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良 緣
裴素雲彎腰從鏡池中汲上一盆清水,往袁從英所躺的大樹下走來。河岸有些傾斜,她雙手端著木盆走得不太穩當,等到袁從英的身邊把盆擱下,胸前的衣襟已濡濕了一片。裴素雲喘了口氣,抬起頭來發現袁從英正看著自己,淡淡笑意給他依舊憔悴的臉龐增添了動人的神采。
“你笑什麽?”裴素雲低頭嘟囔,沒來由地麵紅耳赤起來。
“你的……衣服濕了。”他回答得似很隨意,但眼裏的光彩更甚。
裴素雲下意識地抬手遮住胸口,薄綢的夏衣被水一打,緊貼在身上。她頓感羞臊難當,倒不是因為嬌媚誘人的曲線盡顯在他的眼前,而是因為自己的心在他溫柔的目光下,竟如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躍動不止。實際上,他們已朝夕廝守半個多月,袁從英的一概飲食坐臥也都由裴素雲親手照料,但是隨著他的身體一點點好轉,原先被死亡陰影所掩蓋的隱秘**,亦隨之悄悄蘇醒。裴素雲覺得,似乎自己剛剛習慣了將袁從英當作親密無間、耳鬢廝磨的愛人,現在又要重新開始適應——那份由愛所生的引誘、那份因情而起的欲望,曆經磨難使它們變得更加熱烈真摯、難以抵擋。不知不覺地,她已被袁從英摟在了懷中,他的懷抱是如此溫馨而堅實,讓她沉醉。裴素雲再不敢抬頭去看他,隻管盯住鏡池的那泓碧波,心也隨之**漾舞動,她意亂情迷地想著:作為一個女人,我是多麽幸福啊……
“今天沒有風啊,為什麽這湖水還是拍岸不止?”
“啊?”裴素雲稀裏糊塗地問,“你、你在問我嗎?”
“不問你問誰?”袁從英輕輕抬起她的臉,語調十分溫和,但犀利冷靜的目光一下就把裴素雲喚醒了。
她順著袁從英的眼神看向鏡池岸邊,立即明白了他問話的意思,忙坐直身子認真回答:“鏡池的水波是由湖底的旋渦和起伏引起的,所以長年不斷拍岸有聲。唔,和風吹並無關聯。”
“是這樣……”袁從英點了點頭。
裴素雲接著問道:“從英,你是在想烏質勒今天能否過沼澤,對嗎?我看今天全天都無風,假如他選在早上出發,最多再過一個時辰就能到弓曳了。”
袁從英又點了點頭,思忖著說:“阿威是前天回庭州的,如果我沒有算錯,今天傍晚我們必會迎到王子。”他看著裴素雲微笑,“有客人要來,你也不幫我收拾收拾?”
裴素雲輕嗔:“我早準備了,還要你說!”說著,她從袖籠裏取出一柄精致的牛骨梳,在水盆裏略浸了浸,便坐到袁從英的身後,細細地替他梳起頭發來。梳了好一會兒,裴素雲又不知從哪裏變出根竹簽來,拿在手上笑道:“沒有男人的發簪,隻能先用這個湊合了。以後再給你找根好的……”她沒有再往下說,隻輕巧地將他的頭發挽成髻,用竹簽綰牢。
轉回到袁從英前麵,裴素雲對著他左右端詳,“撲哧”一樂:“喲,還有胡子……又長又亂的,也得理理。”
“嗯,你看著辦。”
裴素雲讓阿月兒取來小剪刀,比畫著問:“是全剪了?還是留著點兒?”
袁從英不以為然地回答:“隨便,我都無所謂。”
裴素雲還是用水浸濕梳子,一邊梳理一邊修剪,突然又停下來,隻是抿嘴衝袁從英笑。
袁從英歎了口氣:“又怎麽了?我的樣子就那麽好笑嗎?”
裴素雲的眼睛晶亮,輕輕搖頭道:“不是……要不就蓄著吧?你這樣子,真的很好看。”
袁從英撫了撫她的麵龐:“行,隻要你喜歡,怎麽樣都行。”
果然不出所料,裴素雲這邊剛替袁從英打理停當,看上去精神了不少。那邊沿著鏡池南岸就傳來劈裏啪啦的腳步聲和烏質勒興高采烈的呼喊:“從英!從英!哎呀,總算是又見到你了!”
袁從英與裴素雲驚喜對視,裴素雲連忙扶著袁從英坐好,烏質勒已大步流星地衝到了樹下。
“從英,你真的好多了啊!”烏質勒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袁從英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激動得眼圈都有些泛紅。
袁從英也用力緊握對方的手,沙啞著喉嚨道:“王子殿下,一向可好?”
“好,好!”烏質勒稍微平靜下來,抬手拍了拍袁從英的肩,滿臉都是快慰,“嗯,氣色還不錯!我說你這人啊,命比精鋼還硬!看來要整死你袁從英,那真比登天還難啊,哈哈哈哈!”
袁從英也笑了:“王子殿下,從英還未及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呢。”
“哎,什麽話!”烏質勒把大手一揮,“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真要謝就謝伊都幹,我在牧民那裏找到你的時候,你也就比死人多口氣,現在怎麽樣?還是伊都幹照顧得好啊,更別說在這麽個人間仙境裏休養,誰能像你這麽好運……”說著,烏質勒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起來,從雪山看到鏡池,再從柏林看到木屋,直看得雙目炯炯,充滿好奇與喜悅。
裴素雲微笑著向烏質勒行了個禮:“王子殿下,你們先聊著。我看阿威在那裏卸下不少東西,我去瞧瞧。”
“啊!”烏質勒跳起身來還禮,“是,知道你們需要,我這次特地多帶了些東西進來,有吃的用的,最要緊是從英的藥,都按著伊都幹給的單子……”他突然住了口,目光在裴素雲的臉上身上遊弋不定。
裴素雲的臉微微一紅,不再理會烏質勒,朝袁從英點點頭,便向阿威、阿月兒他們走去。烏質勒猛回過神來,衝袁從英擠一擠眼睛,戲謔道:“難怪漢人有雲‘女為悅己者容’,烏質勒過去也見過伊都幹好多回,可還從沒看到她像今天這樣容光煥發,真是美若天仙。從英,你好福氣,誠讓愚兄豔羨不已呐!”
袁從英微笑著岔開話題:“殿下,我聽哈斯勒爾他們說,你的王妃日前來庭州與殿下團聚了?”
烏質勒一愣,隨即朗聲笑道:“是啊,嗬嗬!我的繆年王妃,雖出身吐蕃,先祖母倒是真正的漢人——你們大唐的文成公主,所以說我烏質勒拐彎抹角地還和李氏皇族沾著親呢。”
袁從英道:“這可真不是拐彎抹角,算挺近的姻親了。隻是此前從未聽殿下提起過。”
烏質勒搖頭感慨:“這門親還是我在突騎施當王儲的時候,先父替我定下的。西域各族的酋長、親王間相互通婚是常事,我那時也未特別在意,反倒是對繆年的漢人血脈有些興趣,才應了這門親事。現在回頭想想,父親真是非常有遠見。近百年來,西域各族中尤以吐蕃興起迅速,如今在天山以南已成獨領**之勢,比當初的突厥、契丹有過之而無不及。父親讓我與吐蕃王之女通婚,就是給我在天山南麓布下了關鍵的一子。這麽多年來我去國流亡,若不是繆年自吐蕃給予我源源不斷的錢財支援,我又如何能堅持到今天!”
袁從英由衷道:“如此看來王子夫婦也是患難夫妻,令人敬佩。”
烏質勒頗為自豪地接口:“繆年是有膽略有作為的王妃,烏質勒得她實屬幸事。過去我在流亡中,為免給她母子帶來麻煩,都是秘密與她聯絡,在人前也從不提起還有這麽位王妃。繆年一人在吐蕃帶大我的兩個兒子,還要為我暗中籌劃,提供支持,也真是難為了她。哦,從英,我的兩個小子現在也到了庭州,有機會一定讓你見一見他們,他們可是非常期待能見到你這位大英雄啊!”
袁從英沉著地道:“虎父無犬子嘛,兩位小王子定然是年輕有為的,不過……”他望定烏質勒的雙目,鄭重發問,“既然說到庭州,不知庭州目前情形如何?”
“這……”烏質勒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這可說來話長了,隻是你的身體尚且虛弱,我們現在就談這些事情,不知道你……”
袁從英斬釘截鐵地道:“我請殿下親自來弓曳相會,就是要談正事。還請殿下直言不諱。”
“好,那咱們就談正事!”烏質勒正色道,“從英,自你去伊柏泰搭救安兒,到狄大人親臨庭州破除瘟疫等種種經過,想必你都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再一一贅述。現在首先要告訴你的是,大周朝廷新委任的庭州刺史崔興大人,五天前正式來庭州上任了。”
“崔興?”袁從英驚喜地反問,“就是年前接替宋乾任涼州刺史的崔大人?”
“對,亦是本次隴右道的先鋒戰將,平滅默啜進犯的大功臣!”
袁從英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崔興能文能武、精明強幹,為人也很忠義……朝廷派他來掌管庭州,真是個上佳的決策!”
烏質勒應道:“聽景暉說狄大人也很看好這位崔大人,說不定朝廷會有這個安排,還是狄大人的意見起了莫大的作用。”
袁從英觀察烏質勒的表情:“殿下已與崔大人見過麵了?”
烏質勒沉默了,少頃才冷冷地道:“景暉臨行前特別提起,讓我與這位崔大人好好交往,還說這也是狄大人的囑托。因此崔大人來庭州的第三天,我就去麵見了他。”
“結果呢?”
烏質勒麵無表情地回答:“初次見麵,不過寒暄而已,談不上有什麽結果。”
兩人都暫時無言,袁從英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道:“殿下,對這位崔大人我倒略知一二,此人素有謀略,城府頗深。這次赴任庭州,百廢待興,千頭萬緒,崔大人的責任十分重大,開始時行事一定會非常小心謹慎。因此,即使狄大人對崔興有所關照,我想他也會步步為營,謀定而後動,決不會輕易表露親疏好惡的。”
烏質勒悻悻一笑:“從英,你說的這些我還不至於不懂,況且烏質勒的身份乃流亡外族,崔大人初次會麵有所保留也是應該的。問題是,聯係起前番朝廷下達給我的聖旨,再加上這回崔大人對我的冷淡態度,就難免令烏質勒心生嫌隙,倍感失望了。”
袁從英聳起眉峰:“聖旨?”
“是啊,聖旨!”烏質勒便將前些日子接到的聖旨也對袁從英說了一遍。
聽完烏質勒的敘述,袁從英長籲口氣:“如此我便明白殿下的憂慮了。朝廷中的事情固然紛繁複雜,難以預測。然而……”他頓了頓,注視著烏質勒的雙眸中閃動銳利的光芒,“殿下何必過多倚賴於大周的幫助。在我看來,敕鐸新亡,突騎施群龍無首,王子殿下完全可以乘勝追擊,一舉奪取突騎施的領袖之位。我聽哈斯勒爾說,殿下也確實曾發兵碎葉,卻在途中折返,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咳!”烏質勒狠狠一拳砸在樹上,咬牙切齒地道,“還不是因為默啜!”
“默啜?”袁從英緊鎖雙眉,“東突厥真的插手到突騎施內部去了?”
“誰說不是呢!”烏質勒把牙關咬得咯吱直響,一字一句地道,“敕鐸和他的五千精兵葬身於沙陀磧之後,我確實想把握良機,立即兵發碎葉。但我也留著個心眼,讓烏克多哈在東突厥進一步打探,以防東突厥萬一出兵支援碎葉,對我不利。結果,還真讓我給算到了!原來那敕鐸的長子,哼,也算是我的堂弟吧,對汗位垂涎多日,早就迫不及待。敕鐸帶兵親征沙陀磧,當時默啜已然兵敗,本來無心旁顧,偏偏我這堂弟私下聯絡了默啜之子匐俱領,居然做了所謂兩手準備。敕鐸若勝還則罷了,若敗,匐俱領承諾這廝,立即發兵扶助他登上汗位。我在奔襲碎葉的途中得到烏克多哈送來的密報,才知當時堂弟已經繼位,匐俱領所派的八千人馬助他誅殺異己、平定了所有其他欲奪取汗位的勢力。又與突騎施尚存的五千兵馬一起,守在通往碎葉的必經之道上,就等著我的隊伍跨過沙陀磧,進入大楚嶺的峽穀後,一舉將我們殲滅!假如我當時沒有及時撤退的話,恐怕……從英,你我就無今日之會了!”
袁從英也不禁沉聲慨歎:“好歹毒的計策!”隨即又道,“殿下,你這位堂弟奸詐至此,對付起來倒要多花些心思。”
烏質勒一聲冷哼:“他?我還是了解的,這廝斷沒有此等心計,據我來看,所有這些奸謀應該都是默啜那陰險狡詐的兒子匐俱領所設。烏克多哈的密報也說,匐俱領在隴右道大敗而歸,自己亦身負重傷,幾乎送掉性命,著實咽不下這口氣。這匐俱領一向號稱足智多謀,必是想到了敕鐸死後突騎施的局麵,才與我那堂弟聯合,所為的就是不讓親近大周的勢力奪取突騎施的控製權,從而失去在西突厥的盟友,在西域被徹底孤立。”
袁從英點頭:“嗯,這些天我向哈斯勒爾他們詳細詢問了隴右戰事的經過,匐俱領喜歡使計,他會想到這些也不奇怪。”說到這裏,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匐俱領就是被崔興打得一敗塗地的,現在崔興來坐鎮庭州,那匐俱領肯定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王子殿下,這回你要想奪回碎葉,如果能爭取到崔大人相助,一定會事半功倍。”
烏質勒喟然歎息:“話是這麽說,可方才我都告訴你了,大周朝廷對我態度輕慢,崔大人初次見麵又很疏遠,如今我帶著好幾千突騎施人馬在庭州周邊滯留,已屬不明不白。我甚至都擔心,大周一旦翻臉,烏質勒又將何去何從?”
“絕對不會發生這種情況!”袁從英的語氣異常堅決,他低頭略作思索,便望定烏質勒,果斷地道,“我可以與崔大人聯絡,我們過去就曾相識,再加上狄大人的關係,他定會慎重對待。”
烏質勒的表情有些古怪:“這個……也未必吧?”
“怎麽?”
“從英啊,有些事情說出來怕你傷心。”烏質勒欲言又止。
袁從英的臉色愈加蒼白,反顯得一雙眼睛亮得耀人,他神態自若地問:“殿下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是朝廷對我有所貶辱吧?”
烏質勒忙道:“那倒不是!隻不過狄大人臨行之前,曾再三囑咐我要繼續尋找你的下落。這次與崔大人見麵,我本想他必要問起你,可誰知他卻隻字未提……”
袁從英緊繃下顎一言不發。烏質勒有些於心不忍,便又道:“哦,那天我離開刺史府的時候,崔大人派他的衛隊長送我出去,那位高都尉倒是悄悄問了問我,不過我覺得小心為上,就什麽都沒有透露。”
袁從英追問:“高都尉?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高達?”
烏質勒想了想:“嗯,似乎是叫這個名字。”
“原來是這樣……”袁從英的麵容豁然開朗,又凝神思索了一會兒,他胸有成竹地道,“殿下,崔大人那裏我已有計較,你不必擔心。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得想個法子出來瓦解匐俱領對你堂弟的支持。一旦失去外援,據你的描述,碎葉那裏不過是群烏合之眾,以殿下之兵力與謀略,要將他們擊潰完全不在話下。”
烏質勒受他感染,臉上也陰雲漸消,急切地道:“從英啊,不瞞你說,這些天來我日日夜夜就在盤算這個,最終還是覺得,一定要讓他們雙方彼此失去信任,才能有所突破。”
袁從英讚同:“對!這兩方本就各懷鬼胎,要讓他們互相猜忌,甚至反目為仇,絕非不可能!”
烏質勒也頻頻點頭:“而且我覺得最好在匐俱領這邊下手,因為此人多詐,也必多疑,隴右道戰敗他就是吃了這個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我相信要從他這裏離間突騎施與東突厥的關係,必能奏效!問題是,必須找個妥善的辦法出來……而且此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我們隻有一次機會,假如一擊不中,今後再想下手就非常困難了。”
袁從英深吸口氣,振作精神道:“我倒有個主意!既然匐俱領剛剛在大周這裏吃了大虧,心裏一定又懼又恨,我們就利用他這一點,想辦法讓他以為,碎葉那邊表麵與他結盟,私底下卻在和大周暗度陳倉,他必然憤懣非常,這樣便會落入我們的圈套!”
烏質勒雙眼放光:“對啊!此計甚妙!太好了……”他興奮得連連搓手,可一會兒目光又黯淡下來,“但是如何才能讓匐俱領相信碎葉與大周私下勾連呢?”
“這就需要兩處著手。”
“兩處著手?”
“是的。”
兩人談到此時,袁從英已氣息不繼,額頭上也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但神情越來越自信堅毅,他竭力用平緩的語調解釋道:“我的建議是,一方麵製造出大周與碎葉親近的假象,另一方麵讓烏克多哈故意將相關信息透露給匐俱領,這樣雙管齊下,隻要安排周密、配合得當,不怕匐俱領不上鉤。”
見烏質勒還麵露猶疑,袁從英又微笑道:“製造假象需要大周方麵來實施,這個就交給我。至於烏克多哈那邊嘛,王子殿下定能辦得周到。”
烏質勒擰眉沉思,少頃,猛拍大腿道:“好!既如此,咱們就試他一試。烏克多哈那裏自然沒問題。大周這邊……看樣子,從英心裏已經有譜了?”
袁從英未及開口,裴素雲悄然出現在烏質勒的身後,雙手端上一個粗瓷杯:“殿下,聊了這麽久,口渴了嗎?請用奶茶。”
烏質勒愣了愣,接過奶茶再看一眼裴素雲,會意地笑起來:“我明白,我明白了。伊都幹是怪我不懂憐惜人哪。嗬嗬,好、好,我喝茶,從英你先歇會兒。否則伊都幹就要把我趕回沼澤裏去了!”
裴素雲並不在意,先照顧著袁從英靠到枕上,看他閉上眼睛養神,方才回頭嫣然一笑:“王子殿下,那天若不是你及時來報信,派阿威和哈斯勒爾載我們出逃,還為我們擋住暴民,隻怕我們早就被燒死了。殿下,素雲正不知該怎樣感謝您呢。”
烏質勒眼波一閃,爽朗地道:“從英就是我的親兄弟,我們之間無須客套。”
裴素雲垂下眼簾,輕輕擦拭著袁從英臉上額上的汗水,低聲道:“王子殿下,我就這麽一走了之,沒給你招來什麽麻煩吧?那些尋仇的百姓們,後來……有沒有與你過不去?”
烏質勒的臉上隱現窘迫,含糊其辭地道:“沒事,一切都平息了。伊都幹不必過慮。”
裴素雲瞟了他一眼,悠悠地道:“真的都平息了嗎?王子殿下莫要一味寬慰於我,否則素雲可真打算回家去了呢。”
烏質勒圓瞪雙眼:“伊都幹,回去不得啊!”
“哦?為什麽?”
“這……”烏質勒苦了苦臉,歎息道,“咳,那烏質勒就從實說了。盂蘭盆節那夜,我費盡口舌勸說那些來尋凶複仇的百姓,想讓他們醒悟,他們對伊都幹的指控並沒有真憑實據。隨後,我又提起伊都幹多年來以祭祀和神水為庭州避免瘟疫,既然有如此善行,又怎麽可能殘害無辜的兒童?總之說來說去,百姓們終是半信半疑。這時候就有人提出要伊都幹出來與他們對質……”
裴素雲猛抬起漆黑的雙眸,盯住烏質勒問:“可當時我們已離開了,殿下又是如何應付的?”
烏質勒頓了頓,方悶聲回答:“說來也巧了,本來我倒真有些一籌莫展,偏在那時,伊都幹家的後院突然火起!”
“我家著火了?”裴素雲大驚,連袁從英也睜開眼睛,靜靜地望定烏質勒。
烏質勒對二人搖頭苦笑:“我到今天還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前來尋仇的百姓當時都被我擋在巷口,你們幾個是從另一頭逃離的,如果那個方向上有什麽異狀你們定會發現。”
裴素雲和袁從英相互看了一眼,裴素雲答道:“阿威和哈斯勒爾趕的車,他們一路都未提及有何異樣。”
烏質勒緊蹙雙眉,思忖著道:“這把火著得實在太蹊蹺,我想來想去,也猜不出究竟是何人所為。不過在當時,這把火倒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那些凶民本來就被我說得有些猶豫,再見到伊都幹家失火,立即沒了主意,現場亂作一團。我也顧不得其他了,吆喝眾人幫我一起滅火。哼,這可倒好,那幫家夥剛還虎視眈眈,轉眼就作鳥獸散,隻有幾個人留下來助我。好在火勢並不算大,當天又沒刮風,因此最後隻把伊都幹家後院的花木燒毀,前院的屋子除外牆熏黑外,並無什麽損害。”
他的話音落下,三人俱都無言。良久,裴素雲才輕柔地歎息一聲,含著苦澀微笑:“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王子殿下為我所做的一切。”
她朝烏質勒微微欠身:“真是難為您了。”
烏質勒赧然道:“我擔心伊都幹家院的安全,就故意找人去報告官府。官府果然派人在伊都幹的院子外貼了封條,再兼庭州百姓常年來對薩滿的敬畏,那夜之後倒沒有人再去伊都幹府上侵擾。”
裴素雲再度對烏質勒欠身:“殿下為素雲考慮得太周到了,萬分感謝。”
“說到這裏,我倒想起來件事。”烏質勒道,“伊都幹,你家中若還有什麽特別重要的物事,或者錢財,盡管告訴我。我想法幫你取出來,留在家中很不安全。”
裴素雲略一沉吟,向他綻開溫婉的笑容:“素雲所有最珍貴的,俱在身邊了。不必麻煩殿下。”
“這就好,這就好。”
沉默了許久的袁從英突然開口:“如此看來,崔興到庭州後,首先就要解決這個棘手的案件。”
烏質勒眼睛一亮,忙問:“從英,你的意思是……”
袁從英語帶狡黠:“殿下,崔大人那邊就交給我,你盡可放心。”
烏質勒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胳膊:“還跟我賣關子。好吧,我就等著看你這站都站不起來的家夥,怎麽樣運籌帷幄!”
袁從英點了點頭,又道:“關於烏克多哈……我倒有個想法。”
“哦?你說。”
袁從英微皺起眉頭:“我一直在想,當初我們為了戰局逼迫烏克多哈返回石國,雖說事出無奈,但手段到底有些卑劣。我想等這次殿下奪取碎葉後,就安排他離開石國。烏克多哈立了大功,我們也該信守承諾,還他個父子團聚,從此去過安定的生活。殿下你看如何?”
“這……”烏質勒神色大變,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
袁從英奇怪地打量著他,問:“怎麽?殿下有什麽顧慮嗎?”
“不、不,我當然沒有顧慮,如此甚好、甚好……”烏質勒閃爍其詞,慌亂中將目光投向遠方的雪峰。
不知不覺中,夕陽已經西沉,大朵的火燒雲在冰峰之巔縈繞,天色就在這片淒豔中逐漸黯淡。天有些涼意了,袁從英被挪回木屋裏,烏質勒和他一起匆匆用完阿月兒準備的便飯,就繼續詳細商討離間碎葉與東突厥的計劃。等終於盤算得滴水不漏,兩人都覺得再無破綻之後,袁從英又請烏質勒將沙陀磧戰役始末、狄仁傑安撫庭州的全部經過,乃至狄景暉獲赦、偕蒙丹共赴洛陽等種種裴素雲並不太清楚的事情一一敘述。兩人直談到東方既白,總算告一段落。袁從英再也支撐不住,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屋外,哈斯勒爾已在整裝待發,他一清早便要護送烏質勒穿越布川沼澤,返回庭州去了。
周梁昆的屍首由尉遲劍送回周府時,已過掌燈時分。遍身血汙的屍首停放在正堂之前,管家周榮連滾帶爬地去後堂報告夫人和小姐。尉遲劍站在堂前發著呆,耳邊突然響起幾聲女子淒厲的呼號,他驚得倒退了好幾步,一老一少兩個女子瘋狂地撲上前來,正是夫人王氏和小姐周靖媛。
周梁昆的死狀實在駭人,王氏剛看清他的樣子,隻哭出半聲就暈倒在地。周靖媛也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卻緊咬牙關並不哀泣。她哆嗦著查看了父親的屍身,便將淚水縱橫的臉轉向尉遲劍,請他講述周梁昆的死亡經過。尉遲劍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把整個過程講了一遍,最後還攤著雙手哽咽道:“周大人如何會跑去演那透劍門戲,他哪裏會那個!我等實在鬧不明白啊!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周靖媛的一雙秀目通紅,仿佛要冒出火來,尖聲喝問:“尉遲大人!你方才說,我爹爹燒毀了鴻臚寺的寶毯?”
尉遲劍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囁嚅道:“真不知道周大人是怎麽回事,偏說那寶毯是水火不懼的,結果……唉!咱大周的寶貝就那麽眼睜睜地給毀了!”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淚:“或許周大人就是因為誤毀了寶毯,心知罪責難逃,所以才一死了之……”
“尉遲大人!”周靖媛厲聲打斷尉遲劍的話,淚水不停地落下,臉上卻顯露出少有的果斷表情,“多謝尉遲大人諸事費心,大人公務繁忙,還請先回吧。”
“周榮,你跟我來!”一待尉遲劍的身影消失,周靖媛立即招呼大管家周榮。
“小姐,咱們去哪兒?”周榮忙問。
周靖媛盯著周榮的臉,道:“去老爺的書房。”突然,她發出一聲冷笑,“老爺書房後的密室,你會打開嗎?”
周榮嚇了一跳:“不!小的不知道啊!”
周靖媛咬了咬嘴唇,走近父親的屍體,低聲喃喃:“爹爹,女兒過會兒再來替您淨身更衣。現在……女兒要先找一樣東西。”她閉上眼睛,靜靜地淌了會兒眼淚,睜開眼睛後,毫不猶豫地在周梁昆的全身翻找起來,很快在他貼身之處取出一把沾血的鑰匙。
周靖媛捏緊鑰匙,拔腿就往周梁昆的書房而去,周榮戰戰兢兢地緊跟在她身後。兩人一邁入書房,周靖媛便吩咐周榮關門。隨即,她指著書房後部的多寶格:“周榮,你是老爺的心腹,一定知道開啟密室的機關在何處。”
周榮臉色煞白地接過周靖媛遞來的鑰匙,移開多寶格中間位置上的一尊佛像,鎖孔露了出來。周榮插入鑰匙,輕微的“哢嗒”聲響過,多寶格往兩旁徐徐移開,黑暗的密室顯露眼前。
周榮遲疑著道:“小姐……”
周靖媛對他置之不理,從桌上擎起一支蠟燭,邁步走進密室,突然又往後倒退半步,雙眼直勾勾地盯向密室的角落。周榮趕緊湊上去一瞧,似乎有個蜷縮著的人影。感覺到亮光,那人抬起頭來,周靖媛手持蠟燭的紅光,映亮了那人皺紋密布的老臉,隻聽她翕動嘴唇發出低弱的聲音:“大小姐……”
周靖媛手中的蠟燭掉落在地上,她發瘋似的撲過去,一把揪住那老婦人的衣領,拚命搖晃著,聲嘶力竭地嚷起來:“你這個老婆子,你究竟是什麽人?你來我家到底想幹什麽?是不是你害死我爹爹的?是不是?你說,你說啊!”
何淑貞被關在密室中這些天,始終不見天日,隻有周梁昆隔天送進些充饑之物,而這兩天連周梁昆也不再露麵,饑渴和恐懼早就將她折磨得氣息奄奄,此刻被周靖媛這麽一叫一鬧,她隻駭然嘟囔了一句:“周、周大人死了……”便無聲無息地滑倒在地上。
“你說啊!”周靖媛依舊不依不饒地扯著何淑貞,涕泗橫流地喊著。
“小姐,小姐!這是誰啊?”周榮忙過來製止,周靖媛這才看清何淑貞已然暈厥。她把何淑貞往牆上狠狠一推,命令周榮:“把她捆起來!捆得牢些!”周榮解下何淑貞的衣帶,手忙腳亂地把她捆了個結結實實。周靖媛此時眼中寒光盡現,咬牙切齒地道:“周榮,你先去前頭把靈堂料理起來,我在這裏還有事要辦。”
三更將近,吏部選院中氣氛稍有鬆緩,大部分考生已經結束答卷,都趁著最後一段時間在從頭到尾地閱看,隻有極少數人還在滿頭大汗地書寫。狄仁傑從前晚至今,始終在考場監督,此刻也略顯疲態,端坐於正堂上微瞑雙目。沈槐剛剛又巡視了一遍現場的警衛,秩序井然,他返回正堂,正想向狄仁傑匯報情況,見此情景忙又斂息屏氣,悄然肅立於案旁。
晚風輕拂,淡淡微涼。沈槐到底是常年習武之人,忙碌了一個晝夜依然毫無倦容。站在堂前,麵對滿院的炎炎燭火,他卻不禁有些走神。從昨天下午楊霖猝死開始,沈槐的內心始終處於強烈的不安之中,隻不過他定力頗佳,旁人輕易看不出異常罷了。此刻,他略側過身子,視線悄悄地越過狄仁傑端嚴的身影,投向正堂的屏風後麵,剛發現楊霖死亡之後,狄仁傑就命人將屍首抬到了那裏。當時,沈槐陪著狄仁傑仔細勘查了楊霖待過的號房,沒有發現任何有意義的線索,不久之後宋乾大人也微服趕來了。
在正堂上,狄仁傑把事發經過對宋乾敘述了一遍。因宋乾原先是在則天門樓上參加武皇召集的賽寶和百戲盛會,得到狄仁傑的信息後,換了身便裝就匆忙趕來,連仵作都未曾帶上,故而也沒能現場驗屍。好在前番楊霖行卷的詩賦宋乾都曾見過,對此人的來曆也算了解,於是大家無須贅言,狄仁傑便讓沈槐把接楊霖入府後的一概經過簡略描述給宋乾聽。
剛把前情敘完,還未及分析案件,突然大理寺又有人送來急信,竟說是則天門樓前的賽寶和百戲盛會出了意外,鴻臚寺卿周梁昆當場詭異身亡,請宋大人立即過去處理。在場三人都十分驚詫,相比之下當然是周梁昆的案子更要緊,宋乾隻得又匆忙告辭。臨走時,狄仁傑讓他把楊霖的屍首帶上,順便送去大理寺查驗和安放。
“沈槐啊……沈槐?”
“啊?大人!”沈槐從沉思中猛醒,慌忙舉目望去,卻見狄仁傑麵帶和藹的微笑,正朝自己點頭,“你是在琢磨楊霖的案子吧?抑或是周梁昆大人的案子?”
沈槐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大人,我也就是隨便想想。”
“嗯。”狄仁傑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身,“離散場還有一個時辰不到,也別浪費了這些時間。你我恰好可把楊霖的案子探討探討。”
沈槐躬身抱拳,誠懇地道:“沈槐哪裏有資格與大人探討案情,還請大人賜教。”
狄仁傑踱到沈槐的麵前,注視著他,慢條斯理地道:“楊霖案的來龍去脈你都很清楚,當然有資格探討他的案情。來,說說吧,你怎麽看楊霖的猝死?”
在狄仁傑身邊大半年時間,沈槐對狄仁傑尋常的神態和舉止已經十分熟諳。但今夜他的目光卻讓沈槐非常不自在,沈槐強壓內心的惶恐,略顯局促地回答:“大人,我、我倒覺得楊霖應該就是死於急病,或者……是自殺。”
“哦?”狄仁傑淡淡地應了一聲,絲毫不動聲色,“說說你的理由。”
沈槐有些頭皮發麻,勉強鎮定了一下,方恭敬地答道:“大人,其實理由很簡單。今日這吏部選院的考場戒備森嚴,無關人等根本不能入內,考生所用的食水也是由選院統一派發,別人都安然無恙,因此食水本身肯定沒有問題。所以……楊霖被他人所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那麽,按卑職想來,楊霖若不是突發急病,就隻能是他自己攜帶了毒藥入內,自殺身亡的。”
狄仁傑掃了沈槐一眼,含笑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考場秩序是由你負責維持的,這裏發生命案,你當然急於擺脫幹係,對這一點老夫完全可以理解。”
沈槐有些發急:“大人,卑職不是……”
狄仁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常情嘛,何必抵賴。再說,你的盡責盡力老夫全看在眼裏,當然不會質疑。因此老夫可以斷定,在這個院子裏麵,就算是要行凶,也絕對不會是外來之人。”
沈槐更加驚駭:“大人!難道……”
“難道什麽?”狄仁傑意味深長地反問,看沈槐低頭不語,他輕輕捋了捋胡須,微笑道,“你太緊張了。經過仵作驗屍,我們才能最終確定楊霖的死因,現在都不過是在考慮各種可能因素罷了,老夫並非有所特指……對了,你方才說楊霖或許是自殺,倒也算一種假設。你覺得楊霖會為了什麽想不開呢?況且,他早不死晚不死,選在會試的現場尋死,倒頗叫人意外,這種古怪的行徑像不像楊霖一貫的作風呢?”
“這些……卑職不知。”沈槐尷尬地低下頭,燭光暗影中他的臉色無端地蒼白。
狄仁傑定定地瞧著他,過了片刻方長歎一聲,語氣中有寬慰也有遺憾:“也許楊霖根本就是發急症而亡呢。隻是可惜了……唉,老夫方才批閱他的卷子,倒已經寫完了。他確實有些才學,如果不是突生變故,也許真能金榜得中。”
沈槐把頭垂得更低,緊咬牙關再不吭聲。
突然耳邊響起報時差役嘹亮的嗓音:“三燭盡!”
狄仁傑舉目向四下望了望,隻見廊下考生們紛紛擱筆,有的還伸起懶腰,於是釋然一笑道:“時間真是過得飛快,眼看著就散場了。沈槐啊,你還是去門口盯著,最後環節一切順利才好。”
沈槐稍作猶豫,還是應了下來。
選院門口,沈槐鐵板著臉,望著一個個麵容疲憊的考生在門房取出寄存的物品,鬆鬆垮垮地離開考場,看神色他們都累得夠嗆,但也如釋重負。眼見人走得差不多了,沈槐正打算招呼千牛衛撤崗,一個身材矮胖、衣飾富貴的生員在門前徘徊幾許,終於鼓足勇氣來到沈槐麵前,作揖道:“沈將軍,在下蘭州貢生趙銘鈺。”
沈槐一愣:“你找我有事?”
“咳,是……”趙銘鈺清了清嗓子,賠著笑臉道,“我想請問一下楊霖的情況。他可還好?”
沈槐上下打量趙銘鈺:“楊霖?你和他什麽關係?你認識他?”
趙銘鈺慌忙解釋:“小生乃貢生蘭州同鄉會的會長,楊霖是蘭州考生,小生過去與他相識,故而特來詢問他的狀況。”
他看沈槐仍麵帶狐疑,便又道:“沈將軍,上回小生曾在匯香茶樓見到過您和楊霖,您大概不記得了……”
沈槐把手一抬,打斷他:“我知道了,我記得你。”隨即又冷笑,“你是要打聽楊霖如今的狀況?”
“是。”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人已被送到醫館,正讓郎中診治呢,不過看樣子病情不太妙。”
趙銘鈺愁眉苦臉地點點頭,嘟囔著:“這個楊霖,怎麽這時候突然犯病……”
沈槐沒心思再理他,轉身就走,哪知那趙銘鈺又緊趕兩步攔在前麵。
沈槐把臉一沉:“趙先生,本將還有公務!”
趙銘鈺忙著作揖,道:“是,小生不敢叨擾沈將軍,隻是這裏有樣東西,似乎是楊霖的……”他雙手托起,掌中赫然一個藍布小包袱。
沈槐皺眉:“這是什麽?”
“方才我離開考場時,門房給我這個包袱,說上麵寫著我的名字。可我昨日是空身前來,並未寄存任何物件。”
“哦?”沈槐探頭過去端詳小包袱,趙銘鈺繼續解釋:“奇怪的是,這包袱上的確寫著小生的名字,裏麵的東西我卻從未見過。我仔細瞧了瞧,這仿佛是楊霖的字跡。”
沈槐神色一凜,從趙銘鈺手中接過包袱,冷冷地問:“你對楊霖的字跡如此熟悉?”
“嗯,我與楊霖在同一個學館念了五年書,彼此很熟識。”
沈槐隨手掀開藍布,裏麵又是個裹得緊緊的黑布小包。他鄙夷地再扯開黑布,一柄紫金剪刀的刀身不期呈現。刹那間,沈槐的心激跳起來,鬢角汗出如漿。他立即將包袱重新裹好,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既然如此,這包袱就先放在我這裏,我會找機會帶給楊霖。”
八月二日清晨,沈槐將狄仁傑送回尚賢坊,便馬不停蹄趕往周府。他到的時候,靈堂尚未搭好,府裏哭聲震天動地,局麵混亂不堪。沈槐在門口通報名姓時,心中感覺十分無奈,若不是狄仁傑吩咐,他實在沒有興趣來湊這個熱鬧。本來滿懷期望著最好吃個閉門羹,不料卻等到了大管家周榮的親自迎接,周榮披麻戴孝地來到門前,傳話說小姐請沈將軍到後院老爺的書房一敘。
沈槐隻好跟著周榮進入周府,府裏紛亂的情景讓他心頭一動,腦海中隱約浮現自己頭一次來此地的記憶。聖曆二年臘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隨著狄仁傑來到周府,便是因為周梁昆和“生死簿”的案子,事隔八個月,今日再來,周梁昆終於命喪黃泉,那麽,有關“生死簿”的一切真相又會如何呢?
就這樣邊想邊走,轉眼已來到後院書房。周榮輕敲房門,裏頭傳來女子平淡的聲音:“有請沈將軍。”周榮彎腰推開房門,讓進沈槐後便退了出去。
沈槐甫一抬頭,周靖媛就站在他跟前。刹那間,沈槐有點兒恍惚,這青春貴媛的嬌美容顏,正如他們初次相遇時一般妍麗,她顯然徹夜未眠,兩眼紅腫,臉色蒼白,但這一切都絲毫無損她的美貌,反而為她增添了幾分難以形容的魅力,倔強、悲哀、決絕……
沈槐不得不避開周靖媛挑戰似的眼神,低聲招呼:“周小姐。”
她冷冰冰地回答:“沈將軍。”
沈槐幹咳兩聲,道:“突聞周大人身故,狄大人讓卑職過來看望一下。生死有命,還請周小姐節哀順變。”
“多謝狄大人費心。”周靖媛點點頭,突然揚起臉來對沈槐怪異一笑,“沈將軍,你請坐。”
沈槐遲疑著推托:“這個……周大人新喪,府中諸多事務需要料理,本將就不坐了吧。待周大人出殯之時,本將一定再來拜祭。”
周靖媛不慌不忙地伸手相讓:“沈將軍還請略坐片刻,靖媛……有要緊的事情與沈將軍相商。”說著,她自己款款坐下。
沈槐不好再拒,隻得落座在周靖媛的對麵。兩人坐定以後,周靖媛卻不發話,隻把一雙黑寶石般的杏眼盯在沈槐臉上滴溜溜直轉,沈槐渾身不自在,終於忍不住道:“周小姐,有話請快說。本將還有公務。”
“哦,是啊。”周靖媛煞白的雙唇嬌俏地抿起,向沈槐淒然一笑,“靖媛早就知道,沈將軍是位大忙人。狄大人的衛隊長,責任重大,不僅要護衛國老的安全,還要幫著他查案子。”
她手撫前胸喘了口氣,嬌聲問:“不知道狄大人對我爹爹的慘死有什麽見教?”
沈槐有些不耐煩了,皺眉道:“周大人出事的時候,我與大人都在吏部選院監督本次製科會試,對周大人的亡故經過一無所知,怎能有所見教?”
沈槐的臉色陰沉如夜:“周小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周靖媛瞪大眼睛,竭力抑製就要噴薄而出的淚水,一字一句地道:“生死簿,這個沈將軍不會不知道吧?”看著沈槐莫名驚詫的表情,周靖媛的淚終於流下來,她卻並不擦拭,繼續說著,“沈將軍,我爹爹曾經去找過你,對嗎?他向你提到過生死簿,對嗎?你對生死簿也很感興趣,對嗎?”
沈槐震驚地望著周靖媛,一時啞口無言。周靖媛從懷裏慢慢掏出一疊絲絹,抬頭對沈槐再度綻開淒楚的笑容:“沈將軍,想必我爹爹並沒有讓你見到生死簿的真容。今天,我就讓你瞧一眼,這裏頭……還有沈將軍你的事跡呢。”隨著她纖細的手指輕柔拂過,那薄如蟬翼的絲絹在桌上慢慢展開,蠅頭小楷如點點墨漬密布其上。沈槐的眼睛越瞪越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還未觸到絲絹,周靖媛倏地一扯,絲絹滑落她的膝頭。
“怎麽樣?沈將軍,我爹爹沒有騙人,真的有生死簿,並且一直都由他收藏著。靖媛看過方知,這東西確實有定人生死的力道,沈將軍,你……想要它嗎?”
沈槐把牙關咬得咯吱直響,沉默片刻,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周小姐,沈某告辭了!”
“沈槐,你站住!”周靖媛撲過來攔他,腳步踉蹌,整個人朝沈槐的懷中跌過來。沈槐隻好將她扶住,周靖媛嬌喘著,向他抬起淚水肆意的臉,哀哀乞求:“你、你不要走。爹爹死了,我再沒有一個親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求你幫幫我。”
沈槐深吸口氣道:“周小姐,我能幫你什麽?”
周靖媛顫抖著將“生死簿”托到他的麵前:“沈槐,我知道爹爹去找過你,他一定對你提了生死簿,可你不相信他,或者是沒有拿定主意。爹爹,他是為了我……我從小到大,不論想得到什麽,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給我弄來。隻是這一次,我想要的是、是你……”
沈槐避開她火熱的目光,啞聲道:“周小姐,你發的什麽瘋?”
周靖媛突然奮力推開他,聲色俱厲地嚷起來:“不,我沒有發瘋!原本我隻不過是看你順眼,再兼你是狄大人的衛隊長,我想、想從你那裏打探些消息罷了。可偏偏你對我毫不在意,我周靖媛何曾受過這種對待,我不服氣!我哪裏不如你那鄉下堂妹,她又老又醜又土氣,根本一錢不值!”
“你給我住口!”沈槐大喝一聲,舉足又要往外走,卻被周靖媛從身後死死抱住。
沈槐意欲掙脫,但周靖媛軟玉溫香貼在他身後,淚水淋漓沾濕他的脖頸,又叫他實在下不了狠手,兩人正推搡著鬧作一團,書案後的屏風突然“嘩啦”傾覆,因有書案和椅子遮擋才算沒有倒在地上。周靖媛和沈槐都嚇了一大跳,扭頭望去,就見渾身綁縛著布條的何淑貞從屏風後滾了出來,嘴裏塞著布團說不出話,卻還在拚命地嗚嗚呀呀。
沈槐手上用力,周靖媛頓時痛得倒吸涼氣說不出話來,卻見他的臉色暗黑如夜,一字一頓地問:“這老婦人怎麽在你這裏?”
周靖媛愣住了:“你、你認識她?”
沈槐“哼”了一聲,緊盯著周靖媛的眼裏已是殺氣畢露,冷冷地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周靖媛為他的神色所懾,腦袋倒似乎清醒了些,咽著唾沫道:“……起初、起初我不過是在繡坊碰上的她,她說她會退暈繡,我便讓她來家裏做繡活,來了兩次而已。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前些天的一個晚上,我在爹爹的書房裏又見到了她!”周靖媛手指蜷縮在地的何淑貞,悲憤難抑地訴說,“爹爹和她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我親眼見到爹爹在她的麵前取出生死簿,兩人還商量了半天,爹爹就領她進了密室!今天爹爹慘死,我設法打開密室,果然這老婆子就在密室之中!”
說到此時,周靖媛已是聲淚俱下,顫抖的手緊握絲絹,尖聲道:“這生死簿,就是我從她的身上搜出來的!”
沈槐從齒縫裏發出聲音:“生死簿在她的身上?怎麽可能?你爹爹竟會把生死簿交給這老婆子?”
“不可能!”周靖媛嘶聲反駁,“一定是她偷的!”
沈槐死死盯住何淑貞,自言自語:“莫非她來到洛陽,徘徊數月就是為了得到生死簿?”他抬眼喝問周靖媛,“周大人為什麽要給她看生死簿,你知道嗎?”
周靖媛氣喘籲籲地喊:“我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你不是也認識她嗎?你為什麽不去問她?”
沈槐甩開周靖媛,箭步衝到何淑貞的跟前,將塞在她嘴裏的布團一把扯落。何淑貞趴在地上大口吸氣,嘴裏吐出鮮血,看樣子周靖媛打人的力氣不小。沈槐也不顧這老婦喘息未定,猛揪住她垂落的灰白頭發,將她的頭向後扳去,惡狠狠地質問:“何淑貞!你這死老婆子到底是何背景,什麽身份?你千方百計來到洛陽,陰潛在我的身邊,又設法進入周府,你究竟是何目的?給我從實招來!”
何淑貞已被折騰得虛弱不堪,隻能勉力用低微的聲音爭辯著:“沈、沈將軍……我是來找兒、兒子……不為了別的……”
“你胡說!”沈槐搖晃著何淑貞的腦袋,“找兒子怎麽找到這周府裏來了?那生死簿又怎麽會落到你的手中?周梁昆和你什麽關係?”
何淑貞老淚縱橫,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斷斷續續道:“毯子……毯子,他找我把生死簿藏起來……”
“毯子?”沈槐狐疑地看著兩個女人,周靖媛又雙眼血紅地嚷起來,“尉遲大人說我爹爹、我爹爹昨天在賽寶會上燒毀了鴻臚寺的寶毯!然後,然後他就衝入劍陣,暴死當場……”
周靖媛話音未落,一旁的何淑貞突然淒厲呼號:“天哪,天哪!周……這就是命啊!是命啊!”隨即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沈槐此刻也是心緒大亂,隻得又把何淑貞從地上拖起來,凶神惡煞地追問:“你說說清楚,那毯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何淑貞搖頭痛哭,卻再不肯吐露半個字。
沈槐無計可施,厭惡地將她推開,誰知這老婦人又自己撲過來,抓住沈槐的袍子嘶喊:“沈將軍,我的霖兒,霖兒,他在哪裏?你把他還給我吧,求你了,求你了!”
沈槐手足無措,一回頭就見周靖媛緊盯著自己,漆黑的雙眸中已沒有了淚,卻閃爍著奇異尖銳的光芒,好像要把他穿透。
何淑貞見沈槐不理她,又跪在他麵前磕起響頭,額上鮮血迸流,嘴裏還一迭連聲地哀求:“沈將軍,求求你,求求你!還我霖兒,還我霖兒啊!”完全狀似瘋癲。
沈槐實在忍無可忍,終於低吼一聲:“別喊了!你再也找不到兒子了!楊霖死了!”
此話一出,那何淑貞跌坐在地上,突然沒了聲息,隻呆呆地看著前方,仿佛入定了一般。
周靖媛悄悄來到沈槐身邊,在他耳旁低語:“沈將軍,什麽兒子,什麽楊霖呀?你能解釋給我聽嗎?還是……今後一起解釋給狄大人聽?喏,帶上她一塊兒去見狄大人?還有生死簿?”
沈槐全身一震,看看周靖媛,再看看何淑貞,少頃,臉上的倉皇漸漸褪去,嘴角邊勾起陰森的冷笑,壓低聲音道:“這個老太婆知道得太多,絕不能再留她的性命了。否則,對你和我都將是禍害。”
周靖媛愣了愣:“你是說……”
沈槐若無其事地道:“殺了她。”
“啊?殺……”周靖媛的嘴唇哆嗦起來。
沈槐輕蔑地瞥了她一眼:“怎麽?周小姐害怕了?平日裏不是頗有女中豪傑的氣概嗎?再說……這可是你我同甘共苦、休戚相關的好時機。莫非周小姐的那些情意,都不過是嘴上說說?”
周靖媛的眼睛越睜越大,終於莞爾道:“我明白了。這樣很好,此後你我便是一條船上的了,對不對?”
“很聰明。”沈槐抬手握了握周靖媛纖小的下巴,反問,“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周靖媛慘白的臉上竟然隱現淡淡的紅暈:“我爹爹為生死簿送了性命,我絕不能讓它落到旁人的手中,除非……”頓了頓,她直視著沈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靠它得到我想要的,也要幫你得到你想要的。隻有這樣,我爹爹才不白死。”
何淑貞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沈槐走到她麵前蹲下,她連眼珠都未曾轉動。沈槐撿起地上的布團,往她的口鼻上一覆,何淑貞的身子抖動了幾下,眼睛往上翻起,隨後便委頓下去。沈槐扔下布團,掏出塊絹帕來擦擦手,抬頭看看周靖媛,隻見她站得筆直,眼望前方,胸口起伏不定。於是沈槐朝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看到了吧?殺人其實很容易。”
周靖媛通體冰涼,冷汗浸透衣裙。恍惚中,她感到一隻有力的臂膀攬住了自己的腰,耳邊響起他低沉的話語:“等我走了以後,你再把這老婆子的屍首妥善處理了。”她下意識地點頭,便筋疲力盡地倚靠在沈槐的懷抱中,聽他繼續說著,“江湖人士結成生死弟兄,據說是要納投名狀的,也就是要在一塊兒殺個人。今天你我就算納過投名狀,從今往後便要同生共死了。那生死簿……”
周靖媛猛然驚醒,將絲絹牢牢捏在手中:“這個,需得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給你。”
沈槐端詳著她的麵龐,譏諷地笑問:“那一天是哪一天?”
周靖媛反倒平靜下來,也還給他一個嬌媚的笑容,道:“我不是男人,做不了你的兄弟,若要和你生死與共,就隻有天賜良緣……我們,總之是分不開了。”
沈槐揚了揚眉毛,將周靖媛摟得更緊,低聲道:“這東西可是要害死人的,你爹爹已經送了命,你還非扯上我不可了?”
周靖媛輕笑:“不扯上你扯誰?再說,就算有人知道生死簿,也未必能想到它流轉到了你我的手上,隻要我們守口如瓶,又有什麽可怕?”
沈槐一怔,哂笑起來:“真沒想到,你不僅有膽量,還有些謀斷。”
周靖媛將頭伏在他的懷中,喃喃道:“沈槐,沈槐,我把什麽都給了你,你一定要找出逼死我爹爹的真凶,除掉這個唯一的威脅,靠著生死簿,我們就能大展宏圖了。”
狄仁傑回到府中略微休息了下,人老覺淺,正午未到就又起了身。狄忠伺候他用了些點心,看狄仁傑精神還不錯,便問:“老爺,累了一整宿,您也不多睡會兒?”
狄仁傑在門前踱了幾步,呼吸了幾口院中的清新空氣,問:“考生們的卷子都送來了?”
“送來了,都擺在您的書房裏呢。”
“嗯,我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他們的錦繡文章啊,你又如何能體會老爺我的心情?”
狄忠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問:“老爺,我怎麽聽說,那個楊霖在考場裏出事了?”
狄仁傑看了狄忠一眼,微微含笑道:“怎麽?這也未曾出乎狄忠大管家的預料吧?”
狄仁傑朗聲笑起來:“你這小廝啊,楊霖已經給送去大理寺了,具體情況等宋大人查清楚了再說吧。”
“哦。”狄忠轉動著眼珠小聲嘟囔,“您可真沉得住氣。”
狄仁傑佯嗔:“又多嘴!還不去把楊霖的屋子收拾收拾,找找有什麽可疑的物件?”
“是嘞!”狄忠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看著狄仁傑意欲出門,便不懷好意地湊上前問,“老爺,您這是打算去哪兒?”
“去書房啊,怎麽了?”
“啊,現在就去啊?”狄忠滿臉鬼祟,“那個,您經過小花園的時候可得小心著點兒……”
狄仁傑十分不解:“什麽意思?小花園怎麽了?”
“嗬嗬,您自己去看嘛。我去收拾楊霖的屋子嘞。”狄忠拔腿就走,狄仁傑還未及招呼,他就一溜煙沒了影子。
狄仁傑連連搖頭,自己背起手慢慢向小花園踱去。他的書房在花園的另一側,是整個狄府中環境最靜幽的所在。夏末正午的陽光還有些炎熱,狄仁傑沿著小徑旁的樹蔭下走著,慢悠悠繞過池塘,麵前就是通向書房院落的月洞門。他抬腿正要往裏邁,隻聽“吧嗒”一聲,一個圓形的東西自頭頂前方落下,正好砸在狄仁傑的腳尖前。
狄仁傑猝不及防,倒給嚇了一大跳,剛要定睛看看那是個什麽東西,“吧嗒”一聲,又一個差不多大的圓物砸落地上。緊接著便是一聲孩子的歡叫:“大人爺爺!”狄仁傑把頭一抬,韓斌已衝到他的身前。
狄仁傑大喜:“斌兒,你肯說話了?”
“嗯,大人爺爺!”韓斌把手裏的東西朝地上一扔,就撲入他的懷中。
狄仁傑喜不自勝地撫摸著孩子的腦袋,覺得手裏汗津津的,這才發現韓斌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便問:“斌兒,你在幹什麽啊?”
韓斌吐了吐舌頭,指指地上。狄仁傑眯縫起眼睛仔細看,終於認出那原來是兩隻黃澄澄的大桃子,可惜都摔壞了。再往周圍看,遍地都是砸爛的大桃子,足有好幾十隻。
狄仁傑正要問是怎麽回事,旁邊有人說話:“國老,我和斌兒比射箭,毀了您的桃子,您不心疼吧?”
狄仁傑扭過頭去,苦笑著道:“臨淄王殿下,你都這麽說了我還如何計較?隻不過這裏的幾棵桃樹都是老夫親手所栽,每年春賞桃紅夏品果甜,今天你們就這麽……”
李隆基一挺胸:“國老,怪我都怪我!明兒我讓人給您府上送一百斤大桃子來?或者……我把斌兒帶去相王府,咱也去毀毀我爹花園裏的那些個桃樹,給您出氣,如何?”
“別,別!”狄仁傑連連擺手,“臨淄王好氣魄,哪天要是一時興起毀到禦花園裏頭去,聖上責怪下來,老夫可吃罪不起啊。”
狄仁傑接過那把精雕細作的禦賜小弓看了看,遞回到韓斌的手中,微笑道:“我倒也聽說昨日則天門樓前出了大事,連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都意外身亡了。可惜老夫未曾親臨現場,要不你們兩個給我說說?”
“好啊。”李隆基一口應承,和韓斌一左一右扶持著狄仁傑,請他在園中的石凳上坐好,便站在他的麵前,將賽寶和百戲盛會的全部經過述說了一遍。狄仁傑一邊聽著,一邊在心中讚歎,這年方十五的臨淄王果然名不虛傳,頭腦敏捷、口齒伶俐,整個事件的過程零散紛雜,卻被他講述得有條有理,又耐人尋味。
李隆基講完了,狄仁傑沉吟片刻,輕撚長須道:“臨淄王,既然你看得如此分明,能不能對老夫說說你的看法?你認為周大人是怎麽死的?”
李隆基狡黠一笑,道:“國老肯教隆基斷案,隆基求之不得呢。嗯……我認為,周大人肯定是自尋死路。”
“哦?為什麽這麽說?”
“是這樣,周大人死後,我特地去場外準備透劍門戲的地方查看,原來的那名小騎士被人打傷昏迷於地,身上的麒麟戰袍也給扒走了。雖然他傷勢頗重暫時未曾蘇醒,可事情已明擺著,一定是周大人乘人不備,將騎士打傷,自己換上戰袍騎馬上場的。”
狄仁傑點頭:“這個推斷合乎事實狀況,老夫沒有異議。那麽,接下去的一個問題就是,周大人為何要代替受過訓練的騎手去演透劍門戲?”
李隆基見狄仁傑望著自己微笑,也毫不扭捏,繼續侃侃而談:“國老,以周大人這副老邁的身手,怎麽可能比得過專門的騎手?況且透劍門戲至為凶險,連受過專門訓練的騎士一旦失手也必死無疑,周大人這一上場,心中必知是有去無回的。聯係到前麵賽寶時他燒毀寶毯,犯下大過,因此隆基認為,周大人必定是畏懼聖上的雷霆之怒,想要以死謝罪吧。”
“以死謝罪?”狄仁傑重複著,舉目望向李隆基,“臨淄王,鴻臚寺寶毯被燒毀這件事,老夫聽下來也頗多蹊蹺,你的看法呢?”
李隆基沒有直接回答狄仁傑的話,卻反問道:“國老,鴻臚寺的這幅寶毯您此前可曾見過?”
“去年老夫代行鴻臚寺卿之職時,倒是在鴻臚寺正堂上見過這幅寶毯。”
狄仁傑微閉起眼睛回憶道:“記得當時鴻臚寺的尉遲少卿倒是給老夫解釋過,說這寶毯的編織方式十分奇妙,其花紋和色澤會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變幻多端,老夫看時,的確很絢麗奪目。”
李隆基從容對答:“國老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不過,這也難怪國老,畢竟此毯的真正妙處全大周沒幾個人知曉,那尉遲劍也不得而知,故而隻能說出些表麵的現象來。”
“哦?那麽說臨淄王倒知其中奧妙了?老夫願聞其詳。”
李隆基有些得意:“其實昨天周梁昆已經說出了實情,這寶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水火不懼!不過……”他皺起眉頭,困惑地道,“不知道怎麽回事,這次居然不靈了?”
狄仁傑沉吟道:“世上真有水火不懼的織物嗎?昨天大家眼見為實,那寶毯灰飛煙滅,臨淄王如何還能如此確定?”
李隆基連忙解釋:“國老,內情我也是昨晚才從我爹那裏打聽來的。據我爹說,此寶毯是在太宗朝時由波斯進貢而來的,常年擺放在鴻臚寺中。三十年餘前,一名吐火羅的鑒寶專家來朝,看遍鴻臚寺的寶物,獨獨指出這寶毯乃是稀世罕見的珍奇,可又沒有說明其奧妙所在。先皇也是心血**,命令鴻臚寺一定要把寶毯的奧秘研究出來,後來還是當時的四方館主簿周梁昆破解了這個秘密。他發現編織這寶毯的材料火燒不著、水澆不濕,即便使用一般的刀剪,也剪不破!當時他還在宮裏頭給先皇演示了一番,當今的聖上和我爹正巧也在場,就都瞧見了。不過先皇看過後卻吩咐說,這寶毯的秘密還是不要公之於眾,依舊把它置於鴻臚寺保管,因此才放在鴻臚寺裏直至今日。”他頓了頓,又道,“我爹明白說了,他親眼所見,寶毯確有那番神奇,絕非虛妄。”
狄仁傑注視著李隆基,沉默片刻方道:“如此說來,昨天賽寶大會上寶毯被燒,就隻有一種可能……”
李隆基瞪大了眼睛,仿佛難以置信,問道:“難道……這寶毯被調包了?可四方館看守嚴密,調包之人是如何做到的呢?周大人究竟知不知情?”
狄仁傑冷然道:“周大人原先是不是知情,我們已無從求證,但在他換上麒麟戰袍衝向劍陣時,定是心知肚明了。如你方才所說,周大人是畏罪自殺的,但他所畏的絕非燒毀寶毯之罪,而應該是……”
李隆基大聲插話:“失落真毯之罪?抑或是,盜取真毯之罪?”
狄仁傑搖了搖頭:“不好說,不好說啊。但他一定自認罪大惡極,才會以那般慘烈的方式求得解脫!”
沉默片刻,他又道:“另外,我總有種感覺,昨日的這場盛會似乎是個蓄謀的行動,目的就是要將周梁昆和寶毯的真相逼出來。”
狄仁傑眯起眼睛:“假如聖上對鴻臚寺寶毯的真假有疑問,隻要把周梁昆召去一問即可,又何必搞出這許多迂回的手段,更要冒在四夷來使前丟失臉麵的風險,這可不像聖上的作風。”
“這也是啊。”李隆基訕訕地笑了,輕聲嘀咕,“看來周大人這案子還真夠難斷的。”
狄仁傑慈祥地望著麵前這英姿勃發的少年,饒有興致地問:“真沒想到,臨淄王對斷案這麽有興趣?其實這種事情,交給大理寺也就罷了。”
李隆基抬起頭,鄭重地道:“周大人的案子由大理寺來辦理是沒錯,然隆基所關心的,是那波斯寶毯的真實下落。它是我朝的稀世珍奇,絕不能無故流失,更不能落入歹人之手!這事兒隆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一定要追查到底。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追回來!”
一種無法言表的激動掠過狄仁傑疲憊的心胸,許久不曾體會到的欣慰令他神清氣爽。狄仁傑在心中暗暗感歎,終於還是看到了啊,在李家兒郎的身上也有如此的豪邁,這,才是大唐的未來,太宗皇帝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