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 情

對來京趕考的舉子們來說,會試是順利結束了,但接下去的漫長等待同樣萬分煎熬。考官們閱卷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然後要上報吏部和內閣審批,這一來一去地加起來,便是大半個月。又因為是欽定的製舉,最終的上榜名單還要經過聖上的核準,一旦皇帝心血**要調考卷禦覽,這發榜之日就更難確定了。考生們估計著,本次製科的張榜日至少要到一個月之後,因此凡居住在洛陽附近的,或者不願在京城遷延的考生都逐漸離開洛陽,紛紛踏上歸程。

然而蘭州太遠,一個月不夠打個來回,除非自認肯定中舉無望的,大部分的蘭州考生還是想在洛陽等到張榜之日。這幾天來,吏部選院附近的洛西老店便成了滯京蘭州考生的據點。趙銘鈺是蘭州同鄉會的會長,又兼家中富裕,出手闊綽,便在這洛西老店裏包下好幾間客房,以供同鄉生員們在此聚會,吃吃喝喝、談笑遊樂,來打發這整月等待的無聊和焦慮。

這天剛用過午飯,趙銘鈺與幾個同鄉在客房裏下棋解悶,連殺三盤趙銘鈺都是大敗,他對麵的鄭姓生員笑問:“銘鈺兄,你今天這是怎麽了,平常的棋藝可沒這麽糟糕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趙銘鈺把棋枰一推,搖頭道:“不下了,不下了,今天沒心情。”

“哎喲,銘鈺兄有什麽心事……”

鄭生話音未落,門被撞開,好幾個蘭州考生一擁而入,群情激奮地嚷著:“趙兄、鄭兄、各位……東市上有鬥雞,好玩得很,大家一起去看啊!”

“鬥雞?有趣有趣!”屋裏幾個百無聊賴的考生頓時兩眼放光,起身就往外跑。

鄭生走到門口,回頭看紋絲不動的趙銘鈺:“銘鈺兄,走啊?散散心去。”

趙銘鈺歎了口氣,擺手道:“你們去吧,我還要等人,走不開。”

其餘人等麵麵相覷,也不好強邀,便顧自離開了。

客房裏驟然安靜下來,趙銘鈺坐在桌前發呆,連房門又輕輕開啟也沒察覺,直到有人招呼:“請問,這裏可有一位趙銘鈺先生?”他才抬起頭來,驚訝地看到門口站著個陌生人。此人五十多歲的年紀,鼻直口方,一襲黑色常服掩蓋不住通身的氣宇軒昂,趙銘鈺不敢怠慢,連忙起身答話:“在下正是趙銘鈺,請問先生貴姓?找我何事?”

“敝人姓宋,自吏部選院來,想找趙先生打聽件事。”

趙銘鈺還算見多識廣,看對方的氣度便估摸肯定是個官員,但既然人家不直說,他也知趣並不追問,忙請宋先生坐下,便問:“卻不知宋先生想打聽什麽?”

宋先生不慌不忙,笑著反問:“在下方才在門外時,聽趙先生說要留在這店裏等人,可否告知所等何人呢?”

“這……”趙銘鈺麵露憂慮之色,歎息道,“小生所等的不過是位老大娘。”

“老大娘?”

“是啊,是小生一位同年的老母親。小生受人所托要照顧好她,卻不料大娘至今音訊皆無,故而十分煩悶。”

宋先生聽著眼睛一亮,追問:“趙先生所說的這位大娘可是姓何?”

“是啊!”趙銘鈺驚喜,“難道宋先生也知道……”

宋先生緊接著又問道:“如此說來,對趙先生有所囑托的這位同年,一定是楊霖吧?”

趙銘鈺瞪大眼睛,問:“宋先生怎麽知道?哦,您是從吏部選院來的。那楊霖他怎麽樣了,病情可有好轉?”

宋先生的臉色陰沉下來,慢悠悠地道:“嗯,楊霖所患的急症頗為凶險,醫治至今,仍然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隻是口口聲聲念叨著老母親何氏,還有什麽蘭州同鄉……啊,趙先生你的名字也被他在昏睡中一再提起,所以在下今天特來此處尋訪,如能找到這何氏,送她去與楊霖母子團圓,或許能有益於他的病情。”

“原來如此。”趙銘鈺連連點頭,又止不住地歎息,“宋先生,小生也想找到這位何大娘,可不巧的是,會試至今都沒見到她來,小生也為此煩惱不已。楊霖病倒,若是他母親再有個意外,那可就糟了。”

宋先生咂了口茶,問:“在下有個疑問,為何楊霖要將他的母親托付給趙先生?另外,趙先生又怎麽知道何氏會來找你呢?”

趙銘鈺略一遲疑,還是答道:“不瞞宋先生,旬月前小生曾偶遇何大娘,據她說是來京城尋找趕考的楊霖。小生是蘭州同鄉會的會長,楊霖在吏部核定考生資格時來同鄉會報到,小生便安排了他母子相會。奇怪的是,楊霖卻說當時自己身不由己,無法顧及老母,隻是囑咐老母會試過後就來找小生,並拜托小生安排好何大娘。楊霖說他考完後將設法來此與老母相會,共同等待發榜。”頓了頓,趙銘鈺攤開雙手道,“可宋先生你看,楊霖在會試中突然病倒,今天已是會試後的第五天,那何大娘也未出現。因而小生心中十分忐忑,總覺得這對母子似乎碰上了什麽大麻煩。”

宋先生沉吟道:“楊霖說他身不由己?趙先生可知其中內情?”

趙銘鈺皺起眉頭想了想,方道:“這個……我也說不好,不過似與本次製科的主考官、咱大周的宰相狄仁傑大人有些關係。”

“狄大人?”

宋先生的臉色有些嚴峻,趙銘鈺看得一凜,趕緊解釋道:“倒也不是狄大人本人,似乎是他的侍衛武官……”

“嗯。”宋先生含笑頷首,“如此還請趙先生將楊霖與何氏會麵的來龍去脈,詳細地說一說吧。”

半個多時辰後,大理寺卿宋乾大人的馬車駛離洛西老店所在的街坊,直奔城南方向而去。八月又過了幾天,洛陽城的秋意一日濃似一日。馬車跑得飛快,秋風從掀開的車簾下不停灌入,竟已有些寒氣侵骨的味道。宋乾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袍服下擺,從車窗向外望去,街衢兩旁的大樹上,微微泛黃的樹葉隨風簌簌擺動,宋乾在心中暗自歎息:“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涼了。”在大理寺就任尚未滿一年,但主管刑獄司法,各種人世間的糾葛紛爭竟比過去幾十年所看到的都要多,宋乾到現在才終於明白,狄仁傑那洞若觀火的透徹目光從何而來,也因此更從心底裏欽佩這位恩師在世事練達之餘,依然能保持一份人情。

“老爺,狄府到了。”

宋乾連忙下車。狄府的家人衛士對他十分熟悉,宋乾無須通報便可**,家人一路殷勤相陪:“宋大人,咱家三郎君回來了,老爺吩咐請您直接到二堂會麵。”宋乾加快腳步,他與狄景暉並不相識,但自去年以來也聽夠了關於這位狄三公子的種種,非常迫切地想見上一麵。

二堂之上,不像宋乾想象的那樣熱鬧歡暢,氣氛反而有些沉悶。狄仁傑坐在正中,沈槐陪坐於右首,左首一人布衣帛鞋,滿麵風塵,容貌與狄仁傑頗有幾分相似,宋乾一望便知,這就是狄景暉了。一番見禮寒暄,宋乾發現,這狄景暉果然風姿灑脫,舉手間有些不拘一格,但也彬彬有禮談吐適度,並非如傳聞中那樣桀驁不馴。他當然不知道,狄景暉已是改變了很多的。

又談了幾句閑話,狄仁傑便打發狄景暉道:“景暉,你路途勞乏先去休息吧。宋大人這邊與我還有事要談。”

“是。”狄景暉起身告辭。

狄仁傑又看著沈槐微笑:“你也先退下吧。”

沈槐抱拳,與狄景暉一起走出二堂。兩人在堂前不約而同地站住,沈槐長聲歎息:“景暉兄,咱們又見麵了!”

狄景暉拍拍沈槐的肩膀:“世事滄桑,我都沒歎氣,你歎什麽?不想在洛陽見到我啊?”

“景暉兄說笑了。”沈槐連忙賠笑,又道,“景暉兄,今晚小弟在冠京酒肆做東,為你接風洗塵,景暉兄肯賞光否?”

狄景暉一擺手:“你請的飯我是非吃不可的,不過今晚上是老爺子的家宴,咱們兄弟明晚再聚,如何?”

沈槐敲了敲腦袋:“對啊,你看我這腦子。行,那就明晚,我定要陪景暉兄一醉方休。”略一躊躇,他又沉聲道,“可惜隻能請到景暉兄一人。”

狄景暉並不答話,隻微眯起眼睛望向萬裏無雲的長空,許久才道:“洛陽的天空終究還是比不了西北邊塞的天空,我去過一次方知,那樣的高遠清明才更適合雄鷹展翅翱翔,卻並非人人都配得上的。”

沈槐低頭不語,狄景暉看了看他,微笑道:“對了,明天能不能把你那堂妹也一起請上作陪?去年除夕金城關外,多蒙她照應,我這裏還未曾道過謝呢。”

“這,”沈槐突然顯得十分窘迫,訥訥道,“阿珺她沒什麽見識,還是……”

“不方便就算了。”狄景暉忙道,“我也是隨便一說,你幫我帶個好便是。對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梅迎春讓我帶封信給你,說是私事,嗬,神神秘秘的。”

沈槐狐疑地道了聲謝,也不看就把信收起。

“袁將軍,飛鴿傳書!王子那邊來的!”阿威雙手捧著一隻白鴿,興衝衝地朝袁從英跑來。袁從英站在那片鬱鬱蔥蔥的柏樹林之後,麵向金山山脈的巍峨雄峰,正在凝神眺望。阿威的喊聲將他從沉思中喚醒,他轉過身向阿威點了點頭,接過密信,一邊展開一邊問:“阿威,你方才叫我什麽?”

“袁將軍啊!”阿威開心地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袁從英朝阿威看了一眼,淡淡地問道:“原來你一直稱我袁先生的,怎麽改口了?”

“啊?”阿威愣了愣,“這是……王子殿下的吩咐,上回他來過就改了的。怎麽了?袁將軍您是不喜歡……”

袁從英打斷他:“沒什麽,我剛注意到,隨口一問罷了。”他已匆匆瀏覽完密信的內容,欣喜的紅光驟然升起在蒼白的麵頰上,情不自禁地低聲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阿威好奇:“袁將軍,有什麽好事嗎?”

袁從英微微一笑:“是大好事……阿威,你去把馬牽來。”

“哦!”阿威剛跨出去一步,又轉了回來,“袁將軍,您要馬幹什麽?”

袁從英指了指前方的山坡:“我想騎上去看看。”

“啊?”阿威瞪大眼睛,“您……您能行嗎?”

袁從英擺擺手:“快去,把兩匹都牽來。”

阿威去牽馬了,袁從英輕輕捋了捋白鴿的羽毛,雙手往上一托,那鴿子振翅而起。袁從英目送著它直上雲霄,往鏡池的方向飛去,才拿過靠在樹幹上的一根木杖,慢慢向雜草叢生的山坡走去。自從烏質勒上回來探望過後,袁從英就不顧裴素雲的強烈反對,開始練習下地行走。因為左腿的傷勢很重,還遠未到恢複好的程度,他就讓阿威幫忙做了根木杖,每天撐著走動。幾天下來,袁從英白天幾乎已不再躺臥,行動也越來越自如了。裴素雲怨他亂逞強,賭氣不肯陪他走動,袁從英也不理她,就隻叫上阿威相伴。

“袁將軍,馬來嘍!”阿威牽著兩匹馬一溜小跑而來。這兩匹馬還是他們逃來鏡池時套在馬車上的,算不上良駒,但此刻在袁從英的眼裏,有著無法形容的親切。他上前一步,拍打著其中一匹棗紅馬的馬鬃,笑道:“好久沒騎馬了,還真挺想的。”

阿威也嘿嘿笑起來:“可不是嘛,咱騎慣馬的人還真離不開它們。不過……袁將軍,您現在就騎馬可得小心啊,到底傷得那麽重,還沒大好呢。”

“沒事。”袁從英簡短地回答,一手已經搭上馬背,阿威忙過來要扶,被他輕輕往外一推,自己屏住口氣,一咬牙便翻身上馬。

阿威在旁邊看得張大嘴巴,卻見袁從英已穩穩騎在馬背上,隻是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便神色回複如常,招呼道:“阿威,你也騎上吧。”

“是!”阿威回過神來,趕緊跳上另一匹馬,問,“袁將軍,咱們去哪裏?”

袁從英望了望柏樹林前的鏡池,湛藍的湖麵上粼粼跳動著淺金色的陽光,溫暖而靜謐,引人神往,他長籲口氣:“到後山那裏轉一轉吧。”

阿威答應著,心裏著實困惑,再一看,裴素雲白色的裙裾在鏡池邊飄動,他恍然大悟,壞笑著撥轉馬頭,袁從英已趨馬在前了。

起初他們還漫步緩行,但很快袁從英就按捺不住了,腿上用勁,馬匹被催促得越跑越快,兩人就沿著金山山脈的下部躍馬飛馳起來。跑了一陣,袁從英已全身濕透、氣喘籲籲,不得已放慢速度,舉目望向右側荒草叢生、林木如蓋的金山山脈,他高聲道:“阿威,咱們試著往上探一探吧。”

進入山坡,密密匝匝的樹木遮天蔽日,周圍頓時陰暗下來。腳下遍布亂石雜草,根本沒有道路,馬匹走得十分艱難。剛剛快跑出了一身的汗,現在猛然收幹,阿威覺得很不舒服,**的馬也步履踉蹌,他有些擔心地道:“袁將軍,您是要去哪裏?這山裏根本沒有路啊。”

袁從英勒緊韁繩,四下張望:“看樣子秘徑就是秘徑,一下子是找不出來的。”

阿威叫起來:“袁將軍,您也知道金山秘徑啊!”

袁從英漫不經心地反問:“怎麽?難道這不是人人皆知的傳說嗎?”

阿威有點兒納悶:“人人皆知?不是啊,我也是聽王子殿下說了才知道的。不過我問過伊都幹了,她肯定地說已經失傳了。”猶豫了一下,他又問,“袁將軍,是不是伊都幹把秘徑偷偷告訴您了?”

“那倒沒有,她也說早就無跡可尋了。我就是好奇而已,想自己探個究竟。”

“那個……”阿威撇了撇嘴,“自己探出金山秘徑,恐怕沒那麽容易吧。”

袁從英思忖著點頭:“也是,如此看來就算能找到,恐怕也得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的工夫吧。算了,反正現在我們即使沒有秘徑,同樣可以奪取碎葉,總有一天也必能擊潰東突厥!”

“就是!”雖然弄不太清楚袁從英話裏的含義,阿威還是很興奮地附和著。

袁從英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到木屋。推開半掩的房門,裴素雲坐在桌前,正對著燭光穿針引線。袁從英進門她就當什麽都沒聽見,頭也不抬。袁從英在門邊靠了一會兒,才道:“看來伊都幹是真的嫌棄我了。”

裴素雲把手中的衣物放下,總算抬眸掃了袁從英一眼,含譏帶諷地說:“袁將軍玩夠了?怎麽不再多騎會兒馬呀?”

袁從英搖搖頭,自己扶著牆慢慢往屋裏走,裴素雲坐不住了,疾步來到他身邊伸手去攙。兩人相擁著默默站了片刻,裴素雲把頭靠在袁從英的肩窩,悠悠歎息:“非要讓人心裏不好受……”

袁從英不回答,隻吻了吻她的額頭,裴素雲再說不出半句埋怨的話,隻好扶持著他來到榻邊坐下。

裴素雲蹲下身替袁從英脫鞋,問:“晚飯想吃什麽?有麵和粥。”

“過會兒再說吧,我現在不餓。”袁從英隨口答道,又問,“安兒吃過了?你呢?”

“阿月兒早給安兒吃好晚飯了,我等你。”裴素雲小心翼翼地幫他把左腿抬到榻上,掀起褲腳檢查著傷口,袁從英緊皺起眉頭。裴素雲看了一會兒,咬著嘴唇低聲道:“你這是何苦呢?為什麽這麽著急要騎馬……不疼嗎?”

“還好。”袁從英靠到枕上閉起了眼睛。裴素雲一時無言,隻得輕輕揉捏著他的腿,心中滿是陣陣翻湧的酸楚,眼圈不覺又紅了。良久,她聽到袁從英低低地說了句:“烏克多哈的嬰兒不見了,這事你知道嗎?”

“什麽?”裴素雲停下手上的動作,愣愣地望向袁從英。他睜開眼睛,清朗鎮定的目光凝駐在她的臉上。

“怎麽會?”她又驚又急地囁嚅道,“是誰告訴你的?”

袁從英的語氣十分平靜:“還能有誰?當然是阿威。”

裴素雲詫異地眨著眼睛:“可……可他一點兒都沒對我說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孩子不是讓蘇拓娘子抱回去了嗎?”

“蘇拓娘子死了。”

“啊?”裴素雲完全目瞪口呆了。

袁從英冷冷地道:“蘇拓娘子被發現死在庭州城北,當時她正抱著烏克多哈的孩子從你那裏趕回乾門邸店,但在她屍體邊沒有找到那孩子。”

裴素雲臉色變得煞白,不知所措地看著袁從英,他卻陰沉著臉不再說話,陷入沉思之中。過了好一會兒,他長籲了口氣,道:“我想了好幾種可能,一種是遇到普通的強人,但不搶財物光搶孩子,似乎說不太通;另一種可能是烏克多哈不願長期被我們以孩子相威脅,想法找人來奪回了自己的嬰兒;最後一種可能就是——庭州前段時間殘忍的殺童祭祀案件,恰好也把烏克多哈的嬰兒做了犧牲。”

“這、這太怪異了……也太可怕了!”裴素雲顫抖著嘴唇,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袁從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最奇怪的是,烏質勒刻意向你我隱瞞這件事。那天他來時,我無意中提起烏克多哈的嬰兒,他的樣子非常古怪,才引起我的懷疑。我這幾天來設法與阿威親近,今天縱馬馳韁時他才完全失去了警惕,把相關的實情泄露出來,看來烏質勒確實曾叮囑過他和哈斯勒爾,不許對我們提起此事。”

裴素雲打了個哆嗦。窗外,深沉的夜色已吞沒了雪山挺拔高峻的身姿,鏡池也幻化成月光下的一片朦朧清影,然而即使在這樣的寧靜安詳中,依舊有無處不在的危險正窺伺著他們……與世隔絕,真的能與世隔絕嗎?她抬起頭,淒然地問:“今天你一定要騎馬,就是為了打聽這個?”

袁從英握了握她的手:“倒也不全為這個,我確實想試試看騎馬……素雲,我打算過幾天就回庭州去。”

這下裴素雲震驚了,她不覺抬高聲音:“為什麽?你的身體根本就沒好,為什麽這麽急著回庭州?你……”

“你別急啊。”袁從英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解釋道,“今天收到烏質勒的飛鴿傳書,我們設下的離間計進展非常順利。目前東突厥王子匐俱領已經對碎葉那邊產生了嚴重的不信任,兩方的決裂指日可待。烏質勒決定要抓緊時機,盡速率部攻克碎葉,我也覺得應該速戰速決,因此明天我就會給烏質勒回信,建議他在十日內準備向碎葉發起總攻。我認為隻要指揮得當,烏質勒完全能在九月前拿下碎葉,奪取突騎施汗位!”

裴素雲愈加驚駭,口不擇言地道:“從英,你、你不是要跟烏質勒去打仗吧?你的身體絕對、絕對不行的!我不答應……”

袁從英微笑著把她攬到胸前:“我的傻女巫,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急躁了?你放心,我不會和烏質勒去打仗的,他手下那班戰將個個驍勇善戰,我現在這副樣子,去了反而給他們添亂,我還沒那麽不自量力。”

“那你還急著回庭州?”

袁從英輕撫裴素雲的麵頰:“這幾日來,天氣涼得很快,我問了阿月兒,她說庭州的秋天特別短,九月初便入冬了,到那時候再待在弓曳就會很艱苦。因此我要先回庭州,去處理些必要的事情,這樣……你與安兒、阿月兒就能盡快回家了。”

裴素雲垂睫無語,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隻管用盡全力抱緊他,好像這樣便可以與他的心貼得近些,更近些……

仿佛又過了很久,裴素雲聽到袁從英在耳邊低語:“家裏後院的火是你自己放的吧?”

裴素雲簌地挺起身來,直勾勾地瞪著袁從英。

他微微含笑:“沒有其他人進去過,並且你在離開前還回去過一次,不單單是為了去抱哈比比吧?”

裴素雲徹底沒了力氣,軟軟地倚在他的胸前,喃喃著:“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你不想讓人發現冬青林的秘密,對不對?你呀,你就不怕萬一烏質勒施救不及,把家都給燒了?”裴素雲沒有回答。他撫摸著她的秀發,少頃,又道,“我隻希望,能讓你再不用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

“從英……”她抬起蓄滿淚水的眼睛,袁從英直了直腰,搖頭歎息:“每次我們倆講話,你不是哭就是笑,要不就是……又哭又笑,我一直都弄不明白,哪有那麽多可哭可笑的事情?”

裴素雲的眼淚全給憋回去了,氣鼓鼓地嘟囔:“誰像你!鐵石心腸!”

“嗯,我都快累死了,還要讓你罵心腸硬。”他懶懶地說了一句,便又閉上眼睛。

裴素雲忙問:“吃點兒東西再睡吧?”

“不想吃。”

裴素雲無奈,捏捏他的衣服道:“那也得把這身衣裳換了再睡,你出了多少汗啊,裏裏外外全濕透了。”

袁從英仍舊懶懶的不置可否,好在裴素雲服侍他已經十分熟練,很快就替他把衣褲全部脫下,又取過方才在縫補的一套裏衣褲,輕聲道:“還好烏質勒上回帶來了你的舊衣服,說是狄景暉特意留在他那裏的。要不然我都沒衣服給你換。”

袁從英連眼皮都沒抬:“不穿,這些天晚上都不穿的。”

裴素雲哭笑不得:“前些天熱啊,再說那會兒你動彈不了,我伺候你也方便些。現在晚上涼了,還是穿上吧……”

袁從英總算把眼睛睜開了,盯著裴素雲問:“我現在能動了,你就不打算伺候我了?”

“你胡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裴素雲小聲爭辯著,心卻突然“咚咚”直跳。她想躲開他熱烈的目光,但又難以自持地向他靠近,她當然懂得這目光裏的意思。裴素雲覺得自己快要燒起來了,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他渴望,一點兒也不比他對自己的少。她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就不顧一切地撲入他的懷中。

原來,讓她向往了那麽久、憧憬得那麽苦的雪域冰峰,其實一點兒也不冷、一點兒也不遠。相反,卻是那樣的灼熱和貼近,於是她緊密包容,再也舍不得放開。當冰川匯入鏡池的時候,那泓碧波會不會也感到一絲絲疼痛呢?就像她現在所感覺的那樣,一定會的……然而又有什麽能比這真切的充實,更能讓她體會到女人所能擁有的最大幸福?

湖水深邃溫暖,終將冰川融化,從此他們水乳交融,再也不能分離。

夜又深沉,沈珺從連串的噩夢中驚醒。在夢裏,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庭放的身旁,正在忍受著他永不停歇的責罵和侮辱。這個被她稱為爹爹、將她養育成人的凶惡老者,隻是因為從小熟識,沈珺才會對他的醜惡、卑劣和刻薄習以為常,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是會在這位所謂“爹爹”帶來的巨大恐懼下輾轉反側、備嚐煎熬。阿珺二十五年生命中的絕大多數時間,是在忍耐中度過的。小時候她怎麽也弄不懂,別人家的孩子總能體嚐到父母的疼愛,為什麽自己的爹爹卻對她百般折磨、肆意打罵,怎麽也看不順眼,但後來她漸漸習慣並接受了這一切。沈珺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命,雖然不能說很幸運,但至少她還有沈槐,他就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和溫暖,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去年除夕夜的突變使沈珺終於擺脫了沈庭放,並讓她來到了洛陽,陪伴在她朝思暮想的沈槐身邊。她原本天真地以為,生活就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對未來她沒有奢求,隻想將自己的所有交托給她最愛的人,便心滿意足了。然而這半年多以來所發生的一切,卻有些事與願違。以前即使相隔遙遠的時候,她都能覺得自己的心與沈槐息息相關,現在哪怕日日見麵、夜夜共枕,她卻發現他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一天比一天變得陌生……最可怕的是,她對這樣的變化沒有絲毫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等待最終的不幸降臨,將哪怕最微薄的希望擊得粉碎。

沈珺從榻上撐起身,輕輕擦去臉上冰涼的淚跡。潔白的月光映透窗紙,在榻前淡抹清痕,就如今夜的她一般寂寞。自從上次午後的長談,沈槐又是好幾天沒照麵了,每夜兩名千牛衛士住進西廂擔任守衛,讓沈珺覺得自己完全像個囚犯。是為情所困的囚犯嗎?對此沈珺倒是心甘情願,但讓她感到可怕的是,她現在已經弄不太清楚,這份情的出路究竟在哪裏……唉,今夜隻怕又是無眠了,她木木地伸腿下榻,想打開窗透透氣,卻突然發現臥房通往正廳的布簾下,瀉出暗紅色的燭光。

沈珺差點兒驚呼出聲,沈槐今夜未回,衛士守在院中,這會是什麽人?她按住亂跳的胸口,悄悄挪動步子來到門前,掀起布簾的一角朝外看——桌前一個熟悉的背影,被暗淡的燭光映得有些零亂。聽到動靜,那人猛地回頭,猙獰扭曲的麵容將沈珺嚇得倒退半步,他是沈槐嗎?為什麽這雙眼睛裏的凶光,竟和她在夢中所見的醜惡老者一模一樣?

沈珺微顫著聲音問:“哥,你怎麽回來了?”沈槐似乎也被她嚇到了,手中握著的東西“當啷”落到地上。沈珺搶前幾步,俯身去撿,她的手與沈槐伸出的手碰在一起,同樣的冰冷、顫抖。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直愣愣地望著跌落於青磚地上的紫金剪刀,好像那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物件。

“哥,你、你怎麽找到的這個?”沈珺咽了好幾口唾沫,才問出句話來。

沈槐答非所問,聲音異乎尋常地幹澀淒厲:“阿珺,這把剪刀就是殺死老爺子的凶器!”

沈珺的臉頓時煞白,愣了半晌才又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知道的你不用管!”沈槐悶聲斷喝,“總之老爺子就是被這把剪刀捅死的!”

沈珺低下頭,半晌才低啞地問:“那……是誰?”

“是誰?是誰?”沈槐若有所思地重複著,突然爆發出一陣猶如哭泣般的苦笑,“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膽小如鼠的一個懦夫,竟然敢在我的麵前周旋了這麽久。而我呢,還以為一切都在按計劃行事……他這是要讓我陷入泥潭無法自拔,他這是要把我也害死啊!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惡棍!該死的畜生!”一連串惡毒憤恨的咒罵從沈槐的嘴裏湧出,緊接著他又用雙手捧住腦袋,痛苦萬分地輾轉呻吟。

沈珺嚇壞了,她還從沒見過沈槐這個樣子,頹廢、絕望、失魂落魄……沈珺隻覺得心痛難抑,她噙著眼淚展開臂膀,將沈槐摟入自己的懷中,輕聲喃喃:“哥,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呀?不管有什麽難事兒,都告訴我、告訴我……”

沈槐甩開她的擁抱,隻管捧著腦袋發呆。沈珺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又急又怕,目光一瞥時,才發現桌上還攤開著一張紙。那紙皺皺巴巴的,上麵碩大歪扭的字跡直衝入沈珺的眼裏,她又是渾身一震,這樣的字體她再熟悉不過,那是沈庭放的筆跡!

“哥,這是爹爹的筆墨嗎?”她低低地問了一句,沈槐毫無反應。懷著既恐懼又好奇的心情,沈珺輕輕拿過這張紙,匆匆掃過抬頭部分——原來這是沈庭放寫給沈槐的一封書信!她瀏覽著,立即發現,這封信才寫到中間,沈庭放的字跡又非常潦草散亂,仿佛是在極度的緊張和恐慌中寫下的。即使如她這般熟識,也很難一下子辨認清楚,但信中的幾個名字還是觸目驚心地躍入她的視線:阿珺……袁從英、狄景暉,還有……謝嵐!沈珺瞪著這最後一個名字,有些發蒙,終於忍不住轉向沈槐,怯怯地問:“哥,我記得爹爹死了以後,袁先生提到他死前似乎在寫一封書信,但沒有找到,就是這封信嗎?你從哪裏得來的?還有……這信裏如何會提到謝嵐……”

“住口!”沈槐一聲暴喝,劈手將信從沈珺手裏搶下,三扯兩扯就把信紙撕得粉碎,還兀自大口喘著粗氣。沈珺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再說不出半個字。

沈槐的臉已徹底變形了,醜陋暴戾掩蓋了平日的端正帥氣,他惡狠狠地死盯著沈珺,一字一頓地說著:“阿珺,你給我聽好了,今後如果再讓我聽到‘謝嵐’這兩個字,就休怪我不客氣!”

沈珺的眼前模糊一片,她覺得委屈、困惑,更有難以言表的悲哀擊打著心房,雖說她早已習慣把他的意願當作自己的意願,把他的悲喜揉成自己的悲喜,但此刻的沈槐,顯然根本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假如不是因為他所麵臨的困局太險惡,那麽就隻能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在意過她。謝嵐,謝嵐,既然他說了不能提,沈珺隻好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這個她從小就被灌輸了要去熱愛的名字,她真的就全心全意地愛了一生啊,可為什麽他又用如此粗暴的方式禁止她再提起……

沈珺的淚默默流下,對麵之人視而不見,隻因他又陷入新的恐慌,正在訥訥自語:“他一定懷疑我了,一定是的!這個老狐狸,果真是天底下最虛偽最狡猾的老家夥!他居然還裝出一副對我特別器重信任的模樣,想要消除我的戒心,進而查出我的真相……”他抬起頭,一把攥住沈珺,“阿珺,你知不知道,那個狄仁傑,他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沈珺凝噎著連連搖頭,沈槐又把她推開,嘴角擠出個殘忍的怪笑,“還好袁從英死了,死得太及時了!他們沒有碰上麵,所以還……不對!狄景暉會不會給狄仁傑帶來什麽消息?應該不會……但願不會……他們沒有時間,光顧著和突厥打仗,還顧不上其他……”

“我要走了!”沈槐突然停止自說自話,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扭頭就要往外走。

沈珺暈頭轉向地撲到他身後,拉著他問:“哥!這麽晚了,你又要去哪裏?”

“你管不著!”沈槐毫不留情地扒拉下她的手,兩步就走到房門口,又停下來,轉身衝著沈珺陰森一笑,“阿珺,剛才你什麽都沒聽到沒看到,好好回榻上睡覺去吧。我今後會很忙碌,恐怕越發沒時間來此地了,好在有衛士護你安全,我尚可放心。總之,你自己多持重,莫要和任何人走動,再不許發生那個何大娘之類的事情,少給我添麻煩!”

房門開了又關,屋內重陷寂靜。沈珺全身無力地跌坐在椅上,頭腦昏昏沉沉的,一時間真的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仍然陷在無止境的夢魘之中,怎麽也醒不過來了。

西域邊關的天氣就是這樣嚴酷無常。炎熱的夏季剛剛落下尾聲,秋涼沁人的透爽也不過才幾天,轉眼間來自北方苦寒之域的秋風就已貼地疾舞,漫卷黃沙、引白草盡折腰。走在八月中的庭州大街上,北風撲麵,碩大的沙粒打得人臉上生疼。仰首藍天,白雲被悉數吹散,隻餘一個空渺落寞、澄澈得有些刺目的晴空。突然聲聲嘹亮的鴻鳴自頭頂掠過,那是大雁開始南歸了。

庭州刺史府的正堂上,新任庭州刺史崔興大人正在與幾名西域客商親切攀談。崔興自八月初到任庭州,一直在盡心竭力地履行邊境行政和軍事長官的職責。他首先整頓了被錢歸南搞得亂七八糟的瀚海軍,重理了瀚海軍所轄庭州及周邊區域的防務,使庭州的整體治安與防禦,再現羈縻統治所特有的內緊外鬆之態。內政方麵,狄仁傑在隴右戰事後行安撫使之責,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令庭州非常平穩地度過了戰後的一段動**期。崔興上任之後,努力恢複百姓的正常生活,大開麵向西方的門戶,以更加熱情的姿態迎接各路客商返回這條錦繡商路。當然,距離諸事順遂、歌舞升平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崔興深知自己仍麵臨著種種麻煩和隱患,比如那件凶殘冷酷、激起極大民憤、至今撲朔迷離的兒童犧牲案;比如此刻這幾位西域客商正在談到的,市場上出現的神秘勢力,不知怎的竟擁有各色百種西域貨品,開價又低,搶去了許多行商的生意,令大家頗感意外、十分不滿……樁樁件件,崔興哪一樣都不敢掉以輕心,少不得殫精竭慮、全力應對。

這幾名西域客商發完了牢騷,崔興認真地傾聽,又一再保證會慎重調查此事。客商們很是滿意,看看天色漸晚,便起身告辭了。崔興目送眾人離去,端起茶杯來剛呷了一小口,門外風風火火地衝進一人,正是原瀚海軍沙陀團旅正,現在的果毅都尉,刺史衛隊長高達!

崔興一見高達滿臉興奮的樣子,直接便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來了?”

“稟報大人,”高達聲音洪亮地抱拳道,“是,剛才到的,按您的吩咐,已請至書房等候!”

“太好了,快!”崔興激動得連連捋動胡須,三步並作兩步往書房疾趕而去。

暮色漸濃,融融搖曳的燭光從書房敞開的門內射出。崔興奔至門口,又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從上到下地打量著屋內一個頎長的身影。那人聽到動靜,迎到門前,含笑抱拳:“崔大人。”

崔興一把攥住對方的雙手,用力搖了搖,長聲慨歎道:“認不出來了,真的認不出來了!”

對方隻是微笑,崔興攜起他的手就往書房內走,邊走邊道:“袁從英!我還依稀記得你當初那副毛頭小夥的樣子,這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大略有十五年了。”袁從英沉著地回答。

“十五年,十五年啊……”

兩人已來至榻旁,崔興一邊念叨一邊相讓,待坐定之後,他對著袁從英又是上下左右一通端詳,方才親切地問:“從英啊,你在涼州從軍時還未滿十八歲吧?”

袁從英點了點頭:“是,不知不覺的,已是戎馬半生了。”

崔興也深有感觸地頻頻頷首,少頃,猛醒道:“從英,你的身體怎樣?傷勢可無大礙了?”

“二位大人,請用晚飯。”高達親自端著個食盤,在書房中央的圓桌上布下碗筷。

崔興連忙招呼:“從英,來,咱們邊吃邊談。”

他又讓高達也一起作陪,三人團團圍坐,崔興高舉起手中的酒杯:“從英啊,此次隴右大捷,庭州劫後餘生,雖然朝廷對你的功績隻字未提,但大家心裏是最清楚的。今天我便倚老賣老,自居為兄,來,從英,兄長敬你這一杯酒,咱們不談功過是非,單單隻敬你身曆百險,九死一生!”他噙著熱淚將酒一飲而盡。

袁從英也一口喝幹了杯中之酒,卻聽崔興喃喃自語:“狄大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會有多高興……”袁從英垂首不語。

崔興從對麵望著他,心中一時也是感慨萬千,半晌,還是他打破沉默:“從英,你可聽說了?三天前的傍晚,烏質勒率部離開庭州,往碎葉方向去了。算時間明天就該穿過沙陀磧了。”

袁從英抬起頭,雙眸熠熠生輝:“烏質勒此去必勝,崔大人,從英還要感謝你的大力協助呢!”

“噯,你們定的好計策,我這裏不過是舉手之勞,卻能讓碎葉從此臣服大周,將突騎施由庭州西方的大患變為屏障,如此的好事我崔興怎可放過?”崔興爽朗地笑起來,又衝袁從英眨眨眼睛,“我第一次與烏質勒見麵時留了餘地,實在是因為朝廷對他尚不信任,雖有狄大人的關照,我初來乍到,還需謹慎從事,哪想到他竟如此沉不住氣,馬上去找了你幫忙!”

袁從英也笑了:“烏質勒臥薪嚐膽好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天,他的迫切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說,他去找我很及時啊,要不然我又怎麽會與崔大人聯絡上?”他指了指高達,“我聽說高都尉跟在你的身旁,還偷偷向烏質勒打聽我的情況,就知道崔大人謹言慎行隻是表麵現象,私底下必有可乘之機。”

“哈哈哈!”崔興大笑著打趣,“你還真對得起狄大人這麽多年的教誨!哦,虧你想出來那麽個離間計來,我可是一絲不苟,全部按照你的吩咐實施的!”

“從英不敢。”

崔興一擺手:“你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高達,你來說說咱們這些天是如何行事的。”

高達在一旁早聽得眉飛色舞,巴不得要開口,忙道:“崔大人吩咐我們扮成西域客商的模樣,連續不斷地往碎葉運送絹帛、稻種和農具,當然了……嗬嗬,實際都隻有麵上一層好貨品,下麵全是稻草罷了。但光這絡繹不絕來往庭州和碎葉的車隊,就足夠讓東突厥那邊堵心了。”

袁從英也忍俊不禁:“車隊倒也罷了,關鍵是這車隊還是崔大人所發,才更會讓剛剛慘敗於崔大人的匐俱領無法容忍。再加上他去質問碎葉時,對方肯定百般否認,那匐俱領素來多疑,如此在他心中就越發做實了碎葉私通大周之罪!”

袁從英一字一頓地道:“因此我才對烏質勒的勝利充滿信心!”

“是!我也認為烏質勒必勝!”崔興情不自禁地朝桌上猛擊一掌,“而且這次一旦他奪取碎葉,我將立即上書朝廷,請聖上正式加封他為突騎施酋長、統管碎葉的大都督。與上次狄國老奏請時的情況不同,這回烏質勒已握有碎葉,並登上突騎施權位,朝廷對他授封不過是順水推舟,還能獲得突騎施的臣服,何樂而不為。”

袁從英鄭重應和:“是的,這樣烏質勒得償所願,必然對天朝感恩戴德,崔大人也將在西方獲得一個真正的盟友。”

書房中一時氣氛昂揚,**與快慰盡掃秋夜的陰寒,人人都覺身上熱血沸騰。崔興凝視著袁從英依舊十分憔悴的麵龐,百感交集地歎息:“從英,你為大周安危所做的一切令人動容,隻是這一回,我仍然無法替你向朝廷請功,為兄慚愧啊!”

袁從英不動聲色,隻淡淡地答道:“崔大人方才說了,咱們今天不談是非功過,從英屢屢死裏逃生,早就把這些都拋開了。”

崔興低聲道:“高都尉,你先退下吧。”高達連忙抱拳起身,走出去將房門輕輕帶上。

崔興緊鎖雙眉,對著手中的酒杯發了會兒呆,終於對袁從英苦澀一笑,遲疑著道:“從英,你生還的消息我尚未寫信通報狄國老,就想當麵問問你的意思……唔,我離開洛陽來庭州赴任時,狄國老特意對我提起了你。”

袁從英低著頭,燭光暗影中他的表情十分模糊。

崔興啞聲道:“狄國老拜托我到達庭州之後,一定要繼續尋找你的下落。他說,他堅信你沒有死、不會死……”說到這裏,崔興的喉嚨哽住了,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方能繼續說下去,“他還說,讓我一個月找不到就找兩個月;十個月找不到就找一年,直到……將你找到為止。然後,他要我帶句話給你,必須要當麵說給你聽。”

袁從英抬起頭來,定定地注視著崔興,臉上波瀾不興。崔興深深吸氣,慢慢道出:“狄國老要我轉達從英,對大周袁從英已經死了,因此今生今世,都不許從英再回中原。”

袁從英垂下眼瞼,沉默像有千鈞之重,壓上心頭。

崔興有些忍耐不住了:“從英,我想狄國老的意思是……”

“崔大人。”袁從英抬了抬手,打斷崔興的話,異常蒼白的臉上雙目炯炯,“你的話我都聽見了。不過從英此來,還有其他要事想與崔大人商談,時間緊迫,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沈槐答應了一聲,又疑惑地對狄忠轉了轉眼珠:“大人去那裏幹什麽?”

狄忠一邊指揮幾個抬著雜物的家人,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哪兒知道啊?不過老爺吩咐了,楊霖突發急病死在會試當場,家裏也不用再給他留著屋子了……這不,正撤東西呢。”

沈槐陰沉著臉點了點頭,轉身向東跨院而去。

楊霖住了將近三個月的這套廂房,此刻已是人去樓空的淒涼景象。屋內當初精心布置起來的家具大部分搬回庫房,書架上曾碼得整整齊齊的經史子集亦消失無蹤。沈槐猶豫著往房內跨入,一眼便看見狄仁傑的背影佇立在北窗之下,他的麵前是還未及搬走的長幾,幾上那盆素心寒蘭的枝葉似乎比之前綠得更透亮、晶瑩。

沈槐在門邊停下腳步,躬身抱拳:“大人。”狄仁傑沉默著,隻片刻工夫,沈槐已全身汗濕,覺得自己的心就要從嗓子眼裏跳出去了。自從八月初一會試之後,到今天恰好過去了半個月,這段時間裏,沈槐深刻品嚐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本來滿心以為終於獲得了狄仁傑的信任,自己的人生將躍上至為關鍵的一步,從此左右逢源、飛黃騰達,一切均在掌握之中,隻要會試一過,妥善處理了楊霖和何淑貞這對母子就完事大吉了。對此沈槐原來毫不擔心,在他眼裏這兩個人真如螻蟻般卑微弱小,撚死他們就如同撚死兩隻臭蟲,他甚至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堅信不會讓人抓住一絲把柄。然而,楊霖在會試現場突然死亡,把沈槐這套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徹底打亂了,更可怕的是,隨後所牽扯出來的種種:生死簿、周靖媛、何淑貞、紫金剪刀、謝嵐……猶如一根越收越緊的繩索,似要將他置於死地!

“沈槐啊,你來了。”狄仁傑淡淡的一聲招呼,竟駭得沈槐心驚肉跳。

他強自鎮靜著應了聲:“大人。”才又朝房內跨了兩步,站到了狄仁傑的背後。

狄仁傑沒有回頭,繼續若無其事地問道:“這幾天你似乎有些忙碌,聽狄忠說府中都不常見到你的身影?”

沈槐流利作答:“您這些天都在府中閱卷,並不外出,因此卑職稍顯空閑,就乘此機會多往周梁昆大人的府上走動了幾次。”

“哦?”狄仁傑似有些意外,回頭看看沈槐,微笑道,“還是你細心啊。老夫忙於閱卷,確實忽略了周大人的事情,如此倒要多謝你替老夫留意了。”

“這也是大人此前吩咐卑職的。”沈槐躬身抱拳,臉上有些微紅。

狄仁傑饒有興味地仔細端詳著他,道:“宋乾上次過來說,大理寺已把周大人的死確定為自殺。那靖媛小姐經此變故,還好嗎?”

狄仁傑點頭,隨口道:“平複了就好,老夫早就說過,這位靖媛小姐有些男兒氣概,絕非軟弱無能的庸常女子。況且,你常常去看望她,也能助她寬心,如此甚好啊。”

沈槐低頭不語。

狄仁傑沉吟著又道:“沈槐啊,宋乾來時還談到楊霖的案子。”

沈槐的心縮緊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皮腕套,那裏麵塞著會試前夜他讓楊霖寫給狄仁傑的書信,本來想好了在會試之後處理掉楊霖,再找機會送到狄仁傑手中,造成楊霖自行離去的假象,可現在沈槐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

狄仁傑平淡地道:“宋乾說,仵作查驗了楊霖的屍體,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因此推斷他的確是急病突發而死。”

沈槐呆呆地聽著,心裏說不出是喜是憂,也根本不敢判斷,狄仁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隻是有一點他能肯定,狄仁傑此番必有下文,他隻能咬牙等待。果然,狄仁傑重新轉向北窗,手指輕輕拂過素心寒蘭纖柔的葉片,語調中帶出無盡的惆悵:“沈槐啊,你是個好衛隊長,從不妄言。但我敢肯定,老夫對楊霖的態度,一定令你在心裏麵百般困惑,就連狄忠這小廝都忍不住在我耳邊嘀咕過。一個普普通通的貢生,雖說有些學問,但也遠遠算不上經天緯地之才,而老夫卻對他青眼有加到無微不至的地步,你們看不明白,也很自然。

“如今楊霖已死,據狄忠說他身無長物,這廂房內外找不到一件他本人帶來的物品。楊霖畢竟是來京趕考的貢生,再貧窮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不禁叫人質疑他的背景來曆。更何況,就是這麽個看似窮困潦倒的人,他隨身攜帶的唯一一個物件,至今仍在老夫手中。而恰恰就是這個物件,決定了老夫對他的態度!”狄仁傑猛地轉過身來,盯著沈槐道,“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很古怪,很可疑?”

沈槐的心髒幾乎驟停,他用盡全力克製著牙齒的顫抖,含糊地應了一聲。狄仁傑注視著他,嘴角掠過一絲亦悲亦喜的淺笑,繼續道:“那是把折扇,扇上題了首幽蘭詩。這詩你也見過,當日老夫就是為了這首詩才讓你把楊霖找來。”

“卑職記得……”

狄仁傑點點頭:“事實上,這柄折扇乃是老夫一位故人的遺物,這首幽蘭詩也是那位故人所題,她的名字叫作鬱蓉。”

狄仁傑停下來望著沈槐,假如沈槐此時與他對視,一定會發現老大人目光中的懷疑、期盼、寬容,甚至……乞求,但是沈槐把頭低得快貼近胸口,下顎因為牙關緊咬而生疼。狄仁傑愣愣地看了他許久,方低低歎息了一聲:“正是這詩和折扇,讓我懷疑楊霖就是老夫尋找了整整二十五年的人,鬱蓉夫婦的兒子——謝嵐。因為隻有謝嵐的手上,才可能有他母親的遺物。”

沈槐終於開口了:“大人,您認為楊霖並非謝嵐?”

狄仁傑苦澀地笑了笑:“其實不論是或不是,我都沒有足夠的證據,隻能說是一種感覺吧。問題在於,這折扇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到楊霖的手中,應有人處心積慮地安排,才會那樣湊巧地出現在老夫麵前。所以不論楊霖是否謝嵐,操縱這整件事的人,一定和謝嵐有最密切的關係,或者就是謝嵐本人!”

狄仁傑停下來,還是想等一等沈槐的回應,可惜除了沉重的呼吸,屋內再無其他聲響。巨大的淒愴連連衝擊心房,狄仁傑有些暈眩,他以手扶案,半倚在擱著素心寒蘭的幾旁,用最懇切的語氣說:“對於老夫來說,假如謝嵐還活著,那麽不管他對老夫有著如何深重的敵意,老夫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他策劃楊霖的事件,或者是有所圖謀,或者是為了報複。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他。隻要他肯相認。即使不肯相認也沒關係,命運對他已經太不公平,老夫怎忍心再去嚴逼……我唯一希望的是,謝嵐不要因為仇恨蒙蔽了良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那樣老夫會痛心不已,死不瞑目的!”

話音落下,狄仁傑眼巴巴地盯著沈槐低垂的腦袋,剛剛說出的這番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羸弱的感覺迅速侵蝕四肢百骸,他無望地意識到:自己已衰老到了這樣的地步,難以再應付命運加倍的追索,然而,他,會放過自己嗎?

過了好一會兒,沈槐才覺得耳郭中的嗡嗡聲淡去。幾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和情緒在他的腦中瘋狂攪動,令他頭痛欲裂。但是有一個念頭正在變得異乎尋常的清晰,凸顯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那就是:必須趕緊抽身,越快越好,趁狄仁傑還在困惑、還在試探、還在搖擺,否則等他發現了全部的真相,自己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所幸他沈槐現在有了退路,雖然也很凶險,但那個小美人兒他還是有把握的……

沈槐終於把頭抬起來了,他鎮定、甚至帶著點兒無賴地迎向狄仁傑的目光:“大人,如果您沒別的事情,沈槐告退了。”

狄仁傑怔了怔:“也好,也好。我這裏沒事,你去吧。”沈槐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狄仁傑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慈祥地問,“沈槐,還有什麽想說的?”

狄仁傑又是一怔,少頃,才沉聲道:“此事老夫已在安排,待會試發榜之後應該有些進展。怎麽了,那麽著急想要離開老夫?”沈槐不答話,隻對狄仁傑抱了抱拳,轉身就要跨出門檻,狄仁傑又叫住他,“對了,沈槐啊,你那堂妹最近可好?景暉回來了,他曾蒙阿珺姑娘的照料,一直在老夫麵前提起。過幾日老夫想設個家宴,你、我和景暉,再請上阿珺姑娘,也向她當麵道個謝。”

沈槐捏緊拳頭,想了想道:“大人,阿珺這幾天身體微恙,不便出門。您和景暉兄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家宴過些日子再說,您看可以嗎?”

“哦,當然沒關係,等阿珺姑娘合適時再說吧。”

掌燈時分,袁從英在高達的陪伴下,來到裴素雲的小院。烏質勒在裴素雲他們逃離後的第二天就報告了庭州官府,自此官府便派人來貼了封條。最初幾天還有些百姓來此指指點點,或欲叫囂鬧事,但因有官府派兵把守,又似乎有人暗中周旋,很快尋仇的百姓們也銷聲匿跡。裴家小院從此變得蕭落而寧靜,仿佛被所有人遺棄了。

袁從英打發走了高達,就獨自來到小院後部被燒毀的冬青樹林前。借著熹微的天光,他頭一次看清了這個原本隱藏在雲杉樹和院牆後麵的附院,大得出乎他的預料。原本一直以為裴素雲家的後院緊鄰的是一片樹林,現在終於知道高大密實的雲杉樹叢深處,所掩蓋的就是矮沙冬青圍繞而成的伊柏泰暗道和機關圖。當然,如今這片冬青林被燒得隻剩下焦黑的地麵,周邊的雲杉也是幾許殘枝掛著枯葉,在日漸凜冽的秋風中可憐地擺動。

袁從英向這片焦土走近了幾步,蹲下來仔細察看。庭州又恢複了幹燥的氣候,這段時間再無雨水,因此地上的腳印保留得十分完整。在入口這端,亂七八糟的腳印壘了好幾重,勉強可以辨別出絕大部分是官兵的靴底印,再往裏足跡越來越少。他慢慢撐起身,跟蹤著足跡一路走去,發現這些足跡的主人倒是極其細致地搜索了整個冬青林的殘骸,很明顯,他們並不是官兵。袁從英的嘴角邊牽出一抹冷笑,不是官兵,也肯定不是一味想著報仇的百姓,而是另外一撥帶著明顯目的之人——還會是誰呢?

前院和屋子裏的痕跡也很相似。官兵的搜索是漫無目的、蜻蜓點水似的,但另外一批人相當細致地搜查了全部的空間,而且顯然還搜了不止一遍。那麽,他們得償所願了嗎?袁從英相信沒有。來到南窗下的神案前,他一眼就看到黃金五星神符被轉歪了,便伸手將它輕輕撥正,腦海裏隨之浮現出自己第一次來時,裴素雲說五星神符偏向會招致邪靈的話,不覺會心地微笑:這女巫,她是多麽會故弄玄虛地哄騙人啊,實在不容易對付……他看看窗戶對麵的閑榻,回味起自己當時那又期盼又緊張的心情,一切真實得就好像發生在昨天,而又恍如隔世。當初他還不了解裴素雲,有時會在心中暗暗埋怨她的自私和無情,但如今他懂得了她所獨自承擔的命運重負,對這無依無靠的可憐女人就隻有理解和愛憐。

月亮升上高空,三更的梆聲由遠而近,又漸漸消失。小院的一片死寂中,突然冒出幾聲可疑的響動,一個黑影悄然而入,見到屋內的燭光,那人潛行至門口,從門縫朝內張望。看了好半天,他似乎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袁從英睜開眼睛,慢慢從榻上坐起身,平靜地道:“別琢磨了,就是我在等你們。”

屋門敞開,月光淡淡地灑在來人身上,把他那身黃袍映得有些泛白,他皺起眉頭打量袁從英,用懷疑而輕蔑的口吻問道:“你是誰?本是裴素雲那女巫來信相約,怎麽是個男人?”

袁從英點頭:“不錯,就是我寫信相約,與裴素雲無關。”

“那你是……”

“袁從英。”

“袁從英?”黃袍人朝內連邁兩步,“你就是袁從英?”

“不相信?”

黃袍人愣了愣,幹癟的臉上隨即浮現惡毒的冷笑:“那麽說,你就是裴素雲殺害兒童、以血求生的那個人——袁從英?哈哈!”他借著燭光再度細細端詳袁從英,搖頭歎道,“做下此等傷天害理的罪行,居然還有膽回到庭州城?你就不怕被人生吞活剝、千刀萬剮了?”

袁從英挑起眉尖,若無其事地回答:“不做虧心事,當然不怕鬼敲門,更別說是你這種醜陋、卑鄙、無能、齷齪的小鬼……況且,你既按信赴約,就說明犯了十惡不赦之罪的人,正是你們!”

黃袍人被他說得一抖,隨即色厲內荏地喊起來:“你胡說!那信裏的字字句句都是企圖嫁禍、血口噴人的胡話!我來赴約,不過是要抓住裴素雲這個妖巫,為民除害罷了!”

“這些話聽上去倒很動人。”袁從英氣定神閑地說著,與黃袍人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他甚至還微笑著做了個有請的手勢,又道,“一入秋,這夜就長了許多。住持大法師要懲奸除惡還有的是時間,莫如我們先聊聊?”

“聊?我與你有什麽可聊?”

“隨便談談嘛,反正……你也不敢動我。”

黃袍人有些氣急敗壞:“袁從英,看來你的確是重傷未愈,燒糊塗了吧?雖然我也聽說你曾有些威名,但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是半條命,憑什麽說我不敢動你?”

黃袍人大駭:“你胡說!我主人為什麽要將我碎屍萬段?”

“唔,”袁從英步步緊逼,“不是你的主子,就是你主子的主子!我沒說錯吧?不管怎樣,到時候你必然是要被當作替死鬼拋出去的!”

黃袍人臉色煞白,大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個粗啞的女聲突然響起:“你退下!我來和他談。”

黃袍人應聲而退,門又啟時一陣寒風掠過,將燭燈吹滅,猶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黑黢黢的屋子中央。她的麵貌雖被黑暗遮蓋,從頭到腳的金銀飾物卻在暗影裏熠熠閃爍,靜夜中,隨行而起的環佩叮當之聲亦顯得格外清脆,隻聽她說:“袁從英,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夠機智、夠剛強!難怪烏質勒對你讚不絕口,不惜代價也要保住你的性命……”

袁從英站起身來,對黑暗中的女人微微點頭:“過獎了。不知能否請教尊姓大名?”

那女人往前跨了一步,月光從窗外投到她的臉上:“妙吉念央宗,哦,你可以稱我為繆年。”她淡淡地笑了,“烏質勒總擺脫不了他的中原心結,非要給我用這麽個古怪的漢名。”

“原來是王妃,失禮了。”袁從英將手伸向燭燈,“既然王妃已主動現身,我想還是把燈點上吧。”

悠悠的紅光再度暈染出一方靜暖,圓桌前二人對麵而坐,看似十分平和。繆年率先發問:“那麽說今日午後,就是你讓人去大運寺送信,並在信中直指殺童案的罪魁元凶就是大運寺?”

“是的。”

“我可以問一下,袁將軍此說的依據是什麽嗎?”

“當然……不過首先要告訴王妃的是,大運寺的主謀身份,並非是我一人的判斷,其實庭州官府也早就有此懷疑。我昨天傍晚到達庭州後,與刺史崔大人共同分析案情,我們相互驗證了對方的觀點,所以就對這個結論更有信心了。”

繆年把臉一板:“不可能,庭州官府怎會想到大運寺?我不信。”

袁從英搖頭輕歎:“王妃,你也把大周的官府想得太無能了。殺嬰祭血、嫁禍裴素雲這整樁陰謀,從一開始就有許多破綻,後來更由於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出現極大的紕漏。當初如果不是庭州暫時的吏治空虛,恐怕你們根本不會得逞,更不會容你們猖狂到今天。庭州雖是西域邊陲,但始終在大周的王化之下。王妃,這一點烏質勒王子是很清醒的,想必他也對你強調過很多次了吧?”

“好,那我就說一說。”袁從英平淡地道,“首先,我知道裴素雲絕對不是凶手。”

“理由呢?”

“我相信她。”

繆年輕嗤一聲,滿臉不屑的表情。

袁從英微笑:“有些信任是不需要理由的,王妃,我想你懂得這個道理……嗯,我還是繼續往下說,然後王妃再做評價。”

“請。”

“當我在弓曳聽說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後,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大運寺住持告訴百姓,女巫用孩童的鮮血祭祀,就是為了能讓我死而複生。但裴素雲向我坦承,薩滿教根本沒有這樣殘忍的祭祀方式,以人為犧牲的祭祀隻存在於極少數的民族,比如吐蕃的教派中。雖然我不熟悉神教異術,但我至少知道,自己壓根就沒有死,又何來死而複生?既然我的生還與殺童案沒有半點關聯,更不是殺童案的必然結果,那麽殺童案帶來的後果究竟是什麽呢?

“昨天我與刺史崔大人討論案情,他的思路與我不謀而合。據崔大人說,他來庭州接手此案後,也著重調查分析了案件的後果。他發現,從本案中受益最大的,正是大運寺!”

“大運寺受益?受了什麽益?”

“庭州佛教曆來不盛,大運寺香火寥落許多年,卻偏偏在最近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本來深受庭州百姓敬奉的薩滿伊都幹成了十惡不赦的罪犯,大運寺跳到眾人麵前,先是揭露所謂的真相,然後帶領大家去尋仇,受到阻撓後,又宣稱可以用法術懲治凶手,隻要大家轉而信奉他們,就不光能報仇雪恨,還能跳出輪回、得到永生……哼,崔大人告訴我,這些日子以來,很多庭州的百姓都拋棄了信仰多年的薩滿教,轉信佛教。確切地說,是以大運寺為代表的所謂‘佛教’。”

繆年冷冷地插話:“官府不肯出頭,大運寺替民做主不對嗎?天朝推崇佛教,庭州百姓棄薩滿而禮佛,難道不好嗎?”

袁從英麵不改色:“王妃,我乃一介武夫,對這些事情僅一知半解,但刺史崔大人對此還是頗有見識的。他暗中做了許多調查,甚而派人扮作普通百姓,潛入大運寺觀察。他的調查結果是,大運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寺院,而是以佛陀之名行邪祟之事,其宣揚的教義、奉行的儀式等等,無不盡顯邪惡妖孽的內質,完全不是正派佛教,倒更像異族邪教……”他喘了口氣,緊盯著繆年一字一句地道,“特別類似某些源自吐蕃的教派,崇尚生人祭祀的教派!”

繆年在他目光的威逼下,竟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兀自咬牙一言不發。

“總之,這件事策劃得一點兒都不高明,破綻極其很明顯。你們隻不過利用了百姓痛失孩子後急於報仇雪恨的心情,才得以蒙混過關。”袁從英平靜地說出了結論,聲音略顯喑啞,但依然十分有力。

繆年沉默片刻,突然陰笑出聲:“很好,很精彩。不過,接下來繆年要問袁將軍另一個問題,不知袁將軍可否賜教?”

袁從英衝她微微頷首道:“今日請王妃來,就是要與王妃坦誠相見。”

“哦?坦誠相見?”繆年若有所思地重複著,“袁將軍方才說與崔大人一起認定了大運寺的罪行,乃是為了驅趕薩滿在庭州的勢力,取而代之,以發展自己的教派,繆年暫且不提出非議。隻是……繆年更好奇的是,袁將軍又如何發現大運寺背後還有主謀,並且有恃無恐地堅信,我們不敢拿你怎樣?”

燭光將袁從英灰白的臉色映成暗紅,深重的疲憊讓他看上去有些虛弱,倒不像平常那樣冷酷嚴厲了,他深深地籲了口氣,十分誠懇地道:“繆年王妃,到現在為止我所說的話,都曾經與崔大人商討過。但接下去我要談到的,將隻限於你我之間,當然,還包括烏質勒,因為他早晚會知道……我希望王妃了解,這種做法,已經違背了我一貫做人的原則,而我想達到的,隻是一個對大家都有利的結果。”頓了頓,他又緩緩地加了一句,“過去,我是從來不與殺人凶手談判的。”

繆年的臉上青白相間,擱在裙上的雙手死命握緊,又顫抖著張開。許久,她終於下定決心,對袁從英點了點頭:“那我們就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