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 視

前突厥猖狂,興兵犯境。瓜、肅、沙遭襲,伊、庭震動,隴右危殆。蹄音已至而百姓栗栗,將令不傳而士卒惴惴。

餘本老邁,不堪大用。陛下專信,除隴右道安撫使。王命及身,不敢有負。每思及此,中夜驚悚,但懼非所托者也。報國之心猶存,七秩之身已衰。君囑殷殷,在耳切切,乃奮此殘軀,雖年高而不敢辭;雖路遙而不敢退;雖暑長而不敢避。萬裏周轉,月餘奔波,終畢其功。弓騎所出,群賊辟易;王旗所向,宵小懾服。狼子野心,還歸鏡花水月;老謀深算,皆付逝水東流。

庭州刺史錢歸南,早私通默啜。僅以財故,罔顧大周。偽造匪患,暗製兵器。戰事起時,更開門揖盜,引施敕鐸入庭境,調瀚海軍至伊邊,欲讓庭州於默啜也。此等喪心病狂之舉,自高祖朝始未之有也。所幸當今天子英明,天下歸心。縱有一二跳梁,終為擒伏。首惡錢歸南、從惡伊州長史杜灝等伏誅。

而忠臣義士,雖身處危局,英勇果決,前赴後繼。肅州刺史崔興以下,克敵竟功,兵部應另有呈報,不於此細述。臣所見者,原瀚海軍旅正高達,前有送急報入京,後有飛奪瓜州烽火台,可謂勝局之眼成於其矣,功莫大焉。又有餘子景暉,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藥數種。適逢庭州瘟疫,傾其所有,救軍民無數,其功雖親不可沒也。伏請陛下恩賞。

庭州之亂,險如千鈞係於一發。主官叛,外敵侵,民受瘟疫之苦,軍受亂命之累。誠所謂巨岩壓於虛卵,一旦傾覆,隴右糜爛。當此岌岌之危,有突騎施王子烏質勒振作而起,率所部抵禦敕鐸,終於沙陀磧擊潰之。若無此人忠義,王師之勝雖必,時日或將遷遠,積重或將難返矣。突騎施部自敕鐸登酋長位,親突厥而遠大周,不臣之心日久,致西北重陲碎葉孤懸。今烏質勒反正,請命收複碎葉。

人曰五步之內,必有芳草,今乃知一族之下,必有忠臣。此實乃聖上之德被於四海,日月之輝及於宇內。臣不勝欣喜,因上表具奏,請嘉其忠勇以楷模,授其官職以正名。

臣狄仁傑再拜頓首。

武則天長籲口氣,輕輕放下手中的絲絹奏本,狄仁傑這篇發自庭州的奏章她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但每讀一次仍覺心潮湧動,熱血澎湃,似乎攻城略地的男兒豪情也將她這老嫗的身心點燃了。最近半個月來,前線捷報頻傳,但她就是不敢輕言勝利,甚至害怕在太宗和高宗的像前駐足片刻。她怕啊,怕自己真如世人所詬病的那樣武功羸弱,難以守住“天子”的無上榮耀,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要被那兩個男人譴責。兩個月寢食難安的日子裏,武則天常常會想到死亡,她萬分討厭這樣的思緒卻又無法擺脫,這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的無能和虛弱,不論是此刻還是身後的種種,原來她都遠遠沒有安排妥當。

萬幸老天仍然是庇護她的。昨天夜間,當內侍將狄懷英的這封奏章送到她的案前時,武則天幾乎不能克製雙手的顫抖。她似乎從來沒有這麽膽怯過,她不敢揣測這奏章裏麵所陳述的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隻知道,那一定是最真實的消息……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坐在午後的觀風閣內,回味著剛剛遠去的煎熬,仿佛也成了一種莫大的享受。身邊有宮女輕搖團扇送來的習習涼風,暑熱並不灼人,隻帶來些微倦怠和困乏,耳邊陣陣響亮的蟬鳴,愈發襯托出周遭無聲的寂靜。看吧,這整個上陽宮,不,是這普天之下,仍然都俯仰於她的意誌。武則天斜倚在靠墊上,又一次拿起狄仁傑的奏本,涼涼的綢衫劃過肌膚,鮮活地勾勒出生命之美,死的恐懼在輕盈流轉的日光中顯得那麽空泛無稽。

武則天思忖著又把奏本放下,不需要再讀,差不多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乃奮此殘軀,雖年高而不敢辭;雖路遙而不敢退;雖暑長而不敢避。萬裏周轉,月餘奔波……”狄懷英這老家夥,武則天含著微笑想,比朕還小好幾歲,說話的口氣就如此倚老賣老,不過是想要朕感念他的忠誠、體諒他的苦衷罷了。自古賢臣多是這個德行,個個弄得跟屈原似的,就差投汨羅江以明心誌了。當然狄懷英比之那些以忠挾上的所謂義臣賢良要高明太多,這趟差,還真是辛苦他了……

一陣清麗悠揚的簫聲打斷武則天的浮想聯翩,她懶洋洋地抬起眼皮,那簫聲自觀風閣下穀、洛二水匯集而成的玉液池中傳來。輕風拂動滿池白蓮,蓮葉田田,隨風舞起碧色的波濤,托出朵朵潔白的蓮花,亦隨之娉婷搖擺,竟好像在應和那仙樂般的簫聲。

武則天會意地微笑,注目蓮濤深處,果然一葉扁舟悄然浮水而出,船頭和船尾各坐一名白衣飄飄的青年男子。船首之人執簫吹奏,船尾之人輕搖木槳,雪白的衣衫和姣好的容顏,與白蓮交相輝映,看得人不覺心醉神癡。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聲歎息道:“這麽看起來,還真是畫中人、蓮之仙了。”

船上的兩位心有靈犀,隨著武則天的感歎,船首緩緩轉向,朝觀風閣而來。船首之人愈發興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似要弄簫起舞,誰料船身突然左右搖擺,他穩不住身形,竟然“撲通”一聲落入蓮池。

武則天在觀風閣上看得分明,不由探頭輕呼:“哎喲!”卻見落水的張昌宗已經被張易之伸手拽了上來。此時小舟恰好靠岸,兩人沿著觀風閣下的石階匆匆跑上。那張昌宗全身都滴著水,活脫脫一個落湯雞的模樣,武則天一見之下忍不住縱聲大笑。

張昌宗氣得俊臉飛紅,跺腳噘嘴地抱怨:“好你個五郎,你欺負人啊!騙我站起,自己卻故意**動船身。陛下!”

張易之倒很坦然,姍姍落座在武則天身邊的鳳蘿席上,笑道:“我騙你你就信啊,活該!”

武則天好不容易止住笑,揚手捏了下張易之的臉,道:“朕看得真切,是你欺負六郎。”

張易之撇一撇嘴,又諂媚地道:“陛下!我們還不是為了讓您開心。多少天沒聽您那麽暢快地笑了,再說了……”

他指了指正往下扒濕衣服的張昌宗:“這大熱天的,他沾沾水還清涼不是?”

張昌宗本來還在猶豫,聽張易之這麽一說,便幹脆利落地把身上的白色絲袍整個褪下,赤條條地站到觀風閣前,閉目呻吟:“嗯,這小風兒吹得真舒服。”

武則天的目光拂過張昌宗凝脂般的玉色肌膚,好像能看透流動在肌膚之下的血液,這血裏充滿年輕人的活力和欲望,帶給她青春的錯覺、永生的幻象,是如今的她一時一刻都離不了的啊……武則天朝等在旁邊的內侍抬了抬手,內侍忙將幹淨的絲袍披在張昌宗的身上。

張昌宗聳了聳肩,“阿嚏!”他大聲打了個噴嚏,也在武則天的身邊依偎著坐下,嘴裏兀自嘟囔著:“陛下!臣聽說西域有種奇異的織物,水浸不濕、火燒不爛,用它做成的袍子穿在身上柔若無物,夏則透氣滑爽、冬則溫暖禦寒,臣想向陛下求這麽一件袍子呢!”

武則天撫著他解開的黑發,微微擰眉道:“唔,你說的這東西朕倒似乎也聽說過,隻是從來沒見過啊。”

張易之搖頭笑:“陛下,您別聽六郎胡鬧。就是有這樣好的袍子,以他那性子恐怕也是玩過三天就扔了。您什麽時候見過他同一件袍子穿三回的?還從冬穿到夏……得了吧。”

張昌宗惡狠狠地瞪了張易之一眼,仍然不肯罷休:“陛下,其實六郎的袍子是小事,六郎心裏麵想的,就是用這奇物給陛下織一頂帳子,陛下睡在裏頭保管香甜。”

武則天還未開口,張易之又搶道:“那帳子裏頭還不是陛下與你一塊兒睡……”

武則天再度被逗得開懷大笑,直笑得眼淚都迸了出來。張昌宗撲過去給她捶背,武則天緩著氣道:“你們這兩個小鬼頭啊……五郎,我隻罵你,這些話肯定都是你想出來的!”

張易之捶胸頓足:“臣冤枉啊!臣平日裏雖然促狹些,卻是個勞碌命。哪像六郎,成天盡琢磨些享受的玩意兒。”

武則天點頭歎息:“活到朕這個歲數,才知道人這一生,可以享受的時間太短暫,真應該及時行樂啊。唔,你們說的這東西,朕倒也有些興趣了,隻不知如何去尋,宮裏頭肯定是沒有的。”

張易之轉著眼珠道:“如果真是西域的寶貝,莫不如去問問鴻臚寺?他們那裏不是存著各國的貢品嗎?就算他們眼下沒有,估計也知道詳細的來曆。”

“鴻臚寺?”武則天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隨即笑道,“五郎啊,既然如此,這事兒可就交給你了。朕的口諭,由你代表朕去鴻臚寺尋覓寶物。”

“是!五郎一定不辱聖命!”張易之痛快地答應著,與張昌宗眼神交錯,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悄悄鬆了口氣。

張昌宗伸手挽起被水打濕的頭發,動作大了些,寬袍大袖掠過桌麵,狄仁傑的奏章被一帶而下。

武則天微嗔:“六郎,小心點兒。”

內侍悄無聲息地撿起奏章重新擺好,張易之探了探腦袋,訕笑道:“陛下,這奏章您都看了多少遍了,真有那麽好看嗎?”

武則天盯著他瞧了瞧,一指奏章:“好看不好看,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張易之媚笑著撿起奏章:“那臣可就看咯。”

“看吧。”

張易之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絲絹奏本,看得全神貫注,臉色亦隨之陰晴不定。少頃,他放下奏章,似乎還在回味,就聽武則天冷冰冰地問道:“怎麽?看完了?”

張易之打了個激靈,忙換上一臉春色,故作瀟灑地道:“嗯,我說呢,原來是狄仁傑這老家夥表功啊。哼,這幫老東西成天價說什麽為了社稷為了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可真要幹了點兒活,表起功邀起賞還真不含糊!”

武則天沉著臉駁斥:“賞罰有度本屬帝王之術,作為臣子據實以奏是履行本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張昌宗此刻正小鳥依人般地靠在武則天的膝旁,聽到個“賞”字,起了好奇心:“咦?陛下,您打算賞什麽給狄國老啊?”

武則天稍微和緩了神色,從內侍手中接過玉簪,替張昌宗插在剛挽好的發髻上,笑問:“你說呢?”

張昌宗翻起白眼:“他已經是同平章事了,官沒得可升,那就隻能賞田、賞宅子、賞銀子?”

武則天意味深長地搖頭:“狄仁傑為官清正、胸懷社稷,田宅銀兩對他恐怕沒有什麽吸引力。”

張昌宗鼻子裏出氣,滿臉的不屑。張易之觀察著武則天重放晴光的麵容,討好地道:“陛下,狄國老想要什麽樣的賞賜,他自己在這奏章裏麵都寫明了,陛下何不順水推舟?”

“哦?你倒說說看,他想要什麽?”

張易之半躬下身子,指著奏章道:“這不是嗎?‘又有餘子景暉,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藥數種。適逢庭州瘟疫,傾其所有,救軍民無數,其功雖親不可沒也,伏請陛下恩賞。’嗬嗬,狄國老還真是論功不避親啊。”

武則天輕歎一聲:“這就是狄仁傑的作風,真正稱得上光明磊落。憐惜子嗣乃人之常情,他也這麽大歲數了,狄景暉是他最小的兒子,想必最為鍾愛。去年並州案發,朕見他就是一副肝腸寸斷的樣子。這次隴右道戰事,他不顧年老體衰,奮古稀之軀行程數萬裏,於公當然是為了大周安危,於私恐怕也是為了這個兒子吧。”

張易之附和道:“那也是陛下仁慈,不計較他暗藏私心,反而體諒他。那麽……”他猶豫了一下,追問,“陛下打算怎麽獎賞這個狄景暉呢?”

武則天沉吟片刻,麵露微笑道:“狄仁傑啊,這回朕要給你一個大大的恩典。”

張氏兄弟醋意十足地交換了下眼神,卻也都很識趣地沒有說話。少頃,張易之按捺不住又問:“聖上,狄國老這奏章裏還提到的崔興等大人戰功,您又準備如何嘉獎呢?”

“哦,這些朕已交給姚崇,讓兵部和吏部一起擬個奏議出來,庭州刺史的缺、瀚海軍上下空出來的官職,還有狄國老提到的那個什麽姓高的旅正,讓他們一並都考慮了。”

“陛下英明!”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稱頌,伴隨一陣響亮的蟬鳴,擊碎夏日午後的悶熱。武則天不覺精神一振,俯瞰觀風閣下的綠水碧潭、幽廊修竹、殿宇宮牆、雲蒸霞蔚,俱在明麗的日光下熠熠生輝,祥和寧靜卻又氣象萬千,令她從心底油然而生出自豪感來。

張易之仔細觀察武則天的神色,知道她此刻心情上佳,便壯起膽子道:“陛下,臣看狄國老的這封奏章,就是有一處不太明白。”

武則天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他鼻尖的薄汗,淡淡地問:“唔,你說哪裏不明白?”

張易之咽了口唾沫,道:“陛下,前幾日武重規大人的奏報,臣也看了,與狄國老的這份奏陳兩相比較,二位大人在突騎施王子烏質勒的行為上,描述多有差異啊。”

“嗯,”武則天微微頷首,“那麽你認為,朕該采信誰的說法呢?”

“這……”張易之的額頭上也冒出了汗珠,心中著實忐忑卻又不願坐失良機,於是他字斟句酌地道,“陛下,臣覺得似乎還是高平郡王的奏陳更可信。”

“哦,說說理由。”

“陛下,首先看烏質勒,他既出生蠻夷,自然就遠大周而近突厥。那突騎施部又非天朝羈縻的正統姓氏,如今建牙碎葉,部落酋長敕鐸自封可汗,也是東突厥默啜支持的。烏質勒一旦繼承部落領袖的位置,就是個可汗,又何必轉投大周,求一個都督的封號,再說他為別姓,能不能封到都督都還是個問題。因此臣以為,烏質勒背突厥向大周的可能不大。”

武則天冷笑:“五郎,你這番理由看似充分,卻忘記一個關鍵。”

“什麽關鍵?”

武則天輕哼一聲:“突騎施老酋長死後,烏質勒是他的長子卻未能繼位,反讓敕鐸當上了個什麽勞什子的可汗,又有默啜的支持,你說烏質勒的心中會痛快嗎?再說,敕鐸自己也有兒子,烏質勒怎麽能肯定敕鐸死後,部落領袖的位置就一定落到自己頭上?假如你是烏質勒,你會甘心眼巴巴等著那懸於半空的繼承權?每時每刻還要擔心自己被敕鐸和他的兒子們除之後快?還是幹脆轉投大周,借大周之力幹脆利落地奪取突騎施的統治?你看狄國老所奏‘今烏質勒反正,請命收複碎葉’,顯然就是這個意思。”

張易之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武則天瞥了瞥他漲紅的臉,安撫道:“五郎看不透這層也自然,你雖然機靈,為人還是單純的,哪裏懂這些殘酷詭詐的皇權爭奪。”

張昌宗湊趣地把頭伏在武則天的懷中,含混不清地嘟囔:“說的就是嘛。我們本來就不懂這些,陛下,您可得多教著我們些,要不然……”他抬起頭,向武則天投去濕漉漉的眼神,做出副欲言又止的可憐模樣。

武則天心有所動,輕撫著張昌宗的肩膀歎道:“唉,隻要有朕在,你們便不用擔心。”

張易之到底不甘心,憤憤地又開口了:“陛下,就算烏質勒像您說的那樣,可武大人所奏袁從英叛國投敵之罪又是怎麽回事呢?尤其怪異的是,狄國老的這份奏章,把整個戰事都解釋了一遍,為什麽偏偏對袁從英隻字不提?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武則天思忖著,眼中突現鄙夷的冷光,“那袁從英是什麽東西?也值得你們再三嘮叨!”

張易之愣了愣,拿不準武則天的意思,便隻垂首沉默。少頃,頭頂上響起武則天陰沉的話語:“袁從英,不過是一個被貶戍邊的七品校尉,他能掀起什麽大風浪來?一無權勢二無兵馬,他叛國投敵,誰又會理他?如此種種的罪責加在袁從英身上,不過是暗指狄國老。狄仁傑不替袁從英辯白,其實就是不替他自己辯白,因為事實勝於雄辯,辯無可辯!”

張易之硬著頭皮又憋出一句:“那總不成還要為了袁從英私傳軍報、奸姘人婦而嘉獎他吧?”

武則天微微一怔,隨即朗聲大笑:“你呀,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小心眼?狄國老的奏章裏,哪有一句替袁從英邀功請賞的詞句?既然狄國老都不提了,你們也就噤聲吧。”

兩個男人果然乖乖地噤了聲,可惜滿園夏蟬並不理會女皇的無上尊嚴,仍然顧自放聲高歌。武則天舉手按上奏章華麗的絲絹封麵,心中百般滋味,悲喜難言。一陣清風吹過,**起玉液池中碧玉般的漣漪,武則天振作精神,聚起豪情,揚聲道:“狄國老忠義可嘉,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啊!朕已決定,在七月初一狄國老返回神都之日,親自出城相迎。到時,我大周君臣將與全洛陽的百姓共同慶賀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共祝大周之昌盛!”

前線勝利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神都各處,但對於大部分的洛陽百姓來說,感覺並不強烈。畢竟隴右道遠在西北邊陲,那裏的戰事對神都的生活產生不了實質的影響,唯有趕本次製科考試的考生們真是喜出望外,終於有了盼頭。

原定在五月中舉行的製科考試,就是因為隴右道突發戰事而被無限期地押後,主考官狄仁傑大人到前線去當安撫使,假如戰事吃緊曠日持久,製科考試被迫取消都未可知。這些從天南海北聚攏到洛陽的考生們聞聽消息,當時都傻了眼。趕一次考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從遠離都城的各地來到洛陽,路途之上一走好幾個月,顛沛辛苦自不待言,進京以後住店、報名、行卷、訪友,吃喝拉撒,哪一樣不要花錢。不少貧窮的考生甚至舉債趕考,朝廷一句考試延期,諸考生們是進也不得退又不能,銀子像水一般地流出去,滿腹學問不得施展,還連個盼頭都沒有,簡直快鬱悶死了。

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日出,隨著洛陽的盛夏漸入佳境,考生們盼來了前線勝利的消息。主考官狄仁傑大人在前線平定突厥、立下赫赫戰功,已經在班師回朝的路上,不日即將抵京。吏部選院傳出消息,聖上重新定下考試日期,就在八月初一。所有報過名的考生需盡快到吏部選院重新核準名單,以確認考試資格。

蕭條了一段時間的天津橋東側變本加厲地熱鬧了起來。前段時間,很多考生為了省錢都搬出了洛水兩岸的豪華客棧,蟄伏在洛陽各處簡陋的小館驛中,現在隨著考期臨近,又都陸續回遷。選院附近的茶樓、酒肆也重新被躊躇滿誌的考生們占據,更因為前兩個月壓抑和無望的等待,人人都顯得比之前愈加亢奮,充滿迎戰前的**。

這幾天,何淑貞每天一大早就來到天津橋旁守著,在烈日下站上一整天,兩隻昏花老眼不肯放過任何一名來往的考生。沈槐不在洛陽,何淑貞的膽子也大了不少,早出晚歸地尋找兒子,沈珺自然不會說半個不字。何淑貞想要找到楊霖的願望比往日還要迫切,因為她心中所包藏的秘密,已漸漸讓她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大娘?您……是何大娘?”何淑貞正被烈日曬得頭昏眼花,乍一聽這聲招呼,愣是沒有認出麵前那滿臉油汗的小胖子。小胖子倒是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抬高聲音又叫:“何大娘!您眼花了吧?哈哈,在下趙銘鈺啊。大娘一向可好?怎麽,您陪楊霖兄一塊兒來神都趕考?”

“楊霖?”何淑貞猶如五雷轟頂,一把抓住趙銘鈺的衣襟,尖聲叫道,“趙……趙公子,你知道我家霖兒在哪裏嗎,他在哪裏啊?”

趙銘鈺給搞得全無頭緒,再看周圍的人們都在朝他二人瞧,忙把何淑貞往天津橋下拉,嘴裏安慰著:“何大娘,您別著急,有話慢慢說。”

在路邊的一個茶棚之下,趙銘鈺請何淑貞坐下,又要了兩碗茶,才聽何淑貞將進京尋子的經過大概說了一遍。

待何淑貞說完,趙銘鈺詫異地問:“大娘,這麽說來您找了好幾個月都沒找著楊霖兄?”

何淑貞低頭抹淚,趙銘鈺搖頭:“不對啊,我記得兩個多月前曾見過楊霖兄,就在這附近!”

“真的?”何淑貞緊張得臉色煞白,顫抖著聲音問,“趙公子,你真的見過我兒?他……他怎麽樣?”

趙銘鈺緊鎖雙眉:“當時他不肯相認,但在下看得分明,絕對不會錯,就是他!而且,他當時還和一個當官兒的在一處。哦,記得當時別人告訴我說那是狄仁傑大人的侍衛武官,好像姓……沈?”

“沈?”何淑貞驚呆了。

“嗯。”趙銘鈺兀自喋喋,“我當時還以為楊霖兄許是攀上高枝了,才不肯理人,如今看來倒像另有緣故了……”

何淑貞的腦袋徹底混亂了:“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霖兒……”她瞪著雙驚恐的眼睛,腦海裏晃動的全是沈槐那張鐵板的麵孔,“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趙銘鈺看著何淑貞憔悴慌亂的樣子,心中煞是不忍,便勸道:“大娘,您先別太著急,咱們再想想辦法。您看,假如我上回遇到的確實是楊霖兄,那麽說明:第一,他人在洛陽;第二,他也報名參考了。有了這兩樣,我想找到他還是有希望的。”

何淑貞老淚縱橫,懇求道:“趙公子,老身此刻已完全亂了方寸,還請趙公子幫忙想想辦法,老身、老身給您下跪了!”

她說著就往椅子下滑,嚇得趙銘鈺屈膝相攙,連聲道:“大娘您千萬別這樣,折殺小生了。”

冥思苦想了片刻,趙銘鈺臉上放起光來,對何淑貞道:“何大娘,我想楊霖兄既然已經報名應考,這兩天必定會來核準生員資格。湊巧,在下不才,被推舉成了蘭州考生同鄉會的會長,我這就向吏部選院的長官打個招呼,凡有蘭州來的考生都叫到我這裏來掛個號。這幾天,咱們就一刻不錯地在吏部選院旁邊守株待兔,怎麽也得把楊霖兄給等到!”

許是老天都被何淑貞尋子的苦心所感動,他們隻等了一天,就等到了楊霖。

沈槐隨狄仁傑離開洛陽之前,暗中做了些安排。因此楊霖名義上是在狄府讀書應考,實際上仍然被嚴格拘禁著,他自己也不敢造次,更準確地說是無心造次。最初迫於無奈接受的任務,到了今天反而變成楊霖自己執意要去完成的。前些日子和狄仁傑短暫的幾次會麵,給楊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原本充斥於心的恐懼和惶惑,轉變成了對年邁的宰相大人深刻的內疚和同情。在狄府好吃好住的每一天,楊霖都在遭受著良心的譴責,但是還有一種更為強大的動力,驅策著他把卑鄙的勾當繼續下去,那就是對他那受盡磨難的母親的愛和愧悔。匯香茶樓的驚鴻一瞥,讓楊霖知道母親已經趕來洛陽,遠遠地望去,就能看出她又蒼老了許多,楊霖心痛難耐。然而,當時即使沒有沈槐的阻攔,他也一樣不敢與母親相見,楊霖沒臉見自己的娘啊。

這天,楊霖在狄府侍衛的陪同,或者說押解下,來到吏部選院確認了自己的考生資格。本來當即就要返回,負責登記名單的官員看他是蘭州來的考生,便讓他再去一趟選院隔壁的院落報個到,那裏有各地考生組織的同鄉會。選院裏麵開了個邊門,可以直接過去。楊霖不覺心念一動,懷著某種模糊的願望,他邁腿跨過了邊門。

母子初一見麵,楊霖和何淑貞都有些兒愣神。何淑貞一身仆婦的打扮,兩鬢壓霜,腰背佝僂,比分別前又老了足有十歲。楊霖倒是簇新的水綢文生袍,臉色紅潤,氣色上佳。直待楊霖納頭跪倒,被何淑貞攏入懷中時,母子二人才意識到,他們這次是真的團聚了。

何淑貞看楊霖的樣貌,倒也把心稍放寬了些。楊霖要她先講來洛陽的始末,何淑貞便淌眼抹淚地又說了一通。果然,楊霖一聽到何淑貞如今竟是在沈家幫傭,還曾拜托沈槐尋找自己,驚得幾乎從椅子上蹦起來。倒抽好幾口涼氣,他才從牙齒縫裏憋出話來:“沈槐……真是夠陰險!”

何淑貞注視著兒子的神情,也不覺哆嗦起來,忙問:“霖兒,告訴為娘,你現居何處?聽趙公子說你也和那沈將軍熟識,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楊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對母親擠出個笑容,勉強寬慰道:“娘,您看兒子現在的樣子,不是很好嗎?說來還是……是狄仁傑大人偶爾看到我的文章,非常賞識我的才華,又見我缺少盤纏、吃住窘迫,才好心邀我去他老人家府上居住,溫書迎考。這位狄大人是真心愛惜人才,兒子感愧難當,因此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狄大人府上拚命讀書呢。”

何淑貞半信半疑:“既然如此,那沈將軍明知道我在找你,為什麽要隱瞞呢?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們嗎?”

楊霖眼神飄忽,支吾道:“大約沈將軍是擔心我被擾亂了心緒,無法專注讀書吧……呃,娘啊,總之今天咱們也見了麵,您也該放心了。時候不早,兒子這就該回狄府了。”

何淑貞扯住楊霖的衣袖不肯放,楊霖苦笑:“娘,兒子現在一切都好,您不知道多少考生想見狄大人一麵,為送一篇詩賦上去給他老人家看都要找盡關節呢,兒子苦讀詩書十餘年,遇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是斷斷要珍惜的。娘,既然那沈小姐待您不錯,您就安心在沈家住著,靜等兒子的好消息吧。”

楊霖抽身要走,何淑貞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她死攥著楊霖的衣襟:“霖兒,霖兒,你……別急著走,讓娘再看看你。”

楊霖含淚笑道:“娘,您這是幹什麽?八月初一就考試了,等一發榜,兒子就去沈家接您。”何淑貞抬起胳膊拭淚,無奈地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選院邊門,何淑貞見四下無人,突然壓低聲音問楊霖:“霖兒,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那件寶物?”

楊霖大駭,翕動著雙唇卻說不出話。

何淑貞看著他的樣子,也明白了大半,淒慘地歎道:“霖兒啊,娘隻問你一句話,那東西還要得回來嗎?”

“能,一定能!”楊霖握緊母親粗糙的雙手,熱淚盈眶地道,“娘你放心,等兒子考完試,一定把那件寶物還給您!”

“考完試?”何淑貞喃喃,“隻怕來不及了……”

楊霖不解:“來不及?為什麽?”

“哦,沒什麽,沒什麽……”何淑貞搖頭,輕撫兒子的麵頰,“沒事,娘等著。你好好考試,給娘爭氣。”

“娘,我會的。哦,您可別告訴人家和我見了麵,對沈小姐也不要說。”

“娘明白。”

從庭州往西穿越沙陀磧,地貌隨之一變,廣袤無垠的大漠和點綴其間的綠洲逐步消失,被連綿起伏的丘陵所取代。與橫亙南北雄渾高峻的天山和金山山脈相比,這片被稱為大楚嶺的丘陵地區位置略低,但層巒疊嶂、山路縱橫,又常常會起莫名其妙的濃霧,穿行其間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還容易遭埋伏,絕對是行軍大忌的一塊區域。

烏質勒命令部隊在大楚嶺前紮下營寨,從此地往前再走五百餘裏,就是碎葉城了。遙望故園牙城,烏質勒既興奮又緊張。碎葉,凝聚了他太多的愛與恨、失落與夢想。今天,當他真的要展開在頭腦中演習了無數次的複位之戰時,烏質勒卻被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心神。

“哈斯勒爾,庭州那裏有消息嗎?”

“沒有,王子殿下。”望著烏質勒緊鎖的雙眉,哈斯勒爾納悶道,“殿下,有什麽問題嗎?”

烏質勒矚目前方,大楚嶺高高低低的山丘一眼望不到頭,乳白色的霧氣詭異地彌漫在其間。他沉吟道:“哈斯勒爾,從此地往碎葉隻需一天一夜了。”

“是啊!”哈斯勒爾按捺不住興奮,“兄弟們都躍躍欲試了。終於能拿下碎葉了!”

“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妥。”

“不妥?”

烏質勒陰沉著臉道:“從這裏往前到碎葉的道路,俱是山丘相夾的峽穀,最狹窄的地方不過數裏,堪稱行兵的要害之地。咱們這次奔襲碎葉,事先未做充分的勘查,多少有些匆促。”

“這……”哈斯勒爾搔了搔頭,“可用兵貴在神速,敕鐸已死,如今碎葉牙帳肯定亂成一團,這樣的時機怎麽能放過呢?況且突騎施的兵力咱們都很清楚,鐵赫爾和敕鐸帶的是其中最精幹的,都是以一當十的勇士,剩下在碎葉的不足萬名,兵員的戰鬥力要差很多,就憑咱們這支隊伍肯定能拿下他們!”

烏質勒雙眉一聳,道:“哈斯勒爾,你沒聽懂我的意思!你說得沒錯,假如正麵作戰,我方必勝。但我所顧慮的,是敵人在從大楚嶺到碎葉的丘陵峽穀中設伏,那樣的話我們就很被動了。”

哈斯勒爾愈加摸不著頭腦了,想了想才道:“王子殿下,咱突騎施人什麽時候不是硬碰硬地和人鬥?這種打埋伏設詭計的勾當,突騎施人幹不來啊。何況敕鐸一死,牙帳群龍無首,您那幾位堂兄弟為爭汗位肯定已經打得頭破血流,沒心思想別的吧?”

“不,事情沒那麽簡單。”烏質勒思忖著道,“你所說的這些都是想當然,所謂知己知彼才能戰無不勝,敕鐸雖亡,碎葉牙帳的情況我們卻一無所知,東突厥默啜那裏的動態我們更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就貿然出擊,是有很大風險的!”

哈斯勒爾垂下腦袋不吭聲了,他跟在烏質勒身邊多年,對王子的雄才大略還是有了解的,要不然他可真要覺得烏質勒謹小慎微、難堪大任了。

“哈斯勒爾,我還在等一個消息。”烏質勒沉默良久,才道,“今晚就在這大楚嶺前駐紮最後一宿,假如明天黎明之前消息還不到,我們就一舉奔襲碎葉,再不回頭!”

這一夜烏質勒始終沒有合過眼,就在天山雪峰被第一縷朝霞染紅時,從庭州方向真的跑來了一匹快馬,馬上是烏質勒特意留在庭州等候消息的阿威。阿威滿麵風塵地趕到烏質勒的麵前,翻身落馬從懷裏掏出封書信:“王子殿下,蒙丹公主讓我死也要追上您!”

烏質勒將信一把奪過,讀罷他將信在手中捏成一團。麵對碎葉的方向,烏質勒眯起雙目,看了許久許久,終於飛身躍上墨風,高聲喊喝:“兄弟們,碎葉有變,我們不去了!立即撤回庭州!”

返回庭州的路途上,烏質勒的臉色一直暗黑如夜,在隊伍的最前方,他獨自驅馳著墨風,發泄似的在沙陀磧上狂奔。烏質勒心亂如麻,強烈的挫折感令他窒息,更讓他心情沉重的,是孤立無援的恐懼和慌亂。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僅靠自己一個人,和手下這些悍勇有餘、智計不足的突騎施兵將,是無法完成複國大計的。烏質勒迫切地需要幫手,一個像袁從英這樣有勇有謀、赤膽忠心的幫手!

在沙陀磧的中央地帶,他們又一次經過伊柏泰。經過前段時間風沙不停地吹襲和覆蓋,本來還隱約可見的殘骸被徹底地掩埋在層層黃沙之下,成了大片平坦的沙原。如今踏足伊柏泰之上,已經分毫辨別不出當初的模樣,腳踩在沙地上,也再感覺不到半點起伏。

正是大漠中難得的晴空萬裏的好天氣,周圍一絲風都沒有,烏質勒一人一騎,呆呆地在這片萬籟俱寂的原野中央,站立了很長時間。他覺得心酸,更覺得遺憾,袁從英出生入死所創造出的大好機遇,他居然不能好好把握。回味彼時,他幾乎是要挾和逼迫著袁從英做出了為自己效力的承諾,烏質勒痛心疾首,難以自持。他叫來哈斯勒爾,咬牙切齒地再下命令,加強人手,繼續日夜不停地搜索袁從英的蹤跡,不僅要在伊柏泰的周邊,而且要在整個沙陀磧,乃至沙陀磧外的各處草場綠洲,所有的地方尋找!總之,烏質勒發誓,不論付出任何代價,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袁從英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庭州城劫後餘生,連空氣中都彌漫著狂歡的味道。但是對裴素雲來說,周圍五彩斑斕的一切都與她隔絕,無從吸引她的注意,她現在每天隻做兩件事情:照顧安兒;向烏質勒和蒙丹打聽袁從英的消息。這天午後,她又來到乾門邸店。

今天的乾門邸店有些異常,裴素雲在樓下大堂內等待許久,看不見一個烏質勒的人,好幾天沒見到阿威了,蒙丹和狄景暉也找不到。她猶豫再三,終於慢慢走向樓梯。乾門邸店的夥計都認識裴素雲,也知道烏質勒對她十分尊重,因此無人阻攔。裴素雲拾級而上,好似騰雲駕霧一般,神思恍惚中已站在三樓的走廊上。

還是和那天一樣,整條狹窄的走廊上沒有半點兒聲響。麵前就是那天的屋子,她抬手徐徐推開房門。屋裏空無一人,陳設一如當初,臨街的窗戶也像那天一般半啟,陽光斜斜投入,窗外炎炎酷暑,屋內淡抹清涼,連木地板上的斑駁都分毫不差。裴素雲的視線模糊了,她將脊背靠上木板壁,微微合起眼睛,耳邊似乎又響起他的腳步聲。她仿佛失去知覺般直挺挺地站著,直到此刻,她才能麵對心中最真實的情感,才敢承認,自己愛得有多麽卑微和怯懦。

就是在這裏,在那個漫長的下午,裴素雲將自己發誓用生命保護的家族秘密,幾乎毫無保留地向袁從英坦白。啊,不,她還是保留了一些秘密的,不多,其實也並不重要,隻有她自己才知道,這樣做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能有機會再見到他。

十年前,裴夢鶴被藺天機設毒蠱致死,在最後的時刻他向女兒懺悔,悔不該為了達成目的用女兒做誘餌,親手葬送了女兒的幸福。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可怕夜晚,奄奄一息的裴夢鶴死命抓住裴素雲的手,掙著最後的一口氣對她說,他們一家為了伊柏泰已經付出了太多,到現在他才明白這一切是多麽的不值得、多麽的虛妄,可是已經太晚了。

“爹爹,女兒一定要為你報仇!”十七歲的裴素雲拚命哭喊著,細弱的聲音被狂風暴雨無情地打散。

“但是素雲,我的女兒,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裴夢鶴充滿愛意地撫摸著裴素雲淚水縱橫的臉,斷斷續續地說,“爹爹不需要你報仇……爹爹,隻想你得到幸福。”

“爹爹!”裴素雲撲在他的胸前放聲痛哭。女兒聲嘶力竭的哭喊喚住了在漆黑甬道上疾行的靈魂,裴夢鶴聚集起最後的力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素雲,藺天機是惡人!他一定會惡有惡報的……今後,伊柏泰的秘密就靠你來守著,不要重蹈爹爹的覆轍,伊柏泰的秘密絕不能再落入惡人的手中!

“可我怎麽才知道誰是惡人,誰是好人,假如又來一個藺天機、兩個藺天機怎麽辦?爹爹,您不要死,不要留女兒一人在這世上……爹爹!”

裴夢鶴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他再不理會女兒的悲痛欲絕,語調突然變得欣喜若狂:“素雲,你娘來了,她來接我了。這麽多年我想她想得好苦,今天終於能和她相聚了……”他把目光重新轉回哀哀悲泣的女兒,柔聲勸慰,“素雲,不要害怕……聽爹爹的話,隻要找到你真心所愛的人,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我女兒愛上的……必是最好的人,要相信、相信你的心。但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裴夢鶴的嘴角竟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素雲,一定要讓他也愛上你,讓他為了你留在庭州……與你、與你一起守護伊柏泰的秘密,就像當初、當初……”

裴夢鶴沒有能夠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但是裴素雲懂得父親的意思,許多年前,她的曾祖父裴冠就是因為愛上了一位庭州女巫,才在庭州停留並度過餘生,才有了伊柏泰的源起,才有了他們這條血脈,才有了後來所發生的這一切。然而命運和裴素雲開了個多麽大的玩笑啊,當她像父親所說的那樣,終於找到了那個人,終於發現愛情的時候,竟然就是伊柏泰,又把他奪走。

在這個他們相處了整整一下午的屋子裏,裴素雲跪下向薩滿的諸神祈求,將全部的罪責歸諸她,將所有的懲罰降臨於她,將所有的詛咒施加於她,但求神靈保全他的生命,即使今生今世不能再見,隻要——讓他活著。

她不知道祈禱了多長時間,突然被一陣嬰兒的哭鬧聲驚擾。裴素雲抬起淚眼,茫然四顧,好半天才聽出,這哭鬧聲就是從隔壁屋傳來的。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到隔壁門前。房門虛掩著,她輕輕一推就開了。裏側牆下的**,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哭,守在嬰兒身邊的是個粗壯的突厥女人,一見裴素雲就見到救星似的嚷起來:“哎呀,伊都幹,你怎麽在這裏?哦,你來得正好,快來瞧瞧這孩子怎麽了?”

裴素雲來到床前一看,微笑了:“天氣太熱,孩子有些滯夏,還長了一身的痱子,怎麽會不鬧?”她認出那突厥女人是烏質勒的馬夫蘇拓的老婆,便問,“這是你的孩子嗎?”

裴素雲也不多問,又摸了摸孩子的額頭,皺眉問道:“燒得還挺厲害,給他吃藥了嗎?”

蘇拓娘子手一攤:“還沒顧得請大夫瞧呢。”

裴素雲想了想,在桌邊坐下匆匆寫了張方子,遞給蘇拓娘子:“這裏頭有吃的藥,也有給孩子洗澡擦身的藥,趕緊去買了來吧。”

蘇拓娘子答應著就往外走,又回頭對裴素雲笑道:“伊都幹,您要沒事就幫我看一會兒這孩子,我去去就來。”

“嗯,去吧。”

見搭在孩子額頭上的手巾已被捂熱,裴素雲拿到盆裏重新絞了一把,擱回孩子頭上。又把對著床的窗戶開開大,才坐在床邊,輕輕拍打孩子的身體哄他睡覺。聽見身後有動靜,她以為蘇拓娘子又回來了,便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麽回來了?忘記了什麽嗎?”沒有回答。裴素雲愣了愣,慢慢扭頭看去,麵前站著個陌生的女人。

這女人身材高大,大熱天裏還一絲不苟地穿著全套緊身的對襟錦袍,腰間紮著的幫典五色輝煌,愈發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隻見她臉色黝黑、濃眉大眼,麵容看上去已不算年輕,卻別有一種成熟颯爽的風韻。滿頭黑發烏墨鋥亮,插滿金燦燦的發飾,金銀雜色的絲絛垂下,與頭發合編成數不清的小辮披在腦後。渾身上下亦掛滿黃澄澄的金飾,行動間流光溢彩,好一派富麗與豪邁交融的氣度。

裴素雲看得有些頭暈,好多天來她夜夜難寐,精神十分萎靡。那女人也在打量著裴素雲,此刻見裴素雲坐著不動,似乎對自己沒什麽反應,臉色立時變得不太好看起來,倨傲地劈頭便問:“你是誰?”嗓音低沉,略像男聲,倒也是氣勢十足的。裴素雲回過頭,仍然輕拍**的小孩,輕聲反問:“你找誰?”

那女人沒料到裴素雲會是這個態度,愣了愣,臉色愈加陰沉,她瞅一眼**的孩子,又盯著裴素雲蒼白憔悴的容顏,突然冷笑道:“我來找烏質勒王子,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裴素雲從容作答:“烏質勒王子幾天前離開庭州出去辦事,至今未歸。不過他的妹妹蒙丹公主在庭州,此刻大約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方便,可以等她回來再問。”

那女人又是一聲冷笑:“此處是烏質勒包下的客居之所,便也是我的家。我怎麽不方便,我當然方便。隻是你到現在還沒有回答我,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裴素雲皺了皺眉:“你的家?你是……”

“我是烏質勒的夫人。”

裴素雲吃了一驚,不由得站起身來,一邊細細打量對方,一邊款款施禮:“原來是王妃殿下,恕妾身冒昧了。實在是……此前從未聽說過烏質勒王子還有位夫人,所以有些意外。”

“妾身名喚裴素雲,是庭州的薩滿伊都幹。”

“哦?你是薩滿?據我所知伊都幹通常都是胡人,怎麽你竟是個漢人?”

裴素雲淡淡一笑:“機緣巧合罷了。”

“機緣巧合?”王妃反問,一雙眼睛繼續牢牢盯在裴素雲的臉上,“這烏質勒也真有意思,讓我們母子千裏迢迢跑來庭州和他團聚,他自己倒蹤跡全無,家中還有這麽個女……”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樓板咚咚直響,有人高聲喊:“繆年,繆年!你總算是來了,我在樓下看見娑葛和遮弩了。這倆小子都長這麽大了,快認不出來……”隨著興奮的話音,烏質勒風塵仆仆地一頭撞進屋來,看見屋裏站著兩個女人,不覺愣了愣。

那被稱作繆年的王妃已然搶步上前,喚道:“烏質勒。”

烏質勒抬手攏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朗聲道:“王妃一向可好啊?”

王妃亦笑答:“好,好得很。你呢?”

“你看呢?”

“嗯,氣色不錯。”四目相對,兩人俱是滿麵春風。

裴素雲在旁局促而立,心中既尷尬又酸楚,幾乎要落下淚來。烏質勒雖與王妃寒暄,眼角的餘光一直在關注裴素雲。由於袁從英的緣故,烏質勒現在對裴素雲是照顧有加,見她不快,連忙招呼:“伊都幹,真巧你也在。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我的王妃,吐蕃王都鬆芒布結之第九女妙吉念央宗,哦,她也有個漢名,叫作繆年,平時伊都幹就稱她繆夫人吧,方便些。”

裴素雲勉強笑道:“是,方才素雲已與繆夫人相識了。原來王妃出生吐蕃,失敬。”

烏質勒聞言上下打量繆夫人,笑道:“嗬嗬,繆年身上有大唐文成公主和親帶去的漢人血脈,所以長得更像漢人些。從吐蕃的畫像上看,她的樣貌還頗有當初文成公主的神韻呢,隻不過更具高原女兒的粗獷。”

裴素雲道:“王子夫婦久別重聚,素雲不敢再打攪,告辭了。”

“好,伊都幹請走好。”

裴素雲正要向外走,**的嬰兒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鬧,蘇拓娘子慌裏慌張地一頭撞入,臉熱得通紅,手裏還提著兩大紮藥材。裴素雲想了想,便對烏質勒道:“殿下,這孩子病得不輕,素雲想把他帶去家裏照顧幾天,待病好了再送回來。”

烏質勒驚喜道:“好啊,太好了!烏質勒求之不得呢。”

蘇拓娘子抱起嬰兒,隨裴素雲一起出門,烏質勒殷勤地送到門口,裴素雲突然停下腳步,淒婉地抬眸,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烏質勒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一痛,無奈地搖了搖頭。裴素雲了然,低下頭便走了出去。烏質勒又跟到走廊上,揚聲叫來阿威,囑咐他小心將伊都幹送回家。等回進房來,卻見繆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神情有些古怪,便隨口問道:“你怎麽了?”

烏質勒把臉一沉:“你胡說些什麽。”

繆夫人垂首不語了。

烏質勒背著手在屋裏踱了兩圈,回到繆夫人麵前,沉聲道:“繆年,你來得正好,我現在太需要幫手了。你不知道,我剛剛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挫敗!”

“挫敗?”繆夫人大驚失色。

烏質勒緊鎖雙眉,下顎繃得緊緊的,好半天才道:“準確地說是無功而返。唉,我的心裏很不好受啊。謀求了這麽久的大業,剛剛有了點眉目,卻……”

繆夫人伸出手,輕輕撫摸烏質勒堅硬的下顎,眼裏閃耀著熱烈的**:“烏質勒,烏質勒,我胸懷天下的夫君,我的大英雄!不論發生了什麽,繆年始終相信,失敗二字對烏質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過去當你去國流亡的時候是這樣,今天謀求複位的時候也是這樣,以後大展宏圖的時候更是這樣!在繆年的心中,勝利必將到來,隻是時間問題。”

烏質勒的眼圈微微泛紅了,他情不自禁地握緊繆夫人的雙手:“繆年,這麽多年來如果沒有你,沒有你從金錢到精神的支持,烏質勒就算能夠堅持到今天,也會艱難得多。虧得有你啊,還為我養育了兩個這麽出色的王子,哈,我方才見到他們,真是虎虎生威的棒小夥子。”

繆夫人此刻的笑容十分溫柔:“上陣父子兵嘛,娑葛和遮弩從小研習兵書、專攻武藝,現在都能幫你帶兵作戰了。”

“好啊,好啊!我這正缺少得力的將領呢。”烏質勒興奮地連連搓動雙手,拉著繆夫人在桌邊坐下,熱切地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把情況詳細告訴你。有幾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立即著手辦理,咱們好好商議商議。”

何淑貞告別楊霖,目送著兒子坐上狄府的馬車。她混濁的目光緊緊追隨沿街而下的馬車,直到那晃動的背影融入炫目的日光,再也看不見。何淑貞用拳頭堵住嘴,強抑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顫抖的牙齒咬破皮膚,鮮血流下喉嚨,和著眼淚,苦澀難咽。

她沒有立刻回到沈家,而是在洛陽的大街小巷中漫無目的地遊走,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暮鼓聲聲,何淑貞才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挪回了尚賢坊內狄府後的僻靜小院。盛夏裏天暗得晚,熹微的暮色裏小院顯得益發寧靜,正房裏沒有燭光,隻有何淑貞平時寄居的西廂房,窗紙上透出淡紅的光暈。

何淑貞並不意外。自從沈槐走後,沈珺每天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何淑貞看她實在可憐,便提出教她些特別的刺繡法子,幫沈珺轉移心情,打發時間。沈珺學得認真,心思又細膩,何淑貞漸漸發現她在刺繡上很有天賦,如果善加**,就算在天工繡坊裏頭,也會是個特別出色的繡娘。這些天何淑貞成天出外尋子,沈珺就在家裏埋頭刺繡,有時也會到何淑貞的房中翻看繡樣,今天肯定又是這樣。

沈珺嫣然一笑,道:“大娘別這麽說,您忙著找兒子,我又幫不上什麽,再不做頓飯,咱們倆就要餓肚子了。”

何淑貞訕訕地點頭,隨意地朝炕上瞥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隻見炕上鋪開一張華麗無比的織毯,那瑰麗的色澤和奇異的花紋,即使在幽淡的燭光下也顯得格外熠熠生動。何淑貞搶撲過去,直瞪著那織毯說不出話來。

沈珺被她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從炕上蹦起來,忙問:“大娘?你、你怎麽了?這……”

“阿珺姑娘。”何淑貞好不容易問出一句,“你怎麽把這、這毯子找出來的?”

“哦。”沈珺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大娘,我到您這裏來找繡樣,見這織毯卷起在櫃子後頭,斜杵著半倒在地上了,就想幫你收拾一下。”

何淑貞的腦袋嗡嗡直響,沈珺的話她聽得隱隱約約,但心裏頭是清楚的,這幾天她的心思全在尋找楊霖上頭,顧此失彼,把織毯的事情全拋到腦後去了。沈珺還在說:“大娘,這織毯真好看,一定很貴重吧?我怕把它碰髒了,才放到炕上來的,有什麽不妥當嗎?”何淑貞無言以對,愣了愣,才牽過沈珺的手,拉她一起坐到炕沿。

“阿珺姑娘,謝謝你幫我收拾它,你的心真好。”何淑貞說著,又紅著臉加了一句,“這毯子是我原先繡行東家的東西,讓我幫忙織補的。”

“哦。”沈珺點點頭,由衷地說,“大娘,除了刺繡您還會織補毯子?您真是太能幹了,什麽時候也教教我?”

何淑貞歎息著撫摸沈珺的手:“阿珺姑娘,你才是心靈手巧啊,不過跟我學了幾天的刺繡,就很像樣子了。可是織補毯子這樣的活計,哪裏輪得你這千金小姐來做,還是算了吧。”

沈珺垂下頭,撫弄著織毯輕聲道:“其實我真的喜歡做活,成天無所事事的,心裏更不踏實。”頓了頓,她抬起頭來,臉上洋溢出欣喜的暖色,“大娘,今天我收到堂哥從涼州送來的快信,說是他們回程路上非常順利,七月初一肯定能到洛陽。多好啊,終於又能見到他了。”

何淑貞端詳著沈珺清秀純淨的麵容,情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沈珺誤會了,趕緊安慰:“大娘,您別難過。這次堂哥回來,我一定求他再賣力替您尋找兒子,等快到科考的時候,要是還沒消息,咱們想法兒求狄大人幫忙去。”

“大娘,你別這樣……”看著何淑貞萬念俱灰的模樣,沈珺一陣難過,隻嫌自己太笨嘴拙舌,說不出更多寬慰人的話。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著發了會兒呆,沈珺另起話題:“大娘,這織毯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差不多的。”

何淑貞隨口答道:“阿珺姑娘看錯了吧,這毯子是個稀罕物件,全天下也沒……”她猛地住了嘴,急迫地追問,“阿珺姑娘,你說什麽?你見過差不多的毯子?在哪兒?”

沈珺給嚇住了,怔了怔才道:“大娘,我、我想不起來了,您讓我再想想……”

何淑貞狐疑地死盯著沈珺,半晌,她的臉上浮起晦暗不明的怪異笑容:“阿珺姑娘,您慢慢想,老身來看看你的繡活吧。”

庭州城的西南麵橫亙著天山的支脈——博格多山,山腳之下的大片區域都極為偏僻冷異,是庭州一處令人生畏的地界。就在這片荒蕪中,幾棵半死不活的枯樹間,影影綽綽地露出一座佛寺的黃色院牆。這是個月淡星稀的暗夜,枯樹枝上時而有不知名的大鳥,扇動著漆黑的羽翼飛向夜空,淒厲的鳴叫聲打破寧靜,回音久久不絕。

仿佛鬼魅潛行,幾個黑色的影子疾走在荒草地上,手中的白紙燈籠隨著腳步淩亂地晃動,光暈憧憧,硬生生在夏夜中逼出陰森的寒意。他們無聲無息地靠近那所看似空無一人的佛寺,剛來到門前,院門突然開啟,將來人迎入。

庭州曆來雜教雲集,沃教、景教等各有信眾,近些年來又有薩滿異軍突起,在中原盛極一時的佛寺反倒香火不旺。庭州城裏一共才兩三間佛寺,都十分蕭條,這座位居博格多山腳下的大運寺更是門可羅雀,幾近荒蕪。庭州的百姓們差不多都忘記了這麽一座佛寺的存在。

引路之人頭戴白色尖頂法帽、身披土黃色袈裟,腳踏木屐,看樣子像是個西域的佛門子弟。他領著其餘的人,繼續沉默不語、腳步匆匆地往佛寺最裏頭走去。

這佛寺的院牆內和外麵一樣荒涼破敗,滿地沙土混著雜草,這幫人行走其間,踏出連串的窸窣聲響。很快,他們便來到佛寺正殿前,殿門敞開著,昏黃的燭光從內瀉出,還有嫋嫋的香味撲鼻而來,隻不過和通常寺廟中的香燭之氣有些不同,似乎更濃烈更逼人。

進入正殿,整座高敞的大殿內竟沒有一座菩薩的雕像,四壁上倒繪滿了千姿百態的佛陀畫像,隻是殿內光線黯淡,又有從殿頂垂下數不清的黃色經幡,層層遮擋,使人根本無法辨清壁畫的內容。大殿正中垂落的經幡堪稱巨幅,正中繪著一個碩大無朋的金色“卍”字。幡下已端坐數人,都是西域和尚的打扮,個個垂首默禱。外來數人進入正殿後,也各自盤腿地上,圍坐在“卍”字之下。

仿佛是石子投入河中,剛才還沉靜肅穆的大殿內猛地掀起陣陣波動,眾人竊竊私語,一張張陰沉冷漠的麵容被突如其來的興奮點燃,眼裏冒出的狂熱光芒在淒冷的殿堂內閃爍不定。

說話之人靜待這陣壓抑的喧嘩平息,才又開口道:“使命已經下達,計劃已經製定,現在就要諸位去著手實施了!”

眾人齊齊匍匐在地,口誦:“我等定當奉行天神之意旨,唯使者之命是從,萬死不辭!”

七月初一,洛陽全城張燈結彩,從皇城到北城門的通衢大道之上,淨水灑街、儀仗林立,簡直比逢年過節還要喜慶熱鬧上百倍。一大早,百姓們就扶老攜幼匯集到了北城門的附近,因為林錚大將軍所率領的十萬大軍和狄仁傑大人的安撫使隊伍在涼州會合,一起自隴右道勝利班師回朝,今天皇帝要率領文武百官在此親自迎接,這難得一見的盛況任誰都不肯錯過啊。

從一大早起,聖駕就等候在了洛陽城北的徽安門城樓之上。每隔一刻鍾,就有盛裝的千牛衛士騎著快馬來到城門之下,向上報告大軍回朝的行進位置。時近正午,溫度越升越高,陽光愈加耀眼,配合著人們心中益發高漲的激動和狂喜,逐步達到頂點。此刻,最後一名千牛衛飛馬城下,翻身跪倒在地,亮起嗓門高喊:“啟奏陛下,狄大人和林大將軍的隊伍已過洛水亭,馬上就要到達徽安門外!”

武則天從龍椅上猛地站起身,手扶城牆向外張望。排列在她兩旁的文武大臣們,也都按捺不住,拚命伸長了脖子。遠遠的官道盡頭漸漸升騰起莽莽煙塵,大地開始有節奏地震顫,城樓之上的旌旗颯颯隨之擺動,武則天臉上的喜氣越來越濃,她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鎧甲和兵刃反射的日光刺破煙塵,一支威武的大軍正破霧而出!

平地響起連串軍鼓,隆隆之聲震耳欲聾。近了,近了!為首兩匹高頭大馬,一左一右,正是此次隴右道得勝的行軍大總管林錚大將軍和安撫使內史狄仁傑。在他們的身後,是浩浩****的十萬大軍!林錚和狄仁傑此刻已來到了徽安門下,二人翻身下馬,一齊跪倒高呼:“臣狄仁傑、林錚率部回朝,向聖上複命獻捷!”

城樓上沒有回音,狄仁傑和林錚等待著,突然一個聲音就在近前響起:“二位愛卿快快平身!”

二人一驚,抬頭看時,武則天已經微笑著站在他們麵前。

“太子殿下,這……”狄仁傑剛一開口即被武則天打斷了:“狄愛卿,是朕讓太子來攙你的。你辛苦了!”

李顯也忙道:“是啊,國老,你辛苦了。”

內侍端上酒杯,武則天和李顯與狄仁傑、林錚以及各位將領共飲三杯,祝賀此次隴右道來之不易的勝利。一時間鼓樂齊鳴,眾軍山呼萬歲,百姓翹首歡騰,盛大熱烈的氣勢如長虹貫日,令天地失色。

站在萬軍之前,武則天精神抖擻、意氣風發,從聖曆二年到三年來的病痛和晦氣都一掃而光,她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自己稱帝登基的時候。就是在那一天,她生平第一次戴起了頭上這頂冕冠,穿上了這套上玄下朱的冕服,改元天授,以武周取代李唐天下,並且一直穩穩地把江山坐到了今天。

想到這裏,武則天的整個身心都在澎湃的**中沸騰起來,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嗓音,高高揚起右手道:“今天,朕要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

四下裏頓時肅靜,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女皇威嚴的目光掠過麵前的金甲衛士、文武重臣,也掠過遠處的十萬大軍、升鬥百姓,掠過整個大周的東南西北、遼闊疆域,她微笑了:“為慶賀本次隴右大捷,更祝周祚萬歲,景福長存,朕決定,從即日起,改元久視,取長生久視之意。朕,並自去天冊金輪大聖之號,大赦天下!”

短暫的沉默,文武大臣們還在咀嚼品味,太子李顯率先高呼:“聖恩浩**、澤被蒼生!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臣們隨即醒悟,一起納頭拜倒在地,萬歲聲聲如排山倒海一般。狄仁傑也跟著再度跪倒,口稱萬歲,眼角竟有些微的濕潤。

“國老啊。”狄仁傑抬頭,武則天就站在他的麵前,“起身說話。”

“謝陛下。”狄仁傑撐起膝蓋,穩穩地站直身子。他的目光與女皇的目光交會,一瞬間兩人都仿佛看到了對方的眼睛最深處。

武則天輕輕歎息:“國老啊,朕的身子爽利了,你卻又蒼老了許多。”

狄仁傑淡淡一笑:“陛下龍體安康乃是萬民之福、社稷之幸。微臣這副殘軀不值一提,隻待為大周為陛下耗盡心血罷了。”

武則天佯嗔:“狄愛卿!朕要的久視,不僅僅是朕的長生久視,而且是天下萬民的長生久視,當然也包括你的。你說這些話,難道是要掃朕的興嗎?”

“老臣不敢。”狄仁傑深躬到地,武則天伸出雙手去扶,道:“你呀……哦,除了方才那件大事,朕還有件事情要單獨對你說。”

“陛下?”

武則天忍不住地微笑:“國老,你方才也聽到了,朕已大赦天下,你不是還有個三子叫景暉的在服流刑嗎,這次也在赦免之列。”

武則天細細端詳著狄仁傑波瀾不驚的麵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讚賞和同情,她慢吞吞地道:“狄愛卿,朕知你這三子狄景暉是經營藥物的奇才,此次庭州瘟疫流行的關鍵時刻,也是他搜獻了大食神藥,才令庭州全城避開瘟疫之禍,堪稱是奇功一件啊。這次他獲赦免刑之後,朕還要起用他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狄仁傑始終垂首傾聽著,這時終於抬起頭來,詢問地注視著武則天。武則天衝他寬釋地點點頭,鄭重其事地道:“朕已選定狄景暉為向尚藥局供應藥材的藥商,旨意五天前已經下達,不日即將到達庭州。懷英啊,今後朕的醫藥、皇城大內、東宮,乃至禁軍衛率的一概醫藥,可都著落在狄景暉的身上了。你要替朕好好教導你這個兒子,讓他當好這個差事。”

狄仁傑呆呆地瞪著武則天,聞名天下的利嘴裏,此刻竟說不出半句感恩戴德的話來。

武則天再度輕歎一聲,言語間意味深長:“舊年國老你勸諫於朕,令朕終下決心迎回廬陵王,方得母子團圓。今天,朕便也還你一個父子團聚,國老啊,從此你我兩清了啊!哈哈!”

狄仁傑抬起頭,隻見女皇興奮的麵容逐漸融化在刺眼的白光中,她那高亢的笑聲穿透金色豔陽,在徽安門的城樓之上久久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