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傷 別

狄景暉頭一次來到尚藥局,就感覺很不自在。尚藥局是殿中省下屬的內廷官署,主管著從皇帝、貴戚到禁軍衛府的醫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由於整個殿中省所負責的乃是皇家的衣食住行,不僅它的最高長官——殿中監通常由皇帝最信任的貴戚擔任,主掌其下各局的奉禦也都經過精挑細選。當今的殿中監便是武皇駕前一等一的紅人——張易之。

殿中省的辦公地點也與其他內閣機構比如中書、門下等各省分開,單獨位於皇城的西麵,靠近洛陽宮西門——嘉豫門的外側,而與殿中省僅僅隔著一堵宮牆緊密相鄰的,就是掖庭宮。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是因為掖庭宮內另有一處名為“內侍省”的重要官署,也就是所有大內太監們的總衙門。殿中省與內侍省,一外一內,都服務於皇帝的飲食起居、日常作息,需要通力合作,離得近交流起來就方便多了。

雖身為高官之子,自己也早早地明經中第,狄景暉生就一副不肯受拘束的性子,否則也不會棄仕從商。這回真是時也命也,女皇突然大發慈悲,他不僅流刑被赦,且成了欽定的皇商,少不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要說為尚藥局供藥這差使,聽起來風光,油水想來也豐厚,但涉及皇家的安康,萬一弄不好,掉腦袋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狄景暉往日最不習慣謹小慎微,如今也隻好不得已而為之。進入皇城時的那一番搜檢,又是核準姓名身份、又是登記造冊、又是換牌傳令……諸如此類,已把他搞得不勝其煩,再在衛兵的押送下穿越數不清的甬道,七拐八繞來到宮牆之下的殿中省,狄景暉胸中的鬱悶跟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道直往外冒。

自從張易之任了殿中監後,從武皇那裏搞來些銀子,大大地修繕了殿中省,因而這裏的外觀倒挺富麗堂皇。紅泥刷牆、玳瑁飾窗,走進門裏還能聞到一股優雅的香氣,狄景暉皺起鼻子抬頭一嗅,原來是高架在屋頂中央的沉香木梁的味道,不覺在心裏暗自冷笑:這個張易之,還真是不怕奢靡。

待進了尚藥局裏頭,滿屋子豪華氣派的藥櫃、藥櫥,狄景暉倒不放在心上,相形之下,他當初在並州的百草堂絲毫都不遜色。隻是高高端坐於桌案後的兩名奉禦大人,卻叫狄景暉看得有些詫異,早知道殿中省與內侍省毗鄰而立,關係密切,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尚藥局的主管居然就是兩名太監!

這二位公公顯然早有準備,見狄景暉進來,便一齊仰起光滑的下顎,輪流操著閹人特有的尖細嗓音向狄景暉發難,盤問他是否清楚給尚藥局供貨的種種規矩。狄景暉起初還耐著性子認真回答了幾句,很快發現這兩個宦官分明是在蓄意刁難,便漸漸按捺不住自心底湧起的鄙視和憎恨了。

左首的關公公尚在喋喋不休:“狄景暉,你可知道尚藥局的藥材是奉上禦用的,不僅需得包羅萬象,搜盡天下所有奇珍,還要確保每樣藥材的品質和安全。因此你所供給的全部藥材,必須經過尚藥局的查驗方可入庫。而對於已入庫的藥材,分不同的種類按月或按季複查,遇有黴變腐化的,你也要立即補上新鮮的……”

他的話音剛落下,旁邊的林公公一邊撥弄著纖細的手指,一邊陰陽怪氣地補充:“尚藥局對每種藥材每年的進貨量都有規定。因此如果其中有藥材在期限內變質了,你不論補上多少回新藥,都是得不著錢的,明白嗎?”

狄景暉隻覺一陣陣地犯惡心,怪道是小鬼難纏,就這麽兩個尚藥局的太監,居然也敢公然擺出以權謀私的架勢,就差直接伸手要錢了,真是又可恨又可笑。狄景暉靈機一動,便打算要捉弄捉弄他們。

正想著,那關公公居高臨下,天女散花似的,朝狄景暉跟前接連拋下好幾本冊子,掐著嗓子道:“唔,這裏有尚藥局每年要求藥商供貨的清單,包括藥材的名稱、數量、品質和供貨的時間,你拿去好好研習研習吧。再細細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攬得了這個活,如若不行就趁早請辭,免得過不了幾日就出錯獲罪,白白辜負了聖上的恩典!”

一句“死閹貨”眼看著到了嘴邊,又被狄景暉生生咽了下去。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簿冊,匆匆瀏覽一遍,心裏有了底,便立即擺出副不屑一顧的模樣,口裏念念有詞:“我還當皇家的用藥有多稀罕,弄了半天不過都是些尋常貨色,真真枉負了這殿中省尚藥局的體麵噢。”

關、林二位公公麵麵相覷,臉色都變得很難看。那林公公尖聲嚷起來:“呸你個狄景暉,好大的膽子!就你這麽個無名小藥商,才剛獲赦的流放犯,居然敢在殿中省尚藥局裏大言不慚,忒也不自量力,莫非是活膩味了?”

狄景暉趕緊點頭哈腰地賠不是:“不敢,不敢,小的不敢!公公請息怒,小的性子直,口無遮攔,有說錯的地方,還請二位大人多擔待。”他又揉了揉眼睛,作勢重新翻看那幾本簿冊,繼續嘟嘟囔囔,“可是……小的鬥膽說句實在話,尚藥局要求的藥材真的很一般啊!小的過去經營的藥材,比這裏頭記載的最上品的藥材都要好不少呢!”

關公公圓睜雙目:“狄景暉,你可看仔細了再說話!”

曆來給尚藥局供貨的藥商,初來乍到之時,哪一個不被他們這招下馬威嚇得屁滾尿流。光這幾本冊子裏的藥物名目,涵蓋了天南海北的各色珍奇,就足夠讓藥商望而生畏,更別說今後在入庫、驗貨等環節上的克扣和刁難。否則,那幫奸商們又怎肯乖乖送上孝敬的錢財?可話又說回來,尚藥局是個冒風險的差使,從皇帝到貴戚,一旦有疾,藥到病除則罷了,萬一一病不起、病入膏肓,甚至嗚呼哀哉,從太醫院到尚藥局,跟著倒黴當替死鬼的數不勝數,平日裏不想法子多撈些好處,也對不起自己啊。

然而今天這個狄景暉有點兒出乎二位公公的意料。也不知他是太精明還是太愚蠢,一番話下來居然毫無懼色,臉上堆著似笑非笑、滿不在乎的神情,一邊舔著手指翻看藥冊,一邊又開始大放厥詞:“公公啊,想必您一定知道,《神農本草》把藥材分成‘三品’,上品藥輕身延年,如人參、麝香、靈芝;中品藥滋補抗病,如雌黃、生薑、鹿茸;下品藥以毒攻毒,如鉛丹、鉛粉……”

“行了!”林公公斷然喝道,“狄景暉,我們還用不著你來教這些!怎麽了,藥冊裏三品藥材的名錄都有,你有什麽問題嗎?”

狄景暉擺了擺手:“沒問題啊,這些都是常見之物,算不得什麽。隻不過小的認為,尚藥局既然是給皇家供奉藥材,總要有些出奇製勝的地方,才能討得聖上歡心。”

狄景暉斜睨兩個太監陰晴不定的臉色,知道自己的話讓他們動心了,不由在心中咬著牙冷笑:該死的閹黨,今天我就好好玩兒你們一把。

“比如說人參吧。”狄景暉繼續侃侃而談,“這冊子裏說了必須是高麗、新羅和百濟產的,自是沒錯,人參本就是以這三地所產為最佳。可問題是,三地所產的人參中最上品的,都由他們的使臣來進貢時獻上,藥商能搜羅到的隻能次之。所以我也發現了,這冊子中雖對人參的品質做了規定,但也未提諸如‘狀如人形,有手足,長尺餘’這樣極品人參的標準。”

關公公嗤笑:“廢話!我們這麽寫了,你能弄得到嗎?假如不好弄,又說我們尚藥局故意為難你們這些供商,哼!”

狄景暉不慌不忙地應道:“回公公,人參我是弄不著那麽好的,可類似功效的藥材不止人參啊。據某拙見,大食的曼德拉草和天竺的仙茅,哦,也叫婆羅門參,可補五髒六腑,主五勞七傷,在還複元氣上頭,一點兒不次於高麗、新羅和百濟的極品人參,這些小的還是有本事搞來的。請二位公公試想,如果尚藥局能給皇家奉上如此珍稀寶貴的藥材,在聖上那裏豈不是很討巧、很風光的美事?”

關、林二位互相直遞眼色,還是林公公翹著蘭花指戳向狄景暉的鼻子:“呸!你少在此皇家禁地糊言亂語!曼德拉草和仙茅我們都聽說過,可那是西域的奇珍,連宮中都是隻聞其名,從未一見的東西,你又有什麽本事弄到手?”

狄景暉把兩手一攤:“這……某不是剛從那裏流放回來嘛,雖然吃了點苦頭,可也長了些難得的見識,認識了不少大食和天竺的藥販,如果不是狄某人當時落魄,身無分文,早就把這些寶貝帶來獻給公公們了!”

關公公率先反應過來,劈頭便斥:“說了半天,你也壓根沒有什麽曼德拉草和仙茅啊?無憑無據,誰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開河?”

狄景暉聳聳肩:“不相信就算了。”

林公公道:“你要是能拿出東西來,我們就信!”

“好!”狄景暉緊接著道,“不過我有話在先,弄來了算我有功,弄不來也不算為過,如何?”

“可以。”

見兩個太監已經被自己牽著鼻子走,狄景暉收拾起簿冊,又不失時機地湊到二人跟前,壓低聲音道:“今日狄某來得匆忙,沒帶什麽禮物孝敬二位,不過我這裏有個延年益壽的好方子,倒是可以說與公公們聽。我知道此類方子都要經尚藥局試用後才能奉上,所以……二位公公或可率先一試,真的很靈驗哪。”

大約刻把鍾後,狄景暉揣著幾本簿冊揚長而去。關、林二位公公望著他的背影尚在發愣,從弋地的絳紫色垂簾後慢慢踱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兩個太監一見此人,都立即從桌案後站起身來,搶步上前行禮:“段公公!”

內給事段滄海的身材矮小枯幹,一張臉倒水皮光滑:“罷了。”他隨意地揮了揮手,“怎麽樣?這狄景暉還是個人物吧?”

“是,是,不太好對付。”關、林二人有些尷尬。林公公大著膽子道:“不過還算懂事,獻了個延年益壽的秘方。”說著,他雙手捧上剛才由狄景暉口授,二人筆錄的所謂秘方。

段滄海皺起眉頭,細細閱讀秘方,突然臉色驟變,隨即又仰天大笑,直笑得眼角迸出淚花。關、林二人摸不著頭腦,隻好跟著嘿嘿傻笑。好不容易段滄海止住笑,搖著頭歎息:“你們讓這家夥給耍了!”

“耍了?這……這秘方有問題?”

段滄海沉下臉,咬牙切齒地道:“哼,你們仔細看這方子,什麽以硫黃飼喂公雞,喂滿百日後殺之,食其肉。公雞還必須單獨喂養,這是什麽?這分明是**!讓宦官試**,哈哈哈,這狄景暉夠毒!”

“什麽?”關、林二人恍然大悟,頓時也氣得七竅生煙,跺著腳尖叫起來,“段公公,他竟敢如此欺辱我等,我、我們絕不能放過他!”

“行了!”段滄海從牙齒縫裏吸氣,低聲道,“其實他也沒錯,你們把這方子獻給張少卿,還真能討個好。不過自己就別試了!”

關、林二人兀自氣得臉孔煞白:“可是、可是段公公,難道就白白放過這廝?”

段滄海沉吟著道:“狄景暉獻方本來沒錯,你們就啞巴吃黃連吧。哼,看來這廝名不虛傳,果真是膽大包天之徒,不過他倒也有趣,而且頭腦活絡、敏捷……”他抬起頭來,吩咐關、林二人,“此事今後不必再提。你們替我送份請柬給狄景暉,三天後我要在這裏宴請他。”

又一連消失了好幾天的沈槐,這天傍晚再次出現在沈珺的小院中。這回他沒有帶來千牛衛,而是意氣風發、情緒高漲地獨自來到沈珺麵前,讓她一時有些彷徨。從隴右道回來之後,沈槐的表現始終起伏不定,每每出人意料,令她不得不費盡心力去適應。到了今天,即使她再能夠忍耐,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也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但不管怎樣,沈槐難得回來吃一次晚飯,沈珺還是振作起精神,為他下廚準備飯菜。她的心中亦喜亦憂,還有一份自那個深夜以來越變越深的恐懼,讓她老是走神。沈槐卻莫名興奮,在廚房出出進進,一個勁地埋怨沈珺手腳太慢,這下沈珺更是慌張無措,等好不容易擺上一桌的酒菜,還未舉箸,她已毫無胃口、筋疲力盡了。

沈槐就好像沒有看到沈珺灰白的臉色和哀怨的神情,也許是看到了也裝作沒看到吧。今夜他有太重要的事情要談,關係到他個人的前途命運、生死存亡,已無暇兼顧其他了。他抄起酒斛滿斟了兩杯,高高地端到眼前,滿麵春風地道:“阿珺啊,你我二人許久都沒好好在一起吃頓飯了,來,來,今天咱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

沈珺勉強呷了口酒,凝視著燭火跳動後沈槐的臉,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哥,你這段時間老不在家,我也好些天不吃晚飯了……”

沈槐一愣,拚命咽下口唾沫,強笑道:“啊,是我太忙了,對不住啊。阿珺,來,這杯酒就算我給你賠不是!”說著仰脖幹杯,沈珺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蒼白的臉上隨即泛起淺淺的紅暈。擱下酒杯,她對著沈槐淒然一笑,這平日少見的動人姿色讓沈槐的心也不覺一**,隨之便有隻手狠狠揪在心尖,直痛得他倒抽了口涼氣……沈槐咬緊牙關,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自己也會失去勇氣,無毒不丈夫,還是速戰速決吧!

清了清嗓子,沈槐故作姿態地道:“阿珺啊,我今天這麽高興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嗎?咱們家有雙喜臨門!”

“雙喜臨門?”

“是啊!”沈槐抬高聲音,“而且還是你我二人,一人一件喜事。阿珺,你想先知道哪一件?”

沈珺抬起迷茫的雙眸:“我也有喜事?”濕潤的目光輕輕拂過沈槐紅彤彤的麵頰,隨即又眼瞼低垂,“哥,還是先說你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沈槐心中暗歎,但這最後的掙紮也如流星般轉瞬即逝,他終於下定決心,用得意而略顯輕浮的語氣道:“阿珺,我交上桃花運了。”

沈珺全身一顫,沈槐視而不見,在心中演習了多遍的話語終如野馬一般,脫韁而出:“阿珺,你一定還記得那位周靖媛小姐吧?就是狄大人請我們一起逛花朝節那次見的小姐。阿珺,其實那回你也看出來了,這周小姐對我十分有意,隻是我顧忌她的貴媛身份,總覺得這種千金大小姐不好相處,就沒有太理睬。原以為她受了冷落,定然很快就會打消主意,可誰知這周小姐還別有一份癡情,竟然對我念念不忘。前些天周大人出了意外,死在皇家的賽寶大會上,狄大人讓我去周家代為安撫。結果……這靖媛小姐悲痛之下,竟把我當作最親近的人,那份哀楚的真情著實、著實讓人不忍拒絕。我於是就去周府多走動了幾次,幫著靖媛小姐舒散悲痛,也給她出出主意幫些忙。這麽一來二去的,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心裏漸漸地也放不下她了……”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居然還帶上點靦腆之韻,然而此刻在沈珺聽來,卻無異於一個又一個晴天霹靂,劈得她肝膽俱裂,已不知身在何處。

沈槐還在說著:“那周大人死後,這靖媛小姐獨自一人、無依無靠,真真惹人憐愛。我在周府的時候,她對我幾次表白,一番癡情也實在讓我感動。我左思右想,幾番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要——要向她求親。”

“啪噠!”沈珺手邊的酒杯被她碰落到地,砸得粉碎。她卻渾然不覺,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沈槐,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半個字。

沈槐反衝她腆顏一笑,親親熱熱地吐出更無情的言辭:“你看我這些天如此忙碌,其實就是在操辦相關的事情。咳,家裏沒有長輩親戚,什麽事都親力親為,也真讓我犯愁。好在狄大人對此事倒很讚成,還為我做主行了下達納采、問名和納吉的禮節,這樁婚事總算是定下來了。當然周小姐新近喪父,不能即行婚儀,還需拖上些時日再擇良辰……”他看了看沈珺紙般雪白的臉,意猶未盡地加上一句,“靖媛不是拘泥於俗禮的女子,她已對我表示從此要常來常往,不僅我要時常去周府陪她,她也願意來我家中走動走動。”

他說完了,心裏倒平靜下來。人生本來無奈,他也不過百般掙紮,唯求脫困……阿珺,你今天恨也罷怨也罷,總之你我緣分已盡,難以再續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種下苦果的是那些九泉之下的人,卻要我們嚐遍其中辛酸,我,受夠了,我隻想過自己的人生,不再為任何人承擔莫名的重負!阿珺,今日我也會給你一個出路,隻要你能打開心結,跨出一步便是海闊天空……

沈槐耐心地等了很久,呆若木雞的沈珺才仿佛悠悠醒轉,隻聽她低聲囁嚅:“周、周小姐要來這裏,那我……哥哥,你要我去哪兒?”

雖然準備好了應對各種局麵,沈槐仍然被她的逆來順受深深刺痛,或許她哭她鬧都會讓他好受許多,但已到了這個地步,再無餘地傷感彷徨。沈槐屏住呼吸,靜候胸中滾滾的濁浪平息下來,終於他長籲口氣,開始又一段準備好的談話。

“阿珺,你還真聰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去處。嗬嗬,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二樁喜事,你的喜事!”他故意停了停,沈珺毫無動靜,煞白的臉上一雙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好像什麽都沒聽見。沈槐決定一鼓作氣了,他的聲音輕鬆而熱烈,仿佛充溢著真切的喜悅:“狄景暉得到赦免,幾天前回洛陽來了。他給我帶來了一封信,是你的老熟人梅迎春寫的。”

他從懷裏摸出封信來,在沈珺麵前晃了晃,就擱到桌上,繼續道:“這信裏寫的是件私事,嗬嗬,關於你的私事。阿珺啊,我早說梅迎春這家夥在金城關逡巡良久,一定沒安好心,果然讓我說中了!他在信裏說,他自離開洛陽去到西域,心中一直對你難以忘懷、日夜思念。這次隴右戰事使他能有機會奪回突騎施的權柄,他對將來充滿信心,認定自己不日將登上汗位,因此才鼓起勇氣,來信向你求愛——不知沈珺小姐是否有意,遠去西域當未來突騎施的汗妃呢……阿珺?你聽見了嗎?”

沈珺慢慢掃了一眼書信,目光落回沈槐臉上時,竟是出奇的鎮靜安詳:“哥,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梅先生,他真是好心……”

沈槐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尷尬,伶俐的口舌霎時消失殆盡,隻能期期艾艾地道:“阿珺,我也覺得這梅迎春對你一片赤忱,端的是難能可貴。況且、況且西域那邊其實蠻不錯的,我這回親自去看過,別有一番風光,你……會喜歡那裏的……”說到最後幾個字,他也覺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沈珺淺淺地笑了,她伸出手輕柔地撫摸沈槐的手背,像是在做最後的努力,又像是要再次驗證自己的命運,她低聲問:“哥哥,你真的要我離開嗎?西域很遠,阿珺去了,隻怕今生今世就再也回不來了……”

“阿珺!”沈槐顫聲輕喚,衝動地握緊沈珺的纖纖玉手,這雙手至今仍略顯粗糙,無法和周靖媛那千金小姐的雪膚冰肌相比,卻是他最熟悉的阿珺的手。從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起,他就與她攜手共對人生的苦與樂,不知不覺中,她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肉。直到這一刻沈槐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難道他的阿珺真的要離開了嗎?這無異於在割他的肉、剜他的心啊……痛,痛徹肺腑,他接連倒抽了好幾口氣,貌似堅定的決心眼看就要崩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耳邊響起一聲呼喚:“嵐哥哥……”

猶如被閃電擊中,沈槐全身的血液驟然由熱轉寒,這聲呼喚裹挾著來自地獄的恐怖氣息,使他恢複清醒,不能再猶豫彷徨了,否則就是——死!於是他放開沈珺的手,用冰冷陰森的語氣道:“阿珺,我對你說過不許再提的,你怎麽忘記了?”

沈珺低下頭,淚水終於撲簌簌地滾落,被絕望浸透的心間迷霧繚繞,她至今都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但她不想再去追究。這邊沈槐重整旗鼓,殘忍的話語又在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阿珺,既然你不反對,那這事兒就定下了。梅迎春那裏,我即刻去信回複他,你收拾收拾也趕緊動身吧。從洛陽去到庭州、碎葉,路上至少要兩個月的時間,你早點兒出發還能趕在嚴冬之前到達。梅迎春說了,他會親自去涼州接你,因此出發日期定下後,我也會寫在書信中,讓他提前到涼州去等你。”

沈珺茫然地點了點頭,她的人生從此失去了全部意義,今後會怎麽樣真的已經無所謂了。她隻是習慣性地遵循著沈槐的安排,聽他的吩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沈珺在心中默念這句她從小銘記的話,她是可以為他去死的啊,但顯然他並不希望、也不需要。那麽就讓阿珺用所剩不多的時間,再為她的“嵐哥哥”做一些什麽,隻要能讓他開心就足夠了。

抬起頭,沈珺再度細細端詳沈槐的臉龐,這個她愛了一生一世的人啊,現在他不要她了,拋棄她了,她的眼中止不住地落下淚,嘴角卻牽出一抹笑意:“哥,阿珺走了以後,你會想我嗎?”

沈槐的眼圈也紅了,訕訕地道:“當然,我當然會想你,我的阿珺……”他定了定神,“不過,你我各自都能有好的姻緣,九泉之下的親人們也會為我們高興。阿珺,你是個難得的好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這天和次日的夜裏,洛陽城內秋風呼嘯不絕,第三天清晨早起的百姓開啟門戶時,發現厚厚的黃葉已鋪滿街麵。就在這個清晨,尚賢坊後的一條僻靜街巷裏駛出小小一駕馬車,車輪輾在黃葉之上,悄然無聲。長空高渺寧靜,不露聲色地俯瞰世間悲歡離合,今日它的目光掠過這一片孤單身影時,竟也流露出淡淡的疼惜和傷慟。風過時黃葉漫天飛舞,風止,葉落,空餘一地淒涼,寂寞的背影已經消失,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

碎葉大捷後的第五天,烏質勒就匆匆趕回庭州。這次他輕身簡行,隻帶了小兒子遮弩和一百名輕騎兵,大兒子娑葛、哈斯勒爾將軍則率部留下坐鎮碎葉。按理說烏質勒剛剛奪取碎葉,爭得突騎施的汗位,應該在碎葉好好地整頓局麵,安定人心,但他實在牽掛庭州的種種事端,必須親自回來處理。當然,烏質勒取勝之初就將碎葉原敕鐸的勢力消滅殆盡,東突厥礙於大周的威懾也不敢輕舉妄動,他離開碎葉基本還是放心的。

騎兵隊在沙陀磧上一路飛沙揚土,躍馬疾奔,和著八月末已變得十分淩厲的西北風,卷起遍野黃沙,直令天光失色。經過連續幾天的急行軍,這天午後,烏質勒的騎兵隊奔馳到了沙陀磧的東沿。烏質勒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隔著灰黃的漫天沙霧,隱隱約約地看到沙漠邊緣等候著一小支人馬。

烏質勒心中壓抑不住地狂喜,來的路上他就收到庭州刺史崔大人發來恭賀勝利的信息,並表示要親自到沙陀磧來迎接。此刻一望,那小支人馬隊前威風凜凜的緋袍官員,不是崔興又是誰?烏質勒不禁高聲叱喝,**“墨風”心領神會,如離弦之箭般向前,轉眼便來到了大周軍隊的麵前。

兩人一照麵,崔興和烏質勒同時縱身下馬,烏質勒作勢躬身,被崔興一把握住雙手,用力緊攥:“烏質勒王子,啊,不,應該是可汗了!崔興恭賀烏質勒可汗凱旋!”

烏質勒喜得臉膛通紅,聲如洪鍾地回道:“這次勝利多虧了崔大人鼎力相助,烏質勒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崔興笑道:“可汗,本官已上書朝廷,為你請功。相信天朝對可汗的授封不日即可到達,到時候可汗與我就是同朝為官了。崔興還指望著能與可汗通力合作,共同振興北線商路,為碎葉至庭州一線謀求安定與繁榮!”

烏質勒正色:“請崔大人放心,此乃烏質勒多年之夙願,今後必將全力以赴。”

“好啊!好啊!”崔興連連點頭,突然狡黠一笑,“可汗,今日之勝,你可不能忘了另一位大功臣!”

烏質勒愣了愣:“另一位大功臣?”

“是啊,他也來迎候可汗了……”崔興抬起右手,烏質勒順勢望去,突然驚喜地大叫起來:“從英!你也來了!”

片刻之後,崔興率眾先行離開。遮弩終於見到了神往已久的大英雄袁從英,開心得手舞足蹈,隨後也被父親命令帶領騎兵隊回乾門邸店。熱鬧了一小會兒的沙陀磧東沿,再度陷入亙古不變的蒼莽寂靜,隻剩下烏質勒和袁從英兩騎並肩。沙海無垠,與夕陽的金色餘暉在地的另一端相連,他們緩步慢行,很久都不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烏質勒首先打破沉默,他仰首蒼穹,長聲慨歎:“從英,你可知道,按突騎施人的說法,沙漠是會歌詠的。就像此刻,當你我靜息凝神,亦能聽到絲絲縷縷的天籟,據說那是我們的祖先來自天上的呼喚,時刻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來處,要記住歸去的路。”

袁從英沒有回答,隻極目眺望著長空,突然他雙眉一聳,壓低聲音喚:“可汗!”

烏質勒應聲搭箭,幾乎與此同時,伴著弓弦的振動,頭頂劃過一道淒厲的長鳴,一隻羽翼漆黑的蒼鷹翻騰著自半空墜落!烏質勒收回神弓,微笑著向袁從英點頭:“我們的合作總能如此完美。”

袁從英亦淡淡一笑。烏質勒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黝黑鋥亮的長弓上,會意道:“我還是頭一次在從英麵前使這把弓吧?嗬嗬,距你在黃河邊的客棧裏拉開烏質勒的這把神弓,竟已時隔大半載了。”

袁從英抱拳:“冒犯了。”

“不知者不罪嘛。”烏質勒豪爽地擺擺手,又拍拍“墨風”烏亮的脊背,“記不記得,你還騎過這匹坐騎呢。”望定袁從英,他語含深意,“這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拉突騎施可汗的弓,騎可汗的馬,除非在我死後,我的繼位者才能將它們接過去!”

袁從英皺眉:“可汗……”

“從英!”烏質勒打斷他的話,“今天我提起這些不為別的,隻想說明你我早就結下不解之緣。哦,我在回程收到繆年的來信,現在就你我二人,烏質勒想借此機會,與從英談幾句心裏話。”

袁從英也直視烏質勒,誠摯回答:“可汗,正好從英也有些心裏話想說。”

烏質勒親切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這家夥啊,傷勢根本沒有痊愈就急著離開弓曳。如此拚命,無非是為了趁我不在庭州的時候,徹查庭州殺童祭祀案的真相。烏質勒絕非不知好歹之人,你不想叫我為難,更不想讓突騎施與大周剛剛獲得轉機的關係再度蒙憂,烏質勒懂得從英的這份苦心,隻可恨繆年的所作所為太過分,真真叫烏質勒難堪至極。”

袁從英沉著地道:“可汗不必太自責,從英知道,大運寺住持帶著百姓去尋仇的那個夜晚,如果不是可汗恰好從王妃那裏得知了此事,趕去裴家製止,我與裴素雲已然葬身於火海了,而王妃的計劃也不會就此功敗垂成。”

烏質勒連連搖頭,長歎一聲道:“繆年與我雖成親二十多年,但由於種種原因聚少離多,她原先在做的事情其實我也並不十分清楚。這次她來庭州,我本意是為了闔家團聚,同時也讓她助我一臂之力,哪想到她越俎代庖,意欲以她在吐蕃掌控的古怪教派來此地發展勢力,結果伊都幹就成了她最大的障礙。唉,她也知道那些事情傷天害理,我又多次提醒她在大周境內要慎重行事,她怕我反對,索性全瞞著我,等我知道時已經來不及了……咳!”

袁從英沉默片刻,方道:“其實我聽裴素雲說,當時是可汗趕來阻擋百姓的,就覺得事有蹊蹺。畢竟這一切太過巧合,而且當時百姓已被黃袍人煽動得群情激憤,又怎麽可能被可汗三言兩語就勸說回去呢?甚至此後都不再追究……”

烏質勒尷尬地咧了咧嘴:“不瞞從英,我得知此事時已到千鈞一發之際,剛剛來得及送走你和伊都幹。繆年當時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趕緊下令住持與我裏應外合,以巧言迷惑百姓……哦,伊都幹家後院莫名燃起的那把大火也適時幫了點兒忙,才算把百姓們重新騙走。後來繆年又命大運寺搞出更多稀奇古怪的說法,讓百姓沉迷其中,終於使他們放下了向伊都幹報仇的心。”

靜默片刻,烏質勒又道:“從英,崔大人那裏,無論如何還是要麻煩你多加周旋。”

袁從英點頭:“可汗,關於庭州這裏的善後事宜,我已與王妃做過商討。隻是,烏克多哈的嬰兒無辜喪命,卻又該如何處置呢?”

烏質勒頓時麵紅耳赤:“這、這……哎呀!你看這事兒鬧的,實在叫人汗顏!從英你說呢?烏克多哈我們還有用,不如就先瞞著他?”

袁從英陰沉著臉,許久不說話。烏質勒躊躇再三,提議道:“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另外再去尋個嬰兒,就當是他的孩子好好撫養,其實……也差不多的。烏克多哈要是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唯一的念想都沒有了,對他未嚐不是個巨大的打擊,所以我覺得還是繼續隱瞞真相比較好。”

袁從英猛抬起頭,盯著烏質勒一字一句地道:“對烏克多哈,我們起先是脅迫他,然後殘害他唯一的骨肉,現在,還要欺騙他!”

烏質勒臉上掛不住,厲聲道:“從英!這事與你無關,都算在我烏質勒身上,行了吧?”

袁從英將牙關咬得“咯吱”直響。兩人相互死盯片刻,袁從英才收回目光,低聲道:“與可汗有關就與我有關,此事我們今後再議吧。”

烏質勒長籲口氣,稍微放鬆了神色:“烏克多哈孩子的事情,確實是個誤會。繆年也為此後悔不迭,恰恰也因為這個,她才會那麽痛快地接受你所提出的全部要求。”

袁從英銳利的眼神再度掃過烏質勒的臉,對方麵不改色,繼續泰然自若地說著:“從英,繆年在給我的信中詳述了你的建議,我覺得很妥當。這次急著趕回庭州,我更會親自督促,你可通報崔大人從速行事。”

袁從英這才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拖了。今天晚上我就去麵見崔大人,請他連夜派官兵查封大運寺,抓捕寺內所有人等,隻要經查與本案有關的,一律綁至城門前示眾。官府將把他們的全部罪行公告給庭州百姓,這樣一來可以洗刷裴素雲的冤屈,二來亦能讓百姓們了解他們被蒙蔽的整個經過。我想,大運寺從住持到手下這些人,必定會被憤怒的百姓生吞活剝!當然,這也是他們應得的!”

烏質勒大義凜然地表示:“沒問題!如此甚好,這幫家夥犯下如此殘忍的罪行,大周官府怎樣處置都不為過,我烏質勒絕不袒護!”

“那麽王妃……”

“這次我來就將她帶回碎葉,從此再不讓她自行其是!”

袁從英緊跟著道:“可汗,我與王妃談的可是從此再不入中原,不回庭州!”

烏質勒的臉色稍變了變,隨即便露出坦**的笑容:“突騎施的領地乃是碎葉,作為突騎施的汗妃,繆年今後除了碎葉,哪裏都不會去的。”

袁從英向烏質勒抱了抱拳,烏質勒看著他微笑:“從英,你作為我烏質勒的大將軍,今後是不是也應該以碎葉為家了?”

袁從英一愣:“可汗,我……”

烏質勒不容他往下說,就揮舞著大手揚聲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伊都幹!這有何難?把伊都幹一起帶去碎葉就好了嘛。何況你的身體尚未複原,有伊都幹在身邊,她也可以隨時照料,這樣我都能更放心些。”

袁從英仰首望向西沉的落日,很久都沒有說話。一陣比一陣狂烈的秋風卷起遍野的黃沙,將血紅色的晚霞打碎成片片殘英。烏質勒絲毫不懼凜冽的風沙,一雙虎目卻不免被這淒豔刺得灼痛,他等待良久,終於忍耐不住,拉長聲音問:“從英,莫非你還有什麽作難之處嗎?”

袁從英回過頭來望定烏質勒,沉著地道:“可汗,袁從英是說到做到的人。對曾經有過的許諾,隻要我有一息尚存,就會不折不扣地完成。這一點,還請可汗盡管放心!”

烏質勒用力點頭:“當然!我了解你,更信任你!所以從英,我才希望你能對我真正地開誠布公。”

淡抹笑意轉瞬即逝,袁從英的麵孔剛顯疏朗,隨即又罩上厚厚的陰雲:落寞、惆悵,和無盡的感傷在這一刻再也掩飾不住,正如眼前那輪就要被黑夜吞噬的落日,仍在拚力向灰黃的沙海吐出泣血般的炙輝,就這樣沉淪,終歸還是不甘心的吧……他閉了閉眼睛,才有些艱難地說道:“可汗,我有一個請求。”

烏質勒挑起眉毛,詢問的目光顯得十分親切,袁從英不看他,倒像是在自言自語:“在我為可汗的霸業效力之前,從英還有一個心願,期望可汗成全……”他抬起頭,“我想回中原一趟。”

“我知道。”袁從英的聲音很平靜,在漫天風沙裏**起空洞的回聲。

烏質勒悚然質問:“那你為什麽還要回去?現在朝廷當你死了,你在西域既能保得平安,更能大展宏圖,為何又跑去趟那攤渾水?”頓了頓,又忍不住夾槍帶棒地道,“當然,從英畢竟曾是天朝的正三品大將軍,落到今天要委身於突騎施旗下,心中不情願也理所當然。莫非從英真的還想去朝廷一證清白?甚而論功求賞?”

袁從英低聲重複:“一證清白……論功求賞……”微微搖頭,眼底苦澀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嘲諷。

暮色更深,沙陀磧上寒氣四溢,隻聽他從容不迫地回答:“可汗,您怎樣認為都行。然而從英想回中原,絕不是為了你所說的這些,卻……隻是人之常情。可汗容我了了這個心願,也好從此心無掛礙,為可汗死心塌地,難道不好嗎?我隻說一句話給可汗:從英這次去過了,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踏進玉門關!”

烏質勒緊蹙雙眉,眼中光華閃爍不定,少頃,他斷然道:“好吧,既然從英這麽說了,烏質勒絕不阻擋。不論你要何時動身,去多長時間,都行!隻是,大周朝廷上頭波詭雲譎、情勢複雜,從英還要多加小心。”

“多謝可汗!”袁從英重重抱拳,隨即又道,“我想碎葉初定,目下可汗最要緊的還是安定局麵,鞏固統治,不宜倉促他顧,以免內外之敵乘虛而入。況且冬季將至,西域各部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行軍作戰,所以我正好利用這個時機返回中原……一來一去大約三至四個月,我想過幾天就動身的話,應該能趕在明年元月之前回來。”

烏質勒詫異道:“過幾天就動身?從英,你不要命啦?這怎麽能行?別告訴我你成了神仙,這麽快就重傷痊愈,還能行程幾萬裏長途跋涉?”

“行的。”

烏質勒無奈:“好吧,別的我都不管,總之明年元月前,你必須回到這裏。”

袁從英鎮重回答:“可汗,明年元月我將直抵碎葉。”

兩雙視線淩厲交錯,烏質勒的腦海中猛然浮現少年時跟隨老可汗獵鷹的情景。高傲的雄鷹被射傷俘獲後,竟以爪牙啄咬羽翼、以岩石磨礪尖隼,直至鮮血淋漓、筋骨折斷而死。烏質勒從此便知,鷹是不可能征服的。

“但是我一定會收服你的,袁從英!”

“從英,還有件事要與你談!”烏質勒大聲說。

“什麽事,可汗?”袁從英亦高聲作答。

烏質勒雙腿一夾,“墨風”往前躍衝,輕輕鬆鬆擋在袁從英的坐騎前麵。

“籲!”袁從英敏捷地勒住韁繩,微笑地注視著烏質勒。

烏質勒反而遲疑起來,臉上不經意中似乎有些發紅,他吞吞吐吐地說:“這事兒……最近我一直在心裏翻來覆去,是……關於沈珺……”

“沈珺?”袁從英始料未及,真正大吃一驚。

“咳、咳。”烏質勒大聲地清了清喉嚨,臉孔更紅了,“是……沈珺。從英,其實我本來已打算近期入玉門關的,就是為了沈珺。不過現在,既然你要回中原,我倒想先與你商議商議。”

五天之後,裴素雲一行的兩駕馬車,在午後時分平安穿越布川沼澤,回到了庭州城裏。馬車駛過城門口時,隻見黑壓壓的人群圍在空地上,中央依稀可見高高搭起的木架。阿威回頭對車內嚷:“伊都幹快看,那上頭吊著大運寺的壞蛋呢!”

裴素雲掀開車簾,人群簇擁得非常密集,喧嘩而激憤,他們離得太遠,幾乎看不見什麽。她輕聲問:“官府會怎麽處置這些人?”

阿威高聲回答:“聽說是先示眾三天,三日之後,官兵撤下,就任由百姓將他們抽筋剝皮!今天是最後一天,等太陽落山官兵就要撤,所以大家都在這裏候著呢。我估摸啊,等官兵一走,不下半個時辰,這些人就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咯!哈斯勒爾來接我們的時候就說,那大運寺已經讓人又燒又砸,成了一片廢墟了!”

裴素雲點點頭,又將車簾放下。阿月兒和安兒同在另一駕車裏,裴素雲就抱著哈比比獨自而坐,她的心情與一個多月前逃往弓曳時迥然而異,那時有多麽絕望無措,現在就有多麽喜悅急迫,而所有種種都是因為他……一想起他,裴素雲的心中就湧起既甜蜜又酸楚的滋味,隻不過分別了十來天,思念就已讓她不勝負荷,連弓曳的美景都無法使她平息下來。好在一切終於過去,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可為什麽他沒有親自出城來接呢?當裴素雲發現隻有哈斯勒爾等在布川沼澤這側時,立刻感到不可抑製的失望,還有——不安。雖然哈斯勒爾一再聲明袁將軍很好,裴素雲仍然心急如焚。她是多麽想見到他,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須親眼看見他,隻有那雙清朗鎮定的目光,才能讓她紛亂的心緒安寧下來,她渴望著能立刻投入他的懷抱,盡情感受那溫暖美好的氣息,他的氣息,真好似能滋養她的整個身心……

“到家了!”隨著阿威開心的叫聲,馬車停在裴家小院外,阿月兒和安兒歡呼雀躍地直衝進去。裴素雲按了按胸口,抱起哈比比緩步走入院中。她有些恍惚,這個她從小生長、熟悉的地方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又說不清楚是什麽。懷裏的哈比比忽然“喵嗚”叫起,裴素雲雙手一鬆,黑貓柔軟地躍下泥地,短短的一瞬,她似乎有些魂飛魄散,隨即在她的眼裏心裏,便隻有麵前的這個人,再無其他了。

裴素雲不回答,隻管一遍遍地端詳他:雖然一貫的疲倦並未消退,氣色倒還算好……

袁從英稍等了片刻,才微笑著問:“看夠了沒有?”

裴素雲垂下眼瞼:“你沒有來接我們,我都擔心死了。”

“擔心什麽?”

裴素雲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天氣涼得太快,你受不得風寒,擔心你的衣服不夠……不過看著還好,手是暖的。”

“就為了這個?”袁從英的眼裏滿是戲謔,“等你回家的工夫裏我可一直在幹活,手當然暖,你再往身上摸摸,還有汗呢……”

裴素雲剛抿嘴一樂,馬上又緊張地問:“幹活?幹什麽活?都說了你不能勞累的,怎麽又不聽……”

話未說完,袁從英已牽起她的手朝後院走,說道:“來吧,來看看你的傑作。”

兩人繞進後院,阿月兒和安兒正衝著冬青樹林的遺址發呆。見到裴素雲過來,安兒嘟嘟囔囔地喊著“娘、娘”,抱著她的腿直晃,顯然是要表達困惑和不滿。

裴素雲蹙起秀眉,打量著眼前這片新出現的空地,除了最外圍的雲杉依舊高高挺立,原來的矮沙冬青林已蹤跡全無,隻餘一大片平整的黑土。她悠悠地歎了口氣,全燒盡了也好,反正也沒有用處了……

突然,裴素雲意識到了什麽,與袁從英相牽的手情不自禁地越握越緊,因為她剛剛發現,在雲杉樹的裏麵,新搭起座一人來高的木籬笆,將整片空地圍得嚴嚴實實,隻在靠近後院的這側,開了扇小小的柵欄門。那片黑土上也並非一無所有,而是間隔著豎立起若幹樹苗纖細的枝幹,她聽到身邊的人在輕聲說:“我怕秋天栽樹難活,就隻種了些榆樹和白臘,等明年開春再種些別的。裏麵的土全都翻過了,你要喜歡,靠院子的地方還可以種些花。”

裴素雲又驚又喜地抬頭看他:“你、你還會這些?”

袁從英淡淡地回答:“我也不太懂,隻不過曾經看人做過。主要是你這個地方既然已經毀了,就幹脆種上些別的,好看也安全。”輕籲口氣,他又道,“現在就算是神仙來,也找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跡了。”

裴素雲無言,她當然懂得他的良苦用心,更明白自己應該感激欣喜,但不知為何她的眼睛又是澀澀脹脹,好像千轉百回的情愫就要噴湧而出。袁從英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頭:“咱們回屋去吧。”

在屋子的後牆前,裴素雲停下腳步,終於明白自己所感覺的異樣是什麽了,原來整所房子的外牆都被重新刷過一遍,看上去幹淨整齊。她憶起烏質勒去弓曳時提到過,屋子的後牆被火熏黑……她想說些什麽,腦子裏卻一片空白,隻好任由袁從英引著自己,踏進房門。

裴素雲朝屋子四周慢慢看了一遍,確實不如鏡池那樣深湛醇厚,但也因此不那麽令人憂傷,這藍色明淨安寧,更像窗外舒爽的秋日天空。

她向他微笑:“去那邊榻上躺著。”

“幹什麽?”

“我要給你作法。”

袁從英依言走到榻邊躺下來,裴素雲把神案上的熏香爐點起,神秘淡雅的幽香很快充滿整個房間。袁從英看著裴素雲坐到自己身邊,故意瞅了瞅她空著的兩手:“今天沒有毒藥給我喝?”

“你渴了?”

“不是,我以為你折騰我都是成套的做法,先是異香,然後毒藥……”

“誰要折騰你了,就是幫你解解乏。”裴素雲微嗔,探手到他的懷裏,摸出小銀藥盒。打開盒蓋一看,她的臉色變了,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輕歎一聲,撫著他的額頭道:“今天就別再吃這東西了。”

“嗯,有你在就不用。”

對麵的窗戶敞開著,又是日落時分,太陽也恰恰懸在天山的山巔上,與雪峰不過寸把之遙。唯有深秋的天氣,比他頭一次來到這裏看病時更淒寒些。透明澄澈的碧空中,這輪紅日豔而無光,被染成血色的冰峰不露暖意,反而愈顯孤絕。

袁從英緊握裴素雲的手,將它擱在自己的身上。有很多必須說的話,整理了好幾天的思緒,現在他卻無意開口,隻想就這樣與她在一起,看著時光在眼前流轉更迭,白晝沉入黑夜。既然生命總要無可挽回地離去,為什麽還要打碎此刻的寧靜,多麽難得的寧靜,就讓一切都隨它去吧……他閉上眼睛,在生死邊緣掙紮的痛苦,立刻無比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劇痛尖銳地刺入五髒六腑,隨即席卷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從英?”裴素雲在他耳邊關切地輕喚。

“嗯……”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睜開眼睛對她微笑,“我好像睡著了?”

裴素雲歎息:“你太累了,何苦急著幹那些活?”

袁從英坐起身來摟住她:“幹這些活不算什麽,對我來說比猜謎容易多了。再說……”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剛回來時,滿院滿屋子都是被人搜過的痕跡,我看著也很不舒服,索性就徹底收拾幹淨。”

“搜?”裴素雲輕輕應道,並不顯得很意外。

袁從英皺起眉頭,完全恢複了平常的神色,他帶著一絲冷笑問:“你在城門口看見那些人了?”

裴素雲點了點頭。

袁從英繼續道:“烏質勒和繆年在前天一早就離開庭州,去碎葉了。留在這裏看自己的人被百姓詛咒叱罵,他們的臉上也實在過不去。”

“這隻是表麵上的說法,何況利用我把你趕離這裏,甚至逼你進入弓曳,也不是繆年一個人能做到的。”

裴素雲大吃一驚:“不單單是王妃?那還有誰……”她慌亂地垂下眼瞼,不敢再看袁從英寒光閃耀的眼神。

“還能有誰?”袁從英沉吟片刻,才道,“我與烏質勒在這件事上心照不宣,才換得他帶上全部親信撤出庭州,並且答應永不返回。隻有這樣,庭州才是真正安全的,我也才放心讓你和安兒回來。”他握了握裴素雲的手,“明天我就帶你去見見新上任的庭州刺史崔興大人,今後還要仰仗他多照顧你們。崔大人很有能力,為人也正直可靠,我相信他。”

裴素雲垂首不語,她的心被隱約不祥的預感攥牢,似乎就要大難臨頭,但她咬緊牙關不去打攪袁從英,不向他提問,隻等著他慢慢說下去。

袁從英果然又開口了,一如既往地清晰果決:“烏質勒確實是在最後關頭才得知繆年的計劃,但當時他既然還來得及送走我們,就必然也能給我們安排一個躲藏之所,甚至完全可以讓繆年吩咐大運寺住持將百姓騙走,當時那些百姓對住持是深信不疑的。可他是怎麽做的呢?他卻利用那千鈞一發的緊張局麵,逼迫著你離開家,進而逃往弓曳,他不想害死我們是沒錯,但他的居心同樣險惡!”

裴素雲止不住渾身顫抖,袁從英將她牢牢地摟在懷中,在她耳邊說:“不要擔心,我已把這些問題都解決了。烏質勒想要從你這裏得到的,無非是兩樣,一是弓曳背後的金山秘徑,本來他進攻碎葉受挫,就想利用金山秘徑迂回,但現在我已設法讓他明白,金山秘徑確實失傳,再說他既然成功奪得碎葉,弓曳的秘密對他就沒什麽意義了。”說到這裏,他輕輕拍了拍裴素雲纖弱的肩膀,“可憐的女巫,裴冠給你們家族留下的秘密太多了,招致各種人物窺伺,真是夠你受的……”

“至於烏質勒想發掘的另一個秘密,也就是他們搜這裏的目的,我想你也很清楚,”袁從英托起裴素雲的下巴,注視著裴素雲的眼睛,“你能告訴我嗎?”

“伊柏泰,還是為了伊柏泰,”裴素雲囈語般地喃喃著,“哪怕沉入沙底,他們也不肯放過我……”她的眼睛越睜越大,裏麵空無一物。

袁從英將她的臉貼在胸前:“素雲,自我生還以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是如何從埋沒的伊柏泰裏逃出來的。現在我就說給你聽,今生今世隻說這一次。”

錐心刺骨的傷慟讓他們緊緊相偎,就連最堅強的靈魂,也不能獨自麵對如此慘痛的回憶,那既是他的、也是她的——最深最深的恐懼。

又一陣猛烈的震顫從身體下傳來,緊接著震動連續不斷越來越強,台階下麵傳來悶悶的轟隆聲,似乎伊柏泰的地下監獄正在沙海底下翻騰起伏。袁從英完全無力起身,隻能艱難地挪到台階旁,剛想看看下麵發生了什麽,突然,整個地麵就在他的眼前和身邊紛紛塌陷!他本能地翻滾,想避開沉陷的區域,但是地下的巨響變得震耳欲聾,堅固的堡壘亦開始不停地搖晃!

袁從英剛來得及撲上堵在台階口的大石塊,堡壘就開始歪斜著沉陷。他昏亂的頭腦中終於意識到,必定是搭建起地下監獄的橫梁木樁被大火燒盡,伊柏泰的地下早被挖空,地麵全靠這些木架支撐,如今所有的支撐毀於一旦,黃沙像海水般流向凹陷的區域,而他,亦將隨著地上的一切沒入寂寂沙野。

當他伏在石塊上隨之下陷時,確有那麽短短的一瞬,他想到放棄,真的太累了,生命似已完全成了負擔。但是一抹金光刺入模糊的視線,生生將他從麻木中喚醒。他看見了什麽?一枚小小的五星神符,就嵌在剛才被他撞破的泥壁上。就在全部堡壘傾倒、磚石台階斷裂的刹那,顫抖的手將神符按下,袁從英拚盡最後的力氣,躍入新敞開的岩洞口。

他又昏迷過去,當他再次醒來時,身後的洞口已被沙土填得密無縫隙。周遭充塞著無邊無際的黑暗,真正的死亡也不過如此吧,也許還比不上他此刻所感到的絕望和恐懼……正是這樣的絕望和恐懼驅使著他,不顧一切地往前爬去,與其說是求生,不如說是在求死!一會兒他失去知覺,一會兒醒轉又繼續前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堅持了多長時間,直到發現周圍清風習習,黑暗中還有奇異的光彩熠熠生輝。起初他還以為隻是幻覺,但暗道的前方真的有新風和亮光,他爬著爬著,鼻子裏已能聞到風卷黃沙的氣息,透過眼前變幻的血色,暗道中的一切也越來越清晰……

袁從英停止了敘述,一直伏在他懷中的裴素雲抬起頭,輕撫著他冰冷的麵頰,用最溫柔的語調說:“別怕,別怕,都過去了……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他低下頭,對她微微一笑:“是的,都過去了。不過,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這個洞口的旁邊是大塊的岩石和幾株胡楊,擋住了常年吹拂的黃沙,使洞口沒有被完全遮蔽。他向上爬去,在靠近洞口的內側,他看見了一具白骨。那骷髏麵朝外,擺著奇怪的姿勢,一柄鏽損的長刀扔在旁邊,仿佛是在挖掘逃生的最後關頭失去了力量,就死在離光明一步之遙的地方。這具骷髏想必已有很多年,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腐朽成灰,唯有齒間咬著一塊東西,燦爛金光映入袁從英昏沉的頭腦,至今記憶猶新。

“那個人就是藺天機吧?”

“是的。”裴素雲點了點頭,十分平靜地回答,“伊柏泰終於完工的時候,所有的建造工人都被藺天機殺害了,最後一步便是由他親自檢查全部的機關和暗道。因為五星神符的機關設計,隻能從外麵開啟,所以當他進入通往金礦的暗道時,就讓我在外麵等候。”

“可你沒有幫他開啟機關,卻用泥土將整個神符封死了。”

裴素雲沉默著,袁從英將她摟得更緊:“台階上的泥壁其實不是為了封堵風道,而是掩蓋這個神符的……唯一沒有圖案的神符,就像你家裏放置的這個,一模一樣。”

兩人一齊將目光投向神案,在黃昏的黯色中,五星神符越發顯得光彩奪目。裴素雲的話音再度響起:“風、火、水、土四神符,分別對應五星的四個角,而五星尖端的那個角,代表的是——金,沒有圖案。”

袁從英點頭:“我猜到了,當時我就是按在了尖端的角上,才打開了機關。”

裴素雲微笑:“早說你聰明,偏要叫別人以為你笨。嗯……沒有圖案的神符指向密布金沙的礦道,那才是伊柏泰裏真正的秘密。”

裴冠在沙陀磧中探查到稀有的金礦後,便設計了整個伊柏泰的地下構造,目的就是要建立一座完全封閉獨立的冶礦場所,並讓其與沙陀磧下縱橫的暗河水道相連,形成秘密的運輸路徑,可以將開采和淘煉出的黃金,神不知鬼不覺地運送出去。在伊柏泰的一端,也就是五座堡壘的尖角,那座最小的堡壘下方,才有直通金礦的暗道入口。另外四座大堡壘既作為通風之用,同時也蒙蔽外來者,所以五座堡壘中唯有最小的一座沒有門。裴冠從最初就設想了利用囚犯來淘冶金沙的方法,對外始終都宣稱伊柏泰隻是座監獄。

伊柏泰曆時幾代剛剛建成,隨後裴夢鶴就被藺天機害死,藺天機不久又死於裴素雲之手。由於裴素雲不肯將伊柏泰真正的秘密透露給錢歸南,他始終一知半解。雖然找來呂嘉這樣的冶煉高手,卻隻能讓他管理地下監獄,打造精鋼兵刃、充當土匪來賺些昧心的錢財,直至與突厥定下利用暗河攻襲庭州的計策,都隻不過是繞著外圍打轉轉,從未深入伊柏泰的秘密核心。

裴素雲的嘴角勾起冷冽如冰的笑意:“藺天機其實比誰都膽小,怕死怕到極點。當他發現我要害死他時,就已經嚇癱了,哪裏能像你那樣勇敢求生?”

“嗯,可是他後來畢竟挖通了向地麵的出口,為什麽不逃出去呢?”

裴素雲的笑容更加狠絕:“我求了錢歸南,讓他派兵在伊柏泰周圍數裏的地方施放死獸的屍體,引來成群的野狼。整整一個月,伊柏泰周圍野狼密布,任何活物都逃不脫狼口。說實話這隻是以防萬一,我還真沒想到,藺天機居然挖到了地麵。不過……當他發現自己出去也是一死的時候,他該有多麽絕望啊。”她笑著說完這話,淚水成串地淌下,隨即便撲在袁從英的懷中放聲痛哭。

裴夢鶴死後,整整十年她都隻是無聲地落淚,今天,她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隨著淚水奔流而出,裴素雲感到壓在身上的重負正在土崩瓦解。每一聲悲泣、每一滴淚水,都在滌**她的心靈,最最重要的是,那雙擁抱著她的有力臂膀,令她體驗到至為真實的依靠。哭聲漸漸低落,過去的一切都已遠離,所有的秘密、真相,現在看來都那樣虛無,隻有身邊的這個人,才是她在世間最珍貴的擁有。裴素雲不再悲哀,她開始浮想聯翩,今後要怎樣照顧好他,這才是她最應該想的。天氣涼了,要趕緊給他做幾身冬衣;他的身體還很不好,不過沒關係,她有許許多多的辦法幫他調理,他會好起來的,一個秋冬不夠,還有春夏,還有明年……

可是,他在說什麽?走?

裴素雲瞪大眼睛:“你要走?為什麽?去哪裏?”

袁從英歎了口氣:“傻女人,我都說了三遍了……你從來不肯好好聽我說話。”

裴素雲的腦海裏嗡嗡地響成一片,袁從英按了按額頭,耐心地開始第四遍解釋:“素雲,我要回中原一趟。我想盡快出發,隻要把你們安頓好就走。也許……就在明天。”

“哦,回中原。”裴素雲有些反應過來了,“可為什麽那麽急?”

“想趕在明年元月前返回。”袁從英對她笑了笑,“我答應了烏質勒今後輔佐他,在此之前,我要先回中原了結一些事情。這些都是我們談好的條件。”

“可是……”裴素雲有太多的“可是”想說,但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幾番猶豫,她試探著問,“從英,我陪你一塊兒去好不好?你現在這樣子,一個人在寒冬臘月裏趕路,我……實在不放心。”

袁從英沒有回答,隻是搖了搖頭。

裴素雲已經很了解他的脾氣,便不再堅持,輕握著袁從英胸前的衣襟,道:“那你一定要多小心,我在這裏等你回來。”

裴素雲猛抬起頭,疑懼地望向袁從英的眼睛,他的眼神坦白而又憂傷,讓裴素雲看得直心驚:“從英,你、你不打算再回庭州了嗎?我不明白……”

他依舊沒有回答。

裴素雲真的急了:“碎葉和庭州離得不算遠,如果你不來,那我就去找你!我帶上安兒一起去!”

袁從英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

“為什麽不行?”裴素雲還是頭一次朝袁從英嚷起來,她剛剛被幸福滋潤的心突然又沉入絕望的海底,為什麽他終究要如此冷酷無情?

袁從英攥牢裴素雲的手:“素雲!我在碎葉的前途吉凶難卜,與烏質勒、繆年的關係更是錯綜複雜、處處艱險。我不想你牽涉其中,這對你是危險,對我是麻煩。你和安兒必須待在庭州,崔大人答應我全力保護你們母子,我相信他必能辦到,也隻有這樣我才能心無掛礙。”

“不,我不……”裴素雲語無倫次地還想要反駁,袁從英用最嚴厲的眼神製止了她:“素雲,這回你必須認真聽我說。繆年是個惡毒的女人,她比你想象的還要狠辣百倍。你知道她為什麽非要害死烏克多哈的孩子嗎?當時她已經害死了許多孩子,足夠陷害你了,可為何還不放過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兒,甚至連蘇拓娘子也一起滅了口?對此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我回到庭州後曾先與繆年單獨談話,她對其他罪行承認不諱,唯有在烏克多哈嬰兒這件事上含含糊糊,堅稱是一個誤會。隨後我與烏質勒見麵時,又提起了此事,他也表現得異常窘迫,而我借著烏克多哈對他霸業的重要性,一再逼迫於他,終於使烏質勒勉強吐露幾分真相。哼,這真是樁可笑可恨令人作嘔的罪行!”他撫摸著裴素雲秀麗的麵龐,繼續道,“烏質勒一向有中原心結,他非常想娶個漢人女子為妻,當初選擇繆年就是因為她身上的漢人血統。這麽多年來他們夫妻聚少離多,繆年對烏質勒既一往情深,又有很多猜忌。就在幾個月前,繆年收到烏質勒的家書,暗示說看中了一名漢人女子,想娶來做妃,繆年沒有明確反對的理由,但心中怨憤難當,便急著趕來庭州與烏質勒團聚。結果,她剛到乾門邸店,就見到了你和烏克多哈的嬰兒,還有烏質勒對你關懷備至的樣子……”

“我的天哪!”裴素雲臉色煞白,“難道王妃她、她竟然誤會我……”

袁從英冷笑:“沒錯,就是這樣。她以為你就是烏質勒信中所稱想娶的漢人女子,而那嬰兒正是你與烏質勒所生,恰恰那孩子也是胡漢混雜的相貌!”

裴素雲止不住地喃喃道:“這太荒謬了,太荒唐了,她明明知道我在等你的音訊……”

裴素雲垂下頭,淚水奪眶而出,現在她完全聽明白了,也終於懂得了他所做的一切。寂靜柔柔地降落在他們的身邊,夕陽在天藍色的四壁上畫出絢麗的光影,過了很久很久,裴素雲拭去淚水,抬眸向袁從英微笑:“從英,沒關係的,你去吧。我就在這裏,在庭州等著你,等你忙完了正事,累了、倦了,總是要回家來的……”

“素雲,我什麽都不能……”

裴素雲掩住他的口:“從英,今天你說了好多話,現在該輪到我說了。你想不想知道,天下有那麽多金子,為什麽獨獨伊柏泰的最為珍稀?”

裴冠在沙陀磧中發現金礦時,曾將一些金沙通過裴矩獻給隋煬帝。煬帝命手下最好的金匠將其製成金錠,結果發現,這金錠竟能達到世間絕無僅有的純度,遂引為至寶。隋朝不久覆滅,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洛陽宮中見到那三枚金錠時,也不禁歎為觀止。後來太宗皇帝特意頒下聖諭:如此至純至貴的黃金,不能沿襲隋名,從此命名為“大唐金”。並懸賞全天下尋訪“大唐金”的出處,凡能獻此寶者將賜予王侯爵位。然而,特立獨行的裴冠卻決定隱匿真相,他執意要將伊柏泰的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家族中,於是“大唐金”在人間再也無跡可尋。

裴素雲將袁從英從榻上拉起:“來,我給你看些東西。”

他們並肩來到神案前,暮色更深了,但黃金五星神符的光輝依舊無比絢爛。

袁從英突有所悟:“難道,這五星神符就是‘大唐金’?”

裴素雲微笑著搖頭:“所有的神符都是藺天機以伊柏泰裏采到的金沙所製,卻不是其中最純的。因此還算不得真正的‘大唐金’。不過……已經是金中翹楚了,繆年的眼光很毒,她頭一次來我這裏就發現了神符的異處,後來烏質勒將我逼離此地,也是想要在這裏搜尋‘大唐金’的蛛絲馬跡吧。”

“這才是真正的‘大唐金’,它們的質地甚至比皇宮中的金錠還要純正,是曾祖父從伊柏泰中采出的同一個金塊所製。”原來,那是一柄金釵和一枚金簪。袁從英將它們接到手中,感覺輕輕的,沒有什麽分量,其上亦無繁複的紋飾,顯得十分樸素無華。但不知為什麽,當他凝視它們的時候,那幽淡的金色卻仿佛能勾魂攝魄一般,直入他的心靈最深處。

裴素雲還在他的耳邊輕言細語:“裴冠用同一個金塊打成這兩枚金釵和金簪。他說它們比世間的一切都更純更真。他還說,從此他這一脈的子孫,男子娶親時贈妻金釵;女子嫁人時贈夫金簪,外姓之人隻有獲此二物者,才能與裴氏共享‘大唐金’的秘密。當初,爹爹命我嫁給藺天機時,就給了我這枚金簪,但我始終沒有將它贈予藺天機。其實爹爹是知道的,不過他並沒逼我。藺天機死後,我就把金釵和金簪藏在了這個神符中,此後十年再沒開啟過……”她舉起那枚金簪,微笑著問,“從英,你正缺一枚發簪,就用這個吧,好不好?”

袁從英亦微笑著回答:“好。”這金簪毫無雕飾、色澤內斂,還真是讓他很喜歡。

他看看裴素雲:“現在就換上嗎?”

裴素雲指了指窗外,柔聲道:“你瞧瞧天色都這麽晚了,我們吃點東西就休息吧。明天早上起來時,我再給你梳頭綰發。”

夜裏天氣驟然轉寒,淩厲呼嘯的狂風卷起漫天細小的雪花,原來胡天八月,真的會飛雪。然而,那緊緊相擁的兩個人感覺不到絲毫寒意,他們的胸貼著胸,腹靠著腹,人間的至剛和至柔,在炙熱的溫度中親密纏綿、難舍難分。男人盡情給予,女人傾心接納,肉體的創痛和心靈的悲苦全都消失,每一次最輕微的觸動都能將他們送入快樂的巔峰。

這一夜他們不停地愛著,這一夜他們過完人生百年。

隻因,明天又要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