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鬱 蓉

兩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就來到了齊晟大人設定的最後期限日。這天一大早,狄仁傑身穿淺綠色七品公服,頭戴烏紗平巾幘,腰係革帶,腳蹬皂靴,神采奕奕地來到汴州刺史府正堂前。齊晟一見便連忙招呼:“懷英來了。啊,許長史的案子怎麽樣了?”

狄仁傑不慌不忙地朝齊晟作了個揖:“案件尚未查清。”

“什麽?你……”齊晟的臉色黑沉下來。

狄仁傑鎮定自若:“刺史大人,下官想請大人一起去許府祭拜一下許長史。”

“現在嗎?”

“是的,就是現在。”

齊晟狐疑地轉動著眼珠,上下打量狄仁傑:“懷英啊,長史暴卒的原因尚未查出,真凶逍遙法外,你我有何臉麵去到許大人的靈位之前?又該如何應對許長史家眷的質問?”

狄仁傑微笑:“齊大人不必擔憂,今天下官請您同去許府,就是想來個現場定案。”

“現場定案?”齊晟瞪著狄仁傑,一副莫名驚詫的模樣,“懷英!你這是在瞎搞什麽名堂?”

狄仁傑正色道:“齊大人,以您對下官的了解,覺得下官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嗎?”

“這……”

狄仁傑朝齊晟一躬到地,鄭重其事地道:“齊大人,許長史的案子案情錯綜複雜,且牽涉到皇親國戚,必須審慎對待,但又不能推延時日,以免夜長夢多。下官經過這兩日的偵查,基本已理出了頭緒,隻待與案件中的幾個關鍵證人一一對質,即可鎖定元凶,塵埃落定。”

齊晟喃喃:“鎖定元凶……”他猛然抬眼直視狄仁傑,“你的意思是鬱蓉並不是凶手?”

狄仁傑道:“齊大人,下官現在隻能說,凶手就在許府之中。還請您即刻跟我去許府走一趟,下官保證在今晨就讓此案真相大白!”

齊晟愣了半晌,方喟然歎息道:“懷英啊,本官相信你的能力,必不會讓你我難堪。也罷,今天本官就隨你走這一遭。”

這一年的深秋天氣特別寒冷,陰蒙蒙的天空中總是堆積著大片厚厚的雲朵,將陽光中稀薄的暖意擋去。時而刮來的一陣西北風,卷起遍地黃葉,蕭瑟的寒意瞬間便穿透袍服,直侵入骨髓的深處。風過後,雲朵被吹散,但依然見不到陽光,隻是天空變得出奇高遠而深邃。這個深秋,雖非嚴冬,卻更顯肅殺。

這個秋天,叫多情之人倍感牽掛,也讓無情之人悵然失落。

許思翰的府邸已完全是大辦喪事的模樣。高聳的黑漆府門從上至下貼滿雪白的麻紙,連銅門環上都繞了白色布條。門楣處懸掛的燈籠均覆上白布,在一陣猛似一陣的寒風中拚命搖擺,遠遠望去,倒真有點兒像白無常來人間索命。齊晟和狄仁傑剛來到門口,全身麻衣的許全便將二人迎了進去。

和上回見麵時不同,許全這次三緘其口,沉默著陪同兩位大老爺走向內宅,顯得十分嚴肅謹慎。靈堂就設在正堂內,沿著府門到正堂的甬道兩側,高高搭起的靈棚上掛滿了白布的雲頭幔帳,並紮著素花靈幃的靈龕,家人仆婦們全都披麻戴孝,垂首跪在靈龕之內,號哭聲震天動地。狄仁傑和齊晟一路匆匆向前,雖然是在大白天裏,還是覺得寒氣入骨,全身冰涼。

許全引著二人踏進靈堂,正中一口楠木大棺材,供桌之上兩對白燭後便是許思翰的靈位。齊晟率先來到靈前,從許全手中接過供香,念念有詞了一番,還撩起袍袖擦擦眼角,才將供香插入香爐。狄仁傑稍稍退後,站在靈堂門口,眼睛的餘光掃過整個靈堂。靈柩前跪伏在地的自然是許思翰唯一的兒子許彥平,兩旁的雲頭幔帳垂落,後麵影影綽綽地跪著若幹雪白的身影,女人的哀泣聲不斷地傳來。狄仁傑明白,那應該就是許思翰的幾房姨太太,和許敬芝,還有……鬱蓉,她會在嗎?這兩天裏麵她承受了怎樣的煎熬和苦楚?她,還好嗎?

齊晟祭拜完畢,狄仁傑也上了香。許彥平按例對二人跪拜還禮,禮畢,便站起身來,臉上淚痕未幹,瞪著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道:“二位大人!家父突遭劫難、含冤離世,你們作為汴州百姓的父母官,又是先父的同僚好友,總要有所交代吧?光過來吊個唁可不行,彥平情實難堪啊!”

齊晟瞥了眼狄仁傑,硬著頭皮回應:“許公子,今日本官與法曹狄大人一起過來,就是想要借此機會,在許府將案情斷個水落石出,以告慰許長史在天之靈。因此……還請許公子安排一處僻靜之所,我們將在此地現場斷案。”

“現場斷案?”許彥平緊鎖雙眉,口氣中既憤懣又疑慮,但還是沉著臉道,“既然如此,就請二位到後院的花廳吧。許全!領二位大人過去。”他一聲吩咐,狄仁傑跨前道:“許公子,還請與本案有關的諸位盡數到場。包括各位夫人、許小姐、鬱蓉小姐、守夜的婢女,以及許公子您自己。”

許府後院的花廳麵朝一彎小小的荷塘,荷花的殘枝枯葉豎立塘中,秋風**起陣陣漣漪,黃葉旋轉著飄落在水麵上,與枯敗的殘荷一起,繪出一幅最淒涼的秋景。花廳朝向荷塘的門敞開著,眾人各自落座。齊晟和狄仁傑一左一右,麵南背北,並排坐在主位之上。下置兩排椅子,東邊三個椅子上依序坐著許彥平、許敬芝和鬱蓉;右邊相對坐著許思翰的三位姨太太。靠近門邊站著兩名守夜的婢女,許全候在她們的身旁。門外則由官府的幾名衙役把守著。

看到眾人坐定,齊晟低聲道:“懷英,現在就看你的了。”

狄仁傑輕輕嚅動嘴唇:“齊大人請放心。”抬起頭來,他鎮定自若地展目觀瞧,隻見坐上諸人皆渾身麻布孝服,頭戴碩大的白色孝帽,幾乎看不到麵龐。

狄仁傑的目光悄悄掠過靠近門邊而坐的鬱蓉,那披麻戴孝的身影顯得愈加柔弱無助、惹人憐愛……他趕緊穩住心神,深深吸了口氣,朗聲道:“許長史暴卒,死因頗多蹊蹺,本官受命查案,兩日之內已有眉目。今日請來各位,便是要逐一對質,當場定奪。”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下來,果然座中諸人都抬頭朝他看過來,目光中有狐疑、有慌亂、有期待,亦有恐懼。

“許公子。”狄仁傑朝許彥平點了點頭,道,“兩日前本官聞報許長史暴卒,當時許公子就言之鑿鑿,說許長史是被鬱蓉小姐下在稀粥裏的砒霜毒死。是這樣嗎?”

“是啊。”許彥平冷冷地道,“那盛著剩粥的碗也讓法曹大人取走了,怎麽?難道法曹大人沒有查驗一下?”

“查驗過了,粥中的確含有劇毒砒霜。”

“哦?”許彥平掃了眼身旁的兩個年輕姑娘,許敬芝蹙起秀眉,不停地咬著嘴唇,鬱蓉則一味埋著頭,孝帽將她的臉龐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到表情。

狄仁傑不動聲色,繼續道:“於是,這就產生了兩個疑問。第一,粥裏的砒霜是否為鬱蓉小姐所下;第二,許長史是否確實被砒霜所毒死。而假設,我是說假設,這兩點都是事實,那麽我們就又產生了另外兩個疑問:第一,鬱蓉小姐從什麽地方得來的砒霜;第二,她為什麽要毒死許長史。”頓了頓,狄仁傑環顧著眾人道,“由於暫時沒有其他的線索來推翻前麵兩個假設,因而本官就從後麵的兩個疑問開始著手調查。

“好在砒霜是劇毒,汴州城內能夠出售砒霜的隻有兩家藥鋪:城東的同德堂和城北的濟仁堂。昨日本官派人逐一查訪,恰好最近幾個月來購買砒霜的客人不多,除去店家認識的、確知名姓的,隻有同德堂在一個月前接待過一名神秘的女客人,購買砒霜時頭披麵紗,形跡鬼祟,未留姓名……所以,我們就先認為這個女客人就是鬱蓉小姐。而她早在一個多月前就開始計劃要毒殺許長史,並為此做了準備。”

狄仁傑話音剛落,許敬芝就著急道:“法曹大人!”

狄仁傑衝她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許敬芝勉強坐定,就聽狄仁傑再度平靜地開口了:“那麽我們再來解決方才的第二個問題:鬱蓉為什麽要殺害許長史。這兩天,本官為此案多少了解到一些鬱蓉的身世背景,因而得知,那許長史雖對鬱蓉有養育之恩,但也將鬱蓉視為玩物,鬱蓉小姐孤高自許,由此便對許長史心懷仇恨,也在情理之中。她在一個月前就匿名購買砒霜,更說明她早起了殺心。”

略停了停,狄仁傑問:“鬱蓉小姐,你認罪嗎?”

“不。”回答得很堅決,出奇冷靜。

狄仁傑瞧了眼鬱蓉,隻見她依然低頭坐著,紋絲不動。狄仁傑不覺在心中暗自感歎,這真是個奇特的女子啊。

“好,鬱蓉小姐否認犯罪。”狄仁傑無視座中的**,繼續不慌不忙道,“那麽我們再想一想剛才的假設,是否有什麽不妥呢?果然,一個問題出現了。既然鬱蓉早就想殺害許長史,並且連砒霜都買好了,為什麽她不早不晚,偏偏選擇在兩天前的早晨犯案呢?我們都知道,許長史的飲食一向由鬱蓉料理,她要想下毒,有足夠多的機會,並且可以做得很隱蔽,但是她選在了最容易被發現罪行的兩天前的早晨行凶,這又是為什麽呢?當然,殺人是件天大的事情,也許鬱蓉小姐買回毒藥以後還一直在猶豫,下不了決心,然後就發生了一件重大的變故!半個月前在給黜陟使大人的餞行宴上,鬱蓉行為失度令許長史十分惱怒,為此還挨了一頓痛打,臥床不起,也許就是這個事件讓鬱蓉終於痛下決心?”說著,他仿佛自言自語似的搖著頭,“可還是說不通啊。因為許長史病倒以後一直是由敬芝小姐親自照料父親的飲食,而鬱蓉隻是在兩天前的早上突然代替敬芝小姐,她就算再想殺長史大人,選在這個時候作案也太明顯了吧?無異於公然宣稱是自己毒殺了許長史,難道她真的不怕殺人償命?並且,據本官所知許長史這次病勢十分凶險,連郎中都說許長史怕難逃此劫,那鬱蓉為什麽不再等一等,也許再過幾天,許長史自己就病得嗚呼哀哉了,她又何必冒險殺人?還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殺得這麽拙劣!”

這次當狄仁傑停下時,花廳裏再無半點聲響,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地傾聽著,等待著狄仁傑的下文。狄仁傑目光閃亮,麵容卻保持著平日的冷靜,他又說了下去:“本官考慮再三,始終覺得鬱蓉在粥中下砒霜毒死許長史這種假設,表麵看似無懈可擊,細細分析卻又疑雲叢生。因此本官決定換一個角度,重新思考整樁案件……於是,我又退回到最初的那個假設,也就是許長史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的這個假設上。我想到,其實這個假設的依據是不充分的。

“許府中人都能證明,許長史當天早上隻用了鬱蓉小姐親手所煮的稀粥,但是假如當他用粥時,粥裏並沒有砒霜呢?並非沒有這種可能,因為當天早上許多人都進了許長史的臥房,乘著忙亂將砒霜投入粥碗是完全能夠做到的。但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必須回答另一個問題,許長史又是身中何毒而亡的?他會不會在食用稀粥之前,就已經中毒了呢?而隻是在服用稀粥的時候恰好毒發身亡?這種可能性同樣也是存在的,因為很多毒藥並非立即發作,從服下到毒發都有一段時間。即使是砒霜,假如服用的分量比較少,也會隔一段時間再發,而且症狀也更像普通的腹急之症,並不一定就當場置人於死地。由於以上這些分析,本官決定,將許長史死亡前一天晚上的飲食也一並考慮進來。因為夜裏的這幾個時辰恰是大多數毒藥通常發作的期限。

“那麽,許長史在案發前一天晚上吃了些什麽呢?根據許府管家的證詞,許長史前一天晚上由敬芝小姐侍奉了稀粥和湯藥,又由守夜婢女伺候服下了常年所用的養榮蜜丸。而這三樣東西,是許長史病倒以後,每天晚上都在服用的。難道它們會有什麽問題嗎?”

狄仁傑再度停下,從案上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屋內依然鴉雀無聲,他用眼角的餘光慢慢掃過每個人的臉。顯然由於提到了自己,許敬芝瞪大眼睛直視著狄仁傑,絲毫不露怯意,反倒有點兒挑釁的味道。在她的兩旁,鬱蓉的麵龐仍然被孝帽遮得嚴嚴實實,而許彥平則神色沉悶,不知道在琢磨什麽。對麵,那三位姨太太個個瞠目結舌地看著狄仁傑,好像都被他的言論給驚呆了。

狄仁傑微微一笑,從袖管中抽出自許思翰房中所取之養榮蜜丸的盒子,先示意齊晟細看,隨即托舉身前展示給大家,道:“齊大人,諸位,這是本官在探查案發現場時,所找到的許長史服用之養榮蜜丸的盒子。一盒蜜丸共十二顆,湊巧的是,這盒蜜丸恰好在許長史亡故的前一天晚上被服掉了最後一顆,所以這裏就剩一個空盒了。湯藥服完無從查起,前一天晚上的剩粥倒還在廚房中,本官也查驗過了,並沒有問題。因此本官就轉向蜜丸。”

“許全!”狄仁傑呼喚一聲,許全驚得跳了跳,趕緊上前問:“法曹老爺?”

狄仁傑點點頭:“唔,許全你來告訴本官,你家老爺服用的養榮蜜丸,都是從何而來的?”

許全戰戰兢兢地回答:“哦,因……因老爺常年服用養榮丸,城北的仁濟堂每兩個月會送五盒過來,這七八年來俱是如此。”

“好,那這次送來的養榮丸,還有剩餘嗎?”

“在庫房裏還存著兩盒。”

“你讓人去取過來。”

“是。”許全答應著向許彥平討來庫房鑰匙,派人去取。

許全退下,狄仁傑走到許敬芝的麵前,輕輕一揖:“許小姐,在養榮丸取來之前,本官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許敬芝抬起明亮的雙眸,在椅上微微躬身:“法曹大人請問。”

“好。第一個問題,許小姐是怎麽想到要親自伺候許長史的飲食的?”

許敬芝毫不猶豫地回答:“隻因先父病倒以後,每日腹痛嘔吐、胃滿厭食,病勢沉重十分痛苦,偏偏郎中又說不出個究竟。我想,鬱蓉沒有被打之前,都是由她伺候父親的飲食,一直好好的,或許是下人們準備的飲食不如鬱蓉準備的幹淨?因此我才決定親自伺候父親。”

“唔。”狄仁傑的眼神閃爍,意味深長地問,“但是許小姐親自服侍許長史,也未能令病況好轉?”

許敬芝搖了搖頭,不覺露出悲戚之色:“確實沒什麽用,父親的病還是一日重似一日……”

狄仁傑追問:“郎中仍然毫無辦法?”

許敬芝潸然淚下,道:“郎中都說這病來得蹊蹺,還說父親年紀大了,這麽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所以那天早上我聽說父親亡故,還以為是因病所致,確實沒想到竟然會是中毒。”

狄仁傑頷首,又問:“那麽許小姐可曾把對長史病況的擔憂告訴過鬱蓉小姐?”

“當然。我與鬱蓉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那幾天她被父親毒打後躺倒不起,我每日除了伺候父親外,還總會找時間去陪她。”

狄仁傑緊接著逼問:“所以許小姐在事發前一天晚上突然離府,也隻告訴了鬱蓉一個,並請她在第二天一早你來不及趕回許府的情況下,代替你去伺候許長史?”

許敬芝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但仍鎮靜地回答:“是的。鬱蓉休養了十來天,傷勢大有好轉,所以我才如此托付。”

狄仁傑滿意地籲了口氣,又道:“最後一個問題,許小姐,你方才說許長史的病況十分蹊蹺,能告訴我這樣說的原因嗎?”

許敬芝顰眉思忖著道:“郎中都說不出先父的病因,此是一;服藥後毫無作用,此是二;病情每日反複,此是三。”

“病情每日反複?這怎麽說?”

許敬芝猶豫了一下,方道:“父親的病情每天早上最嚴重,因此早晨那頓稀粥通常吃不下幾口,甚至無法下咽。但到了中午和晚間就會好一些,如此反反複複,實在太煎熬了……”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狄仁傑默默地等待了一會兒,等許敬芝稍許平靜些,又道:“許小姐,本官再問一句,許長史的病況是從一開始就如此嗎?”

許敬芝愣了愣:“似乎頭一兩天還不是,後來就一直如此了。”

“哦。”狄仁傑沉吟著,往旁邊移了一步,站到了鬱蓉麵前。事發以來,他始終沒有和她直麵相對過,他知道是自己在刻意避免這一刻。在對一切還沒有完全把握之前,狄仁傑發現自己沒有信心站在鬱蓉的麵前,尤其是……不敢麵對那雙目光。但是此刻,他出奇冷靜,案件到了千鈞一發的關頭,所有軟弱猶疑的情感湮沒無痕,剩下的隻有最清明的理智,和令真相大白的決心。

“鬱蓉小姐。”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鬱蓉聞聲,抬起頭直視狄仁傑,他不得不稍稍避開那雙目光,但心神並沒有因此激**,他隻是循著自己的思路,冷靜地發問:“案發那天早上,請問許長史的狀況如何?用了多少稀粥?”

鬱蓉說話了,清潤的聲音似乎比狄仁傑的還要平靜:“那天早上我煮好粥端給義父時,他剛剛吃了幾口就突然翻滾掙紮,把碗碰翻在地,沒過多久就氣絕身亡了。”

狄仁傑抬高嗓音:“哦,許長史隻吃了幾小口粥?”

“是的。”

狄仁傑正自沉吟,一旁的許彥平突然插嘴道:“幾小口粥又怎麽樣?隻要下了砒霜幾小口也足夠毒死人了!”

狄仁傑對他微微一笑:“許公子請少安毋躁,本官還沒問完話。”他朝鬱蓉點點頭,又問,“請問鬱蓉小姐是何時進入許長史的房間,何時伺候許長史用粥,又是何時呼喊到眾人前來的呢?”

鬱蓉條理清晰地回答:“那天早上我辰時不到就到了義父的房中。守夜的婢女菊香是等我到了後才離開的。隨後我就開始煮粥,煮完後隻稍涼了涼,大概在辰時二刻剛過,我盛了小半碗粥,端給義父吃。但他才吃了幾口就……我又驚又怕,立即就叫起來。因門外一直都有婢女和家人守候,所以他們聽到我的叫聲馬上就進房了。”

狄仁傑望向許全:“是這樣嗎?”

許全連連點頭:“是,我聽到下頭來報、趕到老爺屋裏時,都還不到辰時三刻,碗裏的剩粥都還熱著呢。”

“很好!”狄仁傑突然抬高嗓音,臉上洋溢起堅定又昂揚的興奮之色。在座諸人都略顯詫異地盯牢他,就聽狄仁傑不慌不忙地道:“根據方才的這些訊問,本官可以斷定許長史並非被粥中砒霜毒死。而鬱蓉小姐也並非是毒殺許長史的凶手!”

屋中不尋常地靜穆著,混雜著強烈的緊張和質疑。齊晟有點坐不住了,在狄仁傑身後輕聲嘟囔:“懷英,你、你說話要有依據!”

狄仁傑扭頭朝齊晟拱手,語氣頗為強硬:“齊大人,本官乃是法曹斷案,自然是在情理相合、證據無誤的情況下才做結論的!齊大人,諸位!”他跨前半步,一邊環顧著在座諸人,一邊道,“為什麽本官如此確定許長史不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呢?道理很簡單,時間不夠!”

好幾個人一起發問:“時間?”

狄仁傑道:“對,就是時間!方才本官已經談到過,人服下砒霜這種毒物後,是不會馬上發病的。必須等到毒藥經過腸胃,滲入血脈才能置人於死地,這是常識。而這段時間至少要兩刻鍾。但是大家都聽到了,鬱蓉自進入許長史的臥房到長史毒發、眾人應聲闖入,其間連三刻鍾的時間都不到。光煮粥就需要兩刻鍾,因此許長史絕不可能在剛剛咽下幾小口粥之後,就立即毒發而亡的!所以,不論粥中的砒霜是事發前抑或是事後投入的,都不是許長史致死的原因!”

“可是……”齊晟猶豫著發問,“或許鬱蓉一進入許長史臥房就給長史喂服了毒藥?比如騙他喝水?在水中摻毒?那麽等到辰時二刻過了正好毒發?”

狄仁傑冷笑道:“齊大人,從時間上看,您說的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又一個問題出現了,同樣有時間作案的還有守夜婢女菊香!為什麽她就不能在鬱蓉進屋之前給許長史飲用了含毒藥的水?毒發的時間也差不多嘛!”

齊晟緊蹙雙眉說不出話來。那婢女菊香從一開始就站在門邊候著,聽到這裏,“哇呀”大叫一聲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喊著:“大、大老爺,菊香沒有……我、我……”已然涕淚交流。

狄仁傑走到她的麵前,低聲安撫道:“菊香,你先不要著急。本官並未定你的罪,隻是在分析案情。你好自準備著,過一會兒本官還有話要問你。”

菊香哽咽著磕頭到地。

狄仁傑回過身,銳利的目光再度掃過全場,語調由冷靜轉為激憤:“既然殺死許長史的另有毒物,那麽粥裏怎麽又會有砒霜呢?假如像齊大人所說,鬱蓉通過別的方式向齊大人下了毒,這種方法我們到現在都還未查出,可見十分隱蔽,那為什麽她還要堂而皇之地往粥碗裏投毒呢?這不是畫蛇添足嗎?更重要的是,她這樣做根本就是把原來可以蒙混過關的罪行昭然於光天化日之下,試問,天底下有這樣的傻瓜嗎?”

頓了頓,狄仁傑用斬釘截鐵的語調道:“綜上所述,我們完全有理由認定,不論許長史究竟如何被害,為誰所害,都與粥碗裏的砒霜毫無關聯。同時我們也發現,那粥碗中的砒霜所起的唯一作用,就是要把殺人嫌疑落實在鬱蓉小姐的身上!而本官也正是由此反推出,鬱蓉絕對不會是殺害許長史的凶手。原因很簡單,世上不可能有這種的罪犯,處心積慮地實施犯罪,然後再處心積慮地暴露自己,隻要是人就不會這樣行事!”他突然轉身正對齊晟:“齊大人,您認為呢?”

齊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本能地應道:“那是自然。”

他的話音甫落,許彥平臉色鐵青地質問:“二位大人,你們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看這位法曹大人,不是來還先父一個公道的;倒是來給鬱蓉洗脫罪責的!法曹大人,你到底是何居心?”

狄仁傑慨然自若,道:“本官身為法曹,職責就是斷案執法,昭冤緝凶。因此許公子不用著急,本官既已為無辜的鬱蓉小姐昭雪了冤情,當然也要查出毒殺許長史的元凶!”他抬手點向呆站在門邊的許全,“許全,養榮蜜丸取來了嗎?”

“哦,早、早取來了!”許全答應著上前來,顫抖著雙手捧上個養榮丸的盒子。

狄仁傑將後來這個盒子與此前那個空盒,並排放在桌案上,有條不紊地打開兩個完全相同的盒蓋,隨後招呼道:“菊香,你過來看看,你每天晚上伺候老爺服用的養榮蜜丸,是不是這種?”

菊香哆嗦著看了又看,才點頭道:“是,就是仁濟堂的這種養榮丸。”

狄仁傑道:“菊香,你能說一說每日夜間,你是如何伺候老爺服用丸藥的嗎?”

“是。”菊香的聲音止不住地哆嗦,“每日夜間在老爺安寢之前,我用溫水把蜜丸化開,送給老爺服下。”

“不錯。”狄仁傑對菊香鼓勵地笑了笑,指了指那個空盒子,“這裏麵的十二顆藥丸是你家老爺死前十二天服用的嗎?”

菊香垂下腦袋,含糊不清地支吾道:“是……是的。”

狄仁傑又道:“菊香,本官命你現在把溫水化開養榮蜜丸的過程,如常做一遍。”

許全連忙吩咐取來熱水和碗碟,菊香自盒中撚出一顆蜜丸,放進碗中並泡上熱水,再用勺子輕輕攪拌,蜜丸很快化開,成為一碗深褐色的藥湯。狄仁傑舀起一小勺,嚐了嚐,點頭道:“唔,果然是蜜丸。藥汁的苦味都被蜂蜜的甜味蓋過,味道不錯。”齊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在狄仁傑身後輕聲道:“懷英,你這是……”

狄仁傑並不理睬,繼續問:“菊香,我看你方才做得十分熟練,可前幾天如何會失手掉落一顆蜜丸?”

菊香嚇得滿臉通紅,期期艾艾地問:“大、大老爺,您……您怎麽會知道的?”

狄仁傑微微一笑:“本官會算卦。”

他這話既出,座中許彥平一聲冷笑:“刺史大人,我隻問你!怎麽官府的判佐竟公然在此裝神弄鬼?”

齊晟也麵沉似水:“狄法曹,該斷案就斷案,扯到算卦上做甚?”

狄仁傑坦然應對:“既然要斷迷案,用些非常手段也未嚐不可。關鍵是看用的效果……”他還是轉向菊香,“菊香,你剛才問我是怎麽知道的?也就是說你承認了,確實曾經掉落過蜜丸?”

菊香“撲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說:“是、是掉落過蜜丸……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掉了一顆,大老爺!總共就掉了這一顆,菊香對天發誓!”

“好,好。”狄仁傑安撫道,“菊香,你不用害怕。本官來問你,你伺候老爺用蜜丸應該是非常小心的,而且做了這麽久也很熟練,怎麽會無故將蜜丸掉落呢?”

菊香道:“大老爺,不是菊香不小心,實在是這盒蜜丸的蜜煉得不夠好,直接用溫水化不開,每次我都得先把蜜丸切碎,然後再用溫水衝,要比平常多花不少時間。三天前的晚上,菊香心急,切蜜丸的時候沒拿穩,就掉了,菊香的手都給刀劃破了呢……”

“這樣就清楚了。”菊香嘮嘮叨叨地還想往下說,狄仁傑幹脆利落地打斷她,劈頭便問,“菊香,既然這盒蜜丸成色很差,而你府中又備有多餘的蜜丸,你為何不更換一盒,哦,比如剛才我們試過的成色很好的蜜丸?再說,這樣的蜜丸給你老爺服,難道你就不擔心有問題?”

菊香道:“大老爺,我問過管家的,可他不讓……”

狄仁傑銳利的目光瞬間刺上許全的臉:“嗯?”

許全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連忙辯解:“這……是少爺不讓換的。”

所有人都朝許彥平看過去。許彥平的臉色略顯青白,但聲音還挺鎮定:“蜜丸難化不等於不能吃嘛,父親一向節儉,我不願拂他老人家的意。”

狄仁傑微笑:“哦?怎麽本官倒聽說許長史府中每天倒掉的剩菜都是佳肴,汴州城內收泔水的對許府是趨之若鶩。不知道許公子為何對這盒蜜丸突然如此計較?”

“法曹大人!”許彥平終於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今天你是來斷案的,不是來對許府說三道四的!你盯著一盒已被服盡的蜜丸兜圈子,我不知道對分析案情有何裨益?”

“因為蜜丸是本案的關鍵。”狄仁傑沉著的聲音雖然不高,卻似帶著千鈞的分量。他慢慢地從懷裏取出一個絹包,放在齊晟麵前打開,齊晟定睛一瞧,竟是一顆黑乎乎切開一半的蜜丸,忙問:“這是?”

“這是本官命留駐許府的差役乘夜潛入許長史臥房,從榻底下的牆根處搜到的!”

狄仁傑撚起藥丸,舉到眾人麵前,聲音中透出冰淩般的刻骨寒意:“本官昨日親自持此蜜丸到仁濟堂,據他們查證,這顆蜜丸雖是從仁濟堂購買的,卻被人動過手腳。”他直視著許彥平,一字一句地道,“這顆蜜丸中被人摻入了少量砒霜,因為是被化開重新糅合,並有雜質,所以黏合得很生硬,才會導致蜜丸化開不易。許公子……你能向我們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嗎?”

許彥平灰白的臉色比死人還難看,額頭上的汗水直往下淌,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冷冷道:“既然許公子不想說,那就由本官來替你說吧。經過仁濟堂藥師的鑒別,這蜜丸中所摻入的少量砒霜,不會迅速置人死地,但會引起諸如嘔吐腹痛之類的病症,正如許長史這些天的樣子。每天中毒不深,隻當是不明疾病所致,但積攢到一定的時間,就會爆發出來,驟然置人於死地,再無藥可救。”

“所以……”狄仁傑再度環顧四周,一張張臉映入他的眼底,並未引起他半分悸動,今天這場戲到了最後關頭,他全神貫注於那最後的一擊,“本官斷案的結果就是:許長史乃是被摻入在養榮蜜丸中的少量砒霜,連續多日積累而毒死!那個凶手並非別人,正是許家公子許彥平!在粥碗中下砒霜蓄意陷害鬱蓉小姐的也是他!”

許彥平聲嘶力竭:“你胡說!你血口噴人!”

狄仁傑根本不容他辯白,揚聲喝道:“來人呐,把這個弑父害妹、違背人倫、禽獸不如者拿下!”早就等在門外的兩個差役應聲而入,衝上去就把許彥平反背雙手按倒在地。

許彥平拚命掙紮,殺豬似的吼叫:“冤枉!齊大人,我冤枉啊!我爹、我爹不是我殺的啊!”

齊晟猶豫著剛想開口,狄仁傑已經一個箭步衝到許彥平麵前,厲聲嗬斥:“許彥平,你犯下的是十惡不赦之罪,本官斷案絲絲入扣、毫無紕漏、證據確鑿,你休要再癡心妄想逃脫罪責了!你將麵臨的是最嚴厲的懲罰!”

“不!不是的!”許彥平目眥俱裂,在兩個差役手下困獸猶鬥,用盡全力朝齊晟喊叫,“齊大人,你要為我做主啊!我爹他絕不是死在蜜丸上頭!那蜜丸、要、要連服十二顆才會死人!可他少服了一顆啊!所以、所以還是鬱蓉毒死他的……”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齊晟臉色煞白地從案後直跳起來:“許彥平,你、你,唉!”

“啊!”許彥平猛然意識到什麽,驚叫一聲軟癱在地。

狄仁傑來到許彥平麵前,厭惡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將手中的蜜丸掰下一小塊,送入嘴中咀嚼。

“狄先生!”又驚又怕的女聲傳入狄仁傑的耳窩,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鬱蓉。難以言傳的美妙感覺、交織著勝利的喜悅,隨蜜丸的甜味溢滿唇間:“許彥平你看著,這隻是顆普通的蜜丸。三天前掉落在地上的摻毒蜜丸,因菊香害怕挨罵,又撿回來喂給了許長史……真相就是這樣的。”

是夜,在醉月居三樓最裏麵的包間雅座,李煒、狄仁傑和謝汝成三人對月飲酒、談笑賞景,真是人生中難得的快意舒爽、意氣風發之時!總算卸下心頭重負的李煒頻頻舉杯,一個勁地向“神探法曹大人”狄仁傑敬酒。狄仁傑並未多加推辭,畢竟今夜他自己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正想與好友知己暢飲歡聚,盡享勝利的喜悅。

深秋之夜寒氣襲人,但這三人喝著美酒,品著佳肴,漸漸都通體暖熱,麵色紅潤。李煒異常興奮地大說大笑著,一張嘴沒有閑的時候,把今天在許府發生的一切都學給謝汝成聽。當然了,他自己也是剛從許敬芝那裏聽來的,因不曾眼見為實,所以在講故事的同時,又扔出一大堆的問題給狄仁傑,要他解釋。

李煒首先要狄仁傑回答的就是,他怎麽會想到毒藥是下在養榮蜜丸中的,並且還想出來事先準備好一個假的毒蜜丸來詐出許彥平的原形。狄仁傑微笑著咂了口酒,慢條斯理地問:“郡王殿下可知本案最大的困難是什麽?”

“困難?”

李煒想了想,道:“時間太緊?”

“不是。”

“線索太少?”

“也不是。”

“那……”李煒搖頭,“本王猜不著了。”

狄仁傑正色道:“其實本案的推理過程並不算太複雜,難的是缺少證據。”

李煒與謝汝成麵麵相覷:“缺少證據?嗯……對啊,那有毒的十二顆蜜丸全都被許長史吃掉了……”

狄仁傑點頭,道:“是的,我從一開始勘查現場就發現了蜜丸的問題,再到其後收集線索,查證動機,應該說很快就鎖定了許彥平的嫌疑。但這一切都是推測,沒有證據要想判定許彥平的罪,總還顯得底氣不足。所以我才想出要用詐術,讓許彥平他自己露出馬腳。”看了看對麵那兩雙急切好奇的目光,狄仁傑笑道,“二位如果感興趣,我就給你們說一說?”

“我第一次想到蜜丸的問題,是在許長史臥室裏發現一些死去的螞蟻。這些螞蟻屍體聚集在榻底的牆根邊,我當時就覺得很怪異。照常理來說,許長史的臥房應該是打掃得十分幹淨的,怎麽會有如此汙穢的情況?螞蟻死成一片的地麵上,還有黏稠的黑糊狀殘跡。會是什麽呢?於是我開始在臥房內留意,是否有什麽東西會造成這種現象。當我看到養榮蜜丸的盒子時,我立即便聯想到:螞蟻乃是趨甜的蟲豸,而許長史自病倒以後每日隻食粥,屋中唯一的甜物就隻有這蜜丸了。”

“所以螞蟻都是被蜜丸吸引過去的?”

“對。這應該是最合理的一種推測。地麵上黏黏的殘跡,也應該是小部分的蜜丸粘在地上被螞蟻齧食後所剩下的痕跡。於是緊接著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這些螞蟻因何而死?死了之後怎麽會不被人發現並打掃幹淨呢?我推想再三,還是認為螞蟻因蜜丸而死的可能性最大,至於螞蟻屍體為何未被打掃掉,我後來曾隨口問過許全,因許長史臥病,這些天都不曾打掃過他的房間。”

“可是,”李煒皺起眉頭問,“即使螞蟻是因蜜丸而死,也不能說明蜜丸中一定含毒吧?再說,你又怎麽能確定許長史就是被蜜丸之毒所害呢?”

“這些倒不難確定。方才殿下重述了我推斷鬱蓉無罪的那番說辭。其實正因為這段推理,從一開始我就排除了鬱蓉的嫌疑,在毒物發作的時間來看,粥中之毒都不是許長史的致死原因。那麽,許長史到底因何而死呢?今天上午在許府我就說過,按照毒物的發作時間看,許長史前一天晚上吃的粥、服用的湯藥和養榮蜜丸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當然,也不排除敬芝或者菊香這二人給許長史吃了別的東西。不過,當我看到螞蟻屍體之後,便決定先把查案的重點放在養榮蜜丸上頭。於是,我就讓留駐許府的差役昨夜偷偷把菊香帶到刺史府中,我連夜訊問了她。是她告訴了我這批蜜丸的異狀,和三天前切割蜜丸時掉落在榻下的情況,當時她雖撿起了蜜丸,卻沒注意有一小塊切下的碎片遺留在榻底,就是這塊蜜丸碎渣招來了螞蟻。”

“原來是這樣!”李煒感歎,“懷英兄,你可真會耍花招!”

狄仁傑的神色變得深沉,他若有所思地道:“並非是狄某要耍什麽花招,實在是從一開始我就斷定,凶手定在許府之中,所以查案的過程必須要萬分小心,一旦打草驚蛇,真相就再無大白之日了。”

對菊香的審問非常有成效。狄仁傑了解到了這盒養榮蜜丸特別的成色問題,不用太多思考,他便得出結論,這盒蜜丸一定是被摻入了雜質。同時,他也了解到許長史病況在十多天前曾經發生過一次轉折,此前不過是頭痛腦熱,在十多天前才添了腹瀉嘔吐之症。也因此許敬芝才開始親自料理父親的飲食。養榮蜜丸一盒共十二顆,狄仁傑暗自心驚,莫非兩者之間真的有關聯?

許彥平,這個名字在狄仁傑的腦海中盤桓,雖名聲多有不堪,但他畢竟是許思翰的親生兒子,他真的會犯下這種弑父的罪行嗎?要得出這個結論,恐怕還需要找到足夠的動機。

說到這裏,狄仁傑含笑矚目李煒:“正是殿下關於許敬芝和許彥平關係的描述,提醒了狄某。”

李煒微哂:“慚愧,慚愧。真是多虧了懷英兄!”說完,他對著狄仁傑深施一禮。

狄仁傑還禮如儀,沉穩地道:“今天下午在刺史府中,許彥平徹底崩潰,交代了全部的犯案經過。據他供稱,之所以會想到如此殘忍地謀害自己的生父,還是因為鬱蓉引起的。”

李煒和謝汝成同時輕聲叫起來:“又是鬱蓉?”

還是因為鬱蓉。當然,她隻不過是最後的一個契機罷了。一直在許家受到鄙視的許彥平,長期以來鬱悶不平,心懷怨恨。尤其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比不過許敬芝也就罷了,居然連鬱蓉的地位都不如。許思翰養育了鬱蓉十多年,眼看著她出落得傾國傾城,巴望著她趕緊攀附高枝,開花結果,對她自然格外重視。就連李煒也因著許敬芝的緣故,對鬱蓉友善而對許彥平不屑一顧。許彥平越來越咽不下這口氣,兼垂涎於鬱蓉的美貌,便去求父親將鬱蓉賞了自己。許思翰一口回絕,許彥平愈加憤懣難當。不過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為了安撫許彥平,許思翰最終還是答應許彥平,趁黜陟使許敬宗到達汴州期間,想辦法給許彥平通通關節,捐個一官半職幹幹。

許彥平為什麽那麽迫切地想當官呢?除了盡人皆知的原因之外,還有一樁隱憂,正越來越讓許彥平寢食難安。原來當初秦氏臨終前,曾留下遺言,要將自己名下的大部分財產作為陪嫁,轉贈給唯一的女兒許敬芝。她的目的很明顯,就是不願讓原本由自己帶來許家的財產被許彥平所繼承。由於秦氏的家庭背景,也由於許敬芝和李煒定情,使得許思翰也不敢違背這個遺言。而這一切就意味著,許敬芝一旦嫁給李煒,許家就幾乎要被掏空。許敬芝自然會奉養父親,許思翰的老年生活倒是無虞,然而許彥平的處境就堪憂了。也因此,許思翰才願意幫助許彥平請官,將來好歹有份官俸可領。

可惜這如意算盤被鬱蓉在餞行宴上的表現打得粉碎。許彥平在得知經過以後,真正是痛心疾首,也由此更加恨透了鬱蓉、許敬芝,乃至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那場夜宴,使得他痛下決心,終於開始實施害死父親,同時陷害許敬芝的毒計。在他看來,掃除了這兩個人,許家的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鬱蓉,到時候更是板上魚肉,任由他擺布了。

狄仁傑沉聲道:“要不是殿下臨時召走了敬芝小姐,被陷害的就必定是她了。鬱蓉突然代替敬芝,也給了許彥平一個措手不及,但當時的情況已經不容退縮,所以他還是按計劃行事,隻不過受害人由敬芝變成了鬱蓉。”

談話至此,席間三人都沉默了。窗外,深秋的明月比其他時候更亮更圓,晴光揮灑在靜謐清冷的龍庭湖上,波光輕輕搖曳,**出無盡的悵惘。天地無言,星月無言,人亦無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煒舉起手中的酒杯,表情複雜:“懷英兄,汝成兄,這案子實實在在地印證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來,且讓我們幹了這一杯!”三人仰起脖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李煒又想起件事,道:“還有一個問題。”

狄仁傑微笑:“殿下請問。”

“一個多月前去仁濟堂買砒霜的女人是誰?”

“據許彥平供稱,此女是他在外包養的一名姘婦。這女人出身江湖,不知從哪裏搞來個逐步下毒的方法,幫許彥平在蜜丸中摻毒的也是她。今天下午衙門已經將她逮捕歸案了。另外,雖然毒丸服盡許長史定然一命嗚呼,但確切的發病時間並不好掌握。因此許彥平還命人將每天夜間的剩粥也都收好,隨時準備投毒陷害敬芝小姐。”

屋子裏再度陷入了一片沉寂,頓了頓,狄仁傑又冷然道:“還有一點:一個多月前黜陟使還未到汴州,許彥平那時就開始準備毒藥,很難說他當時到底想毒殺的是誰啊!”仿佛是應和他話語中所揭示的人心險惡,窗外突起一陣凜冽的秋風,伴著狄仁傑的話音竟將窗扇猛地吹開,侵骨寒意撲麵襲來,帶來暗黑深處令人悚然的邪祟。謝汝成驚跳起來,奮力將窗扇闔上。

三人重新圍攏在桌旁,正要繼續舉杯暢飲,門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李煒一皺眉:“什麽人?”

還是謝汝成站起來去開了門,剛問了句:“是誰……”就呆在了門邊。李煒和狄仁傑朝門口一看,也都從椅子上跳起來。

屋內熠熠的燭光暈染到稍顯昏暗的走廊上,柔和的陰影環繞中,許敬芝和鬱蓉兩位姑娘的倩影,在三個男人微醺的眼中,竟有點兒如詩如幻的味道,一時都說不清楚究竟是人間的活色生香,還是下凡的天仙女神……看著三人越發漲紅的臉,許敬芝“撲哧”一笑:“你們打算讓我們兩個就一直站在門外嗎?”

三個男人手忙腳亂地把兩個姑娘往屋裏讓,又請她們坐上主位。可是許敬芝和鬱蓉來到桌邊並不坐下,鬱蓉擎起酒壺,默默無語地斟滿五個酒杯。許敬芝舉起自己麵前的那杯酒,正對狄仁傑微笑道:“嗯,今夜我和鬱蓉特意過來,就是為了給法曹大人敬上一杯,感謝法曹大人查出了害死我爹爹的元凶,也為我與鬱蓉洗清了不白之冤。狄大人,從今天起,您就是我許家的大恩人!”

李煒看兩個姑娘仍然站著,便招呼道:“敬芝、鬱蓉,來坐下啊。既然來了,今天你倆可得陪我們喝到爛醉!”

許敬芝笑意盈盈地看著半醉的李煒,微嗔道:“你呀!陪你們喝到醉是可以,不過呢……鬱蓉要單獨謝謝法曹大人,所以,謝先生,還請你幫忙攙著這個醉仙兒去隔壁,敬芝在那裏陪你們二位一醉方休,如何?”

狄仁傑始料未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許敬芝趕著李煒和謝汝成已走出了屋子。房門一閉,剛才還熱熱鬧鬧的朋友聚會,突然變成他與鬱蓉兩兩相對,狄仁傑倒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抬起頭望向對麵,那雙清朗明澈的目光已經毫不躲閃地投過來。恰恰是這坦白直率的神情,為她絕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純真,也消弭了狄仁傑最初的幾分尷尬。微妙的吸引,混合著同情與欣賞,讓他這顆男人的心在此刻既跌宕起伏,又沉靜祥和。

此間寂寞安寧,隔壁屋中的歡聲笑語隱約傳來,狄仁傑和鬱蓉同時側耳傾聽,不覺相視一笑。就在這笑容之下,鬱蓉明淨的目光突然閃耀起來,那唯她獨有的熱烈和執著,像火焰般在她的雙眸中猛烈燃燒起來。她從芳香飄溢的輕紗袖籠中,輕輕抽出一柄折扇,雙手舉到狄仁傑的麵前,微顫著嗓音道:“狄先生,您救了鬱蓉,鬱蓉想送您一件禮物。”

“這……鬱蓉小姐太客氣了。”狄仁傑本能地要說出婉拒之辭,但一看鬱蓉的神情,又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伸出手去,他摸了摸褐色的玳瑁扇骨,絲絲涼意沁人心脾,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折扇,緩緩地在眼前打開。

骨架綺麗的字跡輕盈飛舞,仿佛是她的曼妙身姿躍上扇麵。狄仁傑默默誦念著詩句,幾乎扼製不住心**神移的悸動。他抬起頭,低聲問:“鬱蓉小姐,這首幽蘭詩是誰所作?”

鬱蓉垂下眼簾,答非所問:“狄先生可喜歡?”

“很好,質樸清新中透出爛漫和高潔,我……很喜歡。”

鬱蓉猛地抬眸,燭光下她的麵容仿佛透明的白玉:“這詩是鬱蓉所作,狄先生,您若是喜歡,就請收下。”

狄仁傑感到,**挾帶著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猶如翻卷的浪濤頃刻吞噬粗礫的岩石,正欲將清醒冷靜的理智淹沒無痕。有那麽短暫的一刻,他好像就要屈服了,真的很想徹底釋放出內心充溢的欲望和渴求;讓生命的歡娛在兩心交融中達到巔峰……人活一世,難道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追求、更值得付出的嗎?

見他還在躊躇,鬱蓉有些著急了。她頻頻眨動絲般的睫毛,漆黑的眼睛裏不知不覺已蒙上一層淡淡的薄霧。好像是在向他祈求,又好像是要奉獻自身,她微微前傾,向他伸出雙手,就用這樣最謙卑的姿態和最癡迷的神色,對狄仁傑說出了一句話。

雖然用的是最溫和的語言,狄仁傑還是拒絕了鬱蓉的饋贈。起初他很擔心鬱蓉的反應,怕她會難過會受傷,但實際上她隻是顯得有些迷惘,似乎一時無法理解對方的態度和自己的處境。看著鬱蓉沉默無語地收起折扇時,狄仁傑突然感到莫大的心痛,盡管她的舉動鎮靜如常,低垂的眼瞼遮去了那雙勾魂攝魄的目光,這多少讓狄仁傑鬆了口氣,但遺憾、不舍、歉疚,甚至由她的沉穩所引發的隱隱失落,如蟻噬骨迅速彌漫全身。隻不過片刻之前的躊躇滿誌、意氣風發,在狄仁傑此刻的心境中,好像都被籠上暗沉的灰色,不再那麽令人向往和興奮了。

好在,隔壁房間的李煒恰逢其時地醉倒了。狄仁傑趕緊自告奮勇,送李煒回迎賓客棧。許敬芝和鬱蓉就由謝汝成陪護著返回許府。在醉月居門前,狄仁傑攙扶著東倒西歪的李煒,目送許敬芝和鬱蓉登上馬車。就在車簾放下的那一瞬,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雙目光,好像利刃劃破深秋的夜色,在他的心中從此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秋意日濃一日,十多天後的淩晨,汴州城飄下了乾封元年的第一場雪。這場雪從黎明下到正午,悠悠****、漫天飛揚。到午後雪漸漸止住時,汴州城內外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粉妝玉砌的冬日即景了。已是十一月底,時近歲末,刺史府的公務十分繁忙,到處都是人仰馬翻的樣子,相形之下,狄仁傑這個法曹判佐倒有些無所事事了。若非萬不得已,誰又會選擇在這年關將至的日子裏打官司呢?

雪止日出,陽光重新閃爍在蓋滿積雪的鬆柏枝條上。狄仁傑這兩天難得輕閑,反而有些無所適從,見院中雪景正佳,便到東跨院內散步賞雪。恰在此時,他收到了李煒發自長安的一封書信。衙役送上書信,狄仁傑貪戀燦爛暖陽和雪後清冽舒爽的空氣,便站在一棵蒼柏下啟封閱信。哪知看著看著,他卻如墜雪湖,通體冰涼!

李煒在醉月居歡聚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返回了長安。他本來就是私自離京,見許思翰案情大白、許彥平歸案,許敬芝的喪父之痛大為緩解,李煒沒有了後顧之憂,當然不敢再多遷延,趕緊回京去了。當時高宗臥病,武皇後貼身照料,國事均交給了太子弘。始擔監國重任的李弘迫切需要可信賴的得力幫手,見李煒迅速返京,他也是喜不自勝。

李煒心中一跳,忙道:“太子,李煒倒是認識這個狄仁傑。怎麽?太子殿下……”

李弘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書案前踱了兩步,道:“兩年多前工部尚書閻立本任河南道黜陟使,回朝後對這個汴州判佐狄仁傑大加讚賞,極力向上推薦,說是不可多得的治國良才。吏部經過合議,決定提拔這個狄仁傑,擢升為並州都督府法曹參軍。調令已經擬好,年底前就可以發到汴州了。可是,你看看今天吏部的這封奏章,竟說狄仁傑人品堪憂、朝中對他的為人頗多流言蜚語,朝廷要提拔此人,還需謹慎。因此請示將調令暫緩發出。”

李煒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瞠目結舌地望著李弘,急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太子殿下!這……這是從何說起?據我所知那狄懷英不僅才幹卓著、學識超群,最最重要的就是他為人之忠誠正直、高風亮節,實乃不可多得的賢德之人、濟世俊材。說他人品有問題,這、這簡直……是肆意誹謗啊!”

李弘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著急,沉聲道:“嗯,我也對此頗感疑惑。畢竟能得到閻尚書如此看重的人,人品上不應該有問題。不過,你可知道最近一次的河南道黜陟使許敬宗大人回朝之後,對狄懷英頗有微詞啊。”

“什麽微詞?”

“許大人說此人恃才放曠、顯山露水,沒有半點君子韜光養晦、沉穩含蓄之道,恐非大用之才。”

“啊!”李煒心下頓時了然,但許敬宗是當朝宰相,自己如果直接反駁,將內情和盤托出的話,一旦為許敬宗所知隻怕對狄仁傑更為不利,他思之再三,隻道,“太子殿下,狄懷英的人品不容置疑,李煒可為他做擔保。”

李弘微笑著道:“王爺你的擔保,弘怎敢不采信?嗬嗬,隻是你再來看看奏章裏的這些內容,一派的汙言穢語,不論是真是假都對狄懷英十分不利,恐怕還要有個妥善的應對之策才是。否則他即使獲得升遷,也要被人詬病,今後的仕途會麵臨諸多險隘的。”

李煒在給狄仁傑的信中沒有詳述所謂的汙言穢語,但狄仁傑從他的暗示中立即猜出,這些謠言是圍繞著他與鬱蓉的關係展開的,無非是說狄仁傑在醉月居的宴會上對美人鬱蓉見色起意,十分傾慕,因此才在後來的許思翰被毒殺案中,想盡辦法為鬱蓉洗脫嫌疑,甚至不惜采用非常手段。雖然許思翰一案最終結果鬱蓉確實無罪,但狄仁傑在其中的作為未免有先入為主之嫌,多少有失公允。而這樣輕易為美色所惑、感情用事的人,又如何能擔得起為民做主的青天之責呢?

這個故事發生在醉月居,就是李煒離開汴州前一天晚上的好友聚會。彼時、彼景,乃至參與的人員都是絕對的事實。李煒隻不過告訴太子,就在那個晚上,狄仁傑嚴詞拒絕了鬱蓉的投懷送抱,當時的情景為李煒等人親眼所見,因此狄仁傑的君子之風不容置疑。李煒對太子說,事後狄仁傑還曾感歎,青春少女的美色固然令人向往,但自己曾受一位老僧教導,能用想象來遏止**欲,也就是將美女想象成狐狸妖精、毒蛇鬼怪;將她秀麗的姿容想象成臨死時的麵目青黑、七孔抽搐;還將窈窕豐姿想象成腐爛汙穢、衰敗爬蟲一般。隻要如此這般,無論麵對怎樣的絕世美豔,那**念欲火就會靜止得如清涼的寒冰了。

李煒寫道:“煒言之鑿鑿,太子固然信任於我,懷英兄的升遷也將如期而至。隻因謠言此前已散布出去,煒將另遣口舌,反其道而攻之,必令此事不僅無損反而倍益,從此為懷英兄立下堪堪君子之名。煒之所述基於事實,懷英兄亦不必有所顧慮。”信的末尾,他又強調,“懷英兄具淩雲之誌、秉曠世之才,煒寄予重望。懷英兄日後必成大唐社稷之棟梁,斷不能被二三奸佞小人肆意中傷。值此多事之秋,煒所顧者唯懷英兄爾。”

狄仁傑呆望著手中的信紙,腦海中空空****。一陣冷風吹過,頭頂上的柏針窸窣作響,承荷不住的小團雪花隨風飄散,紛紛落在信紙上,暈開點點墨跡,宛如血淚斑駁。“值此多事之秋,煒所顧者唯懷英兄爾。”狄仁傑知道自己無權指責李煒,他的所作所為全是出於善意。狄仁傑更知道自己無權退縮,因為前方是江山社稷、民生福祉,是他願意奉獻畢生才華與精力的偉大事業。

然而在這個瑞雪初晴的下午,狄仁傑站在庭院中,仍然感到齧骨霜寒自頂至足,幾乎將他的一腔熱血凝凍。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天下蒼生與純真少女,究竟孰輕孰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選擇已經做出,掙紮不過是徒勞,徒勞地想要減輕些良心上的重負罷了。就在這個下午,狄仁傑生平唯一的一次質疑自己的脆弱,痛恨自己的虛偽。他明白,今後自己哪怕在心中,也無顏再麵對那雙目光了。

也許,這就是代價。

三天之後,調令到達。朝廷的任命很緊急,要求狄仁傑新年即到並州赴任,因此他不得不趕緊動身。匆匆地移交了公務,連行李都隻來得及整理出最重要的部分,狄仁傑在這年臘月初十的早晨,就帶著全家離開汴州,趕往並州赴任。

狄仁傑定睛一看,來人竟是謝汝成,自從醉月居聚會後,他們二人再未見麵。這次狄仁傑離任,也沒有告訴謝汝成,今天他來送行,應該是從李煒那裏得到消息,又自己去打聽到了狄仁傑的行程。狄仁傑心中暗愧,慌忙翻身下馬,迎著謝汝成而去,嘴裏也喚著:“汝成兄,你怎麽來了?”

兩人碰麵,彼此一躬到地。謝汝成不善言辭,送別的話才說了幾句,便已無言。狄仁傑的心中更是滋味萬千、難以盡述。與謝汝成飲下三杯離酒,狄仁傑正要告別,謝汝成輕輕攔住他,從袖中抽出一樣東西,捧到狄仁傑的麵前:“這是……鬱蓉讓我帶給你的,她、她說,還是希望狄先生能夠留下它,做個紀念吧。”

狄仁傑凝視著折扇,那個午後的悲涼創痛再次衝擊他的心房。不,他搖搖頭,輕輕推回謝汝成的雙手:“汝成兄,這個……狄某不能收。”

謝汝成愣了愣,還是收起折扇,再次抬頭時,他的臉上微微泛紅,掛上了略顯淒惶的微笑:“懷英兄,我、我已向鬱蓉求親了。”

狄仁傑的頭腦一陣轟鳴,頓了頓,才勉強笑道:“好啊,這……真是太好了。狄某恭喜你們了!”

謝汝成囁嚅:“她……還沒有答應。”

風再起時,長亭中送別的人影已然模糊。汴州城的城樓,越來越遠了。

乾封二年元月,狄仁傑在並州順利上任了。三月中的時候,他收到李煒從長安來的書信,原來許敬芝因父喪服孝,無法按期與李煒完婚,隻得先遷居長安,在那裏陪伴李煒,並等待一年的喪期期滿。信中寫道,這樣一來反倒讓謝汝成與鬱蓉趕了先,兩人在二月就已完婚了。對此李煒十分感慨,因為鬱蓉的名譽被他所謂的“投懷送抱”說法徹底敗壞,謝汝成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稱得上是真正的君子。李煒還說,謝汝成是個難得的好人,鬱蓉跟了他也算是有個好歸宿了。

此後李煒的來信斷斷續續,而謝汝成和鬱蓉則從未與狄仁傑有過任何書信往來。這年年末,李煒在信中說鬱蓉為謝汝成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嵐”,隻是信中的口氣不甚喜悅,隱約透露出這對夫婦的生活並不像想象的那麽和睦。再之後,便連李煒也斷了音訊。生命就這樣不露痕跡地了結一段過往,進入到全新的篇章之中。

夏季的沙陀磧周邊,葉河、白楊河、裏移得建河,許多條大河河水充沛、碧波**漾,在它們的河岸兩側灌溉出一片又一片綠洲。這些綠洲或大或小,但都綠茵如蓋、芳草鮮美,在藍天白雲之下譜出讓人心曠神怡的牧歌。

牛馬入欄,吉法連蹦帶跳地跑去帳篷,大叫著:“娘!肚子好餓啊……”剛衝進帳篷,他就皺著眉頭站住了。今天的帳篷裏,他聞不到往日那撲鼻的烤肉和酥油茶的香氣,娘也沒有迎上來接過他的馬鞭,他隻能看見暮色中娘的身影,在帳篷角落的一堆雜草上忙碌著。

聽到動靜,突厥老婦頭也不回地叫道:“吉法,快來幫忙。”

吉法答應著走過去,娘正費力地抬起草堆上一個人的身體:“吉法,你把他抱起來,我來換換他身下的這些草,又是血又是膿的。”

吉法接過那人,立即沾上滿手的血汙,老婦利落地抽掉墊在那人身下的芨芨草,又從旁邊拉過幹淨的鋪好,才和吉法一起輕輕將那人放平。吉法問道:“娘,他還是燒得燙人啊!”

突厥老婦抹了把汗:“誰說不是呢?真不知道他從哪兒得來這麽多傷?而且全都爛了,這可怎麽是好啊……”說著,她掀開那人身上覆的布條,血肉模糊的傷口暴露出來,連吉法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老婦拿過個粗碗,用個小木勺從裏麵挖出些黑乎乎的草藥糊,往傷口上塗抹。

吉法嘟囔:“娘,這樣一點兒用都沒有啊。”

老婦人繼續塗著,連連搖頭:“天氣太熱了,唉!總比不上藥的好。”

吉法摸了摸肚子,小聲抱怨:“娘,你忙著伺候他,兒子的飯都不做了!”

“那邊不是有饢嗎?你自己烤吧。”

吉法無奈,撿起塊饢幹啃了兩口,嘟囔道:“這個漢人傷得太重,就是能活下來,大概人也不中用了。他現在這樣太受罪了,還不如……”

老婦不樂意了:“吉法,你怎麽能這麽說!看這漢人的歲數,還挺年輕的,要是他死了,說不定一家老小都跟著完啊。既然他還沒死,咱們就要想法兒救他。”

話音剛落,老婦看了看那人,突然叫起來:“吉法,快來!”

吉法把手裏的饢一扔,箭步上前,猛地把那人咬緊的牙關掰開,老婦人不知從哪裏摸出個小小的銀盒子來,自裏頭取出一黑一白兩顆小藥丸,塞到那人的嘴裏。吉法仍然緊握著那人的下頜,不讓他咬到自己的舌頭,那人的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著,吉法娘擦拭著他不停滲出汗水的額頭,低聲歎息:“真是太受罪了,不知道他怎麽能熬得住。”

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終於平靜下來。吉法和他娘也都是一身大汗,互相看了看,苦笑著搖頭。當初在沙陀磧裏救下這個遍體鱗傷的漢人時,他隻剩了最後一口氣,手裏卻牢牢攥著這個小銀盒子。起初吉法和他娘也不知道這小盒子裏的東西有什麽用,後來這人傷痛發作,雖然連翻滾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卻全身抽搐唇齒**,眼看著就要不行了,吉法娘急中生智,把小盒子裏的藥丸硬塞到他的嘴裏,慢慢地竟看到他平複下來。以後他們就知道,這盒子裏麵的是救命藥,隔段時間就要給他吃兩顆,否則,他就是痛也早痛死了。

吉法去把那人半扶起來,吉法娘舀了勺羊奶,可是根本就灌不下去。就著油燈看,滿嘴裏全是血泡。吉法娘一狠心,拿起根細鐵絲在火上燒熱,一個個地把血泡挑破,再輕拍那人的背,他嗆咳著接連嘔出好幾口血水。又等了會兒,吉法娘試著喂了勺羊奶,總算看到他咽了下去。就這樣無比艱難地喂下幾口,吉法娘的眼圈都紅了。

晚上臨睡前,吉法娘和兒子商量,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還是要進城一趟找郎中。雖然現在是放牧的最佳時節,牧民輕易不願離開綠洲,但為了救人,也顧不上那麽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