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 魂
這天晚飯過後,宋乾又來到了狄府。在書房門口碰上剛奉茶而出的狄忠,宋乾一把將他拉住,小聲問:“大管家,恩師這幾天心情可好?身體如何?”
狄忠笑道:“看著還不錯。畢竟咱家三郎君回家了,老爺臉上不露什麽,可我知道他心裏還是很安慰的。三郎君也比過去安分多了,整天張羅著給尚藥局供藥的事情,不大惹老爺生氣了。”
宋乾連連點頭:“這就好,這就好啊。哦,我聽說,這次三公子回家,還帶來一個美麗的西域部落公主?”狄忠一吐舌頭:“喲,宋大人,您當了大理寺卿,果然本事見長啊。”
宋乾搖頭晃腦:“嘿嘿,慚愧,慚愧!”
狄忠滿臉壞笑:“您是聽沈將軍說的吧……嗯,那位突騎施的蒙丹公主給老爺帶了梅先生的信件,老爺見了是喜笑顏開。”
宋乾故作困惑:“大管家,恩師到底是見了信開心,還是見了公主開心?”
“嗬嗬,這個可不好說……”
“宋乾啊,來了就進屋吧。”
門外二人聞聲相視而笑,狄忠撓撓頭:“宋大人快請進去吧。我還要安排人去相王府接斌兒那小祖宗。這小家夥現在成天被臨淄王拖著玩什麽馬球,咱家老爺不放心呢,可又不好薄臨淄王的麵子。”
“哦,大管家請忙。”
狄忠點頭走開。宋乾推門進屋,躬身作揖道:“學生見過恩師。”
狄仁傑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試卷,微笑著招呼:“宋乾啊,坐吧。”
宋乾落座,瞧著滿案的試卷,問:“恩師,此次會試的榜單快出來了吧?”
狄仁傑轉了轉脖子,又捶了捶腰,歎道:“是啊,總算塵埃落定。這份名單明日一早就送去給聖上審閱,如無意外,再過三天便可發榜了。”
宋乾也不禁跟著感歎:“這可又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啊,恩師,您太辛苦了。”
狄仁傑含笑不語,端起茶盞細細抿了一口,宋乾猶豫著又問:“恩師,那楊霖……”
狄仁傑放下茶杯,沉聲說道:“說起來,他的文章還真能排得上榜。”
“是嗎?”
“不過……”狄仁傑又微微搖了搖頭,“他身上疑雲重重,又似牽涉極其凶險的罪惡。這樣的人,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適合推薦給朝廷的。”
“這倒也是。”宋乾皺起眉頭來附和。
狄仁傑啜了口茶,方冷冷道:“怎麽?他還是什麽都不肯說?”
“嗯,是啊。”
宋乾無奈地搖頭:“自始至終癡癡呆呆的樣子,就是一口咬定要見到母親,否則就什麽都不肯說。”
“他的母親仍然沒有消息?”
“沒有。”
狄仁傑站起身來,在屋裏慢慢踱起步來,道:“其實即使楊霖不開口,我們也還是基本可以確定,沈槐就是將他引到我麵前的幕後之人。問題是,沈槐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的背後是不是還有更黑暗的力量?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是不是……”狄仁傑的聲音低落下去,深沉的悵惘不經意間覆上麵龐,令他剛剛流露出的喜悅瞬間又變得黯淡。
宋乾的心隱隱作痛,狄仁傑在楊霖這個案件上的猶豫不決、瞻前顧後,是宋乾從來不曾在他身上看見過的:他甚至至今都不敢直接去訊問沈槐,而隻是三番五次地試探,不惜貽誤查清真相的時機……因為什麽,不就是為了“謝嵐”這兩個字嗎?宋乾常常會忍不住想,假如沈槐真的是謝嵐,那對於狄仁傑來說恐怕不是喜訊,倒反而是個災難吧!但是這個想法,宋乾是絕對不敢,也不忍對狄仁傑明言的。
“宋乾啊,目前最關鍵的還是要讓楊霖開口。”狄仁傑思忖著道,“既然楊霖說他老母在沈家幫傭,楊霖一定是擔心沈槐對母親不利,才死咬牙關不肯說話。”
宋乾回道:“可是我都派人偷偷打聽過了,那何氏在會試前幾天就離開沈家,至今未歸。姓趙的貢生那裏我也讓人盯著,一旦見到有老婦人上門不會放過的,可至今一無所獲。恩師,您說何氏會不會真的被沈……”
狄仁傑打斷宋乾:“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此刻我們手上沒有半點兒線索,就算直接去問沈槐,也問不出個究竟的。前兩日我不過稍稍言語相激,這些天,他就不怎麽在府裏露麵了。”沉吟半晌,他苦笑著對宋乾道,“我還是不想太逼迫他。因此宋乾,仍要麻煩你多想想辦法,找一找何氏……至少現在楊霖在我們手中,這條線索好歹算是保住的,隻要想辦法盡早讓他開口就行了。”
“是,學生定當竭盡全力。”
沉默良久,狄仁傑才又悠悠地道:“但願何氏隻是躲藏起來了。等到發榜之日,我想她隻要活著,就一定會出現的。”
宋乾緊閉雙唇點了點頭,他雖算不上才智出眾,但對狄仁傑的了解還是幫他一下窺透了對方的內心。狄仁傑生怕何氏遇到不測,並非全是為了案情,甚至也不全是出於對楊霖和何氏這母子二人的同情,更多的恐怕還是對“謝嵐”的關注——狄仁傑需要真相,更需要一個能夠令他感到安慰的真相,而不是罪惡……想到這裏,宋乾不覺有些神思恍惚:謝嵐啊謝嵐,難道你對麵前的這位老人就沒有絲毫的憐憫嗎?他已風燭殘年,時日無多,不管曾有什麽樣的怨恨,真的就不可以放開嗎?
“哎呀,三郎君!您小心著點兒啊……”喊聲連連驟然打破狄府後院的寧靜,狄仁傑和宋乾吃驚不小,一齊朝外望去,就聽到門外傳來踢了趿拉的腳步聲,仆人忙亂的呼喊中突然冒出狄景暉的嗓音,扯著長腔高聲吟誦:“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狄仁傑的臉色一沉,快步來到門前把門一拉,正好狄景暉在兩三個家仆的攙扶和簇擁下,跌跌撞撞走進來,差點兒撞到狄仁傑身上。宋乾緊跟上前,就見狄景暉滿臉通紅、醉眼斜睨,渾身酒氣撲鼻而來,不由心中暗惑:這位三公子,怎麽故態複萌了?
狄景暉搖晃著站定,使勁瞧了瞧狄仁傑,笑道:“爹啊,兒子今天多喝了兩杯,您別、別生氣。我……也是為公、公事應酬。”
狄仁傑鼻子裏出氣:“公事應酬?就應酬成這樣子?總算你還認識家,認識我!”
狄景暉打了個酒嗝:“爹,我沒醉!今天純、純屬意外!誰知道太監也那麽能喝?兒子想,無論如何不能……不能輸給幾個閹貨吧?”
宋乾差點兒笑出聲,這才想到尚藥局如今確由幾名內侍把持著。狄仁傑也給氣樂了,搖頭歎息:“左一個閹貨,右一個閹貨,你這副口齒還想當好皇商?我真替你擔心啊!”
“沒事!”狄景暉一揮手,“爹您盡管放心,兒子心裏有數著呢!今天請客的那位內給事段公公,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人物,可是給足他麵子的!”
“段滄海?”狄仁傑不覺捋了捋胡須,若有所思地道,“內給事段滄海公公,是內侍省的主管,卻與尚藥局沒有直接的關係,他為何會請你飲宴?”
“這我哪裏知道啊。”狄景暉接過仆人端來的醒酒湯,一口飲幹,他的一雙眼睛雖然紅紅的,但其中光彩熠熠並不混濁,隻聽他語帶狡黠地說,“這位段公公還真是好學之人,嗬嗬,硬要我給他講西域的風土人情……嗯,還和我聊經書辭賦,端的是滿腹才學啊!”
狄仁傑目光深邃:“你方才吟的‘大司命’也是今晚談到的?”
狄景暉敲了敲腦袋:“啊?想不起來了……‘大司命’?哦,似乎是……談到了生死什麽的……這大司命主宰人之生死嘛……”他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我可撐不住了,爹,兒子先去睡了啊!”
“去吧。”
狄景暉朝父親和宋乾拱了拱手,踉蹌著剛要走開,又從懷裏摸出張字條來,雙手遞過來:“呃……我這腦子,糊塗了!爹啊,今天那段公公還給我看了幾件寶器,說他愛好收藏,那些都是以往收羅來的……我也不太懂,就說了幾句好話。結果他就列了個單子,說讓我呈給您看看!”
狄仁傑接過單子,狐疑地問:“為什麽要給我看?我並不擅長收藏啊。”
狄景暉已經走出幾步,又揚聲道:“咳,讓您看您就看看唄!我覺得這位段公公,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哦,嗯,狄公……”
宋乾望著狄景暉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樹蔭深處,突聞身邊狄仁傑在說:“宋乾,你也來看看這張單子。”
“哦?”宋乾忙接過來瀏覽,忽然驚道,“恩師!這裏列的器物名稱怎麽如此眼熟?”
狄仁傑麵沉似水,慢吞吞地道:“是的,這裏所列的,全都是當初鴻臚寺少卿劉奕飛監守自盜,至今下落不明的國之瑰寶!”
宋乾悚然無語,狄仁傑沉吟著又道:“宋乾啊,你記得嗎?當初我們曾就劉奕飛的死與周梁昆有過一番對質。”
“是的,恩師。當時您用嚴密合理的推斷,逼使周梁昆承認了他殺死劉奕飛的罪行。”
“嗯。”狄仁傑輕捋胡須,慢慢踱下台階,在書房門前的院落中散起步來,“當時,周大人供稱的理由就是劉奕飛盜取四方館庫藏國寶,他擔心自己被牽連,才下殺手。而我對周梁昆真正的殺人動機卻始終有所懷疑,因此讓你先將此案壓下,同時派了沈槐監控周梁昆的行止,期望能夠發現新的線索,同時也設法找到失落的寶物。”
“是這樣的。”宋乾連連點頭,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沈將軍那裏的監控始終沒什麽進展,倒是這周梁昆大人前些天莫名其妙地死在賽寶大會上,又成一樁新的謎案。”
狄仁傑看了宋乾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沈槐的監控確實沒有進展,當然了,周梁昆受到驚嚇後收斂言行,其間我們又跑了趟隴右道,沈槐那裏沒有什麽發現也不能怪他。隻是今天的這張單子,讓我突然有了個新的想法。”
“恩師,什麽新想法?”
“我在想,莫非所有這些事情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你看,去年臘月,周梁昆因為鴻臚寺的寶物殺了劉奕飛,大半年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毀了鴻臚寺的寶毯後自殺。而今天我們又收到了這樣一份,顯然是刻意經景暉之手,送到我麵前的鴻臚寺遺失寶物的清單……宋乾你想想看,會不會這幾件事情本身就是一脈相承呢?”
宋乾似有所悟地頷首:“有可能,真的有可能啊。這樁樁件件,都離不開鴻臚寺的寶物。不過,學生有個疑問,當初周梁昆供稱,就是為了不讓劉奕飛盜寶的案情外傳,才冒險將他殺害。因此知道鴻臚寺失卻寶物詳情的隻有您、我和周梁昆三人,那麽這份單子,內侍省的段公公又是從何而得呢?”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狄仁傑思忖著回答,“我覺得,段公公刻意接近景暉,向我傳遞這份名單,想表達的意思無非是,他知道部分內情,並且還想與我們在某些方麵進行合作。此外,方才我聽景暉醉意蒙矓中,吟起了‘大司命’,仿佛也有些玄機。”
“玄機?”宋乾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狄仁傑微笑:“司命就是主宰生死的意思。景暉不會無緣無故吟起此辭,聽他剛才的醉言醉語,應該也是酒席上有人特別提起的。生死,生死,宋乾,你不覺得這個詞很耳熟嗎?”
宋乾大聲道:“生死簿!”
“是的,生死簿。還記得去年臘月二十六日那個夜晚嗎?一連發生三樁和‘生死簿’有關的案件,看來直到今天,‘生死簿’還在糾纏著我們,還在持續不斷地牽扯出新的案情,新的人物……”狄仁傑低下頭,自言自語道,“看來我應該去會一會這位段公公,想必他會有些話要對我說。”
“這樣吧,宋乾。”狄仁傑沉思片刻,又道,“你設法去幫我查一查段滄海公公的來曆,以及他與周梁昆大人之間的關係,年代越是久遠的事情越需留意。要快,我想盡快麵晤段公公,在此之前若能多做些準備,知己知彼最好。”
宋乾連忙應下,看看天色已晚,就要告辭。
他還沒走,沈槐大踏步地邁進月洞門,滿麵春風地向狄仁傑和宋乾抱拳致意。狄仁傑上下打量著他,麵露微笑道:“哦?怎麽沈將軍今天有空過來啊?這幾天聽說你很忙,都不怎麽照麵。”
沈槐身軀筆挺,神態自若地回答:“大人,您天天閱卷忙得頭也不抬,沈槐每日都在門前應卯,隻是不敢打攪您。”
宋乾聽得一愣,雖然狄仁傑私底下挺隨和,沒什麽架子,連狄忠偶爾也敢與他調笑幾句,但像這樣直接的頂撞還絕無僅有。宋乾偷瞥了狄仁傑一眼,卻見他麵不改色,笑容中似乎更添了幾分慈祥,宋乾的心中又是隱隱抽搐,情不自禁地暗暗感歎:還從未見過袁從英用這種態度對待過狄仁傑啊……可惜斯人已去,莫非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哦,如此還是老夫錯怪你了。”狄仁傑依舊和顏悅色地和沈槐說著話,“不過我可真聽說,你這些天老往周府上走動。正巧老夫和宋大人談起劉奕飛的案子,你最近在周府可曾有些新的發現?”
“新的發現?”沈槐略顯詫異,想了想才道,“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卑職的確沒查出什麽線索。至於最近卑職常去周府嘛……並不是為了查案。”他突然住了口,臉上的表情十分微妙,有些尷尬又似有些喜悅。
宋乾看得困惑不已,正等著狄仁傑發問,哪知他又轉換了話題:“沈槐啊,老夫上次對你說起過,景暉一直想找機會答謝你那堂妹,老夫也有這個心願。假如你堂妹不慣赴宴,老夫倒想出個法子,花朝節時,她與靖媛小姐曾陪老夫同遊天覺寺,玩得很盡興啊。要不然過幾天的重陽節,老夫做東,請大家一起再遊天覺寺,如何?我讓景暉把蒙丹公主也請上,大家熱熱鬧鬧地賞個秋。隻可惜靖媛小姐還未出七,這次無法同行……”
沈槐垂下頭不搭腔,狄仁傑稍待片刻,很耐心地問:“沈槐,你覺得如何?”
沈槐終於抬起頭來,神色變得很陰沉,他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大人,我堂妹阿珺好幾天前已經離開洛陽了。”
“離開洛陽,她去哪裏?”
“去西域。”
“去西域?”狄仁傑和宋乾齊齊驚呼。
狄仁傑話語中顯出少有的急迫:“沈槐,你堂妹去西域做什麽?”
沈槐深吸口氣,目光中隱現寒光:“大人,日前您的公子狄景暉給卑職帶來一封書信,是突騎施部落的王子烏質勒,哦,也就是梅迎春寫來的。他在信中向阿珺求親,說要娶她做未來的汗妃。我問了阿珺自己的意思,她很願意,因此我就做主讓她西行了。”
宋乾驚呆了,等回過神來再看狄仁傑,隻見老大人的臉色發青,花白的胡須連連顫抖,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聲音。宋乾有點兒擔心,上前想要攙扶,狄仁傑一把將他伸出的手打落,大跨步逼在沈槐的跟前,劈頭便問:“沈槐,你這是故意而為吧?”
在他淩厲的目光下,沈槐不得不低頭,但語氣仍舊強硬:“大人,這是卑職的家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
狄仁傑對他的話置之不理,隻急迫追問:“阿珺姑娘是什麽時候走的?”
“已走了五天。”
“她一個人走的?有沒有人相送?”
“沒有。我給她雇了輛車,車把式看上去老實可靠。烏質勒說收到書信後會親自去涼州迎親,因此阿珺隻要到涼州就行了,問題不大。她沒有多少行李,何況又不是嬌小姐,向來能吃苦……”
“夠了!”一聲憤怒至極的吼聲打斷沈槐的話,宋乾震驚地望過去,看到狄仁傑一張氣得變形的臉。
“沈槐,我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你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讓如此柔弱純樸的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前往西域,身邊連個送親的人都沒有,沈槐,你不覺得你太無情、太冷酷了嗎?你、你……”狄仁傑點指沈槐,雙唇直抖,好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沈槐,不要以為我對你的所作所為毫無察覺!更不要以為我會容忍你為所欲為!我知道,你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取悅周靖媛,為了攀附侯門,但你捫心自問,這樣做就真的值得嗎?如此對待唯一的親人,你的良心就能過得去嗎?”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沈槐還要爭辯,狄仁傑抬手往門外一指:“你什麽都不要說了,老夫現在不想再聽你說任何話,也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
沈槐的臉上紅白交錯,牙關緊咬著朝狄仁傑抱了抱拳,一扭身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宋乾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耳邊聽到狄仁傑喃喃的話語:“他怎麽會這樣?他為什麽會這樣?啊?宋乾,你說、你說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恩師,我……”平生第一次麵對向自己求助的狄仁傑,宋乾無言以對,況且沈槐的表現也實在太出人意料,太讓人震驚。
狄仁傑兀自搖著頭:“不行,必須把沈珺找回來,她很有可能就是……狄忠!”他厲聲喊喝,狄忠應聲而入:“老爺。”狄忠的表情也很複雜、鬱悶,顯然已把剛才的一切都看在眼裏。
狄仁傑竭力鎮定心神,吩咐道:“狄忠,我命你速速出發,去追趕沈珺小姐,她一個女兒家必然會走大道,曉行夜宿也不會走得太快。你就沿著官道一路追下去,沿途留意各處客店,細細打聽,無論如何要把她找到,並且必須將她請回洛陽,否則你也別回來見我了!快去!”
“是……”狄忠苦著臉答應,又壯起膽子道,“老爺,我是可以想方設法追到沈小姐,但她願不願意跟我回來,這小的就沒把握啊!”
“綁也要把她綁回來!”狄仁傑大喝一聲,狄忠垂下腦袋往門外退,狄仁傑又把他叫住,“你先去做些準備,我來寫封短信,你帶在身邊,見到沈小姐後呈給她看,她看後必會隨你回來。”
“是。”
狄忠急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院子裏驟然安靜下來。狄仁傑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靜。宋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躊躇,卻聽狄仁傑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仿佛掏盡了肺腑一般空虛無望:“宋乾啊,難道是我錯了?是我的判斷失誤,還是我的應對不當?怎麽事情竟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把沈珺趕走,絕不單單是為了得到周靖媛,他是想阻止我們從沈珺那裏了解到更多的線索,從而揭露他的身世……乃至陰謀!我考慮到了他的戒心,我也考慮到了他的怨恨,我煞費苦心、步步為營,想方設法地周旋,在暗中引導他,就是為了讓他不要在歧路上越滑越遠,誰知他竟因此變本加厲。宋乾,你說說,老夫何曾這樣辦過案!我、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他真的錯了嗎?是錯認了人,還是錯待了人?抑或這一切從最初起就是個誤會,是命運向他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月上中天,在秋風中婆娑搖擺的樹枝間晴光如霜,潔淨而寂寥。狄仁傑跌坐在樹下的石凳上,心痛難抑:謝嵐,謝嵐!難道自己人生中最後一點兒發自內心的願望,竟要墮入這樣卑劣可恥的結局?他不甘心,不甘心呐……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衰老的嗓音顫抖地念著經文,卻聽不出空靈與覺悟,隻有越來越尖厲的悲苦和絕望,頻頻衝擊聽者的心房。
終於,身邊那聚精會神聆聽著的年輕人忍受不下去了,輕聲打斷道:“了塵大師,了塵大師!您累了吧,請稍歇片刻。”
了塵絲毫都不理會,反將手中的木魚敲得更響,他枯槁衰敗的臉上已泛出死灰,仍執著地喋喋不休:“是身不淨,穢惡充滿;是身為虛偽,雖假以澡浴衣食,必歸磨滅……是身如丘井,為老所逼;是身無定,為要當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賊、如空聚、陰界諸入所共合成!”誦到末句,淒慘悲慟如瀕死的哀鳴,撕裂人心,身旁的年輕人坐立不安,剛一抬頭,就見了塵兩手一鬆,木魚錘和佛珠齊齊落地,身子直挺挺往後便倒。
“糟糕!了塵大師,了塵大師!”李隆基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塵的背部,將他的頭輕輕靠在自己的肩上,朝禪房門外喊,“風太醫,快請進來!”風太醫疾步而入,與李隆基一起將了塵放平在禪房中,開始凝神切脈。
李隆基焦急地盯著風太醫的臉,片刻見風太醫放下了塵的手腕,忙問:“太醫,大師情況如何?”
風太醫長歎一聲:“已病入膏肓,隻不過虛延時日罷了。”
李隆基皺緊眉頭,看看了塵雙目緊閉、毫無血色的臉,也不覺歎息:“難怪他誦經時哀音不絕,心裏想必也很明白了。風太醫,難道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
風太醫張了張口,尚未說出話來,門口有人疾步踏入,嘴裏還喊著:“了塵,了塵,我有急事要告訴你……”李隆基從禪**直蹦起來,衝到那人麵前:“國老,您怎麽來了?”
風太醫也向他行禮:“狄大人。”
狄仁傑倒愣了愣,猛然回過神:“哦,是臨淄王……”他嘴裏打著招呼,一眼看到禪**的了塵,“了塵怎麽樣了?”狄仁傑已坐到了塵身邊,三指切於腕上。
李隆基肅然道:“國老,風太醫說大師情況不妙,恐怕時日……無多了。”
狄仁傑搖了搖頭,其實他自己的臉色並不比了塵好看多少:“暫時還沒有性命之虞,不過憂思過甚傷及五髒,更兼心脈俱損……唉!”他朝風太醫點手,“既然太醫在此,還請開方吧,多少可為大師減輕病痛。”
風太醫應承著去外屋開方,狄仁傑又端詳了一陣昏迷中的了塵,才扭頭對李隆基淡淡一笑:“臨淄王真是位有心人啊,還想到帶禦醫來給大師診治。老夫替了塵謝謝王爺。”
李隆基誠懇地道:“國老,隆基對了塵大師仰慕已久,一直想來請教佛法,怎奈大師從不輕易接見外人,所以始終沒有機會。盂蘭盆節那天在天覺寺前搶麵果,就是為了一睹大師尊容,哪想到又讓斌兒這小子給攪了局。”
狄仁傑輕撚胡須:“那麽今天呢?”
李隆基道:“最近幾日隆基聽說了塵大師病勢日沉,又不肯延醫治病,因而特意帶了禦醫過來給大師瞧病。不過剛才大師昏迷前,一直都不同意風太醫近前,我隻好命太醫在外等候。”
狄仁傑又是淡淡一笑:“臨淄王,老夫問的是,今天了塵大師如何就同意麵見王爺了呢?”
李隆基依舊十分誠懇地回答道:“因為隆基指出了大師的真實身份,並以親情相求,大師才肯與我晤麵的。”
“哦?真實身份?”
李隆基正色道:“國老,隆基知道國老是了塵大師最親近的朋友,也是在世唯一幾位知道大師身份的人。其實隆基此來不為別的,隻是痛惜大師的命運多舛,想代表李氏家族,向這位叔祖父盡點綿薄的孝心罷了。”
“嗯。”狄仁傑頷首,撐著雙腿要起身,李隆基從旁伸手相攙,有些擔憂地道:“國老,怎麽您的臉色也這麽差?您年事已高,還是不要太過操勞才好。”
狄仁傑拍了拍他的手:“生死有命,活到我這個歲數,早已把這些都看開了。臨淄王心懷善念,大師能有這樣的孫輩,應該感到慰藉。”
兩人並肩走出禪房,風太醫呈上方子,狄仁傑瀏覽一遍,道:“很好,謝過太醫。”風太醫告退去準備藥材,李隆基扶狄仁傑在外屋坐定。
狄仁傑細細打量著年輕王爺英姿勃發的身形,微笑道:“王爺,老夫有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國老但問無妨。”
狄仁傑的目光中透露出慈愛和狡黠的光芒:“臨淄王,據老夫所知,了塵大師的真實身份乃是本朝最高的機密之一。除了先帝和當今聖上,也就是老夫因機緣巧合而知,其他人,甚至包括王爺的父親——相王爺都未必清楚吧。怎麽臨淄王就知道了呢?”
李隆基坦然答道:“本來的確如國老所說,大家都隻知了塵乃佛學大家,卻無人知曉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已死在法場上的汝南郡王。不過在去年年末,圓覺和尚從天音塔上摔死以後,這個秘密就在幾位李氏宗親間揭開了,據隆基所知,聖上至少告訴了太子殿下和我爹。”
“哦?竟然是這樣?”狄仁傑頗感意外,追問道,“圓覺和尚醉酒摔下天音塔,與了塵大師的身份有什麽關係?為何聖上就此將真相告知了太子殿下和相王爺呢?”
李隆基笑了,俊朗的麵孔帶上一絲小小的得意:“國老您有所不知,那圓覺和尚是個內衛,而且品級頗高呢。”
“內衛?”狄仁傑表麵上不動聲色,腦海中卻如靈光乍現,迷霧深鎖中的景物似乎正變得清晰……
“嗯,是的。”李隆基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據隆基了解到的內情是,自了塵大師遁入空門,出家在天覺寺後,一方麵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另一方麵嘛,也是聖上對李氏宗族始終存有戒心,當時她就說服了先帝,在了塵大師的身邊安插下內衛,對大師進行監控。”
“原來是這樣,所以圓覺和尚,就是陰潛在了塵身邊,監視他的內衛?”
“對。國老您假如去查閱天覺寺的記錄,會發現圓覺和尚是十年前由江南遊方到此,被方丈收留後成了庫頭僧。但這記錄其實是修改過的。事實上,圓覺在二十四年前,了塵大師在天覺寺剃度後不久就來了。”
狄仁傑慢條斯理地應道:“難怪老夫聽說,這圓覺和尚一向嗜酒如命,還葷腥不忌,可寺中長老們卻從不對他責罰。想來這麽一個小小的庫頭僧,本就不該如此妄為,何況天覺寺這樣一所遠近聞名的大寺院,要不是深有內情,隻怕圓覺早就給趕出去了。”
“國老說得在理。”李隆基謙恭地道,“我還知道,圓覺潛入天覺寺之前,一直在東西兩京以替人求子招搖撞騙,誘奸了不少求子心切的良家婦女,犯下樁樁惡行,事發後他為保性命,便同意加入內衛,接受潛進天覺寺監視了塵大師的任務,直至他從天音塔上摔死為止。”
狄仁傑頷首:“當今之世,確有不少奸惡之徒假借釋、道之名行可恥之事,像圓覺這樣暴卒於天音塔下,也算是惡有惡報。唔,咱們還是說正題。臨淄王,你還沒有告訴老夫,為何圓覺摔死之後,聖上就決定將了塵的真實身份告知你們呢?”
李隆基道:“哦,是這樣的。圓覺意外死亡後,聖上便要決定是否再派內衛到天覺寺。但她思之再三,認為大師已是風燭殘年,且遁入空門這麽久,再對他顧忌似無必要。況且國老您也知道,聖上最近兩年來對李姓宗嗣又有所親近,對過去的殺伐亦有悔意,了塵大師已成一代佛學大家,聖上對他寬宥,就是為自己積德,因此她老人家最後決定,就從圓覺死後放棄監視了塵。也是從那時起,她將大師的真實身份告知了太子殿下和我爹,希望他們能對大師行子嗣之儀,多盡一份孝心。隻不過……”
李隆基不知不覺皺起眉頭:“我們既知大師不願暴露俗家身份,也不敢妄加親近。隻是最近幾日天覺寺來報,大師病勢日沉,恐不久於人世,還堅拒所有的醫藥,我才會帶上禦醫,硬闖大師的禪座。”
說到這裏,李隆基直視狄仁傑,咄咄逼人地問:“國老,我方才聽了塵大師誦經,他的心中竟似有無盡的悲苦,按說他禮佛多年,早該拋開世俗煩惱,怎麽還會如此糾結?難道大師有什麽解不開的宿孽嗎?”
狄仁傑喟然長歎,隻是搖頭不語。李隆基也不好刻意追問。兩人正沉默著,屋內了塵有了動靜,狄仁傑和李隆基對視一眼,李隆基十分識相地朝狄仁傑拱了拱手:“國老,您與大師有話說,隆基就先告辭了。”
坐到了塵的身旁,望著他灰白空洞的雙眸,狄仁傑凝噎半晌。了塵摸索著抓住他的手:“懷英兄,我知道你來看我了,是嵐嵐有消息了嗎?還有我的女兒……”
狄仁傑緊握著了塵枯木般的手,喃喃著:“大師,狄懷英讓你失望了,我有愧啊!”
了塵眼中剛剛出現的神采又黯淡下去:“懷英兄,我大概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找到他們了。”
“大師,我……”狄仁傑心如刀絞,活到古稀之年,他還從未像今天這樣無措、無助和孤獨。對了塵說什麽好呢?說那個很有可能是他女兒的姑娘,那個溫婉可親、淳樸善良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逼走了?而造成自己這樣失誤的原因,僅僅是出於對“謝嵐”的顧慮!麵對了塵搖搖欲熄的生命之火,狄仁傑不得不反省自身,終究還是有私心啊。在他的心中,“謝嵐”的分量超過了那個可憐的姑娘,隻因他是鬱蓉的兒子!
九月的蘭州,已是深秋。北風一陣猛似一陣,黃河中濁浪滔天,滾滾拍岸,雄渾壯闊,激**天地。河岸邊的山巒上,綠意盡消,隻餘莽莽黃土跌宕起伏;犬牙交錯的碎石間,凋林敗草,莫不在凜冽的北風中折腰伏低。好一派蕭瑟秋意,更使得離人愁緒無邊。
黃河上小小的一葉渡船,正在混濁的激流中穿行。河上寒風陣陣、河水洶湧湍急,渡客們全都畏縮在船艙內。船身不停地顛簸搖擺,渾黃的浪濤潑濺入船,淋濕大片甲板。船家搖動木槳,一邊努力平衡著船身,一邊對船尾站著的姑娘大聲叫喚:“我說這位小姐,外麵太涼,浪頭又大,弄不好還有危險,快去艙裏坐下吧!”
那披著黑色風衣的身影紋絲不動,依舊麵向河水,幽暗的雙眸中隻有逝水東流,就如她生命中那點卑微的希望,也無可挽回地離她而去,再不回頭。又一個大浪撲來,船身劇烈搖晃,沈珺單薄的衣裙被打得濕透,她卻毫無察覺,自從訣別洛陽,她已如行屍走肉,隻是本能地向西而去,哪怕絕望至死,也還是要奉行他的要求。這,就是她現在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唉。”船家搖頭歎息,就連他這麽個粗人也能看出,這可憐的姑娘必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難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吧……他心裏念叨著,不忍心再看再想,便集中注意力揮動船槳,小心翼翼躲開又一個湍急的浪頭。
船艙內,沈珺的車把式老丁縮在角落裏,愁眉苦臉地看著幾件行李,耳邊不時飄進其他渡客的隻言片語。
一對中年夫婦正在商量著行程,那錦衣婦人道:“我說相公,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等渡到對岸咱們先歇宿了,明日再趕路?”
她的丈夫肥頭大耳,形容粗俗,一望而知是名商人,不耐煩地撇嘴:“你想得倒美,對岸方圓幾十裏都是荒地,哪有歇宿的地方。要歇也得趕到金城關內再歇!”
老丁遲疑著接口:“嗯,我們今天倒是要在金城關外歇宿……”
中年夫婦一起回頭看他:“你們?”
老丁指了指船尾:“我是趕車的,就是外頭那位沈小姐雇的我。她說金城關外的荒原上有她家的老宅,今天過河後先歇在那裏。”
婦人高興了:“喲,相公,說不定我們可以去這位小姐家借宿?”
她的丈夫還未開口,旁邊一個書生搖頭晃腦地插嘴:“不可,萬萬不可啊!”
“為什麽不可?”商人夫婦和老丁一齊發問。
那書生皺起眉頭,滿臉危言聳聽的樣子:“你們都是外來之人,所以不知道吧?那金城關外的荒原上鬧鬼!”
“鬧鬼?”這下,整個船艙的渡客都豎起耳朵來。
書生有些得意:“就是鬧鬼!鬧得可厲害呢,都大半年了。”
老丁期期艾艾地問:“那方圓十幾裏,好大一片地,也不會都鬧鬼吧?”
書生橫了他一眼,突然抬高聲音:“不對,你方才說什麽金城關外老宅?”
“是啊。”書生一拍大腿,“不好!恐怕你們要去的就是凶宅鬼屋!”
“啊?”老丁張開結舌,“你……你怎麽知道?”
“天哪!”婦人嚇得麵色發白,忙問,“這是孤魂野鬼吧?”
書生連連搖頭:“據說不是的。後來有些膽大之人在白天結伴去探查,走到出現鬼火的地方附近,才發現那裏竟有座宅子,隻是人去樓空,活脫脫是所鬼屋!”
老丁咽著唾沫問:“可你怎麽知道,那宅子就是我們今天要去的……”
書生道:“我在金城關裏長大的,從來不知道關外還有宅院,這所新發現的宅子就是方圓幾十裏唯一的一處,不是那兒又能是哪裏?”他又壓低聲音,湊到老丁跟前道,“聽說那宅子後頭有座新墳,墳頭之上怨氣衝天,鬼就是從那裏頭爬出來的……”
老丁恐懼地望向沈珺孤立的身影:“沈小姐說,她就是要回家祭拜新年時剛去世的爹爹。”
渡船靠岸了,腳夫、車把式們紛紛圍攏過來。那對商人夫婦登上一駕馬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沈珺也上了自己的馬車,老丁欲行又止,沈珺這才收攏心神,悠悠地道:“老丁叔,您不認識路是嗎?咱們先走一段官道,然後要往西北方向去,我認得,我給你指路。”
“沈小姐,那裏去不得啊!”老丁的嗓音都變了。
“唔,為什麽?”
“聽說鬧鬼啊!”
沈珺愣住了,許久方淒然一笑:“真有鬼嗎?那大約是爹爹的魂魄吧,我正好去見他……”
“我的媽呀!”老丁大叫起來,“沈小姐,那死鬼是你親爹你當然不怕,可我怕啊,我是絕對不去的!”
沈珺沉默了,半晌抬起頭來,用她那特別溫潤清醇的聲音道:“老丁叔不必為難,你不想去就別去了,隻把我送到官道的岔路口,你就將車趕去金城關內歇宿吧,待我祭拜過爹爹,再去金城關尋你。”
老丁猶豫再三,長歎一聲,趕起馬匹:“籲!”
荒原上空的寒風,比黃河之上更為肆虐。沈珺挽著個小包袱,一路躑躅行走在茫茫貧瘠的曠野中。天已擦黑,夜空中濃雲壓頂,沒有半點兒星光。她已經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走得氣喘籲籲,身上卻越走越涼。寒風不停歇地吹著,將沈珺的發髻吹得散亂,她抬頭遠望,黑沉沉的前方現出了一個莊院模糊的影子。沈珺擦了擦臉上冰涼的水珠,那不知是淚還是隨風飄來的雨滴,她喃喃自語:“爹爹,阿珺來看你了。”
仿佛是聽到了她的低語,曠邈的天地間,突然響起尖銳的哨音,夾雜在沉悶的風聲之中,顯得異常淒厲。前方的黑暗中,儼然有幾個暗紅色的光點,在一片漆黑中飄搖不定地舞動。這樣恐怖的場景,就算是最膽大的男人恐怕也會望而卻步吧,但沈珺目不斜視,反而加快了腳步。她離開大半年的家,就在眼前了。
院落中黑黢黢的,不過沈珺在此生活了好幾年,是閉著眼睛也能認清的。她剛剛抬腳踏進,迎麵的正房內,一縷紅光應聲而亮。
沈珺全身顫抖了一下,隨即疾步向前,輕輕喚著:“爹爹,是您嗎?是您在屋裏嗎?阿珺回來了,來看您……”正房的門敞開著,她剛要往裏進,屋內忽然傳來嘶啞的低喝:“別靠近,往後退!”
沈珺這時才看見,對麵的牆壁上被紅光照亮的光暈中,有個直達屋頂的影子左右搖擺,詭異飄忽得難以形容。她並不驚慌,反對那身形慘然微笑:“真的是您嗎?爹爹,阿珺知道您是枉死,心有不甘。今天阿珺來了,您有什麽話盡管對我說,我……我也有好些心裏話要告訴您。”
語罷,沈珺淚如雨下,纖弱的身子直直跪倒在正房門前。
那鬼影晃了晃,靜默片刻後嘶啞的聲音又起:“女兒……是你來了……”
“是的,爹爹!是我。”沈珺悲呼著叩頭及地。
“啊,女兒……你來做什麽?”
“是嵐哥哥,他不要阿珺了。他要阿珺走……”
“走?去哪裏?”
“去西域,去嫁給梅先生。”
“那你來?”
“來祭拜爹爹,阿珺此去就是一去不複返了,所以回家來最後一次祭拜爹爹……”
許是終於找到傾訴的對象,沈珺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泣不成聲地說著:“爹爹,爹爹,是您從小吩咐阿珺,嵐哥哥就是阿珺要一生敬愛的人,也是您告訴阿珺娘的遺願,要阿珺與嵐哥哥‘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可是阿珺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爹爹,阿珺本不想苟活,但嵐哥哥要我去西域,我不能違背他的意願啊!要不爹爹,您就帶阿珺去吧,讓阿珺去地下陪您,還有阿珺從沒見過的娘,阿珺想你們,好想你們啊……”
曠野孤宅中,她撕心裂肺的悲泣聲穿透沉沉夜幕,使迷失在荒原上的魅影悚然止步。就連屋內的長身鬼怪也似被她的哀痛驚擾,沉默許久才發出嘶啞可怖的聲音:“阿……珺,你是阿珺啊……來得好,來得好,哈哈……哈哈!你快說,我的財物現在何處啊?在何處!”
這鬼怪連連叱問,沈珺才從無限的悲傷中將將回轉,她茫然地抬起淚水縱橫的臉,喃喃地問:“爹爹,你問什麽啊?財物,哪些財物?”
“就是從賭徒那裏斂來的財物,都去哪裏了?”
沈珺愈加困惑:“爹爹,您不是早都送去京城了嗎?在嵐哥哥那裏收著呢……”
“沒有了,哦……好像還有一件,那毯子……”
沈珺迷迷糊糊地說著,這些天來的身心折磨已令她幾近崩潰,她隻覺頭痛欲裂,全身都像是著起火來。
“阿珺,你抬起頭來看看我,看看我……哈哈!”突然眼前一暗,她強撐著抬起頭,一張掛滿**褻笑容、猥瑣醜惡的嘴臉直逼向她。
沈珺向後倒去:“你不是爹爹,你是誰?”
那張臉上滿是恬不知恥的神情:“我是誰?我是你的爹爹啊,你不是叫了我半天了嗎?”
“啊?不!”沈珺從地上蹦起來,僅剩的清醒告訴她,自己陷入險境了,她磕磕絆絆朝後退去,“你、你究竟是誰?你為什麽要冒充我的爹爹?”
那人收起笑容,兩眼冒出憤恨和****交織的邪惡火焰:“我才沒興趣冒充那個死鬼!那種十惡不赦之徒,我是來給掘墳鞭屍的!還不是你口口聲聲叫我爹,我就和你這小娘子玩笑玩笑……荒野茫茫、黑燈瞎火的,你我二人在此相聚也是個緣分,小娘子,其實我不想做你的爹,倒想做你的什麽爛哥哥,哈哈!來吧,既然他不要你,我要你,今夜我們便洞房花燭了吧!”
他咬牙切齒地猛撲過來,沈珺扭頭便往外衝。她雖柔弱,勝在對這宅院十分熟悉,反比身後那人行動更快,率先跑出院門,慌不擇路地在曠野上狂奔起來。在她的後麵,惡毒的叫聲緊緊尾隨:“小娘子,小娘子!你跑什麽呀?哎呀,你再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沈珺不管不顧地奔跑著,她的頭腦已徹底昏亂,沒有方向、沒有道路,耳邊隻有呼嘯的北風,眼前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一口氣喘不上來,腳底一軟便往前栽去。就在昏迷前的刹那,她感到自己倒入兩隻有力的臂膀,她瞪大無神的眼睛,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卻分明看到了一雙清亮的目光,那正是多少次出現在夢中的至愛之光,她生命的火焰就由它而點燃……
“嵐哥哥。”她輕輕呢喃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在黑暗中掙紮了太久,沈珺不敢睜開沉重如鉛的眼皮,她害怕一醒來就又要麵對噩夢般的現實,沒有希冀、沒有關愛,假如這樣,真還不如就此躲進永恒的夜,再也不要醒來。
“阿珺,你怎麽樣了?”
是誰在她的身邊輕聲詢問?啊,是嵐哥哥!沈珺猛地睜開眼睛,真的是他嗎?那樣熟悉的目光,從一出生起就印入她的記憶,又每每在夢境中出現,這些就是她卑微生命中屈指可數的美夢啊,要知道,苦澀中的甜蜜才更讓人心馳神往,無法抗拒……
沈珺拚命揉搓著眼睛,視線從模糊轉向清晰,她看見黯紅色的燭火輕輕搖曳,將原本簡陋、清冷的小屋點綴出些許溫暖和安寧。那雙目光的主人,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向她俯下身來,臉上寫滿了關切和欣喜:“阿珺,你醒了!”
那男人愣了愣,隨即微笑:“阿珺,你不認識我了?”
沈珺困惑地端詳著他:清瘦的臉,倦怠的笑容,還有令她倍感親切的目光,使這張本來十分嚴峻的麵孔變得溫和。“你是……袁先生?”
袁從英點了點頭。
沈珺傻乎乎地問:“袁先生,怎麽是你?原來鬧鬼的是你嗎?”
“鬧鬼?”袁從英詫異地反問,“阿珺,我看上去很像鬼嗎?”
沈珺仍直勾勾地瞪著他:“不是……是我哥說、我哥說你死了。”
“哦。”袁從英恍然大悟,開玩笑地道,“那你看呢,你看我是死是活?”
沈珺又上下打量了他好幾遍,才低聲囁嚅道:“你真的、真的沒有死?”
“嗯,我沒有死。”袁從英若有所思地應著,又含笑問,“我這副樣子是不是挺嚇人?”
“不是,挺好的。”沈珺蒼白的臉上略略泛起紅暈,語調中帶上一絲輕鬆和喜悅,“袁先生你還活著,這真好,太好了。嗯,你蓄須了呀?難怪一下子認不出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袁從英摸了摸唇髭,自嘲地道:“沒嚇到你就好。本來以為換個模樣會好些,結果還是讓人當作了鬼……”
沈珺不覺抿嘴輕笑,立刻又慌亂地抬起頭,一把抓住袁從英的手:“袁先生,那鬼呢?那個冒充我爹爹的鬼呢?”
“別怕,別怕,沒事了。”袁從英拍了拍她的胳膊,“那些鬼都給我捆在柴房裏了。”
“那些鬼?”
“嗯,除了追趕你的那個,這宅院裏還藏了三個,如今一塊兒在柴房裏頭歇著呢。不過,他們和我一樣,也是人,不是鬼。”
沈珺垂下頭:“我知道了。可他們為什麽要來我家扮鬼,我……”她淚眼盈盈地望向袁從英,最初的混沌過去,現在她記起了昏倒前那段可怕的經曆,還有孤身來到金城關的全部始末,心兒重新變得空****的,隻覺全身酸軟、頭腦昏沉。
袁從英認真地端詳著她,低聲道:“別著急,等會兒我再慢慢說給你聽。阿珺,你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粥?”
他從身邊的木桌上端起個碗:“我在廚房裏找了一通,居然找出了米,就拿來煮了些粥。是你走時剩下的吧?不過別的就沒有了,隻能喝白粥,行嗎?”
沈珺接過粥碗,舀了一匙送進嘴裏,很清甜的滋味,融融暖意自舌尖滑下……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經意間便浸透肺腑,眼眶被騰騰的熱氣打濕,她抬起頭,怯生生地招呼:“袁先生,你也吃吧?”
“我吃過了。”袁從英隨意地答了一句,看著沈珺又吃了幾口,才道,“從昨晚你昏倒到現在,已經有十個時辰了,現在是第二天的傍晚。”
袁從英答非所問:“你吃得太少了,再吃點兒。”
沈珺乖乖地又舉起勺子,袁從英這才對她笑了笑,道:“我是八月底從庭州出發的,本來想直接趕去洛陽。經過金城關的時候聽說沈宅鬧鬼,覺得有些奇怪,估計也耽誤不了多少行程,就順道過來瞧一瞧,沒想到還真來著了。”頓了頓,他注視著沈珺問,“你呢?你怎麽孤身一人跑到這裏來了?”
沈珺剛有了些血色的臉又變得煞白,半晌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我、我是要去西域,去找梅先生……”
“為什麽這麽急?”袁從英打斷她,“我拚命往洛陽趕就是想在你出發之前到達,算來算去,你怎麽也得等和烏質勒書信來往過才走,萬萬沒想到你已經走到了這裏!昨天夜裏要不是我恰好也到沈宅探查,後果不堪設想……阿珺!”他盯牢沈珺,厲聲質問,“為什麽你一個人走?沈槐呢?他居然不送親?哪有這種做法的?”
沈珺窘迫難當,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袁先生,你都知道了?”
袁從英冷冰冰地道:“當然,我當然都知道了。而且我日夜兼程趕往洛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阻止你!”
“阻止我?”
沈珺徹底沒了頭緒,袁從英卻更加咄咄逼人:“阿珺,你回答我,洛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如此匆忙,獨自上路?沈槐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沈珺啞口無言,淚水洶湧而出,連串地滴落在粥碗裏。袁從英緊鎖雙眉看了她老半天,歎口氣從她的手中取下粥碗,輕聲安慰道:“好了,別哭了。你還在發燒,先休息吧。一切等明天再說。”
袁從英走出去了。沈珺茫然四顧,原來袁從英把她送回了沈宅的閨房,然而這間她居住了好幾年的小屋,此刻看來卻如此冰冷而陌生,隨著袁從英的離去,方才所感受到的唯一一點溫情也**然無存。沈珺猛然掀開“被子”,這才發現蓋在身上的是件男人的衣服,可想而知必是袁從英的。她往四下望望,整張**被褥盡無,她站到地下,猛一陣頭暈目眩,倚在牆上定定神,待撲撲亂跳的心穩下來,才披上外衣開門出去。
天色正在若明若暗之間,荒原上的北風呼呼有聲,拍打著院牆和屋簷上的衰草。沈珺一步步邁向院中,袁從英佇立的背影紋絲不動,他麵前的地上,是那四個被捆成一團、狼狽不堪的“鬼”。
等沈珺走到身邊,他才頭也不回地低聲問:“外麵冷,你出來做什麽?”
話音未落,一陣狂風襲來,沈珺全身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袁從英:“袁先生,我,他們……”袁從英扭頭看了她一眼:“他們怎麽了?你不是想知道,他們為什麽來這裏鬧鬼嗎?現在就問問吧。”他跨前兩步,劈手從其中一人的嘴裏扯下布團。
“良民?”袁從英冷笑,“我還從沒見過,跑到別人家中裝神弄鬼的良民!說吧,你們來此地到底想幹什麽?如果你說實話,或許我可以考慮饒過你們。”
“這……”那人眼珠亂轉,和其餘幾個被堵著嘴的家夥好一通眉來眼去,算是下了決心,“不敢欺瞞這位先生,我們的的確確是金城關內的尋常百姓,全是讓這家那個叫沈庭放的死鬼給害慘了,才來此地尋找被騙的財物。誰知道他們把東西藏得太好,我們找了好多天也沒找著,又怕叫人發現驚動官府,隻好搞點鬼火鬼影什麽的嚇唬人……”
“原來如此。”袁從英又瞥了沈珺一眼,道,“可是,我聽說從新年過後不久,此宅就開始鬧鬼了,難道也是你們這些人?”
“那倒不是,來尋物的人先後有好幾撥,實在找不著就紛紛離開了。我們是後來的,反正大家都借著鬧鬼的由頭,都搞這一套……”
袁從英打斷他,劈頭蓋臉地接連逼問:“那麽多人來尋物,尋什麽物?為什麽到沈宅來尋?你方才說財物均被沈庭放所騙,又是怎麽回事?”
“呃……”那人張口結舌,一時理不清思路。
沈珺在袁從英的身邊哀聲輕喚:“袁先生,你別問了。放他們走吧!”
“放他們走?”袁從英目不斜視,冷淡地反問,“這麽說,阿珺姑娘知道此中內情了?”扭過頭來,他一字一句地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我放他們走了,你就把沈庭放與這些人之間的糾葛對我和盤托出?”
沈珺被他淩厲的目光逼得抬不起頭,一急之下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地上跪著那人嚷起來:“對啊,對啊!這位小姐不就是沈老賊的女兒嘛,她當然知道她老爹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那沈老賊私設地下賭局,幾年來誘騙了多少附近鄉鎮的人,本來好好的良善百姓,就因為迷陷賭禍,把錢財輸光了不算,還欠上一屁股債,被迫出去打家劫舍、死於非命的都不少呢。我大哥就是把全部家當輸光以後,借了高利貸又還不上,在前年寒食節那天懸梁自盡了,我嫂子和小侄子沒人照應,半年不到也相繼餓死了……”說到傷心處,這人涕淚交流,旁邊三人也跟著發出嗚咽之聲。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袁從英的話音比狂嘯的北風還要冷厲。
沈珺無言以對,隻能低頭落淚。
袁從英又轉向那人:“如此說來,你們是想尋回當初輸給沈庭放的財物?”
那人咂巴著嘴點頭:“對啊,對啊。這沈老賊鬼得很,過去我們想尋他的住處一直都尋不到。今年年初他死了以後,才陸續有人發現了這個地方。我們看到屋後豎著老賊的墳墓,猜想老東西的棺材裏大概會有許多財物,掘出來一看,嘿,就他媽的一具爛屍,一丁點兒錢財都沒有!”
袁從英厲喝:“阿珺,你給我站住!”沈珺呆呆地止住腳步,袁從英直視著她,“要看墳有的是時間,你先告訴我,這人說的是不是實情?”
“是……”沈珺垂首飲泣。
袁從英深深地吸了口氣,重新轉向地上那幾位:“如果事情真如你們所述,那還算情有可原。不過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們,這所宅子裏所有的財物都已轉移到了別處,你們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今天我不想多追究,你們這就散去。我會去通報官府,你們從今後再不要來,否則必陷牢獄之災。”他抬手扯開綁繩,低沉地道,“滾吧!”
那四人屁滾尿流地跑出院門,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珺。”沈珺抬起茫然的淚眼,袁從英麵無表情地問,“你爹的墳在哪裏?”
“就在……院後的雜樹林中。”
“好,你跟我來。”
天已全黑,袁從英從院裏找到幾個“鬼怪”扔下的燈籠,點起來走在前麵,沈珺在他的身邊緊緊相隨。風越刮越猛,燈籠被吹得不停搖擺,在他們的腳前投下散亂無章的黯淡光芒。雜樹林離得不遠,裏麵的風勢稍小些,但枯枝敗葉垂掛在頭上,時不時擋住去路,暗影憧憧,叫人不寒而栗。兩人都沒有說話,沉默著往裏走了一小段,沈珺突然揪住袁從英的衣袖,語不成調地道:“袁、袁先生,前、前麵就是……”
稀薄的月色透過亂糟糟的樹杈,照在一處孤墳之上。幾步開外就能看到,當初匆忙豎起的墓碑斜倒在墳前,祭拜用的石香爐底朝天滾得老遠。小小的墳包上泥土翻起,墳頭被鏟挖掉了大半,碎石和枯木將周遭弄得一片狼藉。
沈珺搖晃著幾乎站立不住,袁從英將她扶靠在旁邊的樹上:“阿珺,你就在這裏等著,我過去看看。”他把燈籠塞到沈珺手裏,自己借著月光一步一步朝孤墳走去。沈珺拚命睜大被淚水糊住的雙眼,望著他瘦削的背影走到墳前。袁從英先是俯身察看了一番墳邊的情況,然後便踏上倒塌了大半的墳包,慢慢探身進去。慘淡的月色下,他孤清的身形望去還真有些像個遺世彷徨的鬼影……
袁從英消失在墳包裏了。沈珺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墳頭,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間黑雲遮月,除了她手中燈籠的微光,天地均沉沒無蹤。沈珺再難壓製巨大的恐懼,一聲驚呼衝破喉嚨:“袁先生,你在哪裏?”燈籠從手裏落下,她跌跌撞撞地朝墳前跑去,“爹爹,你不要害他,不要!”
“阿珺,阿珺!我在這裏!”
“袁先生……”沈珺泣不成聲地撲進袁從英的懷中。
“好了,好了,沒事了。”他輕輕拍打著姑娘的脊背,她哆嗦得就像寒風中的枯葉,滿臉的淚水沾濕他胸前的衣襟。在袁從英的撫慰下,沈珺慢慢平靜下來,她抬起淚水四溢的臉,哀哀詢問:“袁先生,我爹爹他、他怎麽樣了?”
聽了這番話,沈珺倒未顯出太大的震動,傷慟接二連三,她已經有些麻木了,就連袁從英伸過胳膊來攬住她的肩膀,她也很自然地靠了上去。在這個時刻,身邊的這個男人就是她全部的依靠,寒風凜冽的荒原上,隻有他的呼吸帶著暖意……
袁從英沒有再說一個字,舉步慢慢將沈珺引回宅院。
兩人一起回到沈珺的房前,袁從英退後半步,低聲說道:“你休息吧。我去給你爹的墳再蓋些土。”
“袁先生!”沈珺聽出他的聲音有些異樣,借著屋裏透出的燭光,卻見他的麵色慘白,額頭上的絲絲血跡十分觸目,她倒吸口氣,“袁先生,你頭上怎麽了?”
袁從英抹一抹額頭,滿手血汙,他滿不在乎地道:“剛才看墳的時候太黑,不小心擦傷的吧……沒事,你快睡吧。”說話間月影晃動,恰好照在他臉上。清白的月光下,他的形容顯得分外憔悴。沈珺看得心驚,一下子愣在原地。
袁從英似乎也有點兒恍惚,衝她點點頭又要走,被沈珺一把拉住:“袁先生,都這麽晚了,今夜就別去了。也……不急在這一時。阿珺幫你料理下額上的傷。”
袁從英略一遲疑,便跟著沈珺進了屋。
兩人在桌邊坐下,沈珺將蠟燭移到眼前仔細察看,他的額頭上果然隻是碰傷,問題不大。可為什麽他看上去如此虛弱?沈珺掏出雪白的絲帕,輕輕擦拭他的額頭,關切地問:“袁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還是趕路太累了?”
袁從英怔了怔:“我沒事,倒是有點兒累了。”
他摸索著從懷裏掏出個小銀盒,打開看看,裏麵空空如也。他搖搖頭,如夢方醒般地對沈珺歉意一笑:“我剛才是不是很凶?”
沈珺靦腆地道:“沒有。”
沈珺擦幹淨袁從英額頭的血跡,左右看看:“袁先生,頭發裏也沾了些血,我把你的發髻鬆一鬆吧?”
“好。”
沈珺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發間擦拭,袁從英舉起手:“把發簪取下給我。”金簪遞到他的手中,袁從英愛惜地撫弄著,獨一無二的清涼感從掌心滲入,他焦躁怨憤的心漸漸平靜。
沈珺注意到他的舉動,好奇地問:“袁先生,這金簪真好看,上回好像沒見你用這個。”
“哦?你也喜歡?”
“嗯,這樣簡樸的金簪真少見,可我覺得特別好看……”
這回他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嗯,它是特別好……是我的妻子贈給我的。”
“妻子?哦,袁先生你回洛陽就是去看望她嗎?”
袁從英再次微笑了:“不是,她在塞外。”
“嗯,也可以這樣說吧。”
“袁先生你娶妻了啊,多好呀……”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最真摯的情感,還有掩飾不住的羨慕。
袁從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溫和地問:“那麽你呢?阿珺,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究竟所為何來吧?”
“袁先生……”一聲呼喚下,沈珺已然淚雨滂沱。不過短短的相處,她已將袁從英當成了最親近可靠的人,滿腹的委屈噴薄而出,她再也無力克製,“袁先生,是嵐……啊,是我哥他、他也定親了,可那位周小姐不喜歡我留在家裏……我哥說梅先生等著我呢,就讓我趕緊走。”
“周小姐?哪位周小姐?”
“好像是、是鴻臚寺卿周大人的女兒。”
“鴻臚寺卿?”袁從英皺起眉頭,“我記得是叫周梁昆吧?過去倒是見過幾次,怎麽?”他譏諷地問,“沈賢弟看上周大人家的小姐了?哼,可是我不明白,他訂他的親,你又礙到他什麽了?憑什麽那位周小姐尚未過門就容不下你?”
沈珺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袁從英閉了閉眼睛,待沈珺稍稍平靜,才又問:“阿珺,你告訴我實話,你真的是沈庭放的女兒嗎?”
沈珺放下手,睜大哭得通紅的眼睛:“是啊,袁先生……你為什麽這麽問?”
袁從英不看她,接著問道:“你娘呢?她在哪裏?”
“我娘死了,爹爹說,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袁從英點了點頭,問:“那麽沈槐呢?我想他不是你的堂兄吧?阿珺,你和他究竟是什麽關係?”
“他是我的嵐……”真相差點兒就要衝口而出,沈珺又生生咽了回去,她紅著臉低下頭,“袁先生,你別問了,我哥不讓我對任何人提起的。”
“哦。”袁從英按了按額頭,“所以他的確不是你的堂親,而是——外人,是什麽‘嵐哥哥’,對嗎?你昏睡的時候不停叫著這個名字。”沈珺一哆嗦,還想辯白,袁從英又開口了,奇怪的是,他的話語中似有無限的苦澀,“阿珺,我離開庭州東歸的這段時間裏,常常會有種感覺,好像過去發生的很多事情、許多記憶,都不是真的。我總覺得,那些人和事都是我自己在頭腦裏臆造出來的……比如我遠在庭州的妻子,很多次我都會恍惚,真有這麽一個人嗎?我真的遇到過她嗎?好在,還有這金簪,把它拿到手裏時,我就又能肯定了。”
說著,他將金簪遞給沈珺:“幫我戴上吧。”
“好。”沈珺仔細地替他插好發簪,輕聲道,“袁先生,你是因為太想念你的妻子,才會有那種感覺的。”
袁從英看看她,思忖著道:“嗯,說得有理。那你呢?阿珺,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狀況?比如說,突然發現過去的一切,你的爹爹,你的家,還有你的這位‘嵐哥哥’。全都不是真的,你會怎麽樣?”
“阿珺,你為什麽活?”他的問題緊隨而至,不帶一絲憐憫。
沈珺垂下眼簾,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過往,流水般地自她眼前掠過,苦與樂都隨風散去,留下的隻有始終不變的相信。她抬起頭,含淚微笑:“袁先生,我為我的嵐哥哥而活,這是我娘的遺願,也是我唯一的心願。”
黑沉沉的夜壓上曠野,荒原上的每根枯草都在寒風中戰栗。黃河岸邊,金城關外,秋風瑟瑟,人煙跡滅,隻有桌上一支快燒盡的蠟燭,陪伴著他們這兩個僻宅孤魂。
沉默許久,袁從英低沉地問:“阿珺,你有沒有你的‘金簪’?一樣能幫助你相信的東西?”
沈珺縹緲的嗓音仿佛自天外而來:“有我娘留給我的遺書,那上頭用血寫著,字付吾女,你與謝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哦……遺書在這兒嗎?”
“沒有了,被他撕了。”
那一年她才七歲,嵐哥哥已經十五歲了。這天,爹爹和嵐哥哥不知為什麽大吵了一場,好像是爹爹要逼著嵐哥哥去做什麽事,但是他死活不肯答應。脾氣乖戾的爹爹終於大發雷霆,衝著嵐哥哥又叫又罵了好幾個時辰。最後,嵐哥哥臉色鐵青地衝進阿珺棲身的廚房,當著她的麵將娘的遺書撕得粉碎!小阿珺嚇壞了,她不明白,一直都被爹爹當作寶貝收著的遺書怎麽會到嵐哥哥的手裏,她更不明白,嵐哥哥為什麽會恨這遺書恨得咬牙切齒。她衝過去,抱住她的嵐哥哥號啕大哭,一向對她很好的嵐哥哥卻將她推倒在地,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這一走就是一年多杳無音訊。爹爹心情不好,對阿珺更是打罵不絕,就在阿珺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的時候,他又回來了。身穿著小兵的服色,他告訴他們,他已經從了軍。爹爹依然憤懣不平,阿珺卻隻知道高興,不管怎樣,嵐哥哥好好的,還沒有忘記她,這就足夠了。
又是長久的沉默,長得仿佛能將時間凝固,能使人心枯萎。終於,袁從英有些艱難地道:“阿珺,沈庭放並非良善之輩,你從小到大的日子很難過吧?一定吃了很多苦?”
“袁先生!我,真的還好。”沈珺止不住地熱淚盈眶,這樣誠懇的情意,是她很少很少能體會到的,她的世界一直都那麽狹窄,容不下除了沈庭放和沈槐之外的任何人……
“好。”袁從英看了看快燒到盡頭的燭芯,“應該已是醜時中了。阿珺,你還是先睡吧,其他的明天再議也不遲。”他站起身來,沈珺忙道:“袁先生,這麽晚你別去我爹爹的墳墓了,也休息吧。”
袁從英點點頭:“是,我不去了,就在外屋坐著。阿珺,你看這樣好不好?”
“沒事,我坐著也能睡。”
燭火泯滅,周遭再無響動。沈珺將臉埋到“被子”裏,從那上麵好像還能聞出塞外的風塵,是一種清冷苦澀的特別味道……漸漸地,淚流幹了,風聲也聽不見了。
“好像過去發生的很多事情、許多記憶,都不是真的。”不知為什麽,她筋疲力盡的頭腦中,反反複複就隻有袁從英剛才的這幾句話,沈槐和沈庭放的麵目在一片漆黑中忽遠忽近,似幻似真,慢慢地一切都模糊了,隻有根植於她記憶最深處的那雙溫柔目光,陪伴著她沉入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