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 年
二更已過,洛陽狄府的庭院深深之中,夏蟬和秋蟲的鳴聲此起彼伏、聲聲入耳。不知不覺中,已是立秋節氣,暑氣雖未消退,在泥土中蟄伏了整個夏季的蟲豸們卻已按捺不住,紛紛加入夏夜的歡唱。似乎連它們都懂得,時光飛縱、天地無情,且莫辜負了,這不過一季的短暫生命。即使卑微得隻能埋首於草芥之中,也要放聲唱出最嘹亮的渴求。
楊霖呆呆地坐在書案前,腦海裏充斥著這靜夜中的聒噪,隻覺心緒煩亂、愁腸百結,書,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與母親在選院門前告別,何淑貞肝腸寸斷,他又何嚐不是痛心疾首。回來後的這幾天,楊霖再無心於功課,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掂量著整件事情,惶惑和恐懼令他日夜難安。何淑貞的話使他確定,沈氏叔侄的用心比想象的還要險惡,再加沈庭放的死,這塊壓在楊霖心頭的千鈞巨石,更逼他夜夜從噩夢中驚醒。楊霖真的很想退縮,想逃得遠遠的,想一走了之!然而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既沒有選擇,還要抱著可恥的妄想。日子在忐忑和煎熬中很快地過去,狄仁傑和沈槐回來了。
有狄忠大管家在府中料理,狄仁傑回府後立即安頓停當,府中諸事井然有序,並無絲毫忙亂之相。楊霖成天縮在自己的屋中,不敢胡亂走動,也能感覺到府中氣氛重現肅穆嚴謹。他不禁懊惱地想,這會兒就算是自己想逃,也徹底喪失機會了。回洛陽後的第二天,沈槐就來過一趟,冷冰冰地問了幾句話便轉身離開,自此再沒有出現過。而狄仁傑始終沒有召喚過楊霖,仿佛已經把他給忘了。
忘了才好,楊霖真恨不得能被世上所有的人忘記。此刻他盯著麵前的硯台,一隻小飛蟲循著燭光而來,懵頭懵腦地撞進硯台裏剛磨好的墨汁中,掙紮翻騰著無法脫身。楊霖伸出小指,輕輕地將它撥出,小蟲在書案上跌跌撞撞,滾出連串的黑印,總算展翅而起。楊霖的目光追隨它輕盈飛舞的身影,直到窗外暗黑的夜之盡頭。
“楊霖啊,這麽晚了,還在用功啊?”楊霖渾身一震,忙扭頭看去,就見狄仁傑一身素色常服,背手站在門邊,臉上笑意恬淡,神情略顯倦怠。
“狄、狄大人!”楊霖萬沒想到狄仁傑會親自過來,緊張地舌頭都不利索了,兩步跨到門口,一躬到地。
狄仁傑微笑著跨進門來:“走了這麽久回來,今晚方才得空,來看看你怎麽樣?一切都好嗎?功課準備得如何了?”
“我……呃,晚生、晚生一切都好。功、功課……”楊霖有點兒語無倫次。
狄仁傑看他漲得通紅的臉,朗聲笑起來:“噯,不要這麽緊張嘛。老夫又不會吃人。”
楊霖撓了撓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狄仁傑緩步來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攤開的書本,歎道:“國之選士,必藉賢良啊。天下學子,寒窗十載一朝仕途,所追求的亦是為國為民披肝瀝膽,而絕非富貴榮華。”他看一眼局促而立的楊霖,意味深長地道,“楊霖,老夫讀了你的《靈州賦》,就知道你是懂這個道理的。”
楊霖把頭垂得更低,卻是一個字也答不上來。狄仁傑深沉的目光在楊霖身上停駐片刻,方捋一捋胡須,和藹地問:“怎麽?不想請老夫坐下嗎?”
“啊,狄大人請坐。”楊霖慌忙將狄仁傑讓到案邊坐下,自己拎起茶壺來想倒茶,手卻抖個不停,灑了一桌的茶水。
狄仁傑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半晌才道:“不用忙了,老夫坐坐就走,再說……老夫從不喝涼茶。”
“是。”楊霖擱下茶壺站著,還是連眼皮都不敢稍稍抬起。
狄仁傑沉默著,越過楊霖拘束瑟縮的身形,他的目光落在東窗下的花架上,素心寒蘭翠嫩的枝葉被幽淡的月光染成微白。夜色疏淡,月華熒熒,這盆纖纖蘭草,仿佛籠在一層飄浮的輕紗之中,出塵的潔淨、脫俗的優雅,給他帶來的卻是永難釋懷的悲哀和痛悔。
楊霖的耳邊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他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正碰上狄仁傑親切的目光。這目光深沉睿智,好像有種特別的安慰力量,吸引著楊霖頭一次沒有慌張逃避。四目相對,楊霖怦怦亂跳的心寧定下來,思維也從昏亂轉向清明。
狄仁傑似乎隨口問道:“楊霖啊,你喜歡蘭花嗎?”
“蘭花?”楊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順著狄仁傑的目光,他瞥了一眼那盆素心寒蘭,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倒也蠻喜歡蘭花的,不過梅、蘭、竹、菊各具品格,我都很喜歡。”
“哦,這蘭花不是你讓狄忠放的?”
“不是啊。”楊霖更困惑了,他記得上回狄忠對自己說過,這蘭花是狄大人特意囑咐擺放在這屋裏的,難道老大人忘記了?哦,也可能,畢竟上了年紀的人,又剛剛奔赴隴右道抗敵,操勞國事,嘔心瀝血,怎麽可能事無巨細呢?楊霖想到這裏,也不說明,隻道:“狄大人,晚生何德何能,何幸之至,竟得到您如此的眷顧,特許晚生在府上溫習備考,晚生感激涕零。這府上的一草一木,均乃晚生所蒙之恩,晚生日夜所慮的,隻是無以回報,正所謂無功受祿惶恐之至,又何敢他求?”
狄仁傑笑著搖頭:“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啊。老夫是真心愛惜你的才華,假如有朝一日你楊霖真的能夠成為國之棟梁,老夫也就心滿意足了。”端詳著楊霖因為激動而發紅的麵孔,狄仁傑不動聲色地又加了一句,“不過,德才兼備,方堪大用。在老夫看來,你的才學令人愛惜,但你的性格似乎還有待磨煉。”
楊霖的臉一下子由紅轉白,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狄仁傑注視著楊霖臉上瞬息變幻的複雜表情,微微揚了揚眉毛,從袖中抽出一柄折扇,輕輕擱在桌上。
“上回老夫拿了你的這柄折扇把玩,哪想隴右戰事突起,竟忘了還給你。今天想起來,就給你帶來了。”狄仁傑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撫弄著扇骨。
“狄大人。”楊霖叫了一聲,突然衝口道,“您要是喜歡這柄折扇,您、您就留著吧。”
“哦?”狄仁傑側過臉掃了楊霖一眼,搖頭道,“奪人所愛誠非君子所為,不可,不可。”
楊霖忙道:“狄大人,這柄折扇是晚生在家中偶爾翻尋到的,算不得珍愛之物,晚生隻不過是看扇上所題之詩有些意思,才隨手放在行囊中,真的……沒什麽。”
“原來如此。”狄仁傑沉吟著又問,“那會不會是你父母的重要物品呢?”
楊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是,晚生問過母親,她並不清楚折扇的來曆。何況這扇子雖算不上什麽珍品,但材質也較昂貴,不像是我家這種寒門能有的,所以我們也頗為費解。”頓了頓,他對狄仁傑深深一揖道,“狄大人,晚生兩袖清風,身無一物,雖受大人多方照顧卻無以為謝。既然狄大人喜歡此扇,就請留下它,也算晚生借花獻佛,聊表寸心了。”
狄仁傑深深地注視著楊霖,少頃方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就收下了。謝謝你啊,楊霖。”
楊霖長籲口氣,也如釋重負地笑了,質樸的笑容令他的臉看上去很年輕,還帶著幾分天真。
狄仁傑心有所觸,親切地道:“楊霖啊,那老夫就不打攪你溫習功課了。”
“是,狄大人。”楊霖跨前一步,伸出雙手攙扶狄仁傑。
狄仁傑一愣,搖頭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是這樣小心,好像老夫老得都快走不動路了。”楊霖張口結舌,兩隻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狄仁傑忍不住朗聲大笑,站起身來拍了拍楊霖的肩。
楊霖隻覺心頭熱熱的,竭盡全力才能扼製住坦白一切的衝動。他的目光掠過書案上小飛蟲留下的墨印,罪惡和欲望、危險與僥幸,輪番在他的心中掙紮,亂作一團……楊霖深深地吸了口氣,顫抖著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狄大人,晚生、晚生這幾天做了首詠懷,是續在《靈州賦》後麵的,還請狄大人多多指教。”
狄仁傑頗有興味地接過紙,往燈光旁湊了湊:“好啊,本閣看一看。”隻見那紙上端端正正寫著一首七律:
聚鐵蘭州完一錯,書罪須罄南山竹。錯成難效飛鳶悔,罪就無尋百死贖。古廟儼儼存社鼠,高牆峨峨有城狐。此身已上黃泉路,待看奸邪不日逐。
狄仁傑皺起眉頭,似在反複品讀。楊霖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兩條腿在文生袍下克製不住地輕輕哆嗦著。半晌,狄仁傑才將紙遞回到楊霖手中,隨意地微笑著,神色愈顯疲倦:“不錯,是首好詩,就是哀音過甚了些,你正當壯年,又在求取功名,作這樣的詩似有不妥啊……哦,夜已太深,老夫有些累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經過窗下的花架,狄仁傑不經意地問道:“楊霖,你可知這種寒蘭隻在冬季開放?”
“呃,晚生不知。”
狄仁傑停下腳步,探手輕觸蘭草的枝條:“蘭芷清芬,即使不開花,也自有一種淡雅芳香,一旦盛開,那香氣更是沁人肺腑啊。可惜現在不是季節……”
楊霖不明就裏,含糊應了一聲,狄仁傑深邃的目光滑過他的麵龐,黯然沉入窗外的無邊夜色。
了塵大師的禪房中,輕煙嫋嫋,混合著一股新煎的茶香,滌淡了溽暑之氣,令人心靜神寧。狄仁傑和了塵在禪**相對而坐,就聽狄仁傑曼聲道:“大師,我剛回到洛陽,就聽聞華嚴寺的法藏大師為隴右戰事計,上奏吾皇,請約左道諸法,建十一麵道場,置觀音像。行道五天後,即得前線捷報,聖上為此特意表彰法藏,稱其為‘此神兵之掃除,蓋慈力之加被’。了塵大師對此有何看法?”
了塵雙手合十,靜穆良久,方道:“法藏有雲‘不依國主則法事不立’,貧僧深以為然,華嚴宗如今在聖上處深得器重,和法藏的這個宗旨是分不開的。”
狄仁傑思忖著問:“大師與法藏可有交往?”
了塵頷首:“僅有數麵之緣,懷英兄如何突然關心起法藏來?難道是對佛法感起興趣來了?”
狄仁傑搖頭苦笑:“我若是對佛法有興趣,有了塵大師的指點便足夠了,何必舍近求遠?唉……大師知道我狄仁傑日夜憂慮的是什麽,然而如今朝局紛亂,遠未到塵埃落定之時。聖曆以來,雖李氏宗嗣聲望漸隆,但周圍虎視眈眈者依然層出不窮,可謂內憂重重,更兼突厥、契丹、吐蕃這些外患環踞,即便有朝一日真的能夠恢複李唐,要實現天下太平、江山永續又談何容易啊。”稍停片刻,狄仁傑悠悠歎息道,“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隻怕我的時間不太多了……”
了塵一驚:“懷英兄何來此言?”
狄仁傑淡淡一笑:“人生七十古來稀嘛。狄某今年已經七十,這些天我總在想,有些夙願恐怕在有生之年是無法完成的了。隴右之行,狄某再度經曆生離死別,雖痛徹心扉卻又無可奈何,更知此生有涯、人力有限,是時候考慮將未完之心願交托於後人了。”
了塵瞪大一雙無神的眼睛,撚動著佛珠,半晌才傷痛地道:“狄公者,桃李滿天下。懷英兄早就在做安排了吧?”
狄仁傑目視前方,臉上流露出無盡的淒惶和惆悵:“朝堂之中,確實還有些可托之人。然大任之下,各方勢力和派別紛紛擾擾,還有數不清的暗流和險隘,一時誠難兼顧。比如方才所談到的釋,乃至邊疆和外敵,甚而回首中樞,從內廷到東宮,哪一處不慎都會招致滿盤皆輸的局麵。狄某夜不能寐時,每每想來便覺焦慮異常,偏偏……偏偏又沒有一個令狄某能徹底信賴與放心的人,可以向他托付全局,每念及此,我真真是五內俱焚……”後麵的話語哽在喉間,他撩起袍袖,悄悄拭了拭眼角。
了塵口誦佛號,垂首不語。過了許久,狄仁傑又道:“大師啊,你比別人更了解,除了公事,還有件私事糾結於狄某心中,同樣叫人黯然神傷、愁腸百結啊。”
了塵啞著嗓子問:“還是……沒有一點兒眉目嗎?”
狄仁傑歎息著,從袖中取出折扇,拉過了塵的手,將扇子塞到他的手心:“大師,你摸一摸這把扇子。”
了塵顫抖著雙手細細摩挲折扇,又抬起混濁的雙眼望向狄仁傑,狄仁傑長歎一聲,開始吟誦:
山中無歲月,穀裏有乾坤。
倩影憑石賞,蘭馨付草聞。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飛仙去?還修億萬春。
“詠空穀幽蘭?”了塵驚詫地坐直身子,死死握緊折扇,斷斷續續地問,“這、這真是鬱蓉的那柄扇子?”
狄仁傑的眼圈也紅了:“是的,是的,這就是她的,就是她的,獨一無二的,鬱蓉……”
了塵一把攥住狄仁傑的胳膊:“懷英兄,你是從哪裏找到這把扇子的?”
“是從一個叫作楊霖的年輕人那裏得來的。”
“楊霖?”
於是狄仁傑將楊霖行卷的經過,和如何發現題寫著幽蘭詩的折扇,都一一對了塵說明。了塵又驚又疑地追問:“可是這楊霖到底是什麽來曆?他怎麽會有鬱蓉的物品?而且是如此珍貴的信物?”他把狄仁傑的胳膊攥得更緊了,“懷英兄,楊霖他,會不會是嵐嵐?啊,會不會啊?”
狄仁傑搖頭歎息著,低沉地回答:“看上去不太像。”
“不太像?”了塵焦急萬分地道,“懷英兄,你並沒見過謝嵐,怎麽知道像不像?要是我……”他猛拍一記經床,“咳!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如果讓我去看一看,或許還能認出來!”
狄仁傑喃喃道:“二十五年過去了,當初八歲的孩子、如今三十三歲的成年男子,再說命運如此多舛,身世這般坎坷,謝嵐的變化一定非常大。至於我說楊霖不太像,並非憑外貌來判斷,而是他自己對身世和折扇來曆的描述。”
了塵緊蹙雙眉:“也許他都不記得了?或者是……有戒心,故意搪塞你?”
狄仁傑苦笑道:“大師啊,這世上要搪塞得過狄某的一雙眼睛,恐怕還不是那麽容易的吧?至於說忘記了,或許有這個可能,雖說八歲的孩子應該記得不少事情,但也不排除謝嵐因遭遇變故、顛沛流離而失去部分的記憶。不過大師,這個楊霖……他隻是一個人和母親生活,家中並無其他人。”
“哦。”了塵至為失望地應了一聲,隨即又不甘心地道,“可他手上的這把扇子究竟從何得來?總該和謝嵐他們有點兒關聯吧。說不定,說不定他的母親見過嵐嵐?懷英兄,何不將楊霖的母親找來詢問?”
狄仁傑沉聲道:“楊霖的身份來曆我已經讓宋乾仔細核查過了。楊霖和他的母親,是在楊霖十歲那年起定居在蘭州城外金城關的,此前他們母子居無定所,再無線索可查。楊霖今年年初進京趕考後,他的母親也離開金城關,不知去向。這一點,我還未敢和楊霖提起,怕影響他考試的心情。”
了塵越聽越灰心,不覺垂下腦袋。
狄仁傑沉默片刻,又道:“還有件事,我特意命人在楊霖的房中放置了寒蘭。”
“啊,那他、他可有什麽反應?”
狄仁傑喟然歎息:“他對此茫然無覺。”
“唉!”了塵重重地歎了口氣。
禪房之中再無聲響。兩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沉入邈遠深諳的回憶。隻有在回憶中,他們才能與友人重逢,才能重溫那一去不複返的迤邐風華,才能……又一次體味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
仍然是三十四年前,高宗乾封元年的深秋。
每年秋季,朝廷按慣例都要指派朝中重臣擔任黜陟使,巡查地方吏治。這年被任命為河南道黜陟使來汴州查察吏治的,是中書侍郎許敬宗大人。黜陟使大人替天巡狩,地方衙門自然嚴陣以待。十月下旬這幾天許大人駕臨,汴州刺史府上上下下忙了個人仰馬翻,總算諸事順利,許敬宗一番審查後,對汴州的吏治民生都十分滿意。因公事已了,汴州刺史齊晟大人特別在今夜給許敬宗安排了一場宴席,汴州上下官員一律要到場,為黜陟使大人餞行。
彼時,狄仁傑升遷並州法曹參軍的任命還未下達,狄仁傑仍在原來的職務——汴州判佐的位置上兢兢業業。狄仁傑並不著急,早就預料要到年底才會有調令過來,而且他自己也蠻喜歡汴州的風土,在此地當了十年的地方官很有感情,正想好好利用這剩下不多的一段時間,再為汴州百姓做一些事情。今年的這位黜陟使許敬宗大人名聲不大好,曾經在廢黜王皇後助立武後的事件中立下大功,後來打擊長孫無忌和宰相上官儀,他也是首當其衝的先鋒幹將,被一些政治上的保守人士嗤之以鼻。然在狄仁傑看來,許敬宗的這些行為倒無可指摘,畢竟忠於武則天其實也是忠於高宗的表現,但是許大人在飲食男女上不加檢點,鬧出不少醜聞,甚至還為了一個婢女和自己的兒子爭風吃醋,就實難讓人尊重了。不過說來說去,許敬宗大人是朝中手握實權的幾位重臣之一,狄仁傑就算不會刻意巴結,也無意得罪,多少還想在他麵前好好表現一番,既給許敬宗留個好印象,還能給竭力在朝中推薦自己的閻立本掙足麵子,對於今後的仕途,也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
餞行宴就擺在汴州城西龍庭湖畔的醉月居。醉月居是汴州城內最風雅的一座酒樓,它傍水而設,景致如畫。尤其是在月圓之夜,把盞美酒,憑窗而立,天上玉兔高懸,水中晴輝點點,絲竹管弦弄影清風,怎不叫人心曠神怡、樂而忘形。
因是餞行酒,正事已罷,大家沒有了負擔,黜陟使大人的心情也很好,在宴席上談笑風生,令這場夜宴進行得格外和諧酣暢。酒過三巡,眾人漸漸酒酣耳熱,言談舉止也開始放肆起來,便有人大聲抱怨幹喝酒不痛快,提議行個酒令。猜拳太俗、投壺又太悶,想來想去,有人提出猜謎助興,恰好在座的官兒多是科舉出身,均自詡有些學問,便一致同意做些引經據典的詩謎來玩。當然了,頭一個謎還要請黜陟使許大人來出。
許敬宗今夜喝了不少酒,圓胖的臉上紅酡酡的。看樣子醉月居出名的河鮮美味非常對許大人的胃口,他左手擱在腆起的肚腹上,右手頻頻舉筷,聽見眾人哄鬧著要自己出謎,便眯縫起眼睛想了想,隨即搖頭晃腦地吟道:“正使遭饞口,何嚐廢直躬!”
許敬宗右手邊坐著汴州刺史齊大人,連忙大聲招呼:“各位,各位!許大人出題了,哪位猜到的趕緊說啊!”
狄仁傑這時的官位較小,還輪不到主桌,隻在次桌陪席,心中暗自好笑,許敬宗的謎語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席間能猜出的估計也有好幾位吧。果然,他身邊坐著的同僚徐進探過頭來:“懷英兄,許大人這個謎語一般啊。”
狄仁傑微微一笑:“徐兄要不要去搶猜?”
徐進吐了吐舌頭:“我可不敢搶那桌上的風頭,再說了,也沒說猜出來有什麽獎勵啊,急什麽!”
狄仁傑努了努嘴:“注意聽,他們在商量獎賞呢。”
果然,主桌之上看到無人應和,許敬宗身邊一左一右的刺史和長史兩位大人坐不住了,齊刺史給長史許思翰遞了個眼色,許思翰長史端著酒杯站起身來。狄仁傑看到他,不覺皺了皺眉。這許思翰已年近六十,是個十足的老官吏。長史本就是虛銜,許思翰平常養尊處優,不做任何實事,每日裏就是蠅營狗苟,用的盡是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居然不僅坐穩了長史的位置,還結交了不少朝中顯貴、皇親國戚,甚至和蔣王李惲攀上了連襟,其女許敬芝又與李惲之子、汝南郡王李煒訂了婚。於是這許思翰便自以為加入了皇族豪門,人前人後更加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狄仁傑對他的做派和為人從心裏感到厭惡,一向敬而遠之。
自從許敬宗來到汴州,許思翰是鞍前馬後地侍奉,竭盡逢迎拍馬之能事。又因兩人都姓許,許思翰不顧自己比許敬宗大好幾歲,自稱是許敬宗的族侄,獻媚的嘴臉令人不齒。此刻許思翰見酒席冷場,當仁不讓要出來表現一番,他清清嗓子,宣布道:“咳,咳,許大人出的詩謎,諸位如猜得中猜得好,可是有獎賞的哦。”
席間立即有人湊趣地問:“長史大人,什麽獎賞啊?”
許思翰看一看許敬宗:“嗬嗬,許大人您說……”
許敬宗揚揚眉毛,道:“本官早就聽說思翰家中藏著世間少有的寶貝,這次來汴州本想見識見識,可惜一直忙於公事沒有閑暇,要不然今天就讓本官……和在座諸位開開眼界?”
許思翰的老臉上頓時呈現曖昧的紅色,他壓低了聲音對許敬宗道:“哎呀,說來慚愧,下官一直都想找機會向您獻寶,可惜我家裏這寶貝,她、她刁滑得很,絕不肯輕易見人……不過今天,倒真是個好時機。”
許敬宗醉意熏熏的雙眼望定許思翰:“本官明天可就要離開汴州了,你看著辦……”
許思翰連連點頭:“當然,當然,下官明白。不瞞您說,今天開宴的時候下官就把義女從家中帶來了醉月居,一直在隔壁候著呢。”接著他眼珠一轉,重新直起身來,笑道,“列位,許大人出的謎還請列位趕緊猜。但是有個條件,猜出來的不能直接說出謎底,而要以另一副謎麵來對應。如果新謎麵設得巧妙,本官這裏便再開一局,由本官的……唔,義女來給大家出題。”
眾人一陣竊竊私語,狄仁傑有些不解,問身邊的徐進:“許長史什麽意思?怎麽猜出黜陟使大人的謎題沒有獎賞,還要接著設局猜謎,這算什麽道理?”
卻見徐進一臉興奮:“啊,懷英兄你竟然連這都不知道?今天咱們有眼福了啊,來、來,快把剛才那謎搞定!”
哪知其他人更加急不可待,剛才還都察言觀色不肯搶先,現在竟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就聽其中一個高聲嚷道:“我先說一個:‘眠則同眠,起則同起;貪如豺狼,贓不入己。’”
他的話音剛落,又一人接口:“我也得了一個:‘一對兄弟,一般高低;同進同出,吃在一起。’”
徐進嘟囔:“那我也來一個。”他也起身道,“姊妹一雙,出得廳堂;隻肯吃菜,不會喝湯。”說罷坐下,狄仁傑狐疑地端詳著徐進漲得通紅的臉,搖頭道:“你怎麽了?剛才不是還說不肯搶那桌的風頭……”
徐進打斷狄仁傑的話:“咳!顧不得那許多了,懷英兄,你也想一個吧,剛才說的那些怕還不夠好。”
狄仁傑正要張口,同桌一名武官騰地站起身來,大大咧咧地道:“我明白啦!這說的不就是筷子嗎?我也來一個:‘五公抱二嫂,抱抱輕巧巧,兩足一張開,味道吃唧來。’”
兩桌之上一片嘩然。徐進急得連連跺腳:“完了,完了!這也忒粗俗了,小姐是斷斷不肯現身的了!”
“小姐?”狄仁傑終於有些明白,他們這麽起勁就是為了見一位小姐,而且是許思翰家的養女。狄仁傑的心頭突然一動,他想了想,站起身道:“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鹹中,能知味也否?”
“好!”眾人齊聲誇讚,狄仁傑剛坐下,徐進就對他豎起大拇指:“懷英兄,說得好!但願你能力挽狂瀾!”
狄仁傑連連搖頭:“真鬧不懂你們在搞些什麽名堂?”
主桌上,許思翰與一名不知何時進房的小婢竊竊私語著,半晌,許思翰的猥瑣老臉上浮出神秘兮兮的笑容,站起身來,宣布道:“列位方才所應之謎麵,差強人意。”他故意頓了頓,又對許敬宗諂媚地躬一躬腰,方接著道,“不過小女看在黜陟使大人的麵子上,還是決定再加出一題,如果有人能猜中,那小女定當親自來為大家掌席助興。”
許敬宗斜靠在椅背上,眯細著雙眼,半陰不陽地道:“還要再出題?思翰啊,你這位義女的架子怎麽比娘娘還大啊?”
“這個……”許思翰訕訕地賠笑,“沒、沒辦法,給寵壞了。”
許敬宗鼻子裏出氣,冷笑道:“不錯,把戲做足了也好,這樣才夠趣味嘛。思翰啊,說說你的謎題吧?”
許思翰左顧右盼了一番,這才慢悠悠道:“此謎是個四字謎麵,‘國士無雙’,打《論語》中的一句話。”
兩桌之上突然一片寂靜,眾人都開始凝神思索。徐進悄悄扯了扯狄仁傑的衣袖:“懷英兄,這個謎我是猜不中了,就看你的了。”
狄仁傑淡淡道:“這座上頗有些飽學之士,何故指望我一人?”
徐進一撇嘴:“懷英兄,不是小弟說你,此刻不展才更待何時?上麵坐著的可是宰相大人……再說,就算懷英兄你不屑趨炎附勢,能以才學博得美人一顧,不也是件風雅之事?”
狄仁傑反問:“什麽樣的美人,竟值得你們如此在意?”
徐進哼了一聲,幹脆不理他了。
狄仁傑靜靜地思索著,已然胸有成竹,舉目四顧,隻見座上人人麵有難色。狄仁傑心中暗道,這謎語出得實在生僻,做謎之人倒確實有些學問,假如是個女子,還真不一般。許思翰家的養女……他的腦海中隱約出現那個高挑纖細的身影,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會是她嗎?可能嗎?憑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期待,狄仁傑衝動地舉起手中之箸,輕敲酒杯,緩緩道出:“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見眾人皆在愣神,狄仁傑微笑著解釋:“‘國士無雙’是《史記?淮陰侯列傳》裏蕭何對韓信說的話,以此推出《孟子》裏的一句:‘何謂信。’再拆開‘信’字,便成《論語》裏的‘不失人,亦不失言’。”
“猜得好啊!”徐進忍不住猛擊桌麵,大聲讚歎。兩桌之上隨即哄鬧紛紛,人人皆讚:“是啊,猜得好、猜得妙啊。”
喧鬧聲中,房門輕輕打開,一個身影翩然而入,徑直走到狄仁傑的身後。所有的人又都突然安靜下來,狄仁傑抬頭一看,黑白分明的眼睛猶如晨星般閃亮,清澈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停駐在他的臉上,專注、好奇、純粹、深刻……狄仁傑縱然是自信灑脫的謙謙君子,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來。後來他無數次回想那天的情景,就會發現,當時自己雖然十分期待見到鬱蓉的模樣,但其實真正看清楚的仍然隻有這雙目光。這是她的、獨一無二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同時也坦陳自己的所有,並且,還帶著一點點癡狂。
“就是你猜出了我的謎語?”
狄仁傑一愣,才意識到這清潤的聲音是在向自己發問,他定了定神,站起身對鬱蓉作了個揖:“正是在下。”
“我認識你。”那雙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凝注在他的臉上。
狄仁傑還從來沒有被一個青春少女這樣看過,實在有些尷尬。顯然是覺出了他的窘迫,對方展顏一笑,屋內的一片肅靜中頓時**起連串抑製不住的**,激賞、豔羨,交織著**裸的欲念,把這晚看似清雅的宴席推向炙熱的**,也讓舉座衣冠楚楚的君子們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那鬱蓉卻旁若無人、目不斜視,雙手擎著玲瓏玉杯,穩穩地舉向狄仁傑:“小女子名叫鬱蓉。狄先生,您猜中了謎,鬱蓉請您飲了這杯酒。”
“好,多謝鬱蓉小姐。”狄仁傑從她的手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美酒佳人,醺然欲醉,這一刻竟好似不在人間……
“思翰啊,這是怎麽回事?你的義女是來給大家掌席助興呢?還是來與人獨飲?”主座之上,許敬宗斜藐雙目,兩手交叉在胸前,陰陽怪氣地說道。
許思翰叫起來:“鬱蓉!過來給黜陟使大人敬酒!”
連叫好幾聲,鬱蓉才如夢初醒似的,輕輕移開定在狄仁傑臉上的目光,轉過頭去掃了許敬宗一眼,慢慢地朝主桌方向走去。
來到許敬宗麵前,她剛剛端起酒杯,卻被許敬宗劈手攔下。黜陟使大人的臉漲得好似豬肝,看起來已醉得不輕,一雙迷離的醉眼在鬱蓉的臉上身上不停轉悠,越看興致越高,突然沒頭沒腦地笑起來,笑了半天,才氣喘籲籲地道:“鬱、鬱蓉……小姐。你很會出謎啊,哈哈!今天,老朽也出個謎給你猜猜,如何?”
鬱蓉定定地看著許敬宗,既不熱衷也沒有顯露厭惡之色,隻是安靜地等待著他的下文。她這樣鎮靜的神色更加刺激了許敬宗,黜陟使大人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地說起來:“鬱蓉小姐有學問,老朽這個謎要出得能夠上鬱蓉小姐的品格!這個謎……謎麵,呃,也是四個字,《左傳?昭公》中有句‘使女擇焉’,打《孟子》中的一句話!鬱蓉小姐,可猜得著?”
所有的人都支棱著脖子,呆若木雞似的盯著鬱蓉,狄仁傑在次席的最遠處望過去,手心因為緊張滿是汗水。他已經猜出了謎底,並且真心地為鬱蓉擔憂,她該怎樣應對這個局麵……從這個角度,狄仁傑隻能看見許敬宗滿臉猥褻的笑容,和鬱蓉那孤清纖瘦的背影,卻看不見她的臉。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答。許敬宗按捺不住酒意,尖聲笑道:“哈哈,猜不著?使女擇焉、使女擇焉,鬱蓉小姐,老朽是讓你‘決汝漢’啊!讓你這樣的美人兒自己挑漢子,你說好不好啊?哈哈哈……”突然,笑聲中斷了。鬱蓉潑在許敬宗臉上的酒,流進鼻子和嘴裏,嗆得他連連咳嗽,差點兒背過氣去。席麵大亂,齊刺史臉色煞白,扶著許敬宗又是捶背又是揉胸,許思翰氣得直跳起身,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向鬱蓉:“小賤人!你想找死啊!”
狄仁傑看見,那個纖細的身影晃了晃,立刻又倔強地挺直了。許思翰恨得咬牙切齒,整張臉都扭曲變形,再揚起手,又是用盡全力的一記耳光:“真以為自己是大小姐了!賤人!還不快給許大人跪下賠禮!”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許思翰的話,鬱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撇下滿屋瞠目結舌的男人們揚長而去。
第二天黜陟使帶隊離開汴州時,臉沉得好像刷了層墨汁,連一句話都沒有和前來送行的汴州官吏說。齊刺史帶著一幹官員垂首默送,個個如喪家之犬般惶惶,連歡送的鑼鼓爆竹都響得有氣無力。至於許思翰長史,則幹脆稱病回避,並且自此在家休養,再也沒到汴州刺史府衙門裏露麵了。
時間又過去了差不多半個月,狄仁傑每日白天忙於公事,倒也心無旁騖。但到晚上夜深人靜、闔家入夢的寂寥時分,他一個人在院中負手而立,看著滿地青磚上脈脈流動的清朗月華,眼前總會不經意地出現那雙目光,一如此刻的夜色,幽深而疏離,卻又蘊含著最真摯最熱烈的渴望。每當這時,他的心中便會升起隱隱的憂慮,想來許思翰不會善待闖下大禍的鬱蓉,而她的這個所謂養女的身份,直到現在,狄仁傑才終於了然。可惜他所能給出的,也隻有寂寞月夜中,一聲長長的歎息罷了。
狄仁傑萬萬沒有想到,他與鬱蓉的糾葛牽絆,不過才剛剛開了個頭。
這天上午,狄仁傑正在衙門辦公,就聽屋外一陣喧嘩。緊接著就有衙役慌慌張張地衝進來,邊跑邊喊:“法曹大人,法曹大人!大事不好了!”
狄仁傑蹙眉低喝:“慌什麽?有話好好說。”
衙役張了張嘴,還未及吐出一個字,刺史齊晟大人後腳跨入,也高聲嚷著:“懷英!出大事了!”
狄仁傑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蹦起來:“刺史大人,這是怎麽了?”
“咳,”齊晟直跺腳,“許長史死啦!”
“哦?”狄仁傑忙將齊晟讓到椅子上坐下,問,“什麽時候的事情?許長史是……突然病故?”
齊晟看了一眼狄仁傑,搖著頭苦笑道:“病故?病故倒好咯。懷英啊,這個麻煩事還得著落在你的身上。”
狄仁傑拱手:“齊大人請明示。”
齊晟緊皺雙眉,哭喪著臉道:“唉,方才許長史的管家許全來到刺史府報案,說是他們家老爺被人毒死啦!”
“毒死?”
“嗯,一口咬定是毒死。哎呀,懷英啊,該你這個法曹大人出馬了,趕緊帶上仵作查案去吧!許全還在正堂外麵候著呢。”
狄仁傑點點頭,衝齊晟作了個揖:“請刺史大人稍安,下官這就去查案。”
齊晟擺手:“去吧,去吧。”
狄仁傑快步走到門前,齊晟又在他的背後叫:“那個……許長史也算是皇親,咳、咳,這案子要速戰速決,切忌夜長夢多。總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牽扯太多才好。”
齊晟滿臉愁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狄仁傑無心再理,急匆匆地向正堂而去。
狄仁傑帶上仵作和幾名衙役,隨著許全一同趕往許長史的府第。為抓緊時間,狄仁傑邊走邊向許全詢問事情的經過,這才明白了齊晟的擔憂和顧慮緣何而來。按照許全的說法,他家老爺許思翰自半個月前的酒宴之後就病倒了,每天延醫吃藥,病勢卻並無好轉。今日上午用過早膳之後不久,突然呼痛連連,在**翻滾掙紮,大家一時慌了手腳,趕緊去請郎中,可誰知郎中還沒趕到,許思翰就已七竅流出黑血,氣絕身亡了!
狄仁傑暗自思忖:七竅流血,難怪說是毒死。他不動聲色地問:“你來報官時說老爺是被毒死的,你如何能這麽肯定?”
許全咽了口唾沫:“唔,小的、小的哪裏懂這些。是我家少爺吩咐小的這麽說,少爺還說,毒殺老爺的是鬱蓉小姐,他已把人押在府中,就等官府過去定案了!”
“鬱蓉?”狄仁傑脫口而出。
許全正自張皇,倒也沒看出法曹老爺略有失態,還以為他不知道鬱蓉的身份,忙喋喋不休地解釋道:“是啊,鬱蓉小姐是老爺的養女,我家的二小姐。我家少爺說,因為今早就是鬱蓉小姐伺候老爺吃了點兒稀粥,除了她,出事前再沒人進過老爺的房,那下毒的人不是她又是誰啊?”
狄仁傑冷哼一聲:“哦?如此說來倒不需要我這個法曹出麵,你們自己就把案子斷了!”
許全看狄仁傑麵色不善,忙支吾道:“這個……小的也都是聽少爺說的,法曹大人還是和我家少爺談吧。”
此刻一行人已經來至許宅門前,許全領著狄仁傑進到正堂,卻隻見到幾個仆傭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並沒有許家大少爺許彥平的身影。一見許全,這幫人忙不迭地湧上前來七嘴八舌,許全擺出大管家的派頭一通喝問,才算搞清楚,原來少爺許彥平和小姐許敬芝為了鬱蓉的事,正在後院大吵大鬧,這許府裏頭已經徹底亂套了。
許全尷尬地看著狄仁傑:“法曹老爺,您看這……”
狄仁傑冷靜地發問:“老爺的屍身現在何處?”
“還停在他老人家的臥房裏麵。”
“嗯,那你先引本官和仵作去察看,再派人通知你家少爺和小姐。”
“是!”
許思翰的臥室外頭守著好些個家人,神色一律茫然而恐慌,卻沒有半分悲傷。狄仁傑冷眼觀察,便知這位老爺並不受下人愛戴。三開間的正房中門大敞,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圍坐在桌邊號啕大哭,看模樣都應該是許思翰的姨太太們。狄仁傑也不理會那幾個女人,邁步直接走進許思翰的臥房。
屋內桌歪椅翻,一片淩亂。狄仁傑招呼守在門邊的許全:“這屋裏有什麽人來過?”
許全忙答道:“哦,上午鬱蓉小姐叫起來的時候,仆人丫鬟來了一堆,不過少爺看到老爺一咽氣,就吩咐不讓人再進這間屋,姨太太們都隻能在外屋哭。屋子裏的東西也都沒有人動過。”
狄仁傑點點頭,目光如炬,一一掃過屋中所有的角落。青磚地上腳印雜亂不堪,榻前有嘔吐物和血跡殘留,榻邊的牆根下亦有些黏跡黑漬,顯得十分汙穢。狄仁傑伸手粘起一些細看,原來是死去的螞蟻屍體。許全看著狄仁傑緊鎖的眉頭,上前道:“法曹大人,我家少爺吩咐一切維持原樣,不讓打掃。”狄仁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回到榻前,仵作已驗完屍體,結果不出所料,許思翰全身並無明顯傷痕,但七竅均是瘀血,牙齒和指甲發黑,基本可以認定是中毒而死。
狄仁傑聽完仵作的陳述,回過身來問許全:“你方才說老爺是用了稀粥以後身亡的,那盛稀粥的碗在哪裏?”
許全忙回答道:“少爺吩咐小的收起來鎖在櫃裏,以防被人動手腳。”說著,他從腰間摸出把鑰匙,打開一旁高櫃上的門。
狄仁傑道:“我自己來取。”許全束手退下,狄仁傑從櫃中拿出個小小的青花瓷碗,碗裏擱著把同花色的瓷勺,碗底還剩有極少的一點粥渣。狄仁傑湊近聞了聞,便將粥碗交到隨從手中,命他小心收好。
“除了這碗稀粥之外,老爺早上還用過什麽其他食物嗎?”
許全撓了撓頭:“回法曹大人,我家老爺自病倒以來,常常腹痛嘔吐,吃不下東西,因而每天都隻能喝些白粥,連小菜都不用。”
狄仁傑眼波一閃:“你家老爺既然得病,難道不服藥嗎?”
許全還未開口,門口有人應道:“家父所用之湯藥需在飯後服下,今天的湯藥還沒來得及服,家父就……”
狄仁傑展目望去,門前站立一人,中等身材麵目平庸,細眼、闊嘴、頜下稀疏的胡須,容貌和許思翰頗有幾分相似,全身上下的衣飾倒十分富麗奢華,許全一見此人,連忙跑過去叫:“少爺,這位就是法曹大人。”
許彥平瞥了一眼狄仁傑,粗疏大意地作了個揖:“法曹大人。”
“許公子。”狄仁傑也淡淡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許彥平飛快地掃了一遍屋內的情景,拉長嗓門問:“法曹大人案子查得怎麽樣了啊?”
“什麽?”許彥平眉毛一豎,略微抬高聲音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法曹大人還需核查什麽細節?我聽說你查案頗負盛名,今日一見,怎麽如此優柔寡斷?我爹死得太慘,法曹大人須得要盡快查清凶手,才能告慰我爹那屈死的亡魂啊!”話說到最後,他悲從心頭起,喉嚨哽住了。
狄仁傑安慰道:“許公子,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順變。至於長史大人的死因,今天本官過來就是要查個水落石出的。聽方才許公子的話,似乎對案情頗有見解,不知能對本官解釋一下嗎?”
許彥平撩起袍袖擦了擦眼睛,哼道:“我爹今天早上喝過鬱蓉這小賤人做的稀粥就歸天了,這事兒難道不是明擺著的?法曹大人,許某覺得您大可將那鬱蓉先抓捕起來,嚴加審問,不信她不招供。”
狄仁傑正自思忖,門口又有人接話:“許彥平!你胡說些什麽?既然請來了法曹大人,就讓人家斷案嘛。你憑什麽就咬死了鬱蓉,還要抓去衙門用刑,難道你想屈打成招嗎?”這女聲清脆利落,狄仁傑聽得耳熟,抬頭一看,門口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小姐,細腰窄肩、眉目如畫。狄仁傑立即便認出,她就是許思翰的女兒、汝南郡王李煒的未婚妻許敬芝。
許敬芝眼圈紅紅的,俏麗的臉上淚痕清晰可見,她快步來到狄仁傑麵前,對他款款一拜,朗聲道:“小女子許敬芝,見過法曹大人。”雖剛剛經曆喪父之痛,悲傷和忙亂絲毫無損她貴氣天成的風姿。狄仁傑莊重還禮,心中感歎這對兄妹氣質差距如此之大竟不似同胞,但表麵上他並不想厚此薄彼,尤其不願讓人察覺他與許敬芝、鬱蓉預先相識。
許彥平看見許敬芝,神色更加陰沉了,對狄仁傑沉聲道:“法曹大人請明示,這案子到底打算怎麽查?我們還要給父親收殮。”
狄仁傑點頭:“仵作已驗過屍體,待本官勘察完現場,就可以給許長史收殮了。”
許彥平追問:“那嫌犯鬱蓉呢?要不要押去衙門?”
許敬芝急得柳眉一豎,狄仁傑對她擺了擺手,鎮定自若道:“本官沒有定案之前,這許宅之中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包括許公子和許小姐。因此還請各位注意自己的行止,在定案之前不要擅離汴州,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另外,既然鬱蓉是本案重要的證人之一,就先看管在貴府中,本官會派差役留駐的。”
“派差役在我家?這……恐怕不妥吧?”
許彥平話音未落,許敬芝立即針鋒相對:“好!法曹大人這樣安排很妥當。父親死得不明不白,有官府差役在家我心裏也踏實些。怎麽,你怕什麽?難道心裏有鬼不成?”
狄仁傑從容作答:“請許公子、許小姐放心,本官定當全力以赴,一定會還許長史一個公道。”頓了頓,他又道,“本官正在勘查現場,二位還請先回避,如本官有事求教,另會派人約請。”
許敬芝點點頭:“法曹大人請便。鬱蓉嚇壞了一直在哭,我要去陪她。唔,法曹大人可遣差役隨我一同過去,免得讓人說三道四。”說著,她還不忘投給許彥平一個鄙夷的眼神。
“好,多謝許小姐。”狄仁傑使了個眼色,一名差官隨著許敬芝走出屋去。轉過臉來,狄仁傑對許彥平客客氣氣地施禮道:“目下本官還要再問許全一些話,請許公子先將幾位姨奶奶請出,以免談話內容驚擾了內眷。”
許彥平憤憤地哼了一聲,扭頭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那幾個哭哭啼啼的姨太太和一幹仆傭也跟著他退出許思翰的臥房,屋子裏總算安靜了下來。狄仁傑轉過身,對呆若木雞的許全微微一笑:“行了,現在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什、什麽問題?”許全做出副苦相。
“關於服藥的問題。”
“噢!”許全正要說話,狄仁傑抬起手:“你慢慢說,從你老爺開始得病說起,把整個情形一五一十地對我說來。”
許全撓了撓頭,一邊想一邊說起來。狄仁傑則邊聽邊問,終於了解清楚整個過程。原來那天餞行宴之後,許思翰又氣又怕地回到家中,連夜把鬱蓉痛打了一頓。雖說出了口惡氣,畢竟年高之人,這麽一折騰第二天就腦熱體虛,躺倒不起了。起初隻是頭疼乏力,請來城中最好的郎中把脈開方,哪知吃了藥後病勢不見好轉,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沒幾天又添了腹痛嘔吐之症,時好時壞、反複不定,將許思翰折磨得痛苦不堪,日漸枯槁。敬芝小姐急得不行,直怪那些姨奶奶和丫鬟們料理老爺的飲食不力。其實本來許思翰的飲食都是由鬱蓉服侍,可這次她被打得遍體鱗傷,自己都起不了床,於是敬芝小姐隻好親自上陣了。
“哦?那麽說這些天許思翰的飲食醫藥都是許敬芝料理?”狄仁傑目光灼灼地問。
許全點頭:“是的。”
狄仁傑又問:“那什麽時候又改成鬱蓉小姐了呢?”
許全撓了撓頭:“回法曹老爺,一直到昨天,老爺的一日三頓稀粥加上早晚兩次湯藥,都是敬芝小姐親自服侍的。今天早上怎麽會突然又變成鬱蓉小姐,小的真不清楚了。”他又指了指外間屋的一個小爐子,“您看,敬芝小姐嫌下人們準備的東西不幹淨,每天的粥都是她自己在這個小爐子上單獨為老爺熬的,湯藥也是在這裏熱,從不讓其他人經手。”
狄仁傑彎腰仔細看了看,示意隨從也把這砂鍋收好。爐子旁邊的小桌上,還擱著一個打開的藥包,看樣子鬱蓉正打算給許思翰熱藥,就出了事。狄仁傑心裏有些抽緊,難怪許彥平咬得這麽死,從這個局麵看,假如證實了許思翰的確是被粥中的毒所害,那麽鬱蓉就很難擺脫嫌疑了。鬱蓉,殺人?他搖了搖頭,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想了想,狄仁傑又追問:“那麽這些天,哦,今天之前,都是敬芝小姐一人白天黑夜地照料你家老爺嗎?”
“倒也不是。敬芝小姐隻在白天伺候,晚上有兩個貼身婢女輪流守夜。法曹老爺要傳喚她們嗎?”
“暫且不用。你先將那兩個婢女看管好了,這些天不許她們離府,本官隨時可能訊問她們。”
“小的明白。”
狄仁傑又在屋裏轉了一圈,細細察看每件物什。在北牆前的多寶格上,他發現一個綢緞裹麵的長方盒子,掀開瞧時裏麵卻是空的,拿到鼻子底下聞聞,有股甜苦交雜的味道。狄仁傑心中已有計較,把盒子往許全麵前一送:“這個盒子裏原先裝的什麽?”
許全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個是裝養榮蜜丸的盒子。”
狄仁傑追問:“你家老爺還服這個?”
許全翻了翻白眼:“是啊。我家老爺常年服用養榮丸,都有七八年了吧。”
“這些天病了也還服用嗎?”
“嗯,郎中說有好處的,所以還接著服,每天一丸。”許全說著指指盒子,“這不昨天晚上剛服完這一盒。”
“也是敬芝小姐伺候老爺服用嗎?”
“哦,這蜜丸一般臨睡前服用,都是由守夜的婢女伺候老爺服下。”
狄仁傑點點頭,將盒子揣入袖中,理一理袍服,道:“許全,本官現場就先勘察到這裏。你去通報你家少爺、小姐,可以為老爺淨身入殮了。”
不知不覺已過了午牌,狄仁傑匆匆趕回刺史府。雖然心知齊大人在等自己的匯報,狄仁傑還是繞開了正堂,直接去到法曹辦公的東院。自擔任判佐以來,他經辦的大小案件也不算少,卻從未像今天這般忐忑和緊張。
剛踏進院子,狄仁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收下粥碗的隨從,剛才他悄悄吩咐這隨從先行離開查驗粥渣。“怎麽樣?”狄仁傑心急火燎地問。
隨從一拱手:“大人,卑職給野貓吃了剩下的一點兒粥渣,那畜生沒過多久就口鼻流血而亡,且氣味如蒜。可以肯定,這粥裏含有砒霜。”
“竟是這樣。”狄仁傑深吸口氣,正在沉思之際,隻聽有人在叫:“懷英啊,情況如何?”原來齊晟大人等不及,自己找來了。狄仁傑無奈,隻得將在許府查案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粥渣含毒也據實相報。
狄仁傑略一遲疑,對齊晟深深作揖,道:“齊大人,此案還有諸多疑點,下官目前無法定案。”
齊晟訝異:“還有什麽疑點?”
狄仁傑坦然道:“首先,粥渣中雖有砒霜,但事發後有很多人都進入過許長史的臥房,家人、仆役,包括許公子和許小姐,這些人都可能趁亂在粥碗裏投毒,此為疑點一;其次,今天之前照料許長史的都是敬芝小姐,今天突然原因不明地換成鬱蓉,就立即出了事,鬱蓉就算要毒殺長史大人,如此行動也太過顯擺,難道她就一點不擔心被抓獲刑?此為疑點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許長史雖然是被毒死的,但是否一定就是粥中之毒所致,仍待確定。”頓了頓,他總結道,“這起案件的來龍去脈現在還不清晰,下官還需要一一訊問有關眾人,方能做出最終的判斷。”
“哦?”齊晟的語氣頗為不悅,“懷英啊,本官看你做事一向雷厲風行、當斷則斷,今日倒有些異乎尋常?”
狄仁傑不卑不亢地回答:“許長史的案子非比平常,自然更要小心謹慎,這也是出於維護本州官府的清譽考慮。”
齊晟陰沉著臉說道:“也罷,查案是你這判佐的職責,本官無意幹涉。隻是此案關係重大,拖延不得……這樣吧,本官就給你兩天時間,後日一早,你必須給出案情的結論。”
“是!”狄仁傑鄭重允諾。
剛送走齊刺史,一名衙役來報,藥包裏的藥和砂鍋裏的剩粥經查都沒有問題。狄仁傑點了點頭,將眾人盡數打發走,想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誰知剛剛在堂中坐下,就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罩大氅,急匆匆直闖進堂內,狄仁傑聽到動靜時,來人已站在桌案前,卻仍蒙著頭不說話。
狄仁傑乍一眼沒有認出對方,剛要喝問守衛怎麽隨便放外人進來,對方壓低聲音叫道:“懷英兄,是我啊!”說著脫下風帽,狄仁傑大吃一驚,來人竟是汝南郡王李煒。
狄仁傑趕緊站起身來,一邊躬身施禮,一邊從案後轉了出來,問:“殿下怎麽突然來到這刺史府裏?”他知道李煒向來最忌諱暴露自己的身份,更別說直接闖入官府衙門了。
李煒滿臉焦慮,擺手說道:“唉,還不是為了姨父家的事!事發緊急,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狄仁傑已料到他必是為許思翰的死而來,便先請李煒坐下,自己去關上堂門,返回來坐在李煒對麵。看看李煒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狄仁傑笑問:“殿下兩個多月前不是因家事返回長安了?記得我與汝成還是在醉月居為你餞的行。怎會如此巧合,許長史家一出事,殿下就重抵汴州了?”
“哦?”
李煒點點頭,又自嘲地搖搖頭,道:“咳!我們這個家裏的事,懷英兄,你都知道的,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國事?當今聖上龍體欠佳,帝後打算讓太子弘盡快履行監國職責,既為聖上分憂,也讓太子早得曆練。李煒不才,列在聖上為弘挑選的若幹輔助良臣中,兩個月前被宣後不敢耽擱,立即啟程返回長安,就是因為這個。”說到這裏,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狄仁傑不動聲色,果然李煒自己又接著說下去,隻是臉孔漲得更紅了:“可就在十天前,我收到表妹敬芝的來信,說是姨父病重,令她焦慮萬分。我看她信中言辭確實已六神無主,心中很為她擔憂。於是……就私下和太子打了個招呼,來汴州探望敬芝。哦,我是昨天下午到的汴州。”
“原來如此。”狄仁傑含笑又問,“殿下既然是來探姨父的病,為何沒有住在許府?”
李煒一愣:“你怎知我未住許府?”
狄仁傑坦然道:“殿下若是住在許府,今晨下官到達許府時,殿下應該會現身,有話在許府內談,總好過此刻來闖刺史府。何況當時敬芝小姐還與許公子發生口角,殿下斷不會置之不理的。”
李煒輕輕一拍桌子:“好你個法曹大人!真真是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唉!”緊接著又是一聲長歎,李煒神色局促地道,“懷英兄,李煒這次來汴州沒有打算久待,隻是來看看姨父的狀況,安慰一下敬芝,因而是私下向太子告的假,所以不願驚動什麽人。況且……”他稍做猶豫,還是道,“不瞞懷英兄,李煒對姨父向來沒有什麽好感,來汴州許家全是為了敬芝。這次我特地微服寄住在城西桃李坊內的迎賓客棧,就是不想讓除了敬芝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來到汴州。假如姨父暫時沒什麽事,我也就是看看敬芝,待個兩三天,還要趕回長安去的,哪裏想到……咳,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狄仁傑眼波閃動,凝視著李煒道:“那麽下官此刻就有個重要的問題,請殿下務必從實回答。”
李煒垂下腦袋:“呃……你就問吧。”
“是,我想殿下知道我要問什麽。許敬芝小姐昨夜到今晨,是否與殿下在一起?”
李煒的臉立即由紅轉白,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坦承道:“是的,昨日我住進客棧後,就派人送信給敬芝,約她到客棧相會。她服侍完姨父的晚餐和湯藥,便偷偷出府到達我處。當時天色已晚,裏坊宵禁,她無法回府,所以就……”
狄仁傑喟然歎息:“難怪今晨突然由鬱蓉代替敬芝小姐伺候許長史……郡王殿下,此中內情可不便向外人道啊。”
狄仁傑緊鎖雙眉,搖頭道:“這些倒還罷了,我擔心的是事情遠沒有那麽簡單……”
“啊?還有什麽問題?”
狄仁傑沉吟道:“殿下,依你之見,這起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誰?”
李煒麵露難色,支吾了半天,才道:“看上去鬱蓉的嫌疑最大,可、可她畢竟是個才十七歲的女子,雖說平日裏心高氣傲的,但要說她會下毒殺人,我覺著不太像。但許家的其他人,也沒理由要害死姨父啊。不好說,真不好說啊!”
狄仁傑道:“那麽敬芝小姐……”
“啊?”李煒急了,“懷英兄,我方才說得清楚,昨夜至今晨敬芝都與我在一起,說起來她是最沒有嫌疑的!”
狄仁傑衝他擺了擺手:“郡王殿下請少安毋躁,我是在想,假如沒有你突然到汴州約見敬芝小姐,那麽恐怕今天最大的嫌犯就不是鬱蓉,而是敬芝了!”
“這……”李煒頓時語塞,狄仁傑則麵沉似水,一字一句地道:“查案之道,曆來有兩個方向,一是從現場分析凶嫌的各種可能;另一個則是查找犯案的動機。這樁案子如果僅從表麵來看,定鬱蓉的罪是最簡單的,從兩方麵都能說通,但是……恰恰因為鬱蓉是臨時代替敬芝小姐去伺候許長史,才令整件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蹊蹺叢生了。”
沉默了一會兒,狄仁傑注視憂心忡忡的李煒,問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許府時,發現敬芝小姐與其兄許彥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內情?”
李煒“咳”了一聲,這才將許彥平和許敬芝的身世對狄仁傑和盤托出。原來那許彥平和許敬芝並非一母同胞。許敬芝的母親是許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蔣王李惲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煒才稱許思翰為姨父。而許家雖是名門,到許思翰一輩已經敗落,全靠秦氏陪嫁過來的大筆財產才重新殷實。秦氏已故,隻生育了許敬芝這一個女兒,那許彥平則是許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雖是長子實為庶出。
狄仁傑聽到這裏,方明了這兄妹二人之氣質外貌的差別由來。按說許彥平縱非嫡子,但畢竟是許思翰唯一的兒子,在家中的地位本應高過許敬芝,可惜他母親的身份背景與許敬芝之母差得實在太多,而許彥平本人又無才無德,整日遊手好閑,功名利祿無一所長,年近三十仍一事無成,因此頗遭許思翰的嫌惡。自從李煒與許敬芝定情之後,許思翰趨炎附勢,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許彥平放在眼中。許彥平遷怒於許敬芝,許敬芝也厭惡許彥平的為人,這兄妹二人雖同居一片屋簷下,彼此互無好感,平時幾乎從不往來。
李煒訕笑一聲,表情複雜地回答:“敬芝告訴我,鬱蓉大概是出生於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後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來教養的。若幹年前,我那姨父偶爾一次逛長安教坊,竟一眼看中當時才五六歲的小鬱蓉,驚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將她買回府中,認作養女,還讓敬芝與她互稱姐妹,從小在一起長大。這也就是敬芝與鬱蓉形影不離、特別友愛的緣故。”
狄仁傑揶揄:“如此說來許長史還是鬱蓉的恩人了,那鬱蓉就更不該對許長史起殺心。”
李煒苦澀地道:“姨父恐怕沒那麽好心,他是看中了鬱蓉國色天香、佳人難得,想養大了做件極珍貴的寶物,換取更多的好處罷。”他看了看狄仁傑,遲疑著又道,“懷英兄,敬芝比鬱蓉大三歲,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可以說是愛護有加。不過我始終覺得,那鬱蓉雖然蘭心蕙質,堪稱絕代佳人,性情卻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循常理,連敬芝都嗔她是個瘋丫頭。所以我想……”
狄仁傑冷然道:“殿下有話隻管說。”
李煒愈加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我想以鬱蓉的個性,做出極端的事情,也未嚐沒有可能。許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後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聞……”
狄仁傑一凜:“殿下的言下之意是?”
李煒調轉目光,低聲道:“李煒沒有別的意思,隻想請懷英兄盡快破案,務必不要牽扯到本王和敬芝。拜托了!”
直到今天,當狄仁傑回憶起發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這樁命案時,仍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當時的那種激憤和感慨、同情與憐惜。這種種情緒是如此強烈,以至於當李煒離開之後,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否則恐怕連他自己都要懷疑,憑著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緒,是否真能夠在短短兩天的期限裏,厘清整個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來,當年的他是多麽年輕氣盛,充滿了悲天憫人的同情心和懲奸除惡的自信。哦,其實今天的狄仁傑,即使已到暮年,也還是沒有根本的變化。隻不過他所悲憫和幫助的對象,由某些特定的人轉變成了更大多數,於是當他在決定取舍的時候;做出犧牲的時候,能夠有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令自己變得冷靜,並很好地保持內心的平衡。
人們眾口稱頌的是他狄仁傑的公心,隻有內心深處的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多麽的自私。對鬱蓉,從始至終,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私心,並不比李煒高尚半分。當初他無法麵對這份自私,花了很多時間和努力去忘卻、去平複,甚至去為自己找尋借口……歲月更迭,現在他漸漸發現,不論怎樣胸懷天下、係念蒼生,在白駒過隙一般的生命中,總會碰到那麽些人,令得你不知不覺就自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