來?這可不像朝廷的中郎將、狄國老的衛隊長,倒像一個……逃犯了!”

沈槐的臉色愈加難看,低聲喝問:“逃犯?你什麽意思?”

周靖媛故作驚訝:“哎呀,你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還半夜偷闖民宅,不活脫脫就是個逃……”

“住口!”

沈槐猛地揪牢周靖媛的胳膊,她疼得一咧嘴:“放開我!”

沈槐反而手下加力,咬牙切齒道:“你快說!到底什麽意思!”

周靖媛連連吸氣,仍不肯示弱,反唇相譏道:“今天下午,大理寺卿宋乾大人來府裏找你,說是有人命官司落到你頭上了!”

“宋乾?什麽人命官司?”

“還有什麽,不就是那個老太婆。”

沈槐甩開周靖媛,冷笑起來:“我以為是什麽事,原來是那個老太婆?那不是你負責拋的屍嗎?哼,難怪說婦人難成大事,我終究是高看你了!”

周靖媛一邊揉著胳膊,一邊針鋒相對:“我難成大事,好歹也拖了這麽長時間,可你呢?為什麽一下子就讓人懷疑到你頭上來了?你和這老太婆之間,究竟有什麽糾葛?嗯?你不告訴我沒關係,可人家宋大人,哦,還有狄大人心裏頭清楚得很呢,隻怕你過不了他們的關!”

沈槐無心理她,隻顧自言自語:“難怪我今天回尚賢坊後的小院,就發現有人監視,你的府外也有,原來是宋乾派的人,我還以為……”他又是一聲冷笑,“如果是這樣,倒還好些。”

“什麽倒還好些?”周靖媛死死盯著沈槐發問。

沈槐收攏心神,雙眼放出困獸般的凶光,他正對著周靖媛,一字一頓地道:“周靖媛,我正要問你,為什麽有人向我逼要‘生死簿’?你說!這消息是怎麽走漏出去的?”

“有人向你要‘生死簿’?什麽人?”

“我怎麽知道是什麽人!”沈槐壓低聲音怒斥,“今天午後在邙山上,我拚死才逃脫他們的圍捕!你看我很狼狽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我差一點兒就死了!”

周靖媛滿不在乎:“什麽人如此厲害,居然連你沈將軍也不是對手……”

“你這女人!竟然冷酷至此!”沈槐暴怒地揮起手掌,未及落下卻看見周靖媛那雙秀目中充溢的輕蔑和恥笑,他火熱混亂的頭腦驟然冷靜,右手慢慢收勢,左手卻像鐵鉗般握牢周靖媛的纖纖玉臂,許久,才從鼻子裏哼道,“我果然低估你了,周靖媛,我猜就是你把‘生死簿’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吧?”

“哦?那沈某倒要向周小姐請教一番了。”沈槐此刻倒完全鎮定下來。

周靖媛把小嘴一撇:“沈將軍,我的沈郎!你怎麽不想想,你這些日子成天在周府出出進進,早就讓有心人看在眼裏。咱倆定親的事情就算你我不說,下人們也會把這喜訊傳遍街坊鄰裏。因此嘛,根本無須我去向什麽人透露消息,那些一直陰窺‘生死簿’的人,自然就會把眼光落到你的身上啦。”

沈槐咬牙切齒地笑起來:“不錯,不錯,我倒還真沒想到這一層,小美人兒,沈某甘拜下風了。隻是沈某尚有一事不明,靖媛小姐何不一塊兒都賜教了?”

周靖媛甜蜜地朝沈槐胸前靠去:“嗯,沈郎,你說……還有什麽事啊?我都告訴你。”

沈槐將周靖媛輕攬入懷,一邊撫弄著她的發絲,一邊在她的耳邊竊竊低語:“靖媛,你處心積慮接近我,引誘我,主動委身於我,弄來弄去的,不會就為了把我拖入‘生死簿’這攤渾水吧?”

“嗯……”周靖媛微合雙目,迷迷茫茫的,仿佛在呻吟,“不拖你拖誰啊?我就是要拖住你、拖死你,你說的,咱們倆是納過投名狀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夠了!”沈槐再也壓製不住胸中的惡氣,“周靖媛,我今天才算明白你的險惡用心,原來你處心積慮地與我周旋,根本目的就是要拉我陪葬!多麽可怕的女人啊!周靖媛啊周靖媛,我沈槐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什麽就盯上我了,啊?你說!”

周靖媛並無怯意,反而向他綻開最靚麗的笑靨,神色裏還帶上輕浮的媚態:“沈郎,我怎麽舍得讓你陪葬呢?你想錯了,我是要與你共赴錦繡前程啊。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有了‘生死簿’,咱們就有了呼風喚雨的本錢,不過要冒些危險罷了,可這就是代價,很公平的,你總不能隻得好處吧?”

沈槐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你、你簡直是瘋了!你明明知道你爹就是因為‘生死簿’被人逼死的,竟然還敢與虎謀皮……”

“是!我當然知道!”周靖媛雙目灼灼,不顧一切的瘋狂之火幾欲破眶而出,“我爹爹被逼死了,那些人就會接著來逼我,可我不想束手就縛,我更不想像我爹那樣,被活活逼死!我還想替我爹爹報仇呢!所以我才找到了你,沈槐,我的郎君,你是有雄心的人,也是有本領的人,你怕什麽?既然那些想得到‘生死簿’的人已經現身,你隻要將他們掃平,我們憑著‘生死簿’就足夠天下無敵了!”

“你!”沈槐哭笑不得,“周靖媛,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太聰明還是太傻!你想想看,你爹爹那樣的朝廷三品大員,有幾十年根基的朝中重臣,都會被活活逼死,對手有多厲害、多可怕,你以為靠我們兩人的區區之力就能與他們抗衡?”

沈槐腦袋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臉上的肌肉都在顫抖:“我總算明白你的居心了!周靖媛,從一開始你看中的就不是我,而是狄仁傑這個老家夥!”

周靖媛毫不猶豫地反駁:“那又怎麽樣?反正不能讓‘生死簿’落到害死我爹爹的壞人手中!咱們總歸要憑‘生死簿’待價而沽,狄仁傑大人的背後是太子,是今後的皇帝,有他們的支持還怕你不飛黃騰達?”

沈槐氣結:“你胡說些什麽!”

周靖媛仔細觀察沈槐青白相間的臉,似有所悟:“你怎麽了?咦……為何我總感覺你和狄大人之間有些怪怪的,莫非你和他有什麽過節?你殺死的何氏是不是與此有關?對呀,按理說你是他的衛隊長,你出了事他總該先私下盤問你,怎麽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你,就立即讓大理寺出麵到處抓你?”

沈槐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半晌,他才費勁地擠出話來:“周靖媛啊,你這自以為是的蠢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活生生把我逼到懸崖邊了?當然,你自己也跑不了!”

“懸崖邊?”周靖媛總算有點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她情不自禁地倒退半步,“沈郎,你別急啊,要是狄仁傑大人那裏靠不住,咱們還可以找找梁王爺,或者宮裏那兩個半男不女的家夥,他們都很有勢力……”

沈槐把血汙點點的猙獰麵目直湊到她眼前:“來不及了,今天我之所以能逃脫,說穿了還是對方手下留情。我想他們一旦知道我失去了狄仁傑的信任,必然會再無顧慮,肆無忌憚地來威逼你我交出‘生死簿’。以他們的身手和勢力,要殺死我們,或者讓我們生不如死,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你爹就是前車之鑒!隻怕到時候,我們連靠山的門都還沒摸著!”

“那……那我們該怎麽辦?”這下周靖媛也嚇得花容失色,沒了主意。

如墨的夜色中,沈槐陰冷的笑容散發出死亡的氣息:“都怪我一時貪念,竟被你這女人所累。罷了,罷了!時也命也,沒想到我沈槐,也會落到今日這般走投無路的境地!”

早朝已畢,上陽宮觀風殿外的廊廡下,一眾官員正沐浴著秋日暖陽,優哉地品嚐今天的廊下食。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從各地上報的奏折都是國泰民安的好消息,關內道糧食大豐收,洛陽這個全國的大糧倉秋收順遂,據報存放糧食的倉庫都不夠用,聖上還要緊急撥款加建,這錢花得自然是暢快無比。隨著喜訊頻傳,官員們發現,最近半個月來的廊下食都比往日豐盛許多,大家也吃得格外舒心。

狄仁傑緩緩舉目,作勢欲起:“哎呀,段公公,本官老眼昏花的,一時沒瞧見。”

段滄海半躬著腰,忙不迭伸出雙手相攙:“狄大人,聖上讓老奴來看看狄大人吃得可好?”

“好啊,很好,本官能看出來,給我的這份飯食與旁人不同,正想請教段公公卻是為何呀?”

段滄海畢恭畢敬地回答:“這是聖上特意囑咐的,國老年邁之人,牙豁齒衰,喜用綿軟的食物,因此給狄大人準備的是綠豆湯粥、棗泥發糕和煮爛的羊羔肉,自然與其他官員不一樣。”

狄仁傑朝上拱手:“聖上恩澤浩**,老臣感激涕零。”

段公公微笑:“狄大人吃得好,老奴就放心了,告退。”

他剛向後撤身,狄仁傑攔道:“段公公,本官正想四處走走,段公公若無急事,你我一起如何?”

“是,狄大人請。”

“請。”

兩人並肩走下殿前的台階,沿著西側的宮牆徐徐前行。

走了一小段,狄仁傑好像剛剛想起件事,停下腳步道:“段公公,本官有個逆子景暉,蒙聖上恩典,欽點他為供藥尚藥局的皇商,自奉差以來,屢受段公公的照應,本官在此謝過了。”

說著,他就要深躬下去,卻被段滄海擋住:“狄大人太客氣了。景暉既精明又豁達,實乃性情中人,才辦差不久便倍受尚藥局奉禦總管的讚許,何須老奴照應啊。”

狄仁傑聞聽此言,與段滄海一起暢懷大笑起來。

笑畢繼續向前,兩人的腳步和神色都輕鬆了不少,狄仁傑頻頻撫捋長須,隨口寒暄:“若不是景暉所告,本官還不知道段公公有藏寶的愛好呢。”

段滄海卻搖頭輕歎,語氣中隱含悵惘之情:“咳,也不怕狄大人笑話,您也清楚我們這樣的人,無家無後,侍奉聖上一輩子,少有積蓄,卻無處可用,找些嗜好了度殘生罷了。”

狄仁傑頗為感慨:“段公公此話令人唏噓啊。不過……段公公的這個嗜好單靠金銀可不夠,還需要有鑒寶品寶的學問吧。”

段滄海眼波一閃:“嗬嗬,老奴哪有什麽鑒寶品寶的學問,隨便玩玩,瞎貓逮死耗子罷了。”

“哦?”狄仁傑不經意地道,“段公公逮住的耗子,可都是鴻臚寺收藏的四夷瑰寶,在本官看來,您這隻貓不僅不瞎,反而是目光如炬啊。”

“哎呀,狄大人說笑了,說笑了!老奴愧不敢當。”段滄海口中客套著,細密皺紋包裹的雙眼中,滿是意味深長的笑意。

狄仁傑索性停下腳步,也笑眯眯地直視對方:“本官胡亂揣測,段公公必與鴻臚寺有過一番淵源,否則怎麽可能將鴻臚寺四方館最近幾年失落的貢品,一概搜羅進囊中,毫無遺漏呢?”

“唉,說來話長。回想老奴十歲淨身入宮,十五歲起隨侍先帝身旁,到今天一晃已近四十載了。狄大人要問老奴怎麽會與鴻臚寺結緣,那就得說到三十多年之前。當時老奴剛剛開始侍奉先帝,噢,當然了,還隻配幹些打雜的活。有一次,吐火羅的使者來朝,據傳是個世不二出的品寶專家,先帝心血**請他鑒寶,結果此人對天朝所有的寶物都不屑一顧,唯獨指出一件,卻又不肯明說其中妙處。先帝為此深感懊惱,便下令鴻臚寺四方館一定要將這寶物的秘密破解出來。於是,老奴就被指派去四方館,監督此事的進展……”

段滄海說到這裏,賣關子似的停了下來。狄仁傑不動聲色地道:“如果本官沒有記錯,當時的那位四方館主簿就是後來的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吧?”

“是的。周大人就因為此事辦得好,深得先帝歡心,才仕途順暢,在鴻臚寺步步高升。”

狄仁傑冷笑一聲:“誠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恐怕周大人最後還是毀在那件寶物上頭了吧?”

段滄海肅然:“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老奴欽佩之至。”

狄仁傑不理會他的感慨,卻淡然望向遠方宮牆,重重疊疊的黛瓦間,一隻無名翠鳥正在啾啾鳴唱,他將目光停駐在那身絢彩輝煌的羽翼之上,喟然歎道:“在最華貴的外表下,往往掩藏著最險惡的殺機。真難以想象,那幅舉世無雙的寶毯裏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竟活活奪去了周梁昆大人的一條性命。段公公……”他轉向段滄海,“可否賜教呢?”

段滄海再度躬身:“賜教實不敢當,不過狄大人,以老奴所知,八月一日那天在則天門樓下當眾燒毀的,絕對不是三十多年前吐火羅使者所指認的寶毯。”

“哦?何以見得?”

“因為真正的寶毯水火不懼,乃老奴親身所曆親眼所見,絕對不會有差錯。”

“段公公這麽肯定?”

“當然,若不是當年老奴失手將蠟燭打翻在寶毯上,這寶物的秘密也許到今天都還未被人勘破呢。”

“……竟有此事?”

原來,三十多年前的小太監段滄海,護送寶毯到了四方館,便天天在那裏盯著年輕的主簿周梁昆,要他在十天限期內找出寶毯的奇異之處。周梁昆一籌莫展,日日夜夜對著寶毯發愁,段滄海恪盡職守,也隻好在一旁陪著。幾天下來,兩人都困倦難當,一個瞌睡不小心,段滄海碰翻了手邊的燭台,燭火卷上寶毯,把周梁昆嚇了個魂飛魄散,隨手抄起茶杯潑水,兩人這才因禍得福,無意中發現了寶毯不畏水火的奧秘。

段滄海悠悠長歎:“唉,不僅如此,其實連老奴的這條命都是周大人救的呢。”

“救命?”

“是,狄大人有所不知,那幅寶毯是由一種舉世罕見的特殊彩線編成,所以才能火燒不壞、水浸不濕,質地還特別輕盈。但這毯子的四個角上偏偏摻有普通的織線。當時老奴失手打落蠟燭,恰落在一個角上,寶毯的其他地方雖安然無恙,唯有那角上的花紋被燒出個大洞來!狄大人試想,剛剛破解寶毯的奧秘,就把它燒壞,老奴豈不是犯下了掉腦袋的罪過?”

“嗯。”狄仁傑微瞑雙目,“確是大罪一件,卻不知……周大人是如何救了公公呢?”

段滄海的臉上堆起神秘的笑容:“周大人找來了那時京城的頭號繡娘,那女子聰慧無比,幾番琢磨後,果真將寶毯織補如舊,整體看去毫無瑕疵。”

狄仁傑也不覺一驚:“竟然還有這樣一段內情?”

段滄海又向前湊了湊:“那繡娘還探究出一個奧秘,原來這毯子中間有個夾層,毯子四角用普通織線就是為了拆開後,能夠縫進薄薄的紙張或者絹布,隨後再與寶毯編織成一體。由於寶毯不怕火燒、水淹,甚至刀剪,可以很好地保護藏入的物品,而要取出的話,則必須按照原來編織的方法拆開才行。”

狄仁傑越聽眉頭蹙得越緊,他低聲喃喃:“真毯、假毯、繡娘、藏物……這一切之間究竟有怎樣的玄機,又會不會與周大人的慘死有著某種關聯呢?”狄仁傑陷入了沉思。

少頃,他忽然醒轉,正碰上段滄海意味深長的目光,狄仁傑咳嗽一聲:“段公公方才所述令老夫頗有感觸,故而失神了,還望段公公見諒。”

“哦?莫非老奴的往事,也引起狄大人的什麽思緒嗎?”

狄仁傑微笑:“是啊,想起了一些舊時光、老朋友,如今回味起來,終究還是一生中最寶貴的回憶。扯遠了,扯遠了……那麽說,段公公就是在那時候,從鴻臚寺學到了鑒別寶物的本領?”

段滄海搖頭:“哪是什麽本領,不過是仗著有機會,看多了總也領略些大概。不過老奴收藏了若幹年,都沒尋到真正值錢的寶物。”

“是嗎?可前幾日段公公讓景暉帶給我看的單子上所列,可都是一等一的國寶啊!”

段滄海正色:“狄大人知道那些東西的來曆?”

“知道。”狄仁傑正視段滄海,一字一頓地道,“那些都是前鴻臚寺少卿劉奕飛監守自盜,偷出的鴻臚寺寶藏,本官正在困惑,它們如何都落入了段公公之手?”

段滄海沉下臉來:“看來狄大人對劉奕飛的案子已心知肚明,那老奴就直說了。劉奕飛盜取寶物後要銷贓,又由於寶物的價值和來源,他不敢找通常的買主,隻暗中聯係了洛陽城內幾個私下買賣珍玩的商人。也是蒼天有眼,老奴收藏多年,恰和這幾位商人都有來往。我接到消息後去一看,立即便認出是鴻臚寺的寶藏。老奴不敢耽擱,馬上告知了周大人。”

“也不能算很早,應該說是從聖曆二年年初開始,我們便察知了劉奕飛的所作所為。”

“可是周大人直到那年年底的臘月二十六日夜,才親自下手除去劉奕飛?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狄仁傑欲言又止,段滄海立即接口:“當時,周大人一再表示會妥善處理此事,老奴也覺得,事關鴻臚寺內務,應該讓周大人有些回旋餘地,便沒有多追究,隻是用了些手段先將那些寶物逐步收羅了起來。但奇怪的是,老奴等了大半年,周大人都未對劉奕飛做出絲毫處置,老奴便感覺事有蹊蹺。在老奴再三逼問下,周大人才承認,他被劉奕飛要挾了。”

“要挾?”狄仁傑難以置信地矚目段滄海,“段公公,看來今天你和老夫所講的,還真是個十分複雜的故事。”

段滄海擰起稀疏的眉毛,閹人特有的光滑麵龐因嚴厲的表情而顯得有些滑稽,但當他艱難吐出“生死簿”這三個字時,狄仁傑還是悚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