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 生
“斌兒,你說‘生死簿’會是什麽呢?”
七月中的洛陽,夜晚已有些涼意。狄府後院狄仁傑的書房,乳黃色的紗燈罩下朦朧的燭光,從半開著的窗扇間靜靜瀉出。狄忠端著茶盤,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屋,望著相依坐在榻上的一老一小,微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將窗戶關上。
狄仁傑聽到動靜,端起茶杯來飲了一口,笑道:“我說怎麽覺著有點兒冷呢,原來是窗戶沒關。”
狄忠道:“老爺,您一想起事來就冷熱不知的,這天漸漸地涼了,小斌兒又不肯說話,萬一凍出病來……”
“你這小廝,我還以為你是關心老爺我,弄了半天還是心疼小斌兒啊。”
狄忠撇一撇嘴不說話。自從將韓斌帶回洛陽之後,狄仁傑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親自教習他功課,除去處理公務之外,他幾乎把所有的空餘都給了這個孩子。每個晚上,韓斌都是在狄仁傑的書房中度過的,看書、習字、聽講……雖然韓斌還是不肯開口講話,但狄仁傑的耐心好得驚人,一篇一篇地給他講書,也不管這孩子是不是聽進去了。似乎隻有這樣做著,他沉痛的心才能稍微輕鬆一些。
因為韓斌總不說話,每個夜晚這書房裏其實就是狄仁傑在唱獨角戲。講書講厭了,他就對著這沉默的孩子講起別的來,講生活中的種種奇聞,講自己以前斷過的案子,講許許多多的往事……各種各樣的情緒和感觸,就在一個個乍暖還寒的夜裏,從他蒼涼的心中悄悄流淌出來,在那孩子明亮的雙眸中激起細小的浪花。實際上,這正是狄仁傑在過去十年中已經習慣了的生活,隻不過那個一言不發專心傾聽的人換了而已。當然,所說的內容也有變化,因為狄仁傑和袁從英從來隻談公事,不談其他。
“老爺,‘生死簿’不就是閻王派小鬼索命用的名冊嗎?”狄忠進門時撈到一耳朵狄仁傑的問話,便隨口答道。
“嗯,名冊。”狄仁傑檢查著韓斌剛臨摹完的一套字,在上邊畫著紅圈圈,他突然停下筆,若有所思地道,“名冊……難道真的存在這樣一份名冊?”
“啊?老爺,什麽名冊?”
狄仁傑站起身,背著雙手在屋裏踱起步來:“聖曆二年的臘月二十六,一個晚上發生了三起命案,案件的現場都有‘生死簿’的痕跡。那段時間,神都也確實盛行閻王按‘生死簿’到處索命的流言,不過自那以後不久,這種傳言就銷聲匿跡了。”
“嗯,老爺,差不多吧。”
狄仁傑點點頭,繼續思忖著道:“因為我向來不信鬼神幽冥的說法,所以查案伊始就認定,所謂的‘生死簿’是不存在的。果然,後來劉奕飛和傅敏案件的真凶相繼浮出水麵,證實了我的判斷,案發現場的‘生死簿’痕跡,隻是凶手假借這個傳言故布疑陣、混淆視聽而已。”
狄忠很努力地想了想,提醒道:“可是一共三樁案子,還有一件沒破啊,就是那個胖和尚……”
“對!”狄仁傑猛然止住腳步,盯著狄忠道,“圓覺的案子至今未破,他死亡現場的‘生死簿’痕跡如何解釋,還是個未解之謎!因此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也許真的有‘生死簿’?”
狄忠遲疑著道:“老爺,您是說真有閻王爺的索命冊?”
狄仁傑回到榻邊,見韓斌正在一旁凝神細聽,便慈愛地伸過手去,撫摸著韓斌的小腦袋,道:“閻王是肯定沒有的,‘生死簿’即使存在,也一定是人間的產物,而且這份名單必然關係著某些人的生死存亡,是性命攸關的一樣物事,所以才會牽引出那麽多離奇的案件來。”思索片刻,狄仁傑又道,“另外,假如真有這樣一份名單,它的意義也頗耐人尋味。既然名為‘生死’,到底是關係名單中人的生死,還是持有這份名單之人的生死呢?”
狄忠晃了晃腦袋:“老爺,您說的話真繞,我聽不懂。”
“啊,哈哈哈哈。”狄仁傑捋著長須大笑起來,笑聲落下時他注意地看了看韓斌,親切地問,“怎麽了,斌兒,不開心了嗎?”
韓斌趴在桌上,握著筆將剛剛臨摹好的字紙塗了個一塌糊塗。
狄忠嘟囔:“呦,這孩子怎麽……”
狄仁傑朝他搖頭,走過去坐到韓斌的身邊,輕輕拍著孩子的肩膀,低聲道:“怪我,怪我,不該說什麽生啊死的……”愣了一會兒,狄仁傑忽然抬頭問狄忠,“狄忠啊,明天就是盂蘭盆節了吧?”
“是啊。”
“盂蘭盆節。”狄仁傑的笑容變得苦澀,他慢吞吞地道,“按例,明日宮中要舉行隆重的盂蘭盆會,我必須入宮。要不,狄忠啊,明天你帶斌兒出去玩玩吧。他來洛陽也好些天了,還從來沒有出去過。”
狄忠遲疑著回道:“老爺,一直都是這孩子自己不肯出門啊,您看?”
狄仁傑長歎一聲,再次摟上韓斌的肩頭,聲音中似有無限的惆悵:“斌兒,盂蘭盆節是祭奠亡人的節日。在七月十五這一天裏,亡故之人會……會回家來看看。所以,活著的人們就要舉辦各種儀式來迎接他們,在寺廟裏有超度亡魂的法會,家家戶戶要準備祭品給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晚上,還要在水中放荷花燈,是為了給冤魂指引過奈何橋的路。總之,明天整個洛陽都會非常熱鬧,斌兒,讓狄忠帶你去看看,好嗎?”
韓斌抬起頭來,狄仁傑不得不掉開目光,孩子那晶亮的眼睛又一次讓他的心鈍痛起來,他低聲道:“好吧,大人爺爺就當你答應了。狄忠啊,領他去睡吧,我累了。”
夜更深了,在洛陽城北靠近皇城、達官貴戚聚居的街巷中,一駕黑篷馬車悄聲緩行,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侯門府邸的後門邊。角門開啟,從裏麵迎出的家人掀開車簾,車內之人顫巍巍探身下車,腳步踉蹌虛浮,險些跘倒。緊接著又有兩名家人上前,自車內抬出一個黑布包裹的長卷,迅速地隱入府中。
書房中,周梁昆來回不停地踱著步,臉色發灰,眼底黝黑,那麵目猙獰得直如被困絕境的野獸。聽到家人在門外輕喚,他“噌”的一聲便躥到門口,口中叫道:“啊,你總算來了。”門口,何淑貞抖抖索索地站著,似乎還在猶豫,卻被周梁昆毫無身份地一把扯了進去。兩名家人將黑布包裹的東西抬入,放在地下。周梁昆勉強鎮定了下心神,裝模作樣地吩咐:“好了,你們都退下吧。把守好院門,任何人不得入內!”
“是,老爺。”
周梁昆親自關上房門,回過身來,他長舒了口氣,蹲下身將布卷展開,一幅亮彩輝煌的編織地毯在青磚地上鋪開。周梁昆端起燭台,繞著地毯轉了好幾個圈,地毯在燭光映照下放出五色絢爛的光彩,給他灰敗的麵孔添補上一抹亮色。周梁昆的嘴裏念念有詞:“淑貞,現如今就隻能靠你了。”猛地,他抬起頭盯住何淑貞,“這麽說你總算把編織這幅毯子的方法回想起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幫到我的!”
何淑貞被他悚然的目光嚇得渾身一震,垂首訥訥:“周、周大人,想……是想起來了,不過,周大人,您能不能告訴老身,您到底要我幫您什麽?”
周梁昆朝她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頭晃腦地道:“嗬嗬,當初波斯國在太宗朝時進貢的這幅寶毯,放在鴻臚寺那麽多年,要不是三十多年前那次吐火羅的鑒寶專家來朝,品遍皇家所有的藏品隻指出這一件寶物,卻又不肯講出其中的奧妙,先皇也不會心血**想到要我來破解其中的秘密。哼,想當初我還不過是個小小的四方館主簿,絞盡腦汁也搞不明白這幅地毯到底奇在何處,最後靈光一現,居然想到了去天工繡坊。”
何淑貞木呆呆地接口:“周大人您那時去天工繡坊,指明要找頭名繡娘,結果……就找到了我。”
周梁昆眼神恍惚,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是啊。其實我那也是病急亂投醫,都沒想到刺繡和編織根本就是兩回事,就抓著你到鴻臚寺,逼著你一定要把這毯子的奧妙研究出來,可哪裏想到……”他注視著何淑貞的臉,已然淚光點點,“淑貞,你竟然真的把這幅毯子編織的秘密破解了!你真是太能幹了!”
聽到周梁昆的誇獎,何淑貞卻並無半點兒喜色,皺紋密布的老臉更加蒼白,顫聲道:“命啊,這一切都是命啊。若不是為了破解寶毯的秘密,卑微的繡娘何淑貞又怎麽會認識您周梁昆大人!”
周梁昆一愣,隨即用勸慰的語氣道:“哎,淑貞啊,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可歎你我如今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各自的兒女。淑貞你盡管放心,隻要你再幫我這一回,我保證替你找到兒子,不論他這次考得如何,我都會替他覓個一官半職,你們今後的生活可保無虞啊。”
何淑貞的臉上浮出一抹苦澀的冷笑:“周大人的好心老身感激不盡。隻是周大人,您還沒說到底要老身做什麽?”
周梁昆書房的小院外,月洞門前一左一右站定兩名家人,正在百無聊賴地望著天打發時間,突然鼻尖幽香輕攏,周靖媛的倩影亭亭玉立在二人麵前。家人趕緊躬身施禮:“小姐。”周靖媛看都沒朝他們看一眼,抬腳就要往月洞門裏邁。
“小姐,老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一個家人連忙阻攔。
周靖媛略感意外,圓瞪杏眼道:“什麽意思?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嗎?”
“這……”那兩個家人滿臉苦笑,麵麵相覷,他們對這位小姐的脾氣再清楚不過,打心眼兒裏不敢得罪。
周靖媛朝書房望去,朦朧的燭光照在窗紙上,兩個人影正在搖搖曳曳。她蹙起纖巧的眉尖,問那兩個家人:“老爺在會客嗎?”
“呃……”家人苦著臉更是不知所措。
周靖媛想了想,衝著那兩名家人嫣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們為難,就當壓根沒瞧見我吧。”
“小姐……”
周靖媛拉下臉:“少廢話,老爺那裏有我擔著,你們要是再畏首畏尾的,就早打主意卷鋪蓋走人吧。”
兩個家人一縮脖子,再也不敢吭聲了。
繡花緞鞋輕輕踏在被夜露沾濕的小草上,周靖媛來到父親的書房窗外。窗戶並未關嚴,周靖媛屏住呼吸,從窗縫中望進去,不由大吃一驚:站在父親麵前的那個神秘來客,竟然是前些日子被自己請入府中刺繡的老婦人。周靖媛狐疑地轉了轉眼珠,凝神細聽屋內飄出的斷斷續續的談話。
周梁昆猶豫良久,從書案後的多寶櫃上取下一個青瓷花瓶,“嘩啦”一聲砸在磚地上。何淑貞和屋外的周靖媛都給嚇了一跳。再看周梁昆,他俯下身子從瓷瓶碎片中撿起一個包裹,顫抖著雙手置於案上,慢慢展開。周靖媛的眼睛越睜越大,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是塊薄如蟬翼的絲絹,原來疊得很緊,隻有幾寸的寬厚,展開來居然覆住了父親那寬大書案的桌麵。絲絹呈淡淡的黃色,幾近透明,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
屋子裏,何淑貞也看呆了。良久,她才想起來問:“周大人,這是什麽?”
周梁昆顧自撫摸著絲絹,麵露詭異的笑容,沉聲道:“這是件關乎本朝許多人生死存亡的物件,它叫作‘生死簿’。”
屋外,周靖媛聽得心兒狂跳,好不容易才壓下一聲驚呼。
“生死簿?”何淑貞又懼又疑,喃喃重複。
周梁昆終於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道:“是的,生死簿。有人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它,其實得到它的滋味,我最清楚,那才叫作日夜不寧、生不如死!如今我周梁昆的身家性命便係於它一身,失它,必死;保有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因此,淑貞,我要把它藏在一個最好的地方,你知道是哪裏吧?”
“我?”何淑貞目瞪口呆。她終於明白了周梁昆要自己做什麽,但是……天哪,何淑貞心中驟然升起的恐懼幾乎令她窒息。她晃了好幾晃,才穩住身形,有氣無力地道:“周大人,做這件事需要一天一夜,難道我就在您的書房裏做嗎?”
周梁昆此刻倒變得胸有成竹:“這我早計劃好了。淑貞,這間書房後麵有間暗室,我即刻放你進去做活,把你鎖在裏頭絕對安全。隔段時間我會親自入內查看,並給你送些食水。等你做完,便放你出來。”
何淑貞沉默了,書房裏一片寂靜。周靖媛站在窗外,仿佛都能聽到屋內兩人的心跳聲。許久,老婦人輕捋了下垂落的白發,淒然一笑,問:“周大人,您……真的這麽信得過淑貞嗎?”
周梁昆怔了怔,走過去將手搭在何淑貞的肩上:“淑貞,你我當然是信得過的。你也盡管放心,生死簿一旦藏好了,今後再見天日的時候,還仍然要仰仗你的。”
周梁昆和何淑貞進了書房後麵的暗室。周靖媛悄然離開窗邊,匆匆往院外而去。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怎麽地走回了閨房,這才撲倒在錦被上,任憑淚水肆意地流淌。
七月十五日,盂蘭盆節。
從一早開始,洛陽的大街小巷就已熱鬧非凡。卯時剛過,狄仁傑就入宮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盂蘭盆會去了。這個規矩自太宗大曆元年起至今,隨著尚佛風氣在本朝的盛行,可謂年盛一年。每年的盂蘭盆會在宮中都要設立內道場,巨幅的旗幡上書高祖以下的各帝聖位,由百官在梵樂聲中迎拜入內。殿前的盂蘭盆更是鎦金鍍彩,周圍遍置蠟花果樹,氣派非凡。
狄忠牽著韓斌的小手,正沿著洛水往天津橋前走來。韓斌的左手挽著韁繩,小神馬“炎風”溜溜達達也一路隨行。今天過節,洛陽所有的主要街巷都會搭起法師座和施孤台,諸家佛寺前要供奉起盂蘭盆和裝飾繁盛的花樹,並大做法事,官家更是在沿洛水的大街上每隔百步設下香案,由百姓布施新鮮果品和糕點,因此這一天連店鋪都關門歇業,將街道出讓給鬼。出發前,狄忠費了好些唾沫,想讓韓斌明白,今天的大街上人潮湧動、擁擠不堪,根本沒可能騎馬,帶上“炎風”也是累贅,可韓斌現在的脾氣變得十分倔強,壓根不理狄忠那一套。狄忠無奈,也著實心疼這孤苦伶仃的孩子,隻好任他牽上“炎風”一起出門,隻是不許他騎行。
就這樣,兩人邊行邊看,起初韓斌還悶悶不樂,但到底小孩心性,漸漸地就被眼前紛繁熱鬧的市景吸引住了,雙眼活泛起來,臉上的愁雲淡了不少。狄忠看在眼裏,心中且憐且喜。遊過了幾家大寺院的盂蘭盆會,又給韓斌買好了晚上要放的荷花燈,在人群的簇擁之下,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洛水南岸。天津橋的西側,耳邊響起一陣叮咚的悅耳鈴聲,抬頭望去,前方矗立著一座六層的磚石寶塔。狄忠撓頭道:“這都到天覺寺了,斌兒,那座塔叫天音塔,上頭可是跌死過人的。”
韓斌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說拖著狄忠便往天覺寺方向去。今日這天覺寺門前的法會更甚於他處,高高搭起的施孤台層層疊疊,足足有好幾丈。施孤台上,全豬、全羊、雞、鴨、鵝及各色糕點瓜果已經擺了個盆滿缽滿,仍有大批百姓排著隊送上布施的食物。身披袈裟的僧侶依次在每件祭品上插上紅、藍、綠三角紙旗,整座施孤台被打扮得五彩繽紛。
二人正看得起勁,耳邊又是一陣敲鑼打鼓,這才發現施孤台對麵的空地上,還搭了座臨時的戲台,一出“目連救母”的雜劇剛剛開演。戲台上,身形矯健的小生“目連”粉墨登場,甫一亮相便博得眾人的齊聲喝彩,看客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戲台前擠了個水泄不通。韓斌牽著“炎風”過不去,隻好由狄忠扶著,站在“炎風”的身上,抻長脖子遠遠地張望。
戲入**,佛祖指點“目連”,從今後要敬設盂蘭盆供,奉養十方眾僧,才能幫助母親洗脫罪孽,脫離苦海,“目連”感激涕零。幾個精彩的唱段後,“目連”手指著對麵的施孤台,高聲呐喊:“搶孤啦!”
猶如聽到一聲令下,看熱鬧的民眾爭前恐後地向施孤台擁去,若幹身強力壯的棒小夥子更是突圍而出,手忙腳亂地往施孤台上爬。韓斌看得有趣,嗬嗬笑起來,狄忠也很開心,大聲解釋道:“這是要嚇走孤魂野鬼,怕他們在陽間流連,不肯回陰間去呢。誰若是搶到最上麵那個紅色的大麵果,便可求得天覺寺的了塵大師給自己亡故的親人做法事,是極大的功德哦!”
正說著,施孤台擁上越來越多的人,整座台子都開始左右搖擺,眼看著就要搖搖欲墜。正對麵的戲台上,那個宣布搶孤開始的小生“目連”,一直叉著雙手饒有興致地觀賞遊戲,這時見那最上麵的紅麵果被晃得就要落下,他突然從身邊抽出一張硬弓,搭箭便射。箭如流星,帶著哨音飛過眾人的頭頂,牢牢地插在紅色麵果上,小生大喝一聲:“它是我的!”便縱身躍下戲台。
他的身勢有種恢宏灑脫的氣概,眾人不自覺地聽令讓開。小生幾步就來到施孤台下,恰好施孤台蓄勢傾倒,那個紅色麵果自上墜落,小生穩穩地站著,隻待囊中取物。卻萬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剛被眾人讓開的小道上飛奔過來一匹火紅色的小馬,小生突覺一片眼花繚亂,定睛再看時,馬上少年已將落下的麵果牢牢抓在手中,打馬朝天津橋南飛奔而去。
“嘿!”那小生氣得直跺腳,大喊道,“我的馬呢?”
“殿下,在這兒!”立即有差人牽過一匹威風凜凜的寶馬良駒,小生翻身上馬,緊跟著前麵的小紅馬追下去,倏忽間就跑得不見蹤影。天覺寺前,亂哄哄的人群中狄忠急得滿頭大汗,拚命喊著:“斌兒,斌兒,快回來啊!”他的叫聲立即就被周圍的喧鬧徹底淹沒了。
同一天在庭州,從早上開始南方的天山山麓就升起濃霧,直到午後仍曆久不散,漸漸在整個庭州的上空罩起一層厚厚的霧霾,周遭變得極其悶熱、濁氣鬱積,五步之外連人影都看不清。如此陰濕詭異的天氣在盛夏的庭州實在是絕無僅有,還真配得上“鬼節”這個日子。
正如裴素雲所說的,庭州地屬西北邊陲,佛教並不興盛,因此沒有過盂蘭盆節的習俗。雖然也有七月十五“鬼節”的說法,但百姓不過是在家中燒些紙錢、給祖宗牌位上點兒供品而已。庭州僅有的幾個佛寺香火稀落,搞不了大規模的盂蘭盆會,也就是寺內做做法事、擺點兒祭品應景。
然而今天,這個盂蘭盆節的下午,在庭州城中最大的薩滿神廟裏,卻意外地聚集了大批的庭州百姓,濃霧透過敞開的鍍金大門湧入神廟,彌漫在他們的周圍。高高築起的聖壇頂上,那顆碩大的黃金五星神符,在白色的濃霧之後若隱若現。在這些往日裏篤信薩滿神教的百姓眼中,這輝煌燦爛的純金五星,頭一次失卻了那神秘高超的力量,代之以難以言傳的晦暗和壓抑。
這些神色悲憤、麵容憔悴的百姓,有胡有漢,有男有女,此刻都全神貫注地傾聽聖壇前一個黃袍僧人的講話。他們的臉上淚痕未幹,喪兒的創痛正如利刃撕扯著他們的心,但如今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黃袍人吸引住了,他們現在已經顧不上悲痛,因為複仇的渴望燃燒了他們的全部身心,恨哪,從來沒有過的巨大仇恨,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
他們都是庭州城近些日子來走失小孩的百姓。連續多日的尋找毫無結果,庭州官府又百般推諉,不肯負責,早已令這些百姓心急如焚。再加市井流言紛紛,謠傳孩子們被妖孽惑去做了犧牲,獻了祭,如此恐怖的說法更是令這些百姓惶恐至極,卻又無計可施。就這樣度日如年地熬到今天早上,幾乎又是徹夜難眠的人們剛剛打開自家的房門,就被門口的景象驚呆了!
門口的地上躺著他們丟失多日的孩子,在濃霧的遮掩下一時看不清楚狀況,他們喊叫著撲上去抱起孩子,這才發現孩子的麵孔如紙般蒼白,纖細的睫毛垂落,原來鮮豔的小嘴唇緊緊抿著,但已不見一絲血色。大人們的心猛地冰涼,感覺懷裏的小身體出奇輕,解開包裹著孩子的奇怪服飾,他們終於悲痛欲絕地看到,離家時還活蹦亂跳的孩子已流盡鮮血,成了一具幹屍!
女人們慟哭、悲號直至暈厥。男人們圓睜著血紅的眼睛,咬牙切齒,滿腔的悲憤如沸水翻騰,而當他們發現孩子身下的地麵上描畫的五星神符時,更是震驚到了極點!庭州百姓對這薩滿的神聖象征再熟悉不過,難道這一切恐怖、殘忍、令人發指的罪行,真的是他們篤信了多年的薩滿神教所為?
很快,有人在這些痛失幼兒的百姓中串聯,說是孩子們被殺的真相,必須去城中最大的薩滿神廟找尋。已經被悲痛和仇恨衝昏了頭腦的人們二話沒說就集結起來,流著淚捏緊拳頭,紛紛趕往神廟。果然,此地已有人在恭候了。
假如放在平時,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會覺得,整件事情太過蹊蹺。當黃袍人站在聖壇前,信誓旦旦地指控裴素雲,認定她就是這一係列殺童案的元凶時,如果有人站出來,質問黃袍人是如何發現這個秘密的,裴素雲又為何要在抽光孩子的鮮血後,把他們的屍體送回到家門口,甚而畫上個暴露自己身份的神符圖案,黃袍人恐怕很難自圓其說。
但是,盡管整個過程策劃得多有破綻,幕後之人卻牢牢抓住了失子百姓的切膚之痛,此刻的人們哪裏需要什麽嚴密、合理的解釋,他們所要的隻是一個說法,一個悲痛的宣泄口,一個複仇的對象!
於是就在這座薩滿神廟中,麵對聚集起來的百姓,身披黃色袈裟的僧侶號稱自己乃城南大運寺的住持,最近修法和占卜時,發現庭州城被邪祟的勢力控製,有人在行使最惡毒殘忍的巫術,目的是使死去之人複生。他告訴眾人,據他的推算,裴素雲就是這個巫術的主持者,她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讓她前一陣子在沙陀磧中失蹤的姘夫起死回生!
“真的是這樣!”人群中有人跳出來附和了。這兩天裴家附近的住戶確實發現,裴家的小婢阿月兒忙忙碌碌,每天都要往屋外的河溝裏傾倒好幾盆血水;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突厥小夥子,跑進跑出地從市場買回藥材和布匹等等物品;突騎施的烏質勒王子,每天午後都會來裴家小院待上好一陣子,麵呈憂慮之色。種種跡象表明,裴家肯定藏有重病之人,多半就是那個裴素雲通過巫術救活的姘夫!
黃袍人見眾人越來越激憤,幹癟的臉上皺紋更深更密,一雙陰鷙的小眼放出凶惡的光芒,他抬高聲音道:“各位,裴素雲為了讓她自己的姘夫死而複生,竟令你們的孩子活生生被放血而死,其手段何其毒辣,簡直是滅絕人倫!各位,你們說要不要向她討還公道?”
“要!”眾人齊聲高呼,目眥欲裂。
黃袍人又道:“這裴素雲是薩滿女巫,有點兒法術,咱們去和她鬥,還得做好充分的準備,不得莽撞!”
“這……”眾人略一遲疑,又有人喊道,“法師,咱們就聽您的號令,您讓我們怎麽辦,我們就怎麽辦!”
黃袍人冷笑著反問:“我來領頭沒問題,隻是你們怕不怕?”
眾人悲戚連連:“我們的孩子死得這麽慘,簡直就是剜了我們的心頭肉啊,我們什麽都不怕,隻要能報仇,就是與那女巫同歸於盡,我們也認了!”
黃袍人點頭:“據我算來,那女巫的姘夫雖然活過來了,但情況仍很危重,為了讓他徹底好轉,恐怕裴素雲還要施更多的妖法,殺更多的孩子,就算不為了你們自己,為了庭州其他百姓,也絕不能讓她再這樣肆意妄為、殘害無辜了!”
一席話將人們的複仇之火煽動到了頂點。大家再無絲毫猶豫,就要衝出神廟大門。黃袍人忙製止大家,說現在還未到時候,女巫是有法術的,擒殺她必須在黑夜之中,以烈火焚燒才能扼其命脈,令她完全喪失法力,乖乖伏誅!
覆蓋庭州城的濃霧隨著夜色降臨,愈加厚重濃鬱。整個城郭都被深重的黑霾壓得窒息,剛過戌時,外麵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阿月兒憂心忡忡地打開院門,伸手去接阿威手中提的大陶罐,阿威朝她笑著搖了搖頭,輕輕鬆鬆地將陶罐提進屋裏,擱在桌上。阿月兒的臉微微有些泛紅,自從阿威來了之後,他就攬下了每天傍晚去取冰鎮酸奶的活,倒弄得阿月兒有些不好意思。
阿威走到榻前看了看,低聲道:“伊都幹,我過來之前,王妃關照我今天晚飯後回乾門邸店一次,並且今天王子沒時間過來,我要去通報下這裏的狀況,他惦記著呢。”
裴素雲朝他微笑點頭:“嗯,你去吧。天氣不好,多加小心。”
屋裏隻點了一支蠟燭,顯得十分昏暗。雖然如此,裴素雲仍側著身子坐在榻邊,小心地將燭光擋在自己的身後。
“阿母,外麵好黑啊,有點兒嚇人呢。”阿月兒從陶罐裏頭舀出一碗冰鎮的酸奶,走到一邊喂給正悶聲不響和哈比比玩耍的安兒。看著安兒津津有味地吃著,阿月兒小聲嘟囔:“安兒這兩天真奇了,一點兒都不鬧,好像突然懂事了。”
聽到這話,裴素雲回頭微笑:“是啊,我一直都說安兒心裏麵比誰都明白的,他最知道誰對他好,也懂得應該對誰好。”昏黃的燭光在她疲倦的臉上跳躍,稍微紊亂的發絲貼在臉畔,但神色中煥發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嫵媚和恬然。阿月兒看得愣了愣,從陶罐裏又盛了一小碗冰鎮酸奶,端到榻邊小聲說:“阿母,給……呃,他吃一些吧?”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袁從英,隻好叫“他”。
裴素雲接過酸奶,又悠悠歎了口氣,將手中一直在搖的檀香木團扇遞給阿月兒:“別直接對著他,扇得輕一點兒。今天太悶熱,我給他擦汗都來不及,這倒也罷了,就怕他喘不過氣來……”她俯下身將嘴唇貼在袁從英的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便舀了一小勺酸奶,小心地送進他的嘴裏。除了水之外,這種冰凍的食物是袁從英現在唯一能咽下去的。
阿月兒在一旁搖著扇子。袁從英來了這兩天始終昏迷不醒,裴素雲堅持親自伺候他,連碰都不讓旁人碰,雜務又有阿威幫忙,所以阿月兒的活其實並沒有增加太多。此刻她看著女主人眼中閃爍的充沛愛意、溫柔無比的動作,仿佛麵對的是一個無價之寶,心中真是既同情酸澀,又隱隱有些羨慕。尤其讓阿月兒納悶的是,袁從英明明毫無知覺,裴素雲卻老在他的耳邊說著什麽,而有時候他好像還能聽見似的……
正在胡思亂想著,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到阿威略顯慌張的聲音:“伊都幹,王子殿下來了。”
阿月兒一抬頭,烏質勒陰沉著臉疾步而入,阿威跟在他身後。烏質勒直接走到榻前,裴素雲朝他微微欠身:“王子殿下。”她也感到了烏質勒的異樣,幾乎本能地將手擱到袁從英的胸口。
烏質勒皺著眉頭看了看,問:“他還是那樣?”裴素雲沉默著點點頭。烏質勒長歎一聲,直起身來側耳傾聽。
阿月兒覺得奇怪,也跟著豎起耳朵聽了聽。沉悶寂靜的夜色中,遠遠的似乎真有某種動靜,莫名地讓人毛骨悚然。阿月兒不安地望向女主人,她的神情倒還鎮定,隻是更緊密地靠近那昏迷的人,要保護他似的。
烏質勒的臉上露出異常森嚴的表情:“伊都幹,你必須立即離開此地。哦,當然還有從英、安兒、阿月兒,你們都要走……這裏有危險!”
“危險?”裴素雲驚問,“什麽危險?為什麽要立即離開?”
烏質勒的下顎繃得更緊,在昏暗的燭光下看去簡直有些麵目猙獰,他又聽了聽,暗夜中悚人的響動似乎又迫近了些,他生硬地說:“伊都幹,沒時間多解釋了,隻是烏質勒在庭州官府中的耳目向我密報,有心懷叵測之人散布謠言說伊都幹施展妖術,殘害了許多庭州的兒童,現在那些孩子的父母集結起來,要來向伊都幹尋仇,很快就要到這裏了!”
裴素雲驚得瞪大了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烏質勒不再理會她,轉頭吩咐阿威:“門外停著兩輛馬車,你趕一輛,哈斯勒爾趕另一輛。阿月兒,你抱上安兒,跟阿威走!”
“王子殿下!”裴素雲叫了一聲,“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什麽都沒有做,為什麽會有人這樣陷害我?另外,即使有人被騙找上門來,我也可以解釋清楚……”
“伊都幹!”烏質勒真急了,瞪著她厲聲喝道,“那些人聽信謠言,對你恨之入骨,他們根本就不會給你機會解釋,來了就要燒死你!燒死這裏所有的人!”
看到裴素雲還在猶豫,烏質勒一指窗外:“你聽!你仔細聽聽!聲音越來越近了!是濃霧遮住了火把的光亮,當然了,也讓他們一路行來的速度減慢,因此你還有機會離開。不要再猶豫了,伊都幹,難道……難道你打算讓從英和安兒也一起遭殃嗎?”
裴素雲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慢慢從榻邊站起來。烏質勒俯身將袁從英背到背上,催促道:“伊都幹,隻揀最要緊的東西帶上,來不及了!”裴素雲茫然地環顧四周,將榻上枕邊那個小銀藥盒抓在手中,便跟著烏質勒走出去。
烏質勒小心地將袁從英在一輛馬車中安頓好,裴素雲站在車外,輕聲發問:“王子殿下,我們……去哪裏?”
“這……”烏質勒遲疑著道,“庭州城是絕對不能待了,你們先向西北方向去,避開來人,或者讓哈斯勒爾去找片綠洲……”
裴素雲打斷他的話,問:“那些人會不會跟著找過去?況且,從英他、他現在必須安靜地休養,絕不能再四處顛沛,否則……”
烏質勒怔了怔,隨即跺腳:“管不了那麽多了,先躲一時算一時吧!或者……”他突然看了眼裴素雲,“伊都幹有什麽地方可以躲藏的嗎?”
裴素雲剛要開口說話,濃霧盡頭一抹紅光隱現崢嶸,伴隨著更加清晰的雜亂人聲,烏質勒神色一凜:“伊都幹,上車吧!我到前麵去擋一擋,你們快走,別再耽擱了!”話音未落,他已打開院門,闊步衝向巷口。
阿威跨在馬車軸上,伸手便拉裴素雲:“伊都幹,快上來啊!”
裴素雲掙脫他的手:“等等,我還要取樣東西。”
“啊?”阿威急得臉都變色了,卻見裴素雲直往後院而去,阿威抓耳撓腮地朝巷子口方向望去,那團紅光越來越濃。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總算又看見裴素雲跑了過來,懷裏抱著一隻喵喵亂叫的黑貓。阿威簡直氣結,也來不及多說話,劈手摟住裴素雲的纖腰,直接把她提上馬車,塞進車篷裏。兩輛馬車隨即朝巷子的另一頭狂奔而去。
濃霧彌漫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一絲星光。兩輛馬車簡直是在摸著黑逃命,所幸哈斯勒爾對庭州還比較熟悉,照著烏質勒的吩咐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很快就把那團紅光拋在了無盡的夜霧之中。跑了一段時間,身後再無半點兒亮光和人聲,裴素雲探頭出來問:“阿威,我們這是去哪裏?”
阿威為難地道:“唔,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王子殿下隻說先出庭州城,要不找個樹林什麽的先待一宿。”
正說話間,馬車忽然猛烈顛簸起來,原來他們跑上了一條碎石斷木橫雜的岔路。裴素雲沒防備給一下子晃進車內,險些栽在袁從英的身上。她連忙去握袁從英的手,發現他又是通體大汗,手卻徹骨冰涼,裴素雲的心頓時絞痛起來。她知道這樣奔波對遍體鱗傷的他意味著什麽,淚水瞬間便充溢了眼窩。她咬了咬嘴唇,終於下定決心,再度探頭出去:“阿威,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去,我給你指路。”
二更已過,狄府正堂上依然燈火輝煌。狄仁傑今夜破天荒沒有待在書房,而是在正堂上來回踱步。一幹家仆斂氣垂首,侍立於正堂內外,他們很少看到老爺這樣焦躁,都知道今天麻煩大了。
狄仁傑在宮中參加盂蘭盆會,晚宴過後才回到府中。哪想到一回家就聽到韓斌走失的消息,累了一天、心力交瘁的老大人急得幾乎昏倒。狄忠早已滿洛陽找了一個下午,壓根連韓斌的影子都沒找著,給狄仁傑報告消息時他急愧難當,幾乎就要哭出來了。狄仁傑竭力定下心神,也讓狄忠先少安毋躁,又派人將已回家的沈槐請過來,這才詳細詢問了當時的情況。
“嗯。”狄忠回憶道,“聽上去是這麽叫的。”
狄仁傑又問:“他騎的馬如何?”
“很神駿的一匹白龍馬,肯定是寶馬良駒。”
狄仁傑雙眉一聳:“難道是他?”
“啊?老爺,您說是誰?”
狄仁傑緊鎖眉頭,好似在自言自語:“假如真是他,那應該能追得上斌兒……隻是不知道,對小斌兒來說,這究竟是福還是禍啊?”
抬起頭,狄仁傑盯著狄忠問:“當時你有沒有問問那些差人,他們家的這位殿下究竟是何許人也?”
狄忠連連搔頭:“沒、沒想到。我當時光顧著去趕小斌兒……”
“你這小廝啊,還是如此毛糙!”
“可是老爺,那小生是何許人和我們找斌兒有什麽關係呢?”
狄仁傑氣得笑起來:“你也不想想,那小生騎的是寶馬,很有可能追得上斌兒的‘炎風’,你多問句他的來曆,不也多條線索?”
“哦!”狄忠這才醒悟,麵紅耳赤地垂下腦袋。
沈槐起先一直沒說話,這時來解圍道:“大人,您剛才說‘難道是他’,莫非大人心中已有推斷?”
狄仁傑捋了捋長須,讚賞的目光輕輕落在沈槐的身上,頷首道:“嗯,沈槐,你想想,這京城之中年未及弱冠的青年王爺一共有多少?是不是掰著手指也能數過來呢?”
沈槐想了想,答道:“未及弱冠就封王的確實不多,應該能數得出來。”
“好,那麽這些人中間會扮戲唱曲、能騎善射、身手不凡的又有幾個呢?”
“這,就更少了……”沈槐低下頭去,突然眼睛一亮,“大人,我知道您說的是誰了!”
狄忠忙問:“沈將軍,是誰啊?”
狄仁傑也笑問:“是啊,沈將軍,老夫我說的是誰啊?”
沈槐站起身來,向狄仁傑一抱拳:“大人,卑職請命去相王府走一趟,打聽斌兒的行蹤。”
狄仁傑臉上的讚許更甚,正要說話,門口家人匆忙來報:“老爺,斌兒回來了!”
大家又驚又喜,一齊往門口望去,就見一個身姿矯健的英俊少年昂首挺胸地走進來,身上還穿著“目連”的戲服,臉上的油彩倒是胡亂抹去了,跟在他身邊的正是韓斌。韓斌一見狄仁傑,就撲到他的身前,狄仁傑一把將孩子摟住,輕歎道:“你這不聽話的壞小子,大人爺爺該怎麽教訓你?”
韓斌扁了扁嘴低下頭。狄仁傑拍一拍他的腦袋:“好啦,沒出事就好。”
“國老,您的這個孫兒很厲害啊,在哪裏學的騎術?那匹小紅馬太棒了,我在洛陽長安都沒見過,打哪兒找來的呀?我也想去弄一匹!”
狄仁傑聽到這一連串的問話,微笑地轉向那少年:“臨淄王,老夫還要先謝謝你把這小子給送回來。你看,我這兒正急得抓耳撓腮呢。”
狄仁傑拊掌大樂,擦著眼淚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李隆基也笑了,指著韓斌道:“這小子一人一馬跑得跟風似的,我趕他直接就趕到洛陽城外頭去了。等好不容易逮住他,問他什麽都不肯吭聲,最後看天晚了,我就打算把他帶回相王府,結果還是那小紅馬自己往這裏來了。嘿,沒想到竟然是您狄大人的府上。國老,您這孫兒叫什麽名字?他也不肯說。”
狄仁傑收起笑容,神色變得黯然:“臨淄王,這孩子並不是老夫的孫兒,他叫斌兒,是老夫收留的一個孤兒。因為接連失去至親,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總不肯開口說話。”
“哦。”李隆基皺起眉頭,又瞅了瞅韓斌,點頭道,“難怪,我說他怎麽怪怪的。唉,真可憐……”
正說著,屋外傳來二更的梆聲。李隆基猛地敲了下腦袋:“糟糕,這麽晚了。國老,我得告辭了。”
狄仁傑點頭:“好,不敢久留臨淄王。沈槐,替我送送臨淄王。”
李隆基又狡黠一笑,道:“國老,今天這小子害得我沒能請教了塵大師的禪機,下回您得替我引見。”
狄仁傑笑容可掬:“隻要老夫能幫得上忙,一定效力。”
李隆基看看韓斌:“還有……國老,斌兒的騎術很不錯啊,他的馬也很棒,隆基的馬球隊還缺人呢,國老舍不舍得讓斌兒和我們一塊兒玩?”
“這……”狄仁傑倒有些意外。
李隆基笑道:“國老您慢慢琢磨,此事不著急,我走了!國老多保重!”
沈槐叫道:“臨淄王殿下,卑職送你。”說罷,便急忙跟了出去。
狄忠領著眾家人退了下去,狄仁傑坐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堂上,一時有些恍惚。他覺得韓斌在扯自己的衣袖,低下頭看,孩子的手裏捧著個紅色的大麵果。狄仁傑恍然大悟,酸楚地點頭:“大人爺爺明白,你搶下這麵果是想做法事,為……”他沒有再往下說,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狄忠帶回來的荷花燈,“斌兒,這樣吧,大人爺爺帶你去放燈。”
從狄府的後門出去,走不遠便是洛水向南而下的支流。一老一小的身影踟躕而行,停在水邊。韓斌將點起的荷花燈放入水中,早過了放燈的時間,整條黑黢黢的河水上,隻有這一盞微弱的紅光,悠悠****地往前漂去。狄仁傑把韓斌摟在懷中,感到他的肩頭因為抽泣而抖動。紅光在狄仁傑的眼中漸漸暈開,他喃喃著:“歸來吧……”
淩晨時分,在庭州城西北的密林中倉皇奔馳了一夜的兩輛馬車,終於停在了一片崇山峻嶺的暗影之下。阿威和哈斯勒爾跳下車,往前方望去,不由齊齊倒吸了口涼氣。他們都萬萬沒有想到,裴素雲竟將馬車指示到了布川沼澤!
暗夜重霧在這裏被清晨稀薄的微霾所取代。布川沼澤的上空,更有細細的一層煙氣,嫋嫋地自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升起,凝結盤桓。依稀可見深灰色的泥潭中,墨綠色的蒼蕨如瘡疤樣斑駁點綴,枯樹萎敗的枝條垂落在看似堅實的泥地上,突然小小的氣泡“劈啪”破開,原來竟是深不見底的沼澤。淤泥悠悠晃動,再看時,不知是什麽動物的森森白骨,悄然浮現。
真靜啊,但這寂靜與沙陀磧那樣大漠裏的寂靜又是迥異。沙陀磧裏固然有黃沙遍野不見綠洲的絕地,但天蒼蒼野茫茫間,仍有與天地共生的豪邁氣魄。因此在沙陀磧裏,即便麵臨絕境、瀕臨死亡,人反而會生發出歸返自然的平靜和安然。而在這裏,布川沼澤卻分明是世上最陰森可怖的地方,到處都是準備吞噬生命的陷阱,陰險而叵測,最可怕的是,這裏的死亡不見天日,直下地獄。
哈斯勒爾和阿威隻覺脖子根下麵都冒出涼氣來,西域人都知道,布川沼澤橫亙在庭州與東突厥金山山麓之間,曆來無人涉足,隻因從沒聽說有人能活著經過此地。從東突厥到大周的數條路徑,有通暢也有險峻,卻從來沒人敢打布川沼澤的主意。那麽今天,裴素雲怎麽會將大家引到了這裏,她想幹什麽?
他二人還沒開口,裴素雲已經下了馬車。她沉默地跨前兩步,站在沼澤的邊緣舉起手。二人詫異地看到,她從手中垂下一塊絹帕,沒有風,絹帕紋絲不動。她靜待片刻,緩緩收起絹帕,這才朝二人轉過身來,神色安然地道:“把馬車趕進去,我們要過布川沼澤。”
阿威和哈斯勒爾差點兒把魂靈嚇掉。裴素雲對他們的驚懼視而不見,返回車內抱出黑貓,放在地上,輕輕撫摸它的腦袋:“給哈比比係上繩索,我們隻要跟著它,就能平安穿過沼澤。”
“這……”
裴素雲瞥了瞥圓瞪著自己的四隻眼睛,疲倦地微笑了,輕聲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尋死,也決不會害了安兒,還有他……”她回頭望向兩輛馬車,迷離的雙眸變得清亮潤澤,粉色霞彩映染了蒼白的雙頰。
阿威稍一遲疑,便機靈地將長長的馬韁繩繞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來,裴素雲麵向灰暗陰慘的布川沼澤,從容而立,語調平穩地解釋:“布川沼澤中生有一種特殊的草,貼著地麵生出小小的草芽,混在泥潭蕨類之間很難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須深達地下數丈,凡此草生長的地方必是堅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著此草就能順利通過布川沼澤。”笑容飛上她的麵孔,令這張憔悴的臉突然變得光彩照人。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爾麵麵相覷。最後還是阿威和裴素雲熟一些,壯起膽子發問:“伊都幹,就算哈比比能領著我們平安通過布川沼澤,過去之後到底是什麽地方啊?會不會已經是東突厥境內了?我們、我們這幾個人到了那裏又該怎麽辦?”
幾縷更加絢爛的朝霞刺破薄霧,給深灰陰冷的沼澤罩上一層亮金色的紗籠。裴素雲深吸口氣,仿佛是在喃喃自語:“沼澤的那一端,就是弓曳。”
“弓曳!”兩個突厥男人一起驚呼失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素雲溫柔地點頭,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因為沼澤東部和西部的空氣都有毒,一旦刮起風把毒氣送到這裏,就算是有哈比比領路,我們也一樣會倒斃於沼澤中。可是,神明庇護我們,今天一整天都不會有風。”
阿威一手挽著哈比比,一手牽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哈斯勒爾也下地牽馬,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麵的馬車。兩輛馬車緩緩地進入布川沼澤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雲坐在車內,並不向外張望,此刻她沒有絲毫的緊張或者惶恐,內心隻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禱祝:“爹、娘,十年之後,女兒終於又要來看你們了。這一次來,女兒還帶上了你們的外孫,和……女兒這一生中最愛的人。多好啊,女兒終於找到他了,現在就把他帶去見你們,爹、娘,還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們的在天之靈保佑素雲,保佑我們平安到達你們的麵前!”
“弓……曳……”
裴素雲猛地睜開眼睛,她聽見了什麽,是誰在說話?那樣微弱無力,卻令她魂魄俱亂。裴素雲伸手按住亂跳的胸口,鼓起全部的勇氣望過去,便立即在那對清澈平靜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袁從英的手,將它貼牢在自己淚水肆溢的麵孔上,語無倫次地說著:“你醒了……你總算醒了……”
袁從英沒有再說話。最初的狂喜過去,裴素雲方才意識到他的沉默,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溫和,幫助她安定下來。裴素雲鬆開緊攥著的手,感覺到他在緩緩積聚力量。終於,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麵頰,裴素雲的淚水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見他又在翕動嘴唇,連忙俯下身去,將耳朵靠在他的唇邊,聽到那勉力發出的低啞聲音:“我、我們……去……哪兒?弓……”
裴素雲含淚微笑:“都這樣了,還是那麽精,都讓你給聽到了。是的,我們要去弓曳,那裏……”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繼續說下去,“那裏是世上最美麗的地方,是一處人間仙境。”看到袁從英目光中隱現的困惑,裴素雲輕撫他的額頭,“真的,那裏有世上最聖潔的雪山和最澄淨的湖水,與世隔絕、寧靜安詳,在那裏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攪我們,你可以好好休息,我也可以……好好照顧你。”說到這裏,她自己也沒有預料地臉上發赤起來,隻好把頭埋到他的胸前。
“啊!”裴素雲從騰雲駕霧般的恍惚中清醒過來,連忙直起身,盡量有條有理地說,“你別急,我慢慢說給你聽。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從你離開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這段時間裏麵,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隴右道的戰事結束了,大周全勝,東突厥大敗,庭州安然無恙。安撫使狄仁傑大人來過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經奉旨回朝……哦,還帶走了小斌兒。對了,狄景暉獲得赦免,幾天前也回洛陽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你放心吧,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很好。”
袁從英微微點頭,疲憊地合上眼睛。少頃又睜開,裴素雲凝神細聽,他問的是:“安兒……”滾燙的淚水如決堤之洪,再也控製不住,裴素雲握住他的手拚命親吻著,泣不成聲地說:“安兒,他也很好……就在後麵的馬車裏。是斌兒、斌兒把他帶回去的……”
沈槐將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賢坊口,這才轉回來。他策馬緩步來到狄府門前時,猶豫了一下。本來狄仁傑已經關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經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決定,今夜還是留住狄府。
走進自己的房間,屋裏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並沒有點起蠟燭。他靜立片刻,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虛幻、淒涼,仿佛傳遞著來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這間屋子很久了,每一個住在這裏的夜晚他都覺得沉重而壓抑,但是他強迫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此刻,沈槐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壓在他心頭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時,原來那人的影響並非像當初所想象的那樣堅不可摧。
實際上,沈槐在庭州時,就已知道袁從英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還了。但他也知道,狄仁傑一直抱著渺茫的希望,始終不肯接受這個結果。沈槐不著急,這麽多時間都等下來了,況且他非常了解狄仁傑對於將來的焦慮,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傑已經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這個盂蘭盆節,應該會讓狄仁傑下定決心的。
他沒有想錯。三更才過,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沈槐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衝過去打開房門,門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臉:“啊,沈槐?你今天怎麽沒有回家去住?”
沈槐的心中湧起真切的同情,溫言道:“卑職怕您有什麽吩咐,所以……送完臨淄王就直接回來了。”
狄仁傑咳了一聲:“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緒不寧,到這裏來走走。”沈槐伸手相攙,兩人慢慢步入室內,同時停下腳步,狄仁傑緩緩地環顧四周,發出一聲無限惆悵的歎息。沈槐緊張地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跨出至關重要的一步,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是想從英兄了吧?”
沈槐低頭不語,狄仁傑慈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駐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從英跟在我身邊整整十年,最終還是捐軀於邊關,雖說這也是他的心願,但老夫總覺得有愧於他。若不是因為我,從英的命運應該不致如此坎坷。”頓了頓,他語重心長地道,“沈槐啊,老夫不願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轍。”
“大人,您!”沈槐驚懼地瞪大眼睛。
狄仁傑對他安撫地笑了笑:“別急,別急。今夜老夫與你說說心裏話……老夫已是風燭殘年,恐怕時日無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強,不應該在我這老朽身邊消磨時日。”
“大人!”沈槐又失聲叫起來。
狄仁傑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聽我說完。老夫不是要趕你走,隻是想讓你有個更廣闊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當然,因你是老夫至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還要將心腹之事托付給你。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沈槐嚅動著嘴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輕歎一聲:“你好好考慮,老夫絕不想讓你為難。不論你的決定為何,老夫都會盡力保你一個好的前程。”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回到書房很久,狄仁傑都無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還不算很久的過去,狄仁傑和袁從英也曾有過一個關於前途的談話,正是這次談話,將袁從英最終引上了遠離之路。對於狄仁傑來說,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樣不同。這一刻他的心痛鮮明到了極處,隻因那失去的再不複來。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仙境。
“嘩啦,嘩啦……”湖水輕柔地拍打著細密沙土鋪就的湖岸,單調的拍擊聲讓周遭的寧靜顯得益發空靈、安詳。在炎炎烈日下曝曬了整個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頂至下暖意融融。從遠處雪山之巔吹來的清風,挾帶著夏末初秋的舒爽,剛剛拂過湖麵,便沉入溫潤優柔的百頃碧水之中,再不見半分冰涼。
這水聲在悠長深邃的夢境中一直伴隨著他,讓他備嚐艱辛、曆經磨難的身心得到從未有過的安寧。現在又是這水聲,引導他從無盡的黑暗中蘇醒過來。袁從英睜開眼睛,一縷金色的陽光從頭頂的綠葉叢中輕盈躍下,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幻化成一張閃著金光的妍麗麵容,這麵容讓他感到如此親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希望能更加看清這張臉上苦盡甘來、悲喜交加的絕美笑容。
“真巧,我剛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雲端著個粗瓷碗坐到他的身邊,碗裏正冒著熱氣,一股香味撲鼻而來。袁從英所躺的是一張臨時搭起的木榻,擱在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樹下,墨綠色的濃蔭如頂,既遮去了刺眼的陽光,也擋住了北麵高聳的雪山上吹來的冷風。往前幾步,便是一片如鏡麵般平整的碧湖,清醇的湖水倒映著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純粹的藍,藍到令人心驚。
裴素雲低頭拭去淚水,從碗中舀出湯來,送到袁從英的嘴邊,勉強笑道:“這裏沒有牛羊,但是有魚。你嚐嚐這魚湯,比別處的更鮮美些……”
袁從英喝了一口,隨即皺起眉頭:“鹹的。”
“啊?”裴素雲不相信地收回湯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鹹啊?明明是甜的?”
再看袁從英,眼睛裏閃動促狹的光芒:“摻了你的眼淚,所以鹹了。”
“你!”裴素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過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實實地喝了幾口,裴素雲才輕聲道,“說起眼淚,這鏡池相傳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淚流成的,然而這湖水卻是甜的。”
傳說,草原女神愛上了天山之巔的雪域冰峰,萬般求索而不得回應,後來草原女神終於決定,隻要能天長地久地守候在他腳下,日日夜夜凝望他,便也滿足了、安寧了、幸福了,所以她雖然流著淚,那淚水的滋味並不鹹澀,卻是歡喜而甘甜的。她的淚水流了千年萬年,終成這泓碧水,名為鏡池。
“鏡池。”袁從英將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淪的藍,喃喃地問,“這名字也是傳說中來的嗎?”
裴素雲輕籲口氣:“當然不是。”她看了看袁從英,“你猜猜,這名字是何人所起?”
袁從英向後靠去,輕輕搖頭:“這還用猜嗎?裴冠。”
“你呀,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裴素雲閃動著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邊。
袁從英抬手撫弄她的頭發,良久,才歎道:“我的女巫,你還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沒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自小便從長輩那裏聽說過的人間仙境,據說雪山碧湖構成了弓曳稀世罕見的美景。傳說這裏四季如春、山花終年爛漫、湖水甘甜如飴,有奇樹仙果、麗鳥飛魚,凡人隻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從此無病無災,終生都將得到神靈的庇佑。但是,從來都沒有人能夠找到弓曳。於是大家認定,弓曳隻存在於幻想中。
還是裴冠,這位才華橫溢的冒險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這塊夢中仙境。當他曆經千難萬險來到此地時,方才明白,這裏絕倫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為傳說的,是它被群山環抱,同時又被沼澤阻隔而遺世獨存的環境。任何世間的紛擾都沾染不上這片淨土,弓曳,是最純潔的處子,在雪山和藍天之下靜默著,不向外遺漏一絲豔光。
在鏡池邊,裴冠撒下愛人的骨灰,看著那隨風飄揚的白塵緩緩落上湖麵,頃刻便消逝在無盡的幽藍之中,裴冠含淚微笑著,對一邊哀哀哭泣的兒子說:“不要悲傷。人皆有死,死而能有這樣的歸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親已化入鏡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這裏來與她團圓。再以後,讓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來,我們一家世世代代便在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後,裴素雲的祖父、祖母乃至父親、母親,都以同樣的方式化入這片湛藍。裴素雲最後一次來到這裏,就是十年前將裴夢鶴的骨灰送來。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女捧著陶罐,在一個嚴酷的冬日孤身穿過布川沼澤,她在鏡池邊流了整夜的眼淚後便決然離去,以為再來的時候自己也將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抷灰塵……這個秘密,被裴素雲埋藏在心底的最深處,不論藺天機還是錢歸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說完了,耳邊依舊隻有湖水拍岸的聲響。裴素雲緊緊依偎在袁從英的胸前,許久都聽不到他說話,抬頭望去,驚訝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雲連忙直起身,柔聲問:“呀,你怎麽了?哪裏難受嗎?”
袁從英將臉側了側,道:“死而能有這樣的歸宿……我想過無數次死,但從來不敢奢望一個歸宿。”他轉回目光,聲音重新變得十分平靜,“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我總是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他的話讓裴素雲又是一陣心痛,她竭力克製才沒有再次落淚,正自傷感,突然身邊“喵嗚”連連,哈比比在腳下聲嘶力竭地叫起來。裴素雲定睛一瞧,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陰險的黑貓盯上了擱在榻旁的魚湯,想趁裴素雲和袁從英談話之際偷著嚐鮮,鬼鬼祟祟地潛行到魚湯邊,剛伸出爪子,就被安兒一把揪住了貓尾巴。
裴素雲笑著讓安兒放開哈比比,抱著它坐回袁從英的身邊。可那黑貓卻在裴素雲的懷裏拚命掙紮。
袁從英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歡我,因為我得罪過它。”
裴素雲恍然大悟:“對啊,我還在納悶呢,它怎麽老是離你遠遠的。”她鬆開手,哈比比果然一溜煙跑開去。裴素雲衝著它的背影抿著嘴笑:“這隻壞貓,咱們第一次見麵還是因為它呢。”
“這次也是靠它帶路穿越布川沼澤。”袁從英沉思片刻,問道,“有一件事你還沒告訴我。”
“唔,什麽事?”
“我們為什麽不待在庭州,而要來這個地方?”
“那也不必連夜趕路吧?”
裴素雲低頭不語。
袁從英注意地觀察著她的神情,少頃,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這裏真好,是我這輩子待過最好的地方。”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袁從英隨意地問:“哈比比如此重要,你就不怕萬一它走失或者生老病死,再也無法穿越布川沼澤嗎?”
裴素雲輕笑:“在給我們做酸奶的鄰居大娘家裏,養著一窩哈比比的兒女們,隻是無人知道它們的關係罷了。其實過去哈比比闖了許多禍,錢歸南也問過我為什麽不幹脆把哈比比扔了,他怎麽會知道,哈比比這麽有用處。”
袁從英沉吟片刻,又問:“沒有任何人知道你識得來弓曳的路嗎?”
裴素雲肯定地點頭:“弓曳是傳說中的仙境,沒有人相信它存在於世間。當初曾祖父隻是在探尋去東西突厥的秘徑時,才發現這個地方的,也算是意外的收獲。”
“去東西突厥的秘徑?”
“嗯。”裴素雲悠悠地道,“我聽父親對我說,在曾祖父的那個年代,北部的金山山脈裏有許多縱橫交錯的小徑,有的可以直達東突厥的石國,有的可以迂回到西突厥的碎葉,曾祖父曾經將這些路徑全都詳細地記錄了下來。而所有的這些路徑到了弓曳之後,就因為布川沼澤的阻隔而斷,所以在大周這一側從來無人知曉。不過……”
“不過什麽?”
裴素雲輕輕歎息了一聲,視線投向北部連綿的雪山山脊:“後來曾祖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伊柏泰,又因為他想要把弓曳保留成我們家族的聖地,便把關於金山秘徑的記錄全部銷毀了。這樣進入弓曳就隻有布川沼澤這一條路了。”
袁從英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金山山脈,搖頭道:“我不明白,難道東西突厥那一側就再沒有人發現過那些秘徑?”
裴素雲微傾下身,輕撫他的麵頰:“你的問題怎麽總是那麽多?累了嗎?歇一會兒吧……”
袁從英合上眼睛,周圍再陷寂靜,裴素雲緊靠他躺下,感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有些擔心地摟住他,柔聲問:“傷口是不是很痛?”
袁從英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道:“就是左腿痛得特別厲害,你幫我看看。”
裴素雲忙掀開蓋在他身上的薄被,仔細查看腿上的傷口,咬了咬嘴唇道:“箭傷倒還罷了,麻煩的是又被毒蟲咬過……”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袁從英睜開眼看看她,淡淡一笑:“你說,我會不會變成瘸子?”
裴素雲驚道:“不會的,你瞎說什麽!”
袁從英平靜地道:“其實也沒什麽。我從來沒怕過死,但曾經很擔心自己會斷手、斷腳,成了殘廢什麽的……不過,想多了也就不擔心了,反正總能活下去。”他握住裴素雲的手,“隻要你不嫌棄我就行了……你會嫌棄我嗎?”
袁從英卻全力攥牢她的手:“回答我,素雲,我要你說給我聽。”
裴素雲渾身一震,這還是袁從英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她定了定神,噙著淚水向他微笑:“我的親人,不論怎樣你都是我最親的人……你、你受了多少苦啊……”她最後的話沒有能夠說完,因為他們的雙唇緊緊貼在了一起,她的舌尖嚐到了他的眼淚,很苦,但那淌下心底的淚又分明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