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 禍

盛夏中的庭州,日落得特別晚,戌時已過了很久,火紅的豔陽還高懸在博格多山頂,將遠方的片片山脊和近處的層層屋頂染成一片金黃。剛剛擺脫了從春末到盛夏的樁樁危機和變故,仿佛是為了彌補所有的恐懼和傷害,庭州的各族百姓以愈加巨大的**,投入日常生活的歡愉之中。日日彌久不落的太陽也來助興,更為這場劫後餘生的狂歡推波助瀾。庭州城內外的歡歌笑語、曼舞飲宴,從晨至昏,幾乎通宵達旦。

庭州雖然早有朝廷建製,刺史府衙門代表大周天朝的皇權對此地實施管理,然而畢竟是塞外邊城,總和中原大城鎮的嚴格管製有天壤之別,世代雜居庭州的各族各邦人士更不習慣受太多的拘束,因此漢人在此的統治隻以羈縻的方式施行。庭州盡管也有城牆城防,但通常隻在特殊情況下才於夜間關閉城門,中原城市的宵禁製度更是無從談起。這些天來,西域戰事已定,疫害又除,官府體諒民眾舒散心情、及時行樂的願望,幹脆日夜城門大敞,任人出入,且由著大家趁這大好的夏季快活個夠。

白天的溫度實在太高,幹燥的熱風時時裹挾著沙陀磧上嗆人的沙塵,孩子們都躲在家裏不肯出門,反倒是吃過晚飯以後,離天黑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才是他們玩耍的最佳時機。此刻,正有幾個胡漢混雜的兒童,在庭州西南的小片荒地上歡叫奔跑。

這片荒地位於庭州城的城牆之外,向南逐漸延伸入高聳雄渾的博格多山脈,周遭十分冷僻,看不到人跡,隻有一座破敗佛寺的黃色院牆,在不遠處的樹林背後露出幾許斷壁殘垣。在附近百姓的眼中,這座門上掛著“大運寺”牌匾的佛寺十分神秘,因為白天幾乎看不到有人出入,晚上又常有古怪的誦詠之聲隱約傳來。偶爾有些夜行經過的路人還曾經看到過,佛寺後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上,有鬼火般的燈籠微光閃爍。這一切構成了關於大運寺是座凶寺的可怕傳說。要是在平常,孩子們才沒有膽量來這附近玩,他們的父母也不會允許。但是最近這些日子以來,整個庭州都洋溢著天下太平的喜悅,人們不知不覺放鬆了警惕,還憑空多出了些無畏的膽氣,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危險悄悄迫近了。

這是一群五六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今晚特別約好來大運寺探險,就是要在其他小夥伴麵前充大膽、逞英雄。他們一路大聲說笑打鬧著往大運寺走來,雖說時間已晚,日頭卻還好好地高掛著,周圍和白天一樣亮堂,實在沒什麽可怕。為了找點兒來過此地的證據,孩子們踏上遍地雜草和沙石夾雜的荒地時,還撿了些奇形怪狀的小石子、幾塊黑黢黢的瓦罐碎片,可惜沒找到什麽特別的。就這樣,他們走走停停,穿過寺院前稀疏的枯樹林,終於來到了大運寺前。

說來也怪,一到大運寺近旁,溫度似乎瞬時降低了不少,炎炎夏日的熱風到這裏驟然轉涼,吹在身上陰森森的,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抬頭看看天上,晚霞燦爛,漫天豔紅中,一輪銀白的新月與夕陽輝映,在博格多山的山巔構成一幅既絢麗又詭異的圖景。大運寺的院牆上長滿了雜草,在晚風中瑟瑟搖動,院牆裏麵鴉雀無聲,卻又隱隱有些微難以描述的動靜。孩子們停下腳步,其中膽小的已經嚇得變了臉色,舔著嘴唇無論如何不肯再向前了。

可現在離開就意味著前功盡棄,肯定要被小夥伴們嘲笑,領頭的那個男孩膽子更大些,想了想,招呼大家說:“天還亮著呢,咱們就翻進院子裏找兩樣廟裏的東西帶上,隻要能證明咱們來過就行!”其他孩子稍做猶豫,還是跟了上來。因院牆太高,難以翻越,他們便繞著院牆轉起來,想找個缺口爬進去。這大運寺煞是古怪,粗粗看來其貌不揚,貼著院牆一走才發現,還真是闊大無比,院牆連綿不斷,一時都走不到盡頭,而且越往後繞越是荒涼,好像直接潛入了黑暗的深山之中。天色開始轉成晦暗,孩子們再不敢前行了,絲絲涼意從牆內逼出,一瞬間就讓人從頭寒到腳,最膽大的孩子這時也止不住哆嗦起來。突然,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撒腿就跑。

剛跑到寺院前部的院門前,那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咣當”一聲敞開了。孩子們嚇得一愣神,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傻傻地往那開啟的門裏看去。與此同時,好像有一幅巨大的黑幕猛然被擲上暮色昏沉的天空,暝暗的天色頃刻變得漆黑,最後一抹晚霞的紅光仿佛天際撕扯出的血痕,隻閃了閃,便徹底隱匿在暗夜中。日月星辰,所有的光明一齊消失了。

最初的沉寂過後,淡淡的白霧從大運寺的院門中飄出,在黝深的黑夜中不斷伸展,很快便將門邊呆立著的孩子們圍繞其中,白霧中透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孩子們卻似渾然無覺,既不吵鬧也不逃跑,一個個呆若木雞,瞪得滾圓的眼睛全無光彩,竟都已魂飛魄散!

“真神降臨,果然有送上門來的犧牲。”門內,響起半男不女的悚人嗓音,伴著幾聲似哭又似笑的怪響,緊接著便是聲聲不絕的呼喚:“來啊,來啊……”就在這毫無起伏、陰森恐怖的誦讀中,孩子們如陷夢境,乖乖地朝門內魚貫而入。

“獻祭的時間快到了,出發吧!”

山路間,一小隊人悄無聲息地潛行而上,烏雲遮月,山道四周漆黑如墨,他們卻熟門熟路,方向絲毫不亂。很快,這隊人來到一個小小的山坳處,山坳的中間燃著個巨大的火堆,已經有人在那裏添柴攏火。火堆燒得很旺,亮白色的火焰躥得老高,但因為此地陷於崇山峻嶺的包圍之中,從山下根本發現不了。

山下剛上來的隊伍匯集到火堆前,在原先的那些人身後一字排開,齊齊跪倒在地。枯枝幹柴在火堆中燃出劈啪的聲響,眾人匍匐在地,念念有詞地誦讀了一番。隊列最前方站起一人,暗黃色的神袍從頭罩到腳。他雙手合十,對著火堆又祈禱了幾句,猛地轉過身麵向天空,伸出雙手,高呼著:“神的使者!請你來指引我們崇拜天神吧!”

隨著他的呼喊,所有的人都麵向博格多山上的方向睜大眼睛,拚命嚅動著嘴唇,原先壓抑的祈禱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高亢。就在這一片疾疾如入癲狂的誦詠中,前方山路地獄般的黑沉中,慢慢閃現出一個人影。

這人頭頂上覆著一頂由動物骸骨雕成骷髏的法冠,四周同樣垂落刻滿骷髏的小圓骨串,全身披掛著黃色神袍,所不同的是,神袍上粘滿五彩斑斕的孔雀翎。當這人從漆黑的夜幕中走出,一步三晃到火堆前時,遍體的孔雀翎在火焰的映襯下,放出璀璨奪目的光華,看得人眼花繚亂。

“獻給天神的犧牲在哪裏?”她開口了,卻是個女聲。

領頭那人倒頭便拜:“都準備好了,請使者主持祭祀吧!”

她點了點頭,隱在骷髏骨串後的麵龐上,隻有一對眼睛放出淒厲的銳光。她的視線緩緩掃過伏倒在腳下的眾人,微微揚了揚手。

有幾個人立即站了起來,每人手中都拖個大大的黑色布袋,目不斜視地走到火堆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盯著他們手上的動作。布袋敞開,露出孩子們呆滯的臉蛋。被塞在布袋裏悶了這麽久,他們的小臉上都掛滿汗珠,卻沒有絲毫表情。布袋褪到地上,隻見這些孩子呈盤膝的坐姿,兩手還交叉在胸前,身上原先的衣服也被換掉,變成了五顏六色的華麗神袍,脖子上繞滿骸骨連成的串珠,頭上戴著鳥羽和禾穗混編的花冠。

女祭司冰冷的目光停駐在孩子們的身上,一聲幾不可聞的悠悠歎息從重重骷髏的掩映之後飄出,更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接著,她稍稍抬高聲音:“開始吧。”

“是!”眾人齊聲應和,雙雙眼睛中跳躍著瘋狂的火焰。仍然是那個帶頭的黃袍人,率先來到一個孩子的麵前,兩手一提,像拎小雞似的把他提到了火堆近前。那孩子毫無動靜,若不是鼻翼輕輕翕動,真和死了差不多。女祭司在孩子跟前站定,左手按在孩子的頭頂默禱。少頃,她撤回左手,黃袍人心領神會地搶步上前,手中白光一凜,孩子纖細的脖頸間頓現細細的血線,那孩子還是不動不鬧,隻在圓睜的呆滯雙目最底處,晶瑩的淚水無聲溢出。

然而脖頸上的血溢得更快,還突突地帶著生命的熱氣,旁邊已有人雙手捧上瓦罐,接住孩子純淨殷紅的鮮血,幼嫩的血氣並不腥臭,竟然有種清新的甜香……罐子漸漸盛滿,孩子的雙眼隨之熄滅了最後一縷華彩,軟軟癱倒在地上。那女祭司又發出一聲輕悠的歎息,抬抬手,幼小的屍體如草葉般輕弱,被抱起來放到一邊。接著,便是第二個、第三個……最殘酷凶惡的殺戮在一片死寂中進行著。終於,一共七個瓦罐整齊排列在女祭司的跟前。

女祭司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條柏枝,她依次將柏枝浸入滿盛的鮮血之中,一邊念著咒語,一邊將血水灑向熊熊燃燒的火堆,她的動作越來越快,咒語越念越響。身後諸人跟著她的節奏不停地跪拜磕頭。猛然間,那女祭司捧起瓦罐向火堆砸去,一個、兩個……隻見血花飛濺、血雨傾盆,隨著一聲淒厲的哀鳴,女祭司五體投地,全身浸泡在遍地的血水之中,仰起臉來,染得一片狼藉的法冠上,紅色的水珠紛紛落下,分不出是淚還是血。女祭司聲嘶力竭地呼喊:“至高無上的天神!我們虔誠地信仰您,求您收下我們的獻祭,賜給我們力量!求您助我們鎮服敵人,我們必將為您獻上他們的血肉!求您讓我們的戰士勇力非凡,雖死亦能複生……最偉大的天神,求您賜福我們!我們願做您最忠實的奴仆,求您用他們的死換我們的生!”

與其說她是在狂烈的祈禱,倒不如說更像是絕望的呼號。一瞬間,天空中黑雲翻滾、悶雷陣陣,伴著一聲閃電劈開霄漢,博格多山上山風呼嘯、草木喧嘩,似乎所有的鬼神、山精、惡靈、羅刹、夜叉、魍魎都聽到了她的召喚,蜂擁而至……

旭日東升,鬼魅潛行的夜晚消失無蹤,沉入夢境的最深處。

庭州城內外,仍是一片熙熙攘攘、歡歌笑語的塵世俗景。庭州城的中央大街上,狄景暉頂著烈日闊步如飛,他是到刺史府去接聖旨的。自從離開草原上的營地,狄景暉便搬入乾門邸店,與烏質勒兄妹共同居住。狄仁傑走後,朝廷尚未任命新的庭州刺史,官府隻勉強維持日常運作,狄景暉這個身份特殊的流放犯更無人搭理,全然隨他自己行事了。

狄景暉倒不浪費時間,每天忙裏忙外主要有兩件事情。一是狄仁傑離開庭州時,囑咐他要繼續將庭州剩餘的零散瘟疫全部控製住,因此狄景暉這些天在官府的配合下,始終在查找漏網的病例,並對症派藥。有些疫病患者由於救治不及時,引發了別的病症,一時難以痊愈,狄景暉也去向裴素雲請教,還找來庭州城的其他醫師,共同診治。到了這兩天,基本已將疫病的影響完全消除了。這算是公事。與此同時,狄景暉也沒忘記忙自己的私事。借著此次救治瘟疫,他恰好將庭州城大大小小的各族藥商一網打盡,全都認識了個遍。並憑借藥商經驗和宰相公子的背景,很快獲得了這些商販的信任,並借機仔細考察了以庭州為中心的西域藥物販賣的情況,做到了心中有數。對於自己的將來,狄景暉從來沒有停止過籌劃,經曆了這麽多的艱險和曲折,他比過去更加重視根植於內心的願望,因為他現在深知,這樣的願望也屬於他日漸衰老的父親和生死未卜的朋友。

這個願望就是:堅定地活下去,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一個有價值的人生。最近這些日子,狄景暉發現,過去他不理解的,現在都了然於心;過去他習慣輕視的,現在都學會了珍重。雖然麵對人生的種種抉擇,狄景暉知道各自仍會有著天壤之別,但同情之心常在,亦令他會有切膚的痛惜,隻因他還有機會重新來過,可是別人呢?

一路上邊走邊想,思慮萬千,狄景暉猛然抬頭時,發現已站在了庭州刺史府高大的府門前。人來人往的通衢大街上,市聲沸騰,熱鬧非凡。狄景暉不覺怔了怔,幾個多月前他與袁從英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情景還曆曆在目,物是人非的感觸猛烈衝擊著他的心胸。狄景暉深深吸了口氣,抬腿邁入大門。

失去了刺史的庭州官府群龍無首,臨時主事的隻是一名錄事參軍,自謂位低人微,不肯承擔任何責任,以“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態度來對待所有公務。見到狄景暉進來,趕緊點頭哈腰地迎到正堂之外,讓不知就裏的外人看到,恐怕要誤會狄景暉才是上官。狄景暉也不管他,隻對著正堂案上高高擺放的聖旨磕頭下跪,雙手舉過頭頂,鄭重接過。

這邊狄景暉還在細細閱讀聖旨,那邊錄事參軍已急不可待地向他恭喜了。狄景暉充耳不聞,雖然多少有些思想準備,聖旨上的內容仍然令他百感交集。真沒想到,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他就這樣結束了流放生涯,也結束了豪邁與悲壯交織、神秘與**共舞的西域生活,從此命運又要將他引入一個全新的未來,那裏既有看似熟悉的榮耀和富足,卻又包含著陌生的危險和考驗。當然這一次,他還是別無選擇,隻有前行。

向錄事參軍道了謝,狄景暉便要告辭。錄事參軍殷勤相送,二人剛走到刺史府門前,“咚、咚、咚”的鳴冤鼓聲震耳欲聾,將二人都嚇了一跳。再聽府門外,哭號叫鬧已經亂作一團。狄景暉正大感詫異,差役狂奔入內,向錄事參軍報告說,刺史府門外有百姓鬧事。那錄事參軍就怕出事,頓時急得變了臉色,再一細問方知,原來是最近城中多戶百姓走失了家中小兒,一連數日遍尋不著,家裏人都著了慌,結伴到刺史府報官來了。

錄事參軍一聽,腦袋大了好幾圈,真真是越怕麻煩越麻煩。抬起頭來,看到狄景暉正盯著自己,錄事參軍咧嘴苦笑:“狄公子,您說說這究竟是怎麽了?咱庭州怎麽就沒個消停?”

狄景暉聳了聳肩,調侃道:“流年不利吧,恐怕錄事大人要去求個神拜個佛。”

見錄事參軍仍在原地百般躊躇,狄景暉拱手道:“錄事大人公務要緊,狄某就不多叨擾了。”

“咳!”錄事參軍連連搖頭,也作揖道,“要是狄大人在就好嘍,小官也不用如此作難。狄公子請便,小官就不送了,不送了。”

狄景暉打個哈哈:“這種案子恐怕還是本地人斷起來更順手,錄事大人不過稍微辛苦些,替百姓找回走失的孩子也是積德的好事情嘛。”

錄事參軍臉色陰沉下來,看看四下無人,方才湊到狄景暉麵前道:“狄公子,跟你說句實話,這案子可不簡單,蹊蹺大著呢。”

“哦?有何蹊蹺?”

錄事參軍搖頭道:“不瞞狄公子,差不多十天前就有第一起小兒走失的案子報上來了……”

“十天前?”狄景暉思忖道,“難道我爹走了沒多久就出事了?”

“誰說不是呢!”

狄景暉問:“那案子破了嗎?孩子們找到了嗎?”

錄事參軍又是一通唉聲歎氣:“刺史府派了人出去,城裏城外都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找到。最可惱的是,此後又陸續有別的小兒走失案報過來。這十來天算起來,大概有幾十個孩子沒了蹤影!”

“幾十個?”狄景暉也不覺倒吸口涼氣,“難怪百姓到刺史府門口鬧事。錄事大人,這可是樁大案子啊……你打算怎麽辦?”

錄事參軍苦著臉道:“查案本非小官所長,再說庭州刺史缺失,這樣的大案沒有第一長官屬領查察,極難有所突破啊。”

“錄事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

錄事參軍沉默了。

狄景暉挑起眉毛道:“狄某對官家的事情一向沒什麽興趣,錄事大人如何處理案子也輪不到狄某說三道四,不過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這麽多孩子丟失,官府卻無所作為,恐怕百姓不會讓錄事大人輕易蒙混過關了。”

狄景暉話音剛落,刺史府門口的喧鬧聲一陣高過一陣,二人一齊朝門口望去,錄事參軍的臉都白了,喃喃道:“不是我想蒙混,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小官福薄命淺,管多了隻怕招致無妄之災啊。”

狄景暉皺起眉頭:“無妄之災?這又是從何說起?”

錄事參軍湊近狄景暉,轉動著眼珠道:“狄公子不是外人,小官就再多說一句。我派人查訪了這麽些天,雖說沒找到孩子們,卻也查到些蛛絲馬跡,隻不過……”他舔了舔嘴唇,臉上突現恐懼之色,“小官目下覺得,這件案子非常人所作,卻與鬼神巫術有關!”

狄景暉不可思議地瞧著錄事參軍:“錄事大人,您沒事吧?”

跨出刺史府正門時,鬧事的百姓們正在差役的推搡驅趕中掙紮呼號。狄景暉冷眼旁觀,隻見好幾個婦人已哭得昏厥在地,不用猜就知道是走失了孩子的母親,她們身邊的男人中有胡人也有漢人,俱是麵容憔悴,神色既焦慮又憤怒。狄景暉默默從他們身旁走過,回想著方才錄事參軍的一番說辭,心裏很不是滋味。

那錄事參軍說話間閃閃爍爍,語焉不詳地透露給狄景暉,庭州新起的這一係列兒童走失案似乎牽扯著某種隱秘的力量,具體情形他也不清楚,但那些丟失的孩子必然凶多吉少。因為害怕邪靈的威力,更害怕給自己招致禍患,錄事大人已拿定了主意不去追查。接著,他又神秘兮兮地告訴狄景暉,此次朝廷和赦免狄景暉的聖旨一起下發到庭州的,還有任命新刺史的公文。原涼州刺史,本次在隴右戰事中立下赫赫戰功,並得到狄仁傑大為讚賞的崔興大人,將接任庭州刺史一職,不日就要到任。錄事大人的如意算盤就是拖一天算一天,隻要拖到崔大人來庭州赴職,把這一大團亂麻扔過去,他自己也就解脫了。

狄景暉無言以對,既然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庭州了,他也不想多管閑事,隻是給錄事大人提議說,即使不賣力追查案件,至少也該在全城張貼公告,讓百姓在最近這段時間裏管好自己的孩子,盡量避免類似事件愈演愈烈,等到時候崔刺史來了,錄事大人也好有個交代。

順著通衢大道走了很遠,刺史府門口的吵鬧聲仍然不斷湧入狄景暉的耳朵。狄景暉停下腳步,仰望晴空,庭州盛夏火辣辣的豔陽仍然那麽灼人。他眯起眼睛,一時間無法說清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喜還是憂?真的要回去了嗎?

想到洛陽,狄景暉的眼前又浮現出狄仁傑蒼老的臉龐。狄景暉早已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認真端詳過父親了,但就在不久前的重逢中,他才震驚地發現,原以為永遠睿智強大、不可戰勝的父親,竟已衰老到令自己心顫的地步。狄景暉想,讓自己回洛陽,一定是皇帝體察父親的心意所作的決定,說不定父親還為此懇求了皇帝。隻可歎,還有一個人,像自己一樣令老父親牽腸掛肚的人,卻是求也求不回去了。

“庭州,庭州。”狄景暉的眼睛濕潤了,“當初是我信誓旦旦要在此地生根,可是今天,從英,倒是你,要永遠留下來了……”

洛陽附近的石淙山山巒秀美,雲蒸霞蔚。山間遍布清泉小溪,淙淙流淌於嶙峋碎石之上,如琴韻悠揚,日夜不絕,從而得名“石淙”。高宗時期,此山便以其清幽雋雅的環境而深得二聖的喜愛。每當洛陽盛夏時節,高宗武後常常臨幸石淙山,避暑消夏,石淙山遂成洛陽郊外皇室的消暑勝地。

七月初一,武皇在洛陽城頭迎得自隴右大勝還朝的十萬大軍,欣喜之餘大赦天下,並改元“久視”。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位年近八旬的老婦仿佛煥發了青春,除了臨朝聽政之外,更是興致百倍地尋歡作樂,精力旺盛得讓正當壯年的朝臣們都感到既歡喜又壓迫。

今天是七月初十,武則天率領她最親近的皇戚和最寵信的朝臣們,到石淙山遊玩。一路之上,女皇的心情出奇好,隨行諸位自然也忙著湊趣,好像真的放下了所有的紛爭和罅隙,投入風雅清新的山野美景之中,盡享這份難得的輕鬆與和睦。

日上三竿之時,這支儀仗飄揚、富麗雍長的隊伍終於來到了半山的玉泉亭外。此處是石淙山風景最勝之處,往上看,一掛碎玉繽紛的瀑布從山巔墜落,將陽光反射成點點金輝;朝下望,一脈蜿蜒流淌的清泉奏鳴叮咚,在翠竹野花間旖旎穿行;正前方半山坳的峭壁外,滿眼鬱鬱蔥蔥,漫山遍野的綠意,令人望之流連、心曠神怡。

玉泉亭內外早就鋪好鳳尾竹編的涼席,一張張矮幾整整齊齊地置於席上。武則天麵南背北,笑容滿麵地坐於主位上。山間涼風帶來草木沁人的香甜,武則天連吸幾口,隻覺得神清氣爽,環視眾人時,她的目光不由得洗脫幾分懷疑和尖銳,多了些許和藹與慈祥。李顯、李旦、太平、武三思,都是她的骨肉至親;張易之、張昌宗,這兩個寶貝,有了他們自己的生活添了多少樂趣;還有狄仁傑、姚崇、周梁昆、宋乾、張柬之……他們都是自己倚賴的左膀右臂,大周天下不可或缺的棟梁。又一陣清風吹過,樹葉的颯颯與泉水的淙淙應合,仿佛一曲天籟,奏響的是和諧共生、自得天然的仙樂。恍惚間,女皇的神思有些縹緲,幾乎填滿了她整個人生的爭鬥在這一刻顯得是那樣醜惡和疏離,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許她還是可以試一試做一個母親、祖母、姑媽、愛人……而不僅僅是一個女皇。

“陛下,筆墨都準備好了。”武則天抽回思緒,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語的女官,笑了:“婉兒,今天這樣難得的盛會,你得給朕想個新鮮有趣的玩法,光作幾首奉和聖製的詩可不行。”上官婉兒仍然半躬著身子,莞爾道:“陛下真是好興致。奉和詩都已經作了,要不……今天咱們再聯個句吧?”

“好啊,好啊。”武則天開心得竟有些眉飛色舞,“婉兒,還是你來主持,人人都要參加,一個都別饒過了。”

“是。”上官婉兒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過……今天大家都作過詩了,這聯句就算是餘興,還是容易些,用柏梁體吧。”

“好,就聽你的。”

聖諭下達,席間各人無論如何,都要打點起百倍的精神來應付。狄仁傑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時已十分疲憊。從隴右道返京之後,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體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預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麵對人生的終點了。對於死亡,他並不懼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狄仁傑是能夠坦然應對的。讓他百轉心結無法釋懷的,隻是遺落在七十載生命長河中的點滴遺憾,並不多,卻樁樁件件錐心刺骨。這些天來,每一個難眠的漫漫長夜裏,他的心都在焦慮和思念中輾轉。有些事,還沒有安排妥當;有些人,還讓他牽掛懷念——怕隻怕,自己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

“狄、狄國老。”

“哦,周大人?”狄仁傑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那副衰敗枯槁的麵貌,竟比年前鴻臚寺案發時更甚。隴右戰事以來,自己的整個身心都被西北邊陲的動**所占據,倒把這位周大人的案子擱到一邊了。今天還是回到洛陽後,狄仁傑第一次見到周梁昆,乍一看還真被對方行將就木的鬼樣子嚇了一跳。狄仁傑隱約感到,劉奕飛被殺案背後的隱情比想象的還要凶險。今天這石淙山一遊,周梁昆始終在狄仁傑的左右徘徊,欲言又止。狄仁傑則若即若離,他沒什麽可著急的,就等對方先開口。

周梁昆張了張嘴,眼中突現一抹深重的恐懼,隨即臉色煞白,低頭不語。狄仁傑略感詫異,也不多問,隻默默地用餘光掃過周圍,卻看不出什麽特別的異樣。在上官婉兒的主持下,聯句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始了。武則天剛剛吟出起頭的一句“均露播恩天下公”,婉兒便提筆落在紙上。今天隨侍的內給事段滄海公公親自按次序送上禦用的琉璃杯,輪到的就要接著往下聯。

接第一聯的自然是太子李顯。李顯舉杯飲了一口,微酡著臉吟道:“膝下歡情亦屬同。”眾人叫好,段公公將琉璃杯送到相王李旦麵前。李旦淺笑低吟:“永欣丹扆三正通。”

狄仁傑仔細觀察武則天的神色,見她溫和地微笑著,慈愛的目光輪流停駐在兩個兒子身上,狄仁傑不覺如釋重負地長籲口氣。

緊接著,琉璃杯送到了武三思的麵前,他輕捋一把胡須,搖頭晃腦地道:“野趣清吹忘登峰。”上官婉兒強忍著笑落筆,已經接到琉璃杯的太平公主微露不屑之色,望一望兩位兄長,麵對母親吟道:“此景輒憶曾幼衝。”武則天衝這個最鍾愛的女兒含笑點頭。

“狄大人請。”狄仁傑定睛,原來段滄海已捧著琉璃杯來到自己麵前,正笑容可掬地瞧著自己,狄仁傑略一拱手,便飲酒唱和:“餘年方共遊赤鬆。”放下酒杯,他似乎聽到禦座上傳來一聲悠悠的歎息,狄仁傑並沒有抬頭,凝神將驟然翻湧的惆悵默默咽下。

琉璃杯順序又來到了張易之和張昌宗那裏,這兩位一個語帶空靈:“願作昆侖一野翁。”一個媚態十足:“閬苑陪歡謝崆峒。”狄仁傑連瞥都沒有朝他們瞥一眼,他可不願意被憎惡徹底敗壞了遊興。

排在張氏兄弟之後的是兵部尚書姚崇,他的詩句氣宇軒昂:“九垓濁氣一逐空。”在扭捏作態、虛情假意的二張之後,姚崇的詩句仿佛滌清汙濁的清風,讓狄仁傑聽了都讚賞地鼓起掌來。隴右大捷令這位新晉的年輕宰相在朝野中聲望日隆,但他並未居功自傲、飄飄欲仙,對狄仁傑所表示出的尊重比此前更甚。狄仁傑能看得出來,姚崇的謙遜和嚴謹絕非偽裝,而是發乎品性的正直。對此,他深感欣慰。姚崇在兵部嘉獎本次隴右功臣和任免事項上,都一一征詢了狄仁傑的意見,甚至,還小心翼翼地提到了袁從英。狄仁傑對於其他人選和任命均開誠布公、侃侃而談,唯有談到袁從英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得讓姚崇都有點兒心驚了。最後,老宰相長歎一聲,喃喃地道:“袁從英,他已經死了。老夫深知,‘達士徇名,生榮死哀’都不是他追求的,故而,不提也罷。”於是,姚崇懂得,袁從英是不能提的。

姚崇之後,便輪到了鴻臚寺卿周梁昆。狄仁傑冷眼旁觀,卻見周梁昆接過段公公捧上的琉璃杯時,雙手緊張得不停顫抖,好不容易才啞著嗓子吟出一句:“四宇皆朝大明宮。”

狄仁傑皺起眉頭,果然上官婉兒也擱了筆,似笑非笑地道:“周大人這句欠妥,還請再做斟酌。”再看周梁昆,麵如死灰、汗出如漿。

狄仁傑也有些納悶,鴻臚寺案件都過去了那麽久,按理他不該突然恐懼成這個樣子啊,不對,一定還有什麽別的原因。狄仁傑輕咳一聲,故意驚道:“咦,周大人,你是不是身體不適啊?怎麽臉色這樣差?”

段公公還捧著盛琉璃杯的盤子站在周梁昆桌前,此時也附和道:“哎喲,周大人好像是不太好?”

上官婉兒探詢地望了望武則天,武則天陰沉著臉擺了擺手,婉兒會意,便溫言道:“既然周大人偶感不適,那就先繼續吧。”

再後便是宋乾和張柬之等一幹朝中重臣,因為這二人均算是狄仁傑的親近門生,狄仁傑仔細聽了聽他們的聯句。宋乾的是“貫索盈虛仰聖聰”,張柬之則是“欣承顧問愧才庸”都是四平八穩的唱和之句,狄仁傑知道他們謹慎,這也是應該的。

聯完了句,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上官婉兒把今天所做的奉和詩與聯句一並謄寫清楚,交給武皇禦覽。午後慵懶的陽光柔柔鋪上樹梢,武則天遊興已盡,終於感覺有些累了。於是大家登輦上馬,悠悠****地踏上歸程。

狄仁傑和周梁昆的馬車停在一處,兩人並肩走去,狄仁傑看著周梁昆依舊灰白的麵孔,關切詢問:“周大人,感覺可好些了?”

“啊,多謝狄國老關懷,梁昆、梁昆……”周梁昆哆嗦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狄仁傑淡淡一笑,轉身欲行。周梁昆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袍袖,嘶聲道:“狄國老,您、您救救我。”

狄仁傑皺眉:“周大人,你到底是怎麽了?如此鬼祟。”

周梁昆急切地道:“生死簿、生死簿,狄大人可還記得年前的案子?”

“當然記得。”狄仁傑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不動聲色地道,“關於這件案子,本官曾與周大人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莫非今天周大人還有其他想告訴本官的?”

周梁昆兩眼通紅,咽了口唾沫,剛想說話,突然見了鬼似的傻了。

狄仁傑扭回頭,原來張氏兄弟本已跟隨武則天登上鑾駕,那張易之不知怎麽又轉回來,突然出現在二人跟前,輕飄飄地道:“周大人!聖上讓我來看看,周大人無恙否?”周梁昆不答話,隻是圓睜雙目呆站著。張易之也不在意,露出鄙夷的微笑,扭頭就走,好像壓根沒看見一旁的狄仁傑。

狄仁傑隻覺怒火上湧,竭力壓了壓,感覺身旁有動靜。那周梁昆竟連招呼也不打,就自顧自走向自己的車駕。狄仁傑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周梁昆的背影,直到他登上馬車前再度回頭,狄仁傑才發現自己所見到的,已是一張死到臨頭的絕望的臉。

“來,來,好兄弟!為兄再敬你一杯!”烏質勒大著舌頭向狄景暉勸酒,黝黑的臉膛已呈赤紅,汗珠順著鼻尖不停地往下淌,他已經喝得半醉了。乾門邸店三樓這間最大的客房裏,今夜燭火輝煌,再加滿桌熱氣騰騰的菜肴和香味撲鼻的美酒,更令這屋裏的氣氛濃烈非常。

桌邊團團圍坐四人,正是烏質勒和繆夫人,還有狄景暉與蒙丹。夏夜悶熱,每人又都喝了不少酒,張張臉上都泛著紅光,額頭汗珠閃閃。臨街的窗戶大敞著,火紅的燭光籠進乳白的月色,霧華悠浮,烘托著朦朧的醉意。烏質勒半撩起衣襟,岔開雙腿坐在最靠近窗戶的位置上,一仰脖子,又倒了一大杯酒下去。狄景暉也舉起酒杯啜了一口,烏質勒乜斜著眼睛便叫:“哎,這樣可不行,不行!你得幹了!”

狄景暉漲紅著臉,連連搖頭:“兄長,不,不,小弟真的過量了!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烏質勒哪肯罷休,還要把滿斟的酒杯往狄景暉鼻子底下送。

蒙丹不樂意了,噘起嘴向繆夫人抱怨道:“嫂子,你也不管管哥哥!景暉明天一大早還要上路呢。”

繆夫人微微一笑:“果真是女心外向,這話一點兒都沒說錯。你看看,現在就光知道景暉、景暉……”

“嫂子!”蒙丹的臉更紅了,索性站起身,幹脆利落地從烏質勒的手中奪下酒杯,“哥,你也少喝點兒吧!”

烏質勒豎起眉毛:“蒙丹,你胡鬧什麽!”

繆年連忙站到烏質勒的身後,兩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柔聲道:“烏質勒,明天一早景暉和蒙丹就要出發,今夜就喝到這裏吧。”

烏質勒臉色轉陰,慢慢放下酒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刹那間,屋子裏熱鬧歡快的景象為之一變,眾人竭力壓抑的複雜心曲再也無法遮掩,淡淡的離愁顯露端倪。

烏質勒將溫和親切的目光投向蒙丹,一邊上下打量著妹妹,一邊感歎:“蒙丹,我唯一的親妹妹,漠北草原上最明媚的月光!明日一別,你我兄妹可就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了。”

“哥哥!”蒙丹嚶嚀一聲,投入兄長那威武寬闊的懷抱,拚命眨動雙眼,努力不讓淚流下來。

烏質勒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注視著狄景暉,語重心長道:“景暉,我可是把蒙丹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如果讓她受了委屈,我烏質勒絕不會饒你!”

狄景暉亦微笑點頭:“請兄長盡管放心。”

“嗯,對景暉老弟,我烏質勒還是有把握的。”烏質勒緊緊摟住蒙丹,在她烏黑的秀發間印上重重的一吻,“不過蒙丹從小生長在塞外,去了洛陽那種中原腹地,恐怕一時難以適應。到時候你可要多多體諒她,照顧她,也要教導好她,尤其是在狄大人麵前,千萬不可讓她失了分寸。”

狄景暉充滿愛意地看了蒙丹一眼,道:“蒙丹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善良的姑娘,怎麽會失了分寸?兄長你是過慮了。”頓了頓,他又正色道,“我爹也會非常非常喜歡蒙丹的,我一定會讓他喜歡!”

烏質勒和繆夫人深深地交換了下眼神:“好!景暉,果然是坦坦****的真君子,你這麽說我再不放心就反而矯情了!能夠和狄大人、和景暉你們一家結下不解之緣,烏質勒兄妹何其幸哉!”

他的話音甫落,繆夫人接口:“烏質勒,我想你應該說的是,突騎施何其幸哉!”

隨著繆年的話,烏質勒臉上再度浮現寓意複雜的淺笑。狄景暉心領神會,立即追問:“烏質勒兄長,你我已是一家人,這次景暉帶著蒙丹回洛陽,兄長有什麽話要帶給我爹,乃至大周朝廷的,還請兄長但講無妨。”

烏質勒擺了擺手,示意繆年住口,他自己則意味深長地道:“景暉,這些天來我的心緒很不平啊。”

蒙丹從他懷裏站起,坐回狄景暉的身邊,與他一起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哥哥。

烏質勒慢慢說道:“沙陀磧一役,烏質勒本著對從英、對狄大人,以及對大周朝廷的信賴,可謂是傾其所有,拚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和功名榮辱,所為的無非是突騎施的前途!如今東突厥大敗於大周,庭州得以保全,烏質勒不敢居功,卻也想憑此千載難逢之良機,統一突騎施,並率合部歸附大周,從此讓突騎施走上繁榮昌盛的正道!可惜,可惜,天不遂人願啊,烏質勒所等到的竟然是連番挫折!”說到這裏,烏質勒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跳動的燭火映在他堅硬的下頜上,令他的麵容看上去既深沉又冷峻,他繼續道,“首先是從英在伊柏泰生死未卜,然後是我奪取碎葉的計劃受挫……最後,就是昨天,昨天早上我在刺史府接到了大周皇帝下發給我的聖旨!”

“哦?”狄景暉忙問,“聖旨上怎麽說?”

烏質勒冷笑:“大周皇帝對烏質勒在伊柏泰一役中的表現給予了嘉獎,特賞賜烏質勒及所轄突騎施兵馬絹帛百匹,穀種千斛,以示天恩。”

狄景暉皺眉:“就這些?”

“就這些。”

狄景暉重重往桌上擊了一掌,歎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景暉可以擔保,我爹必已為烏質勒兄長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朝廷中的事情太複雜,君心似海深,兄長恐怕一時難以如願了。”說著,他向烏質勒作勢一揖,“讓兄長受委屈了。”

烏質勒連忙擺手:“景暉千萬不要多心,狄大人的正義公心如皓月淩空,烏質勒景仰之至,怎敢質疑。至於大周朝廷和皇帝嘛,所做的決定當然是出於通盤考慮,烏質勒也沒什麽可委屈的。唯感遺憾的是,這一腔熱血難以報效給大周,這滿腹的抱負也難以為突騎施所施展。看來這次,烏質勒要令狄大人失望了。”

屋子裏陷入靜默,少頃,狄景暉慨然道:“兄長的心意景暉清楚了,此次回京,必會向我爹轉達。另外,我們漢人有雲:矢誌不移,方能守得雲開霧散。景暉還想勸兄長一句,兄長這麽多年都堅持下來了,不怕再多等這一時!”

“說得好!”烏質勒激動地端起酒杯,“有景暉你這句話,別說再等一時,哪怕是二時、三時,烏質勒也等得起!”

繆夫人也笑著道:“就是嘛,我都勸他不要著急。不過我的話不管用,還是得聽你的。”

狄景暉連連搖頭:“王妃這話景暉可不敢當。哦,對了,朝廷新任命的庭州刺史崔興崔大人沒幾天就要來上任了,上回就聽我爹說此人很不錯,待他來後,兄長可以與他多交往,應該對大業有所裨益。”

狄景暉也感歎:“誰說不是呢。”想了想,他突然問,“兄長說庭州刺史不好幹,是有所特指嗎?”

烏質勒一愣,隨口應道:“庭州地處隴右要衝,作為一方官吏當然責任重大。不過……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昨天早上去刺史府時看到的熱鬧了。”

“什麽熱鬧?”

烏質勒蹙起眉頭:“許多百姓圍在那裏吵鬧,似乎是什麽走失小兒的事情?”

狄景暉喃喃道:“原來還是這事,我倒是好幾天前就聽說了……咳,庭州可真是不太平啊!”

繆夫人聽到這裏,突然插嘴道:“這事兒我倒也聽說了,好像已經走失了幾十個孩子,已經鬧得人心惶惶了。”

蒙丹驚呼:“幾十個孩子?天,那麽多!”

狄景暉和烏質勒一起點頭:“確有此事。”

繆夫人若有所思地道:“這幾天我在市麵上走動時,還聽說了不少關於此事的流言蜚語,似乎都在傳,孩子們是被某種巫術所擄……”

“巫術?”烏質勒陰沉著臉問,“庭州城內各派各教雜陳,我素來有些了解,從未發現過什麽特別詭異的巫道妖術啊?繆年,街麵上都怎麽說?”

繆夫人麵露疑懼之色,冷然道:“有傳言說,這些丟失的孩子們之所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是因為被某些妖佞惑去做了犧牲,獻了祭!”

“獻祭?”屋內其餘三人異口同聲地驚呼。

烏質勒緊盯著繆夫人:“如此殘酷的祭祀行為,在中原附近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

繆夫人坦然應對道:“烏質勒,在我們吐蕃確有以活人祭祀的風俗,但自鬆讚幹布王時代就已嚴令禁止了。況且,即使有也都是用奴隸或囚犯來做犧牲,從來沒聽說過用孩子來獻祭的。”

蒙丹臉色發白地問:“為什麽要用小孩子做犧牲?他們的目的是什麽呢?”

繆夫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冰冷的目光輪番掃過三人,一字一頓地道:“我隻聽說過,用幼童血肉做犧牲的祭祀,是為了能使死者複生!”

此話一出,其餘三人的麵色頓時大變,他們不由自主地相互看看,但又趕緊各自低頭,因為他們都從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類似的懷疑和驚懼。屋裏的氣氛驟然變得沉重。

少頃,烏質勒沉聲道:“如此詭異邪祟之事,自會有大周官府替民做主,我們還是別胡亂猜疑的好。”他看了看麵露不屑的繆夫人,又道,“王妃,你也不要濫傳流言,這裏不是碎葉,更不是你的家鄉吐蕃,你我在此地尚需謹言慎行,小心為妙,千萬莫牽扯到是非中去。”

繆夫人鼻子出氣,隨即又微笑道:“這本來就不關我的事,不過是給你提醒一句罷了。”

烏質勒打斷蒙丹,道:“那小孩生了點兒小病,伊都幹正給他診治呢。你大驚小怪的幹什麽?”蒙丹還想說話,狄景暉在桌下一把攥住蒙丹的手,示意她冷靜。

烏質勒看了看繆年,笑道:“繆年,我昨晚連夜起草了給大周皇帝的奏章,煩你去取來。”

繆年走出了房間,烏質勒輕籲口氣,對蒙丹道:“我的好妹妹,你這回去神都,還要給我當使者呢,這麽沉不住氣可不行。”蒙丹噘了噘嘴,垂下眼瞼。

已經沉默了好一陣子的狄景暉,從身邊拿起個包袱放到桌上,長歎一聲道:“今天早上我去了趟巴紮後的小院,找出從英的幾件舊衣服……他也就這麽點兒東西,現在隻好請兄長暫時先保管著。還有我上回替他從大食藥商那裏弄來的藥,還剩下不少,也都收在這包袱裏。假如從英他還、還……或許能用得上。”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嗓子有些發哽。

烏質勒強抑傷感,抬手重重搭在包袱上,點頭:“我知道了。哦,景暉,為兄還要拜托你一件私事。”說著,他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遞到狄景暉麵前,“這裏……有封書信,煩請景暉幫我送給沈槐將軍。”

“沈槐?”狄景暉有些納悶。

烏質勒清清嗓子,神情少有地顯出些微局促,支吾道:“隻是些私事,咳咳……”

狄景暉連看了他好幾眼,便不再追問,隻將書信揣入懷中:“兄長請放心,小弟一定將書信帶到。另外……”他遲疑再三,還是道,“我們都走了,裴素雲那裏,還請兄長務必多加關照,我想,這也是從英的心願。”

“嗯,烏質勒心裏有數。”

門扇輕響,繆夫人取來了烏質勒的奏章,烏質勒又囑咐了蒙丹一番,讓她代表自己到神都給大周皇帝上奏陳。時光飛逝,告別的叮嚀還來不及說完,望望窗外,暗沉的天邊已是曙光初露,短暫的庭州夏夜到了盡頭。

“伊都幹在嗎?”

阿月兒聽到院外的叫門聲,抱著安兒迎出來,隻見蘇拓娘子縮手縮腳地站在門外,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女人,全身富麗堂皇的衣飾在明麗的日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蘇拓娘子訕訕地介紹道:“阿月兒,這位是咱們的王妃,今天特意來看望伊都幹的。”

“原來是王妃撥冗光臨舍下,快請進。”說話間,裴素雲一身素衣迎到院門口。

繆夫人與她微笑見禮,細細打量,隻覺裴素雲比前幾日在乾門客棧初次見麵時更加消瘦,便嘖嘖歎道:“哎喲,才幾天不見,伊都幹怎麽越發憔悴了,看著都讓人心疼。”

裴素雲淡淡一笑:“盛夏溽暑,素雲這幾天略有不適而已。”

“哦?”繆夫人一步跨入小院,一邊四下打量著,一邊寒暄,“難怪烏質勒這兩天都在念叨,說伊都幹怎麽突然不去乾門邸店了,他放心不下,今天特意讓我過來看望。”

“沒事,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繆夫人的目光仍然盯牢在裴素雲端秀的臉上,悠悠歎道,“都說伊都幹乃是庭州第一的美人兒,果然名不虛傳啊。即使憔悴至此,也還別有一種韻致。”

裴素雲對繆夫人的話置之不理,鎮定地伸手相請:“王妃請屋裏坐。”

繆夫人答應著進到屋內,在桌邊坐下,迅速地掃了掃屋子四周,目光重又盯回裴素雲的臉上,不依不饒地道:“我說呢,能讓烏質勒心心念念記掛著的女人可不多,伊都幹這樣的容貌,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動心?”

裴素雲端上冰鎮奶茶,淡淡地回答:“王妃此話差矣,想烏質勒王子殿下雄才大略、胸懷天下,怎會牽掛一個尋常女子。王子殿下的心中,必然隻有王妃這樣有膽識、有胸襟、有身份的伴侶。”

繆夫人幹笑幾聲,突然回頭對呆立一旁的蘇拓娘子說:“你不是說要來帶孩子回去的嗎?怎麽還不去抱?”

蘇拓娘子忙問:“伊都幹,上回抱來的孩子在哪裏?我去瞧瞧。”

裴素雲指了指裏屋:“在裏麵睡午覺呢,阿月兒,你帶蘇拓娘子過去看吧。不過……”她看了看繆夫人,正色道,“孩子的病還沒完全好,今天外麵特別熱,就不要抱回去了,免得又中了暑。再過兩天,我親自送回乾門邸店好了。”

阿月兒帶著蘇拓娘子進裏屋,一會兒就聽到裏麵傳來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繆夫人喝了口奶茶,似笑非笑地道:“哎呀,伊都幹自己身體不爽,還要替我們照顧嬰兒,實在不好意思。再說,最近庭州城裏出了些可怕的怪事,我們也是怕給伊都幹惹麻煩。”

裴素雲眼波閃爍:“可怕的怪事?是什麽?”

“怎麽?伊都幹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什麽都沒聽說?”

裴素雲苦笑:“繆夫人,素雲好些天都沒有出門了。再說,如今在這庭州城裏,素雲再無親眷朋友,市井流言傳不到我這小院裏。”

繆夫人又是一陣歎息:“嘖嘖,誰想到呢,庭州第一的伊都幹,今日卻淪落到這般可憐的地步。”

裴素雲岔開話題:“繆夫人所說的怪事,究竟是……”

繆夫人答非所問:“伊都幹,再過兩天就是七月十五了,這盂蘭盆節伊都幹不會錯過吧?”

“盂蘭盆節?”裴素雲蹙起眉頭,有些困惑地反問,“庭州佛教不盛,曆來都沒有過盂蘭盆節的習俗,繆夫人何來此問?”

“哦?”繆夫人的目光自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裴素雲的臉,她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日乃是新喪之鬼離開地宮,返回人間的日子,據說僅此一次機會可以抓住亡魂,隻要施以恰當的法術,甚而可令新喪之人起死回生,難道伊都幹沒有聽過這種說法?”

繆夫人連連搖頭:“可惜,可惜。繆年聽說伊都幹剛剛痛失至愛,這盂蘭盆節倒恰好可以寄托哀思,追憶逝者。”

“繆夫人!”裴素雲厲聲喚道,煞白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繆夫人,對不起,素雲身體有些不適,如果王妃沒有其他的事情,就、就請回吧。”

繆夫人愣了愣,忙道:“都是繆年不好,觸到伊都幹的傷心事了。伊都幹莫怪,我也是一片好心啊。”

裴素雲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撲簌簌地滾下麵頰,抽噎著問道:“王妃,是不是烏質勒王子也認定沒有希望了,他、他讓你來對我說……”裴素雲以手握胸,臉上淚水縱橫,她那痛不欲生的樣子讓繆夫人也不禁歎息著垂下眼瞼。

片刻之後,裴素雲好不容易控製住自己,輕聲道:“王子夫婦的好意素雲心領了,從今往後,素雲也不會再去打擾王子殿下。多謝了!”她邊拭淚邊站起身來,對著繆年款款一拜。

繆夫人趕緊起身還禮,這麽一來倒真不好意思再坐,便勸慰道:“還請伊都幹不要太傷心了,就算伊都幹不信佛教,兩天之後的‘鬼節’祭拜下亡靈還是應該的,尚可略微排遣悲情。”

裴素雲隻管低頭不語。

繆夫人正有些尷尬,一眼看到蘇拓娘子從裏屋出來,便問:“你怎麽不把那孩子抱來?”

裴素雲忙道:“繆夫人,就讓這孩子多留幾日吧,我照料了他這幾天,還真有些舍不得,況且,我也想有點兒事情做……”

蘇拓娘子瞅著繆夫人,繆夫人想了想,意味深長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讓這孩子再留兩天吧,等‘鬼節’過完,便讓蘇拓娘子來接他回去。”

“好。”

裴素雲陪著繆夫人往門外走,經過窗下的神案,繆夫人停下腳步,盯住案上的黃金五星神符看了又看,耀眼的金光從她的雙目中反射出來,似乎比她那滿頭滿身垂掛的金飾還要煥彩輝煌:“請問伊都幹,這是什麽?”

裴素雲無力應酬,隻得勉強解釋一句:“這是我們薩滿的神器。”

繆夫人突然扭過頭,厲聲問:“為何用黃金製作?”

裴素雲一怔,反問:“有何不妥嗎?”

繆夫人話裏有話:“繆年在吐蕃也見過薩滿教的神器,都是用黃銅製成,從來沒見過用黃金的,而且還是這樣成色的黃金,簡直稀世罕見。”

裴素雲滿心悲慟,此刻已頭暈目眩支持不住,隻好有氣無力地答道:“薩滿在吐蕃是無名小教,當然用不起昂貴的黃金。庭州薩滿盛行十年,信徒甚廣,平時供奉的財物也多,所以能製作純金的神器。”

繆夫人冷笑:“恐怕沒這麽簡單吧,伊都幹語焉不詳,叫人難以盡信。”

裴素雲呆坐在桌邊,淚水靜靜落在沒有半點兒血色的臉上,幹了又濕、濕了又幹。阿月兒這些天來已看慣了她這副模樣,不忍心來打攪她,隻默默地照顧兩個孩子。白晝雖長終有盡頭,夜漸漸地深了。裴素雲抬起頭,隱隱約約地看見天山峻偉的冰峰,在青白幽淡的月色下,展露出少有的柔和與溫潤之美。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失去知覺許久的心如刀絞般痛起來,直痛到眼前一片模糊……

猛烈的敲門聲擊碎寂靜,裴素雲驚跳起來,淚眼蒙矓地望向門口。隔壁屋裏嬰兒大哭聲響起,裴素雲定了定神,抬高聲音向屋裏說:“阿月兒,你管好孩子們。”

她自己快步走到門口,還未及詢問,就聽到門外一個男人焦急地喚著:“伊都幹,伊都幹!快開門啊,是我!”

是烏質勒!裴素雲的腦袋“嗡”的一聲,全身的血仿佛都衝到了頭頂,她幾乎是撲到門前,剛將門拉開,那烏質勒已經直衝進來,嘴裏一迭連聲地叫著:“快!快!他還活著,還活著!”裴素雲刹那間頭昏眼花,隻隱約看到烏質勒身上似乎背著個人。烏質勒徑直闖入點著蠟燭的正屋,他一眼看見正對著後窗的閑榻,一個箭步衝到榻邊,方將所背之人輕輕地放平在榻上。

裴素雲緊跟進屋,剛走到桌邊,兩條腿已哆嗦得再邁不開半步,隻好死死撐住桌子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榻上。燭光暗影中隻有一個人形,隔開幾步都能看見渾身血汙狼藉,她愣愣地低頭看看地麵,一路滴落的血跡,歪歪扭扭伸到榻邊。

烏質勒埋首榻前,忙著掀開爛布片似的血衣,低聲嘟囔道:“真糟糕,伊都幹你看,這些傷口根本沒愈合好,一動就全裂了。伊都幹!”沒聽到裴素雲的應答,他納悶地回頭張望,這才發現裴素雲臉色煞白地呆立在桌邊。烏質勒心下酸楚,隻好低聲又說了一遍:“他還活著……”

裴素雲如夢初醒,慢慢挪到榻前,腿一軟便直接跪了下來。他的臉就在她的眼前,現在她能看得很清楚了,真的是他,雖然披散的頭發和長得亂七八糟的胡須蓋住了大半張臉,但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裴素雲伸出手去,輕輕撥開覆在袁從英額頭上的亂發,慘白的臉上雙目緊閉,看上去幾乎就是個死人,但當她顫抖的手指撫過他的嘴唇時,一縷遊絲般微弱的氣息讓她立刻喜極而泣。裴素雲不顧旁邊的烏質勒,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摟住袁從英的身體,把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全神貫注地傾聽那艱難而又頑強的律動——是的,他還活著。

裴素雲抬起頭來,烏質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銀盒子送到她的麵前,輕聲道:“就是這藥盒子讓我找到了他……也是裏麵的藥讓他支撐到現在。”

烏質勒將發現袁從英的經過對裴素雲匆匆說了一遍。原來,袁從英是在一個半月前,被遊牧到沙陀磧裏的小隊牧民偶然發現的。當時他已是傷勢危重、奄奄一息,救下他的吉法母子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隻是牧民生性淳厚,從來不會見死不救,就把他抬上一匹駱駝,跟著遊牧的隊伍一起往前走。吉法母子不懂醫術,看到袁從英渾身是傷,便按著牧民的習俗找了些草藥給他胡亂用上,也不過是盡個人事,估摸著他肯定熬不了多久。可沒想到,袁從英雖然一直未曾清醒,卻極其頑強地活了下來。看到他在缺醫少藥的情況下,竟然還整整挺了一個多月,吉法母子又是驚詫又是感動,這才下定決心離開草原,帶著袁從英來到庭州城內求醫。他們今天下午到達城裏以後四處尋找郎中,可那些郎中要麽一口咬定袁從英已無藥可救,要麽就漫天開價,吉法母子拿不出錢來,就想變賣袁從英帶著的小銀藥盒子,先換些錢救人要緊。因為烏質勒在庭州城的突厥人中很有些影響,有人建議吉法母子去乾門邸店,把銀藥盒賣給突騎施王子,可以得個好價錢。就這樣,在晚飯時分,小銀藥盒輾轉來到烏質勒的手中,真如一個晴天霹靂在他的頭頂炸響!

裴素雲接過藥盒,仔細察看其中所剩不多的黑白兩種藥丸,微微點頭道:“這是底也迦和吉萊阿德,大食國最好的止痛藥和解毒藥。”回過頭去,她輕輕握住袁從英冰冷的手,再度淚如雨下。

烏質勒的眼裏也是光芒閃動:“伊都幹,我從吉法母子那裏找到從英,也沒多想就直接送到你這裏來了。我想著,還是由伊都幹來照料他最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假如伊都幹不方便,我……”

“王子殿下,”裴素雲聲音清朗地打斷烏質勒,“謝謝你把他送來。王子殿下的大恩大德,素雲今生今世銘記在心!”

“哎,這是從何談起。”烏質勒連連擺手,“隻是從英的情況如此危急,伊都幹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是不是需要人幫忙?要錢、要人,還是要藥材,咳,不管什麽,伊都幹你說就是了,烏質勒定當竭盡全力!”

“多謝王子殿下費心。”裴素雲淡淡地笑了笑,愛憐的目光一刻都離不開那張已脫了形的臉,“素雲自己來照看他就行了,無須旁人。都過了三更天,王子殿下快請回吧。”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頭頂上,蘇拓娘子懷抱著烏克多哈的孩子,汗流浹背地在庭州城北行人稀落的小道上走著。裴素雲的家和乾門邸店各自位於大巴紮的兩端,直接穿巴紮走是最近的。可現在正是巴紮裏頭最熱鬧的時候,處處擠得水泄不通、氣味嗆人,孩子的病還沒好透,蘇拓娘子決定舍近求遠,繞道城北。這裏林木扶疏、人跡寥落,但空氣清新,氣溫似乎也比城裏要低一些。

本來繆夫人與裴素雲說好,兩天後過完“盂蘭盆節”再把孩子接回去的,可是昨晚風雲突變,烏質勒找到了垂危的袁從英,連夜送到裴素雲的家中。烏質勒走後,裴素雲忙了整晚,才算把袁從英全身上下的創傷收拾清楚。在伊柏泰的決戰中,袁從英身負多處箭傷,後來在大漠中掙紮逃生,估計又爬行了不少距離,身上被沙石劃得四處破損潰爛,總之是慘不忍睹。光為了把那些已經嵌入血肉的碎石沙粒洗掉,裴素雲就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阿月兒和阿威給她當助手,三個人一夜無眠折騰到晨光熹微,總算把袁從英身上肮髒血汙的破衣爛衫完全褪掉。深重的箭傷都裹上了紗布,至於那些密布全身的擦傷瘀痕,和一些看上去是被沙漠中不知名的毒蟲咬齧的創口,由於天氣炎熱,為了保持清潔,也為了換藥方便,裴素雲都隻上了藥卻並不包紮。淩晨時分,清新舒爽的微風自窗外徐徐拂入,裴素雲展開輕薄的棉布,蓋上袁從英不著片縷的身體。朦朧的晨曦中,他毫無血色的麵龐顯得既脆弱又平靜,卻令她感受到好多年都沒有過的踏實和安全,盡管還危在旦夕,但隻要他在這裏,就足夠了。

鬆了口氣,裴素雲準備打發也忙碌了一夜的阿月兒和阿威去休息,這才想起烏克多哈的嬰兒還在自己家裏。於是她讓阿威去叫蘇拓娘子來家裏抱走孩子。畢竟她現在除了袁從英,再也無心旁顧了。

蘇拓娘子趕來裴素雲家時,已近正午。她和裴素雲打過招呼,就抱著孩子轉上城北僻靜的小道,匆匆忙忙地前往乾門邸店。走著走著,小道邊的樹木越來越蔥蘢,綠蔭掩映之下,日暈黝淡,涼意森森。蘇拓娘子隻覺通體熱汗一瞬間就收幹了,她緊了緊懷裏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麽,這突如其來的陰涼讓她很不舒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懼,脊背一陣一陣地抽搐。

環顧四周,不見半個人影。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瀉下,耳邊蟬鳴聲聲,蘇拓娘子稍微定定神,心裏想著光天化日的,自己怎麽突然如此膽小?她加快腳步,繼續悶頭向前,腳尖前頭的小徑上突現暗影,蘇拓娘子一驚,抬起頭來。

“嗯,庭州最近不太平,你抱個孩子獨自趕路,我來瞧瞧。”

蘇拓娘子樂了:“還真是的,我剛才正在發怵呢,您這一來我就不怕了。”

對麵的女人露出笑容:“有我在,自然沒什麽可怕的。”她向蘇拓娘子伸出雙手,蘇拓娘子會意,也笑著把懷裏的孩子遞過去。那女人低下頭,嘴唇輕輕觸了觸孩子幼嫩光滑的小臉蛋,再抬起頭時,笑容突然變得怪異:“有了這孩子,便齊全了。”

蘇拓娘子摸不著頭腦:“唔,您說啥?”話音未落,她的後腦遭到重重一擊,鮮血滲出盤整的發髻,立即將烏發染紅。蘇拓娘子吭都沒吭一聲,便癱倒在地上。從她的身後閃出一個黃袍的人影,對麵的女人冷冷地命令:“再檢查一下,絕不能留活口。”

“是。”黃袍人蹲下身,探了探蘇拓娘子的鼻息,“她死了。”

女人點點頭,又俯首看懷中的孩子,口中喃喃道:“多可愛的孩子啊,可惜命不好,還是早入輪回吧……”頭頂上飄來大片烏雲,金色的日影如殘花凋零,消逝於幽深的樹叢中。倏忽間,濃霧驟起即散,當青天白日重現之時,林中的小徑上隻餘下蘇拓娘子一具蜷曲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