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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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何大娘不見了。”沈槐剛走進家門,沈珺就急匆匆地迎上來,滿臉憂慮的神情。
沈槐一愣,皺眉反問:“什麽意思?什麽叫不見了?”
沈珺輕輕歎息一聲,伸手接過沈槐摘下的佩劍,低聲解釋:“哥,自打盂蘭盆節前夜何大娘出門之後就再沒回過家。起先我還想等等看,也許是她終於找到兒子就和兒子一起住了,可連著兩三天都沒見她回來,我就著慌了。無論如何,她也該回這裏來取東西關照一聲啊。恰好你從盂蘭盆節後就一直住在宰相大人府上,也始終都沒回過家,我怕打攪你幹正事,也不敢去找你,隻讓雜役老丁出去找了找,可是……大海撈針似的,能去哪裏找呢?唉,到今天都滿五天了,何大娘依然是音訊皆無,哥……你說大娘會不會出什麽事啊?”
沈槐陰沉著臉聽完,冷笑一聲道:“何大娘,何大娘,她到底算你哪門子大娘?阿珺,坦白跟你說,我一直覺得這個老婦人來曆不明、行跡鬼祟,要不是看你孤身一人住在此處不妥當,有個老婦陪伴照料多少好些,我根本就不會容她留下。說什麽找兒子,找了都快大半年了,既然還沒找到,早就該打道回府。如今要是她真這麽走了也好,反倒省了我趕她的麻煩。”
“哥……”沈珺訕訕地叫著,硬生生把後麵的話都咽了回去。
沈槐站在院中略作思索,突然聲色俱厲地問道:“阿珺,你檢查過嗎,家中有沒有少什麽物件?”
沈珺嚇了一大跳,吞吞吐吐道:“我……我沒想過,哥你是說?不、不會的……何大娘她……”
沈槐一扭頭,直衝到何淑貞此前所住的西廂房前,一腳就把門踢開了。
屋內窗明幾淨,收拾得十分利落。東牆下的土炕上被褥鋪得紋絲不亂,沈槐板著臉環顧四周,沒看到什麽可疑的狀況,除了土炕,屋中隻有一副桌椅和一口衣櫃,衣櫃並未掛鎖。他走過去劈手便將櫃門甩開。櫃子裏空****的,隻有幾身老婦人的換洗衣服和一些繡樣,沈槐麵露厭惡之色,隨手翻了翻,就扔了回去。
“這倒有些奇怪,”沈槐緊蹙雙眉,喃喃自語,“似乎她原本沒打算一去不回。”
沈珺遠遠地站在門口,淡淡地道:“哥,何大娘肯定不是壞人,你太多心了。”
沈槐這才一愣,走回到沈珺身邊,將手搭在她的肩上:“阿珺,我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你心裏也清楚,咱們家那老爺子做了多少孽,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麽貽害……”
沈珺垂首不語,沈槐摟著她的腰走回院中,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道:“我至今還把老爺子年前運過來的那些東西藏在他處,就是為了以防萬一。看看吧,假如這個何氏老婦真的再不出現,我倒是打算把那些東西再挪回這裏來。”沈珺仰起臉,詢問地望著沈槐。沈槐沉吟著又道,“那些東西倒真是值不少錢,但畢竟來路不正,我怕一旦見光的話會招來麻煩,再說暫時也用不上,還是收著吧,留待關鍵的時候再說。”
沈珺點了點頭,語帶悲戚地說:“盂蘭盆節你沒回家,我一個人給爹爹燒了紙……”沈槐緊繃著下顎不說話。沈珺遲疑了一下,還是注視著他道:“哥,爹爹過世已經半年了,至今還在咱家後頭草草掩埋著,你、你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沈槐的臉色變得灰暗,咬牙切齒地道:“還能怎麽打算?老爺子死得那麽蹊蹺,你以為我不想查個水落石出嗎?你以為我就忍心讓他一直在那荒郊野地裏待著,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他、他到底還是我的……”
“哥!”沈珺一陣心酸,情不自禁地握住沈槐的手。
沈珺的撫慰讓沈槐稍稍平靜下來,他喟然歎息:“阿珺,自從我來洛陽當上這個宰相衛隊長,在外人看來是一步登天,威風八麵。可隻有我自己心裏最清楚,這大半年來的日子,我哪一天不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阿珺,你知道我心頭的負擔有多重嗎?”
沈珺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哥,你太不容易了。”
這時兩人已緩緩走入正房,沈槐回手關上房門,順勢便將沈珺摟入懷中,在她的耳邊低語:“多虧了有你啊,阿珺,有你在身邊,我才能有個地方可以盡享安逸,才能熬過這日日夜夜……阿珺,我該怎麽報答你呢?”
“哥!我……你是知道的……”沈珺在他懷中發出低不可聞的聲音。
沈槐輕撫她的秀發,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無論為了什麽,我都不願意舍棄你的,我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不知不覺,沈珺的眼裏已噙上細微的淚花,兩人緊擁著沉默片刻,沈槐輕輕放開她,神態恢複往日的從容自信:“老爺子的事情暫時還不著急,我原本最擔心的是他過去的那些劣跡被人發現,影響到我身上,尤其是……哼,去年除夕去咱家的那幾個人,都是極有心計的,我為此還真是膽戰心驚了很長時間。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徹底沒問題了。”
“其實……其實我當初就覺得,肯定不會有問題的。”沈珺好不容易憋出這麽句話。
沈槐挑起眉毛端詳她,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冷笑:“阿珺,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梅迎春是好人,狄景暉是好人,袁從英更是好人,他們絕對不會為害於我,是不是?哼……在你的眼裏,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
“哥……”沈珺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上去相當窘迫。
沈槐輕輕托起她的麵孔:“阿珺啊,你真是太善良了。這世道人心的險惡遠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不,我們不能依賴任何人的好心,我們所能靠的隻有自己!”
看到沈珺愈顯困惑的神情,沈槐露出躊躇滿誌的微笑:“阿珺,我所說的徹底沒問題,是到隴右道走了一趟的結果,並且收獲之大更甚於我的期望,看來,我沈槐終於是要熬出頭了。”頓了頓,他仿佛揭曉什麽謎底似的,一字一句地道,“阿珺,袁從英死了,死在了庭州!”
“袁先生死了?”沈珺驚呼一聲,“怎麽、怎麽會?”
沈槐哼道:“什麽怎麽會?死了就死了唄,嗬,還死得不明不白,連狄仁傑都沒辦法替他邀個身後的追榮,說起來還真是挺淒慘的。”
沈珺的臉色變得很蒼白,緊盯著沈槐便問:“哥,你在隴右道的時候就知道了吧?可你、你為什麽等了這麽久才告訴我?”
沈槐神色一凜,反問:“怎麽?他的死活和你有關係嗎?我為什麽要一回來就告訴你?”
沈珺被他逼問得垂下雙眸,咬著嘴唇低語:“既然……沒關係,你現在也不必告訴我。”
她的反應倒讓沈槐頗為意外,看了她好幾眼,才略帶尷尬地問:“阿珺,你不會是真生氣了吧?為一個毫不相幹的外人,至於嗎?”
沈珺這才抬起頭來,對沈槐勉強一笑:“是我不好……這太突然了。哥,你接著往下說。”
沈槐也不好再計較,伸手把沈珺摟在懷中,慢吞吞地道:“阿珺你知道,袁從英被貶戍邊,我才得到機會來當這個宰相衛隊長。但那袁從英是狄仁傑的心腹,兩人相處十年,彼此的感情和信任牢不可破,我又怎可能輕易取代袁從英在狄仁傑心中的位置?因此狄仁傑對我一直都有種種猜忌和顧慮,這半年多來我的日子其實很不好過,這些我從未向你明言,你又怎知還有這樣一層內情。”沈珺輕撫著沈槐的胸膛,兀自無言。
少頃,沈槐繼續道:“隴右戰事,狄仁傑這古稀老人還親赴前線,咳,我這一路隨行也是感觸萬千,難以盡述。有時候真不知道自己的心裏,對這位大人是怨還是敬……不說也罷!總算天佑我也,隴右大勝,我作為狄大人的隨行將官,也沾光獲功不說,袁從英這一死,讓狄大人徹底斷了念想,他對我的態度,自那以後才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沈珺訥訥地問:“什麽天翻地覆的變化?”
沈槐將她扶直坐好,雙手攏住她的肩膀,兩眼放出無比興奮的光芒:“阿珺,盂蘭盆節之後這些天我滯留狄府不歸,就是因為狄大人夜夜都與我推心置腹地交談,把他對於大周天下的全部觀感和判斷向我和盤托出,這表明,他已經將我作為他真正的心腹來看待了。”
沈珺含糊應了一聲,還未開口,沈槐又迫不及待地往下說了:“最最重要的是,阿珺,狄大人對我說,他要幫我在禁軍中謀個郎將的位置!”
“禁軍?”沈珺有點兒迷糊地問,“哥,你原來不就是羽林衛嗎?再說,你不當狄大人的衛隊長了嗎?”
沈槐譏諷地笑起來:“阿珺,說起這些來你就糊塗了是吧?嗬嗬,羽林衛確是天子親率,上層軍官都是最得皇帝親信的皇親國戚,我沈槐一沒出身二沒背景,當初在羽林衛裏隻不過是個無名小卒,長期不得重用,否則我也不會去了並州……唉,往事就不提了。可是阿珺,今天我再入羽林衛,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今天我已是四品的千牛衛中郎將,為狄國老當過衛隊長,在隴右道戰事中也立了功,再加狄國老不遺餘力的舉薦,所以我想,這次我若是調任羽林衛成功,至少也是個中郎將!”
沈珺聽得愣愣的,她對這些事情實在沒什麽感覺,眼裏心裏隻有沈槐那張眉飛色舞、激動得有些變形的臉,她費力地想了又想,才問出一句:“可是哥,你現在不也是中郎將嗎?這個……有什麽區別嗎?”
沈槐無奈地看看她,長歎一口氣:“你呀,和你說這些真是對牛彈琴……”不過他的心情太好,滿肚子的話止不住地往外冒,“雖說官品沒有變化,但是手中的權力有著天壤之別!給狄大人當衛隊長,不過就是管管那些侍衛,有職無權空掛個好聽的名頭罷了,可羽林衛的中郎將負責的是皇城的宿衛、天子的安危,可謂舉足輕重,其權勢和威懾,比其他各衛的大將軍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還在其次,最最關鍵的是……”說到這裏,沈槐猛然停下來,似乎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震驚了。
時值午後,僻靜的小院周圍基本沒有行人經過,偶爾幾聲犬吠帶來市井生活的氣息,夏季正在悄悄離去,驕陽映照下的庭院依舊炎熱,屋內的青磚地踩上去卻已經涼意森森。沈槐沉默片刻,站起來走到門前,注意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小小院落,轉回身麵對沈珺,逆光暗影讓他原本端正的麵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再度開口時,沈槐的聲音變得幹澀冰冷,讓他不再像個被**所鼓舞的年輕人,反而更像一個老謀深算的陰謀家。
“阿珺,你知道咱家老爺子對我所寄予的厚望,他不遺餘力地斂財,並不是為了他自己的享受,而全是為了我能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他總說自己早就是半個死人,這輩子已經完了,因此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你也知道,我卻是始終不讚成他那些不擇手段的做法的。過去我一直認為,身為大丈夫,應該有自己為人處世的準則,不忠不義的事情,即使能夠帶來極大的好處,都絕不能去做。因此老爺子為助我謀取前程所準備的種種方便,我統統不屑一顧,何時又曾動過心?我習武從軍,十幾歲起就背井離鄉,雖不能說受了千般萬般的苦,但也是步步艱辛,可最終我得到了什麽?在羽林衛的那段日子讓我看穿了官場的黑暗,方知忠孝節義全是騙人的鬼話,世人所追逐的無非是權和利,為之屈服的也無非是權和利,這才明白自己過去是多麽迂腐、可笑!果然,當我痛下決心去並州賭一把以後,我就真的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在仕途之上向前跨了一大步。這大半年來,我看得更高更廣更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近大周權力的核心……”
沈槐又一次停下,閃著銳光的雙目緊盯在沈珺的臉上,竟令她心悸氣短、寒意叢生,但沈槐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慌亂,實際上他早已對沈珺視若無物,難以扼製的強烈欲望牽引著沈槐的視線,穿透拘束狹小的空間,投射在龐大而虛無的目標之上。
“現在我完全認定,老爺子是對的。這根本就是個爾虞我詐、恃強淩弱的世界!你知道狄大人為何突然對我如此信任嗎?”
“我……不知道……”
沈槐表示寬容地搖了搖頭,繼續在自己的思緒裏馳騁:“我一向的表現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真正促使他下決心的,還是局勢的緊迫。狄仁傑已年逾古稀,不可能不考慮自己身後的安排。他自詡以天下為先,雖對當今聖上竭盡效忠之能事,但也從未忘記過要恢複李唐神器。而今的朝堂之上,人人稱頌狄公桃李滿天下,其實就是他遍植黨羽,在各部的重要位置均安插了自己人,所圖的不過是在當今聖上龍馭上賓之後,這些人可以力保太子順利登基,從而將江山交回到李姓手中。但是,在他的布局之中,還缺少若幹關鍵的環節,尤其是在至為重要的禁軍裏,尚未形成足夠的掌控。反而由於武家和二張近年來的得勢,禁軍統領的層麵上各方人物混雜,若真到了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恐怕無人能夠一舉定乾坤,而這,恰恰是狄仁傑現下最大的憂慮!哼,我知道他曾經寄希望於袁從英,但是他失算了……到了今天,他已經來不及再多花時間去物色更加合適的人選,所以他才不得不選擇了我!阿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啊?”沈珺本來聽得神思昏亂,讓沈槐這麽突然一問,驚得幾乎從榻上跳起來,勉強定了定神,方期期艾艾地道,“哥,你說的這些我、我也聽不全懂,隻是……”她抬起頭時,雙眸已瑩瑩濕潤,“我聽出你要去擔當的是特別大的責任,並且也是特別凶險的……哥,我……”
沈槐心中一動,這份至柔至真的情愫像一縷清風,暫時讓他脫離出權力那冷酷黑暗的漩渦,他不由自主地來到沈珺跟前,將她蒼白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前:“阿珺,不要擔心,我明白你對我的好,隻是生為男兒,總要有些抱負,才不辜負了這堂堂七尺之軀。我沈槐絕不甘於平庸,要做就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要奪就奪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柄,非如此,不足以告慰老人家九泉之下的冤魂!”
沈珺喃喃:“哥,你所說所做的都有道理,可阿珺不求別的,隻求你能平安。那狄大人,他既要委你這樣的重任,也一定、一定是給你想好了保全自己的法子吧?”
沈槐愣了愣,旋即冷笑:“阿珺,這個問題你倒是問得很好,很切中要害。”
沈珺局促而又迫切地注視著他,似乎是要從他的臉上尋到那份心安、那份慰藉,然而……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沈槐思考了片刻,再開口時他的語調裏剝離了所有的情感,變得出奇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狄大人是不會為我考慮後路的,他要顧及的是大周社稷、天下蒼生,與這些相比,小小一個衛隊長的生死榮辱算得了什麽,根本無足掛齒。不僅僅是我,那些由他一手提拔起來,口口聲聲尊稱他為恩師的官員們,他真的放在心上嗎?無他,不過是一些棋子罷了。假使不是看穿看透了這一切,袁從英又怎麽會毅然離他而去?說起來,狄大人還真不能算是個無情之人,隻是在這朝堂之上,人人都身不由己……更何況,大人他也並沒有強迫任何人,他給出的條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為此而付出代價,其實很公平。隻是,那後路……就得自己給自己留了。”
沈珺又低下了頭。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在漸漸變冷、變空,並不是她對沈槐的愛產生了任何變化,這愛是永遠不會變的,從生而起、至死不渝。但她分明看見,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那越來越濃重的黑霧,吸走了所有的光明,連這個她自小就熟識愛慕的形象,也變得模糊不清、難以辨別……隻有恐懼,越來越深重的恐懼,像一個巨大的黯色牢籠,將他和她緊緊地綁縛,壓迫得她無法呼吸。
“……狄仁傑力圖把我安排在禁軍統領的位置上,當然是希望我能在關鍵時刻出力扶助太子,但是,當今之朝堂,覬覦皇位的有李、有武,甚至還有張,這幾方勢均力敵,很難說最後鹿死誰手,到時候少不了有一番血肉廝殺。假如我秉承狄仁傑的意願,一門心思輔佐李唐,太子順利登基也就罷了,萬一武姓,甚至那兩個惺惺作態、半男不女的張氏兄弟篡取了皇位,我必定要被作為李姓黨羽而剪除,絕對不得好死。可是,假如我不死保太子,那麽我這個禁軍統帥,對所有勢力都將是不可或缺、不容忽視的。我在他們的殊死搏鬥中反能審時度勢、待價而沽,不僅為自己謀求到最大的利益,還能全身而退、毫發無傷。阿珺你說,我為什麽不做一個聰明人呢?
“假如袁從英早想明白這一點,他也不會落到這樣悲慘的下場。當然,有了他的前車之鑒,我要還像他那樣犯傻,就真是愚不可及了。再說……阿珺,我還有你呢,就算是不為了我自己,想到你,我也斷不願為了狄仁傑那老家夥肝腦塗地,他還能再活幾年?阿珺,你我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沈槐終於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換上一副親昵溫情的麵目,坐回到沈珺的身旁。他把額頭輕輕貼在沈珺的耳邊,低聲問:“阿珺,你讚成我的想法嗎?你明白我的這一片苦心嗎?”
沈珺隻覺心中一股說不出的酸澀難忍,喃喃道:“哥,你做什麽我都讚成的,其實你不必為了我……都是我、我拖累你了。”
沈槐寬宏大量地笑起來:“傻丫頭,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話。你再等等,等到我飛黃騰達的那一天,我定要讓你過上最顯貴的日子。到時候,咱也讓那些說你土氣的人瞧瞧,我家阿珺有多麽氣派多麽高貴!”
若不是院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敲擊聲,沈槐最後的這幾句話,大概真的會讓沈珺無地自容。沈槐警惕地一把將擱在榻上的佩劍抓在手裏,這才聽到門外千牛衛壓低的聲音:“沈將軍,我們奉國老之命來請您過去。”
“你們且在外頭稍候,本將馬上過來。”沈槐朝外招呼了一聲,沈珺已替他取來甲胄,幫著他穿戴齊整,又輕聲問:“今天還回來睡嗎?”
沈槐不在意地道:“不一定了,這些天我還是想在狄府多待待,嗬嗬……”
沈珺點了點頭,從枕邊取出一個荷包,塞在沈槐的手裏:“前幾天去寺院裏給你請了個護身符,你帶著吧。荷包也是我新繡的……”這回她沒有提繡荷包所用的退暈繡,是她新近從何淑貞那裏學會的。
沈槐笑著接過荷包,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隨口讚了句:“嗯,不錯。”就揣入懷中。兩人並肩穿過小院,站在院門口,沈槐突然皺起眉頭,自語道:“那老婦人一走,就剩你一個人在這裏住了,我又不常回來,甚為不妥。”
沈珺忙道:“還有雜役老丁……”
沈槐的眉頭皺得更緊:“可他白天才來,晚上怎麽辦?”
沈槐想了想,又朝緊閉的院門望一眼,神色坦然起來:“這樣吧,阿珺,從今天開始我每夜安排兩個千牛衛來這裏值守,你不用多管他們,隻要讓他們待在西廂房就行了。”
“這……”沈珺有些蒙了,“哥,你這是幹什麽?這樣行嗎?”
沈槐道:“怎麽不行。我管的人我就可以差遣,你放心,我會特別關照他們,他們都對我畢恭畢敬的,絕對不敢造次。再說,讓你一個人住在這裏我也實在不放心,誰知道那老婆子到底是什麽來路,還是多加防範為好。”
沈珺無奈地點了點頭,又問道:“哥,你用狄大人的侍衛來給我看門,狄大人知道了……”
沈槐輕哼一聲:“我這就去告訴他,沒什麽大不了的。如今他拉攏我還來不及,又能乘機做好人,必然百個應承。我也正好再試一試他對我的態度。”
沈槐走了,沈珺精疲力竭地呆立在院中,仿佛剛剛的談話耗光了她全部的氣血。愣了好久,直到太陽漸漸西沉,她才緩緩來到西廂房前,望著空落落的屋子,沈珺在心中默念著:“何大娘,但願你是找到了兒子,一切安好吧,沒事兒就不要再回這裏了……”
還有一件事沈珺沒有告訴沈槐,何淑貞雖然走得匆忙,連換洗衣服都沒來得及帶走,但那卷漂亮奇異的地毯卻不見了。尤其讓沈珺疑慮不安的是,她終於想起來在哪裏看到過相似的地毯,那就是金城關外沈宅的地窖裏。
沿著鏡池的北側有一排參天的古柏,據裴素雲所說,都是裴冠親手所栽,到今天也上了百歲的年紀。蒼翠的柏林環抱之下,一棟簡樸的木屋就是裴家在此世代休憩的處所。由於多年無人光顧,木屋的許多地方都有破損,絕對是又透風又漏雨,因此哈斯勒爾和阿威來了這幾天也不曾閑著,每天都忙著修繕屋子。這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幾天忙乎下來,把木屋倒打理得煥然一新了。
當然,這個季節在弓曳,其實並不需要屋子,即便每夜露宿也沒有任何問題。白天,與鏡池相映的碧空裏,日日都隻飄浮幾縷微雲,溫暖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將熱力潑灑到每一個角落。入夜,鏡池又敞開胸懷,把積蓄在一泓湛藍中的暖意源源不斷地揮發出去,繁星閃耀的夜空下,湖麵上升起成片成片的螢火蟲,幽淡晶瑩的光芒伴著青草的清香直接飛入夢中。
突厥人本就是天為被、地為床的民族,麵對這樣純美而安謐的夜色,哈斯勒爾和阿威是拖也拖不進屋子裏去了。就連阿月兒和安兒也跟著湊熱鬧,非要在戶外過夜,哈斯勒爾和阿威便幹脆將兩輛馬車的車篷拆下來,居然做成了個簡易的小帳篷。阿月兒和安兒往裏麵一爬,睡得正合適。這樣木屋裏頭,每晚就隻有裴素雲陪伴著袁從英,哈比比偶爾來訪,照例對二人視而不見,趾高氣揚地在屋子裏繞上一圈,就又從敞開的窗戶輕盈躍出,融化在神秘莫測的夜色中。
日子過得像飛一般,他們來到弓曳轉眼已是第十個夜晚了。與庭州一樣,此地日落得很晚,天才暗下不久,就該休息了。裴素雲在小帳篷裏看了看剛睡熟的安兒,便沿著鏡池邊灑滿月光的草坡,往木屋走去。阿月兒和阿威坐在湖邊竊竊私語,她從他們身邊經過,兩人談得起勁也毫無察覺。來到屋前,正碰上哈斯勒爾從裏麵出來,裴素雲笑著和他打個招呼,哈斯勒爾嘿嘿一樂:“伊都幹,我正想找您問一聲呢,您看明天是不是再放隻信鴿出去?”
裴素雲愣了愣:“再放一隻?咱們來的第二天不是就放了一隻出去嗎?”
哈斯勒爾連忙解釋:“伊都幹,那時咱們剛來,怕王子殿下惦記,就放了隻鴿子回去報平安。可現在已經過了十天,當初我們在馬車上匆忙帶的麵和油什麽的,都不太多,眼看著就沒了,是不是……”
裴素雲打斷哈斯勒爾:“嗯,你說得很有道理。這樣吧,等我們先商量一下。”
“好嘞!”
她走進木屋,袁從英安靜地躺在靠窗而置的木榻上。裴素雲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握住他的手,小聲埋怨:“就是不肯好好休息,這麽晚了,還找人聊天。”
袁從英閉著眼睛回答:“他是來找你商量事情。”
裴素雲歎了口氣:“你呀……嗯,我也正想跟你說,你的藥也快用完了,是該想辦法從外麵再帶些東西進來。”
袁從英把眼睛睜開了,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在臉上,讓他看上去比白天更加蒼白一些。裴素雲皺了皺眉:“算了,你還是別管這些了,快歇著吧,雜事我來處理就好。”
“哦?你打算怎麽辦?”
“我……”裴素雲急急地道,“我把過沼澤的方法在書信裏寫清楚,烏質勒接到飛鴿傳書,隻要去鄰居大娘那裏找到合適的貓,就可以派人穿過布川沼澤來送東西了。”
“這樣不行。”袁從英的聲音十分低啞、無力,但語調無疑是堅決的。
裴素雲困惑地看著他:“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行?”
袁從英衝她微微一笑:“第一,布川沼澤對於不明就裏的人來說根本是恐怖的死亡之穀,僅僅憑你在信上所寫過沼澤的方法,恐怕別人難以置信;第二,就算烏質勒讀了信後按照指示行事,但他畢竟從未穿越過沼澤,你能肯定整個過程不會出什麽差錯?鄰居大娘家的貓以前也沒有過沼澤的經曆,真的如哈比比一樣可靠嗎?更何況還有毒氣的因素……”
“這……”裴素雲有些發急,才動了動嘴唇就被袁從英嚴厲的眼神製止了,他繼續費力地說著:“最後……一點,也是最主要的……烏質勒收到飛鴿傳書後,肯定會產生我說的兩點顧慮,當然他必定要嚐試,隻是絕不會親身前往。我想……他會找人先入沼澤。可是……”袁從英停下來喘了口氣,落在裴素雲臉上的目光至為溫柔,“弓曳是你家族的聖地,為了我你不得已才把外人帶進來……既然如此,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裴素雲垂下眼瞼,千言萬語全堵在心口,半晌才問出句:“那你說怎麽辦?”
“很簡單,明日一早我親自寫封短信給烏質勒,請他來弓曳相會。如果明天不刮風,就讓阿威帶上哈比比,返回庭州去送信,並盡快把王子接過來。阿威到底走過一次沼澤了,應該有把握。”
裴素雲怔住了,情不自禁地抓緊袁從英的手,囁嚅道:“帶走哈比比,萬一……”
“萬一他們一去不回,我們就再也走不出弓曳了,對嗎?”這話令裴素雲打了個冷戰,她求助地盯住袁從英的眼睛,卻見到那清朗平和的目光中隱含一絲戲謔。
“弓曳是人間仙境,假如從此老死在這裏,不也挺好?到處都是禽魚花果,反正也餓不著……”
裴素雲脫口而出:“可是沒有藥!”
沉寂片刻,袁從英抬手輕撫裴素雲的麵頰:“烏質勒不希望我死,他一定會來的。我在信中寫明,請他一人前往,他必不會違背,這一點我還是有把握的。阿威也不會泄露半點兒消息出去,你……就放心吧,這是最好的辦法。”
裴素雲頻頻點頭:“你怎麽說就怎麽做,我都聽你的。”她說著喉頭便有些發緊,眼前一陣模糊。
袁從英勉力半坐起身,將她攬入懷中,低語道:“怎麽又傷心?我早對你說過,隻要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怕。”
裴素雲的淚水悄悄滑落:“你還病得這麽重,就要成天操心這些,都是我不好……”
袁從英托起她的下顎:“哦?你不好?你哪裏不好?”
裴素雲慌亂地避開他銳利的目光,支吾道:“是我沒用……”
袁從英追問:“素雲,你在怕什麽?”
“我、我沒有怕……”
袁從英長籲一口氣,輕聲道:“你是在懼怕那些將你逼來弓曳的人,對嗎?”
裴素雲渾身一震,呆呆地瞪著袁從英,看見他的眼角聚起細密的皺紋,目光裏全是深重的疲倦。他冷冷地說:“你不告訴我來此地的真相,我就不能問旁人?”
裴素雲驚道:“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你、你相信我嗎?”
袁從英將嘴唇貼了貼她的額頭,安慰道:“我當然相信你,隻是有人處心積慮做下這樣凶殘的罪行,目的究竟是什麽?難道就是要把你置於死地嗎?”
裴素雲低聲喃喃:“我真的不懂為什麽……伊柏泰沉入沙底,神水的配方上交了官府,錢歸南的親朋同黨都獲了罪,陷害我這樣一個人,又能得到什麽?”
袁從英冷笑道:“假如不是因為你的緣故,那也可能是衝我來的?”
裴素雲更是惶恐,道:“可是從英,烏質勒把你送來我家是極機密的,根本就沒幾個人知道……”
袁從英默默地點頭,許久方道:“沒事,都交給我吧,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無論如何我都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裴素雲含淚頷首,感覺到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十分乏力,忙道:“快睡吧,很晚了。”她扶著袁從英躺好,自己也側身躺在他的旁邊。
萬籟俱靜的夜裏,皓月從鏡池上反射出瑩白的微光,好似透明的巨大蟬翼罩在半空,脆弱而縹緲,縷縷清輝徐徐拂過窗沿,落在他倆的身上。裴素雲毫無睡意,隻凝神注視著身邊人的動靜,許久,聽到他悶哼了一聲。裴素雲悄聲問:“從英,睡不著嗎?還是哪裏不舒服?”沒有回答,裴素雲等了等,伸手到他的背後,悠悠地歎息,“我給你按按背吧。”
她的手輕輕撫過他瘦削的脊背,手指觸摸到新創舊傷的累累痕跡,心又無法控製地**起來。她認真按摩了好一會兒,袁從英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笑道:“就是沒有斌兒按得舒服。”
裴素雲也會意地笑了:“你想小斌兒了。”
“嗯……也不知道這小子在洛陽過不過得慣?”
裴素雲道:“斌兒那麽聰明乖巧,一定沒問題的。”
“但願吧……”袁從英若有所思地說,“他在我身邊野慣了,是該有人管管他。有大人管教著,他今後一定會很有出息……肯定比我強多了。”
裴素雲猶豫了一下,問:“狄大人會不會很嚴厲?”
“不會。大人這人說起來,既難相處也容易相處,我覺著斌兒能應付得了他。”
袁從英挪動了下身體,狡黠地看著裴素雲,問:“大人見過你?他對你很嚴厲嗎?”
裴素雲有些發窘,支支吾吾道:“見過兩次。狄大人他、他挺威嚴的……也挺和善。”
袁從英眼中的笑意更深,慢吞吞地問:“什麽叫挺威嚴也挺和善?”
裴素雲輕輕捶了他一下:“你的大人你最熟,他怎麽樣還要問我?”
袁從英摟緊她,正色道:“你知不知道,大人平生最恨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巫婆神漢,在他說來都是邪佞。要是放在過去我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是萬萬不敢與你深交的。”
“啊?原來你這樣怕他?”裴素雲不覺蹙起秀眉,回憶道,“唔,他頭一次見到我的時候,確實非常嚴厲。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錢歸南……還有瘟疫的事。後來,他離開庭州前親自去看我時,就非常和藹。他還、還問起我裴氏的身份,問我要不要回中原,真的很親切。”
袁從英微笑著點頭:“你不說我倒忘了,山西聞喜裴氏,高貴的門第,算起來你和大人還是同鄉……嗯,這麽看來大人還是接受你了。”
“接受?”
“是啊,雖說多少有些勉強……那會兒我要是在他麵前,挨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
“臭罵?”裴素雲不解地重複了一句,想了想又道,“我倒覺得,狄大人非常非常在意你,你在沙陀磧裏失蹤,他始終不肯放棄希望,還囑咐我幫著尋找。他談到你的時候,那樣沉痛的樣子,連我看著都十分不忍。”
袁從英輕撫著裴素雲秀發,聽到此處,猛地滯住了,許久都不再說一個字。裴素雲傾聽著他沉重的呼吸,心中著實忐忑不安,又擔心他思慮過甚,便鼓起勇氣打岔:“從英,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
“唔,什麽?”
裴素雲吞吞吐吐起來:“那次在武欽差麵前,你曾提到,你這樣的三品大將軍,朝廷會配給你……呃,才貌雙全的官妓……是真的嗎?”
袁從英愣了愣,隨即笑道:“當然是真的,武重規是親王、朝中大員,這種事他清楚得很,我怎麽會胡說?”
“那你、你……”裴素雲稍稍掙開袁從英的懷抱,咬著嘴唇。
袁從英瞅了裴素雲半天,忍俊不禁地道:“女人啊,真是的……我說了那麽多話,你偏偏就記住這個。”
裴素雲別過臉去,輕哼一聲:“我還納悶呢,你就沒看上過誰?”
袁從英笑著把她的臉轉回來,才沉吟著道:“跟你說真的,我還差點兒娶了個官妓呢。”
“啊?”
他的聲音平靜慵懶,仿佛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那女孩叫宗琴,不過她隻會跳舞不會彈琴……我就記得她特別愛笑,和她在一起真的很輕鬆,就好像這世上根本沒有憂愁二字。那時候我的確喜歡她,還動了心思要娶她。”
“那……為什麽沒娶呢?”
他又沉默了許久,才回答:“我去和大人提了,結果他不同意。”
裴素雲困惑地撐起身子,端詳著袁從英的臉:“狄大人不同意?為什麽?你娶妻還要他同意嗎?”
袁從英淡淡地道:“倒不是非要他同意不可,但我還是問了他。大人說官妓隻能做妾,我應該先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做將軍夫人,隨後再納妾也不遲。”頓了頓,他又道,“他當然是一片好心,可我卻就此打消了娶妻的念頭。其實也沒什麽,想女人的話也很容易辦到,反倒輕鬆。”
裴素雲低聲問:“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因為我不想要什麽將軍夫人,我隻想要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
裴素雲遲疑幾許,還是問:“狄大人明白你怎麽想的嗎?”
袁從英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莫名的酸楚襲上心頭,裴素雲勉強笑了笑:“那……你可知道宗琴姑娘後來怎麽樣了?”
裴素雲搖頭:“不會的,她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夜越發深了,從鏡池上傳來清脆的蛙鳴,與周圍草坡上秋蟲的歡唱相互應和,更顯得夜靜到極處,這份寧靜縈繞在心頭久久不去,慢慢匯聚成最清冷的一滴露珠。又過了很久很久,裴素雲聽到身邊的人輕聲說:“這麽幾年過去,宗琴也該是一兩個孩子的娘了。我一直都覺得她的小孩真幸福,有一個那麽愛笑的娘。”裴素雲沒有答話,隻是更緊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房門無聲無息地敞開,正在埋首讀書的楊霖毫無察覺,直到門口冰冷的聲音響起:“楊霖兄,都準備好了嗎?”楊霖的手一鬆,書本“啪嗒”掉落在地上,他抬起頭,眼裏充滿恐懼。
沈槐輕捷地跨入室內,順手關上房門。看了眼呆若木雞的楊霖,不覺輕蔑一笑:“怎麽見了鬼似的?”他幾步走到楊霖跟前,逼視著對方,“我是來送你跳龍門,又不是來送你上西天,你抖什麽抖?”
楊霖垂下腦袋不出聲,仍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沈槐又好氣又好笑,幹脆自己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若無其事地道:“今天已經是七月二十七了,八月初一會試,按例考生們七月二十八日晚戌時就要去選院報到,核查身份,入號房,在那裏靜候初一淩晨五更開考發題。因此……”他瞥了眼毫無表情的楊霖,“狄大人說他身為主考,這兩天避嫌就不來看望你了,但還是托我帶話給你,讓你好好考。他特意吩咐,讓我明日親自送你去選院。楊霖啊,你快熬到頭了!”
楊霖這才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嘟囔:“小生多謝狄大人、沈將軍關照,感、感激不盡。”
“哼!”沈槐嗤之以鼻,隨即又冷笑著問,“楊霖,你在狄府好吃好喝都這麽久了,八月初一考完之後,可有什麽打算?”
楊霖困惑地瞅了他一眼:“這……我還不都是聽你的?我哪有什麽打……”
沈槐點了點頭:“楊霖,考完以後你就不必回這裏來了。”
楊霖狐疑地看著他,沈槐撲哧一樂:“我說楊霖,你不會真想賴在狄府了吧?”
楊霖愈加驚懼:“我?這一切不、不都是你要求的嗎?是你要我取得狄大人的信、信任……還要我冒充什麽謝……”
沈槐厲聲喝止:“行了!這些事你都辦得不錯。我的問題是,考完以後你打算怎麽辦?假如沒考上如何?假如進士及第了又如何?”
楊霖低下頭,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喃喃問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沈、沈將軍,我一直都在按你說的做,你、你打算什麽時候還我那件東西?”
楊霖驚問:“真的?你真的會還給我?”
沈槐冷哼:“自從你我相識,我一直都言而有信,說到做到吧?”
“這倒是……”
“那你還有什麽可懷疑的?而且,我要你做的你都已經做到了,等會試一過,我不僅將如約還你東西,還要放你走!”
楊霖瞠目結舌,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槐麵對他的傻樣強壓厭惡,道:“是的,會試一完我就安排你離開,哦,當然還會讓你帶上你要的東西。”頓了頓,他注視著楊霖問,“怎麽?莫非,你舍不得離開了?”
楊霖嚇得一跳,趕緊辯白:“不!不!我當然願意離開,狄府再好……我也是度日如年,其實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這裏啊!”
沈槐點頭:“嗯,如此甚好。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不過,有一個條件。”他逼視著楊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走,就得走得徹底,不論你本次會試是否上榜,都不許再回來!”
楊霖滿臉困惑:“這……假使考不上也罷,萬一考上了,我、我也不能?”
“不行!”
楊霖轉動著眼珠不吱聲。
沈槐不耐煩了,他聲色俱厲地道:“楊霖,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要麽帶上你要的東西滾蛋,從此去過你的逍遙日子,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要麽……”他突然住了口,陰森的目光像匕首般直刺楊霖,楊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仿佛又回到了去年除夕在金城關外破廟中的那個夜晚。多麽相似的目光,讓人絕望至極。楊霖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算進士及第又能如何?人家是朝廷的將軍,自己即便謀個一官半職也逃不脫他的手掌心。罷了!答應他吧,隻要能拿回母親的寶物,就趕緊逃離這一切,逃得越遠越好……
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我照做就是了。”
沈槐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神色略放輕鬆些,道:“還有件事,你現在就起草一封書信給狄仁傑大人,向他辭行,我會找機會讓他看到,以免你會試後突然失蹤令他起疑。”
楊霖乖乖坐下,提起筆來:“這……我怎麽寫呢?”
“就說你感激宰相大人對你的器重和關懷,然而你家中老母病重不治,你要回家侍奉,老母如若歸天,你更要為她服孝三年,忠孝不能兩全,因此暫且將功名富貴擱置,不辭而別還請狄大人見諒。”
楊霖沉吟片刻,揮揮灑灑將書信寫成。沈槐拿來看過,說了聲不錯,便納入懷中。
七月二十八日夜,戌時整。
天津橋東側的吏部選院門前,燈球滿掛,火把高擎,沿長街而下的兩排大槐樹上,懸掛著長達一裏的大紅燈籠,將整條大街照得亮如白晝。選院的粉白圍牆外,是一圈荊棘編製而成的柵欄,比圍牆的頂端還要高過一尺有餘。荊棘柵欄外側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肅立著甲胄鮮明、精神抖擻的金吾衛兵。這陣仗足可以讓所有前來趕考的舉子,尚未踏入考場就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主考官狄仁傑大人早在一個時辰前就端坐在了選院的正堂上,沈槐率領衛隊一方麵負責保衛狄大人的安全,另一方麵也承擔了維持考場秩序的責任。
現場雖然考生眾多,但由於管理得當、警戒森嚴,竟無一人喧嘩。考生經過門房時,先報上名字並在名冊上簽注畫押,就有士兵過來搜查全身。帶入的筆墨紙硯、蠟燭、茶杯和飯盆均需經過細心檢查,再擱進統一下發的竹籃之中,領取號牌,方可對號入座。身上攜帶的其餘無關物品則一律打上包袱,寫好名字,寄存在門房中。
楊霖身穿一身簇新的儒生袍,夾在隊伍的中間。今夜他是由兩名千牛衛兵一路陪伴,哦,不,是押解到的選院。在隊伍裏他舉目四顧,一眼便看到,蘭州同鄉會的趙銘鈺就排在自己前麵十來個人的位置。趙銘鈺也看到了楊霖,因在場無人交談,兩人點頭致意,就算打過了招呼。經過門房時,楊霖猶豫著從懷裏掏出個小包,寫好名字,雙手捧給衙役,看著他放入寄存物品的櫃格。
號房排列在選院的東、西兩廊之下。正北方向的正堂上燈火輝煌,像所有的考生一樣,楊霖經過院子走向自己的號房時,麵對主考官狄仁傑大人端坐的身影,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他在心中默念:“狄大人,楊霖從心底裏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怎奈楊霖受人威逼,對您多有欺騙,實在是羞愧難當!狄大人,楊霖今天來此應試,已放開功利之心,隻為對自己多年的苦讀有所交代,也……對您有個交代。狄大人,明天之後,晚生大概就再也見不到您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吧!”
終於,所有的考生都安坐停當,靜靜等待五更敲過,狄仁傑大人拆開封簽,發下試題,考試便開始了。
八月初一這天,真是個少有的好天氣。萬裏無雲的晴空中金輪燦放,整個洛陽城都沐浴在夏末初秋的舒爽中。吏部選院裏,考生們還在奮筆疾書,他們要考到今夜三更才散。正午過後的天津橋邊洛水兩岸,卻又聚來了許多華麗的車駕和馬隊,隊列之中俱是些麵貌、打扮千奇百怪的人,他們都是大周皇帝邀請的四夷賓客,趕來參加今日的賽寶和百戲盛會。
這還是張氏兄弟給武則天出的主意。武皇自改元久視後病祛體康,恢複了對朝政的全麵掌控,對二張的寵愛更甚以往,愈加助長了這兄弟二人的氣焰。與此同時,朝中一些沒有氣節的官員趨炎附勢、對二張大行拍馬依傍之能事,如今的張氏兄弟在大周朝中真可謂如日中天,囂張得好像烈火烹油一般,簡直是說一不二、為所欲為。也不知怎麽的,自從隴右道大勝之後,張氏兄弟突然對外交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沒事經常往鴻臚寺跑跑,不懂裝懂、指手畫腳,把鴻臚寺上下搞得不勝其煩,卻也隻好忍氣吞聲。
旨意下達,鴻臚寺頓時人仰馬翻,日夜忙碌地準備了差不多半個月,這場憑空生出來的盛會總算可以如期舉行了。賽會定在午後正式開始,未時剛到,武則天的儀仗便升至皇城正南的則天門樓之上。今日的盛會就在則天門前通向天津橋的廣場上舉行。
一番朝拜禮儀之後,武則天親自宣布盛會開始。首先進行賽寶大會,裝飾得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的廣場上,四夷選派的使者輪流上前,在中央用紅線標示的圓圈中,擺上本國特產的寶物,還操著怪腔怪調的口音講解該物的好處。一時間還真是寶華絢爛、異彩紛呈,把武則天和文武百官們看了個眼花繚亂,開心不已。
待各國都展示過了自己的寶貝,大周天朝壓軸,鴻臚寺少卿尉遲劍捧著寶物上場,也開始侃侃而談。則天門樓上,張易之留意女皇的表情隱現不快,他悄然上前,低聲問:“陛下,您是不是覺著咱們天朝的寶貝不夠珍奇,壓不過那幫番夷的東西?”
武則天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張易之卻如領了聖旨一般,疾步來到一旁正抻長脖子觀看的周梁昆身邊,喚道:“周大人。”
周梁昆嚇得一哆嗦,慢慢收回目光,卻不敢直視張易之:“張、張少卿,有、有何吩咐?”
張易之壓低聲音道:“周大人,你怎麽搞的?把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拿出來丟天朝的臉,聖上很不開心啊!”
“啊?這……”周梁昆臉色煞白地嘟囔,“可這些都已經是最珍貴的寶物了。”
張易之厲聲打斷他:“胡說!周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休要再虛言哄騙人了……”頓了頓,他咬牙切齒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鴻臚寺裏一直藏著件舉世罕見之寶,可我和六郎這些日子在四方館進進出出,你貌似毫無保留、光明磊落,卻從未向我二人展示過那件寶物。我告訴你,周梁昆,今天你必須將那件東西擺出來,否則聖上雷霆大怒,你……就等著家破人亡吧!”
周梁昆渾身一震,這才抬手招來一旁的四方館主簿,吩咐了幾句,那主簿飛也似的跑下城樓。
尉遲劍還在廣場上一件件地展示寶物,講得口沫橫飛、滿頭大汗。正抬手擦汗之際,突然看見四方館主簿指揮著幾個鴻臚寺的差役,抬著卷毯子走到場上。尉遲劍眼睛驟然一亮,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塊波斯地毯是鴻臚寺最珍貴的收藏品,前段時間突然被周梁昆移出鴻臚寺,說是有些破損,去找人修補,卻遲遲沒有送回,尉遲劍就總覺得不妥。此刻看到這幅寶毯終於重現,尉遲劍心裏麵一塊石頭落了地,頓時精神大振。
波斯寶毯在日光下徐徐展開,繽紛絢麗的色彩刺花了周遭人們的眼睛。則天門樓上,武則天的臉上陰雲漸漸散去。尉遲劍抬高聲音,介紹了寶毯色澤變幻的奧妙,圍觀眾人一陣竊竊私語。
張易之又一次欺近武則天,含笑道:“陛下,那些家夥好像不太信服?”
武則天悠悠地道:“你去試試?”
“是。”
張易之仍然走到周梁昆的身邊,連叫兩聲:“周大人!”
周梁昆從恍惚中回轉,張易之笑容可掬:“周大人,幹得不錯。不過……”他指了指尉遲劍,“他恐怕不清楚這寶貝的好處吧?要想讓四夷歎為觀止,周大人還是親自出馬吧?”這回周梁昆反應倒挺快,沉默著點了點頭,目不斜視地走下城樓。
邁著沉重的步子,周梁昆慢慢走向紅圈中央,五彩斑斕的波斯地毯隨著他的腳步,在他失神的雙目中,不斷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圖案,令他昏眩的頭腦更加迷亂,直至失去所有的知覺。仿佛此刻就隻有他孤身一人站在天地之間,麵對決定生死的最後一刻……
“周大人?”聽到尉遲劍的叫聲,周梁昆如夢方醒,朝他抬了抬手:“讓人送上火把,將這幅毯子點燃。”
“啊?”尉遲劍瞠目結舌,周梁昆衝他咧嘴一笑:“快啊,還愣著幹嗎?”
火把送上來了,尉遲劍哪裏敢動手,周梁昆卻突然來了脾氣,一把從他手裏搶過火把,高高舉起,向四周宣布道:“這件寶毯最奇妙之處,在於它火燒不壞、水浸不濕!諸位請看!”
雖然手臂抖個不停,周梁昆還是堅決地將火把伸向寶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紅的火苗輕柔卷上寶毯的邊緣,起初似乎沒有什麽變化,隻有一股淡淡的嗆人氣味悠悠飄散,然而僅僅一刹那之後,火苗飛速席卷整條寶毯,剛才還流光溢彩的人間瑰寶頓時就化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周梁昆退後半步,死盯著前方,卻隻一言不發。
尉遲劍急了,高喊著:“水!快來人啊,快救火啊!”真有人跑著送上水桶,尉遲劍奪過來,“嘩啦”潑上那堆突突亂躥的火焰,一桶、兩桶、三桶……
火終於被撲滅了。尉遲劍氣喘如牛地望向紅圈中央,地上一片狼藉,號稱舉世無雙、不畏水火的寶毯已成汙水中漂浮的黑灰色殘片。尉遲劍絕望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周梁昆毫無表情的臉,好似已徹底傻了、癡了,隨即他整個人向後轟然倒去——“周大人!”
“二燭盡!”吏部選院中央,報時的差役拉長聲音喊著。日頭從偏西方照下,選院兩側的長廊下,西側陽光耀眼,東側略顯幽暗。考生們自清晨奮戰至今,已將近六個時辰了。選院正堂上按規矩點燃特製的蠟燭,三支蠟燭燃盡即是三更時分,會試就用這種方式來計時。此刻二燭燃盡,代表考試已過去大半的時間,然而考生們都還在埋頭苦答。整個院落中仍然如最初一樣寂靜,隻有筆鋒落在紙上的唰唰聲。四方形的院落每側肅立十名衛兵,沈槐早已回到狄仁傑的身旁,此時正陪伴著他慢悠悠地在各個號房間踱步巡視。
兩名上了年紀的差役手提銅壺和竹筐,一間間號房地給考生送上茶水和幹餅,這就是考生們今天一整天的充饑之物,早午各送一趟。當送到東廊下一間號房的時候,兩名差役突然驚呼了一聲,引得周圍幾名考生循聲望來。這兩名差役到底是在選院供職多年的,很懂規矩,忙又斂氣噤聲,其中一人匆忙跑到正在對麵巡視的狄仁傑麵前,躬身行禮,壓低聲音報告:“狄大人,東廊丙字七號的考生似乎……不太對勁兒。”
“哦?”狄仁傑微微一驚,朝身邊的沈槐點了點頭,“走,過去看看。”兩人疾步來到東廊丙字七號前,狄仁傑眼光掃向門柱上釘的號牌,頓時愣了愣:“楊霖?”
“大人,是楊霖。”沈槐亦看清了名字,在狄仁傑耳邊輕聲叫道。
號房裏頭有些昏暗,書案之上合撲一人。狄仁傑走到他的身旁,隻見寫滿字的卷子半垂在案邊,一支筆滾落在地。
“楊霖?”狄仁傑低低喚了一聲,楊霖毫無動靜。狄仁傑示意沈槐將楊霖的身子拉起來,半明不暗的光線下,楊霖雙目緊閉,嘴角邊溢出白色的口沫,臉上已無半點兒血色。
狄仁傑的眉頭皺緊了,他探了探楊霖的鼻息,目光一悚,又轉去握住楊霖的手腕。
沈槐也很緊張,盯著狄仁傑悄聲問:“大人,他……”
狄仁傑的聲音十分低沉:“已經沒有脈了。”
“啊?”沈槐下意識地抓了抓楊霖的脈搏,隨即愣愣地望定狄仁傑,似乎也沒了主意。
“是!”沈槐抱拳。
狄仁傑跨出號房一步,和顏悅色地向東西兩廊喊話:“有一位考生突發急症暈厥了,我們會立即安排郎中給他診治。大家繼續專心答卷吧。”
考生們果然都鬆了口氣,唯有趙銘鈺向此處望了好幾眼,才又埋頭書寫起來。
則天門樓之下,天津橋前,此刻又換了一副光景。
親眼看著波斯寶毯燒毀,在四夷眾使前丟盡臉麵,高踞於城樓之上的武則天氣得全身哆嗦不止。文武百官各個大驚失色,張氏兄弟煞白著臉麵麵相覷,顯然對這個結果也始料未及。在場的四夷使者們更是什麽表情的都有,震驚、困惑、幸災樂禍、暗自得意……
沉默許久,武則天才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五郎、六郎,後頭還有什麽安排?”
張易之趕緊上前,小心作答:“陛,陛下,後麵原先安排的是雜戲……您看還要不要?”
“當然要!”武則天的聲音冷硬如冰,張易之悄悄抬眼,那張肅殺的臉上是憤怒,亦是絕不服輸的氣魄。張易之明白,女皇動了真格便六親不認,任他也不敢怠慢。
“臣遵旨!”張易之連忙躬身高呼,抬腿飛奔下則天門樓。
周梁昆人事不知,被抬下場去。尉遲劍臨危受命,隻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心驚膽戰地主持起雜戲表演。他身上的官袍又是汗又是水,早已濕透,哪裏顧得上料理。尉遲劍心裏再清楚不過,周梁昆大人這回是徹底完蛋了,自己的腦袋此刻也在褲腰帶上晃**著,要是接下去的環節再出什麽問題,此命休矣!
在他的賣命指揮下,則天門樓下很快又熱鬧起來。伶人異士輪流上場、各顯神通,吐蕃的“戲車”、新羅的“履索”、倭國的“忍術”、波斯的“吐火”,甚至天竺剖腹剜肉的“幻術”也血淋淋地登場亮相,引來圍觀者的陣陣驚呼和喝彩,然而表麵歡騰的場麵掩蓋不住四下彌漫的不安與慌張,令本就十分驚險的表演更蒙上一層詭異、恐怖的氣氛。
張易之頻頻朝上窺視,武則天陰沉的臉孔始終沒有半絲笑意。他正自彷徨,頭頂傳來低沉的問話:“五郎,天朝的雜戲表演是什麽,你可知道?”
張易之心裏咯噔一下,忙恭謹回話:“陛下,易之倒是問過了,準備的是透劍門戲。”
“嗯。”武則天輕輕地點了點頭,張易之趕緊又加了一句:“透劍門戲極為驚險,必能壓過所有四夷的雜戲!”
透劍門戲開始了。廣場上搭起一條幾十步長的布幔長廊,其上遍插鋒利的長劍,密密麻麻直指中央,令人望之悚然。所謂的透劍門戲,就是一人騎馬奔入長廊,從劍尖叢中飛速越過,由於長劍密布且錯落交雜,穿越之人既要有膽量,又要能很好地駕馭馬匹輾轉騰挪,避開劍鋒,所以難度極高,號稱天下第一雜戲。
前麵賽寶出意外,讓武則天大丟麵子,現在這透劍門戲,大家都抻長了脖子,想看看天朝如何展示絕技,贏回尊嚴。果然,一匹黑色駿馬跑上場來,體型矮小,是為這種雜戲特別訓練的。馬上的騎士身披麒麟戰袍,頭頂的亮銀盔下懸麵罩,遠遠望去倒十分威風。唯有稍近些的尉遲劍發現,麒麟戰袍似乎小了點兒,有些不太合身。“怎麽回事?”他納悶地自語了一句,突然臉色大變,張開嘴卻再發不出聲音,就在他萬分恐懼的目光中,那騎士揮鞭驅馬向布幔長廊衝去!
一人一馬在劍陣中飛速穿行,眼看已越過長廊中段,勝利在望了,偏那馬匹好像突然被驚,腳步瞬間淩亂,身形左衝右突起來!然這劍陣何等嚴密,哪裏容得如此亂竄,眨眼間,人、馬身上已被劍鋒刺得鮮血淋漓,那馬嘶聲呼號,更加慌不擇路,騎士根本控製不住它,就在眾人的齊聲驚叫中,那浴血的一人一馬衝出長廊,向前幾次翻滾,便倒斃於血泊之中。
則天門樓上,武則天從龍椅上騰身躍起,伸出右手顫巍巍指向場中,半晌說不出話來。周圍鴉雀無聲,剛發生的一切太過慘烈,大家的腦袋都已一片空白。
“陛下!”從城樓下傳來高亢的嗓音,武則天回過神來,眯起昏花的老眼望下去,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站得筆直,正向她抬起頭來。“臨淄王……”武則天無力地喚道,呆滯的頭腦一時無法揣測,這個頗受自己喜愛的孫子,此刻跳出來想要幹什麽。
李隆基清亮的聲音再度響起:“陛下,臣願為聖上演出這透劍門戲!”一語既出,眾皆嘩然!
武則天還未及開口,旁邊的相王李旦已不顧逾越,撲向城樓,朝下大喊:“三郎,你不要胡鬧!快退下!”
李隆基不為所動,依然高聲奏道:“啟稟陛下,透劍門戲要求馬匹和騎士身型較小,臣正合適,請陛下允臣一試!”
武則天眼望樓下孫子的身影,沉默著。相王回過頭來,哆嗦著喊出一句:“陛下……”便垂下了腦袋,他既不敢看自己的母親,也不敢看自己的兒子。正在肝膽俱裂之際,樓下的四夷使者又發出紛亂的呼聲。
李隆基麵朝城樓而立,還在等待皇帝祖母發話,突聞背後大亂,也驚得扭頭看去。卻見場地中央,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匹火紅色的小馬,馬上騎士是一名紅衣少年,看去最多十一二歲的年紀。李隆基愣了愣,隨即跺腳大喊:“斌兒!你想幹什麽?”他認出來,這紅衣少年正是狄國老托付自己帶來觀看百戲盛會的孤兒韓斌。
“炎風,跑啊!”隨著孩子一聲清脆的呼喊,已被接連變故攪得頭昏眼花的眾人,忽覺眼前紅光一閃,韓斌駕著“炎風”像一團烈火卷入銀光爍爍的劍陣,紅白交錯、銳影重疊,大家一口氣尚未喘上來,熾烈的火焰已穿陣而出!
短暫的寂靜後,則天門樓上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韓斌剛剛帶住韁繩,李隆基已策馬飛奔到他的麵前,漲紅著臉一拳揍在韓斌的小胸脯上:“好小子!真是好樣的!斌兒,你簡直、簡直太棒了!”臨淄王興奮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一片歡呼聲中,從透劍門戲開始就呆若木雞的尉遲劍清醒過來,他抹了把迸出的喜淚,跑到那依然橫陳在地的騎士屍體旁,掀開麵罩,周梁昆僵硬的臉露出來,嘴角邊的一縷鮮血為這張死人的臉,添上一抹怪異至極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