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 星

“大人!這兒是個鎮甸。天色已晚,莫不如今夜就在此地歇宿?”沈槐騎在胭脂馬上,一邊抬首張望,一邊對馬車內的狄仁傑招呼著。沒有回應,沈槐對著馬車又叫了一聲“大人”,車內仍然無聲無息。

沈槐的心中突然一緊,趕緊示意車夫停車,自己下馬來到車邊,輕喚著大人,撩起車簾朝內看去。就見狄仁傑歪在後座上,帽子耷拉下來蓋住半邊臉,雙眼緊閉,蒼老的麵頰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異常灰白。

沈槐頓時緊張起來:“大人,您、您快醒醒!”

剛伸手要去推,狄仁傑倒睜開了眼睛,衝沈槐微微一笑道:“沈槐啊,大呼小叫的做什麽?大人我就眯這麽一小會兒,你也不讓?”

沈槐長舒口氣,抹一把額頭上冒出的冷汗,輕身道:“沒、沒事。大人,卑職……冒犯了。”

狄仁傑直起身子,朝車外張望:“哦,已然是黃昏時分了。”

沈槐點頭:“大人,我看這旁邊倒有些鋪戶人家,咱們今夜就在這裏尋家客棧住下吧。從伊州出發,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夜,卑職……很擔心您的身體啊!”

狄仁傑沒有答話,皺紋密布的眼眶裏,那雙眼睛布滿血絲,一望便知這位老人已心力交瘁,但眼中的神采依然。他將銳利的目光投向車窗外,沉吟著問:“沈槐啊,這裏是什麽地方?”

沈槐回答:“大人,我剛才看了看地圖,咱們已進入庭州轄區了,這個地方叫作神仙鎮。”

“神仙鎮,好名字。”狄仁傑點頭,卻又皺起眉頭不停掃視周圍,問,“從這裏到庭州城,還有多少路程?”

沈槐略一遲疑,才道:“大人,假如一刻不停的話,明天正午之前肯定能到了。不過……”他頓了頓,終於下定決心道,“大人!您在伊州就身體不適,都沒來得及好好將養就急著上路,一口氣走了一天一夜。正好這裏是個鎮甸,今晚,您無論如何要歇一宿!”

也許是沈槐的語氣太過堅決,狄仁傑注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沈槐啊,你這口氣倒像在威脅老夫啊。如果我不聽你的呢……”

“大人!”沈槐急得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沈槐沒有別的意思,卑職知道您的心情,沈槐也想盡快見到景暉兄和從英兄……可是您畢竟上了年紀,自打從洛陽出發您就沒有休息過一天,馬上進到庭州城裏肯定又有無數的事情要勞心勞力……沈槐雖然不知道庭州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可想來也差不了這幾個時辰。今晚咱們就在這神仙鎮歇一晚上,大人,沈槐求您了!”語罷,他漲紅了臉,雙手抱拳向狄仁傑深躬下去。

狄仁傑輕輕拍了拍沈槐的肩,和藹地道:“好了,好了,不要這麽激動嘛。沈槐啊,老夫還是頭一次聽你說這麽多話,原來你還挺能說的。看來平時是故意不肯讓老夫知道你的口才。”

沈槐頭一低,幹脆不吱聲了。狄仁傑又朝車外張望了一下,思忖著道:“這個神仙鎮怎麽看去有些古怪……”

“唔,大人?”

狄仁傑伸手搭在沈槐的胳膊上,道:“也罷,你先扶我下去走動走動。坐了一天一夜的車,雙腿都沒知覺了。”

沈槐小心翼翼地把狄仁傑攙下馬車,剛開始幾步,就覺得狄仁傑的腿都在微微哆嗦,沈槐盡力扶持,離開馬車走了十來步,狄仁傑才長舒口氣道:“咳,這神仙鎮的風景很不錯,就是市井太過蕭條。現在這傍晚時分,鎮甸裏行人皆無,院落上也幾乎看不見炊煙,莫非都住著神仙不成?”沈槐聽得愣了愣,這才注意觀察周圍,果然和狄仁傑說的一樣,整條街麵上除了他們這隊人馬,竟再無一個行人。

正是夕陽西沉時分,在紅日落下的西南方向,天山山脈被暈染成鐵鏽般的山脊清晰可見,這就是進入庭州轄區最明顯的標誌。從伊州過來,一路上綠洲和沙漠交替,這神仙鎮周邊倒是青山蔥翠、綠水環繞,夏日傍晚的微風吹來草木和瓜果的甜香,實在是叫人心曠神怡,難怪叫作神仙鎮。不過狄仁傑說的怪異也很明顯,如此怡人的環境,鎮甸裏西域式樣的平頂土屋也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路旁,可就是看不見人跡,實在蕭條得很。

沈槐正在茫然四顧,就聽狄仁傑低聲道:“快看,前麵那個宅院像是有人影晃動,咱們過去瞧瞧。”說著,狄仁傑甩開沈槐的手,三步兩步就走到那個黃泥刷牆的宅院前麵,“咚咚”敲起門來,嘴裏還叫著:“有人嗎?有人嗎?”

隔了好一會兒,院門內才傳來抖抖索索的問話聲,似乎是個老婦人:“是誰啊?”

狄仁傑揚聲道:“啊,我們是過路的,天色已晚,想在此地借宿,不知道主人家方便與否?”

院子裏沒聲音了,又過了好一陣子,木頭院門開了條縫,那老婦人在門後露出小半張臉,從上到下地打量著狄仁傑和沈槐,半晌才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不是從庭州來的吧?”

狄仁傑和沈槐互相看了一眼,狄仁傑和顏悅色地道:“老人家,我們是從伊州來,要往庭州去。”

“啊?”那老婦人一聲驚呼,急切地道,“不,千萬不可!你們、你們還是快回伊州去吧。”

狄仁傑微微皺眉:“老人家,這是怎麽說?我們在庭州有事情要辦,您為什麽不讓我們去……”

“庭州去不得!哎呀,”那老婦人急得跺腳,“你們就聽老身一句勸,去哪裏都成,就是不要去庭州,那裏、那裏……”

狄仁傑臉色驟變,伸手扳牢院門:“老人家您說,庭州到底怎麽了?”

老婦人正要開口,忽聽屋內傳來一聲淒慘的呼號,緊接著呼號聲不絕,聽上去痛苦非常。那老婦人頓時慌了手腳,扭頭就往院內跑去,狄仁傑乘機一把拉開院門,帶著沈槐緊跟著也進了院子。老婦人已奔進屋內,狄仁傑和沈槐趕到屋門口向內一望,俱都大驚失色。

靠北的牆下一麵土炕,炕上躺著個人,慘叫聲正是此人發出。老婦人一進屋就直衝炕前,努力想按住那人翻滾掙紮的身體,嘴裏連聲喚著:“山子,小山子,你哪裏難受?啊?你哪裏難受?”

那小山子斷斷續續地哼著:“娘,娘,我……我要死了,啊!救命啊,娘!我要死了……”

“不,小山子,你不會死的,娘不讓你死!”老婦人將小山子摟進懷裏,泣不成聲。

狄仁傑走到母子二人麵前,仔細端詳著急促喘息著的小山子,對老婦人道:“老人家,他是您的兒子吧?他得了什麽病如此痛苦?老夫略通醫術,可否讓老夫瞧一瞧?”

老婦人抬起模糊的淚眼,愣了愣,突然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你們怎麽進來了?快走,快走啊!”

狄仁傑緊鎖雙眉,探身就去抓小山子的手腕:“大娘,你別著急,我來給您兒子瞧瞧病……”

哪知那老婦人劈手就朝狄仁傑打來,沈槐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厲聲喝道:“你這婦人忒不講道理,我家大人好心給你兒子診病,你怎麽還打人?”

老婦人給沈槐製住動彈不得,愣愣地看著狄仁傑給小山子診脈,不禁淚如雨下,哀聲道:“沒有用的……你們是好心人,可我……我不想害了你們啊。”

正說著,狄仁傑臉色鐵青地放開了小山子的手腕,注視著老婦人,嚴肅地問:“大娘,您知道他究竟得的是什麽病嗎?這村子裏還有沒有人得同樣的病?神仙鎮上如此蕭條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病?”

老婦人噙著眼淚正要開口,炕上的小山子突然又翻騰呼號起來,兩手還撕扯著胸口的衣裳,指甲把胸口的皮膚都劃出道道血痕。

狄仁傑命令道:“沈槐,你把他按住,我來施針。”沈槐把小山子死死按在炕上,狄仁傑又對老婦人柔聲道,“大娘,我給他紮幾針,可以為他減輕些痛苦。”隨即便從懷裏掏出針包,全神貫注地在小山子身上紮起針來。

終於小山子漸漸安靜下來,軟癱在了炕上。狄仁傑又把了把他的脈,長歎一聲從炕沿站起來,沈槐趕緊上前攙扶,狄仁傑以手撫額,稍稍閉了閉眼睛,這才對那婦人說:“大娘,他暫且能緩一緩,您隨我到院中,我想問幾句話。”

沈槐扶狄仁傑在院中的井台邊坐下,狄仁傑望著呆站在門前的老婦人,再度長歎:“大娘,您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婦人搖了搖頭,淒然道:“大老爺,您看我那小山子還撐得過今晚嗎?”

狄仁傑搖頭。

老婦人抹了把淚,露出慘不忍睹的笑容:“也好,我實在看不得他再受苦了。”

狄仁傑麵沉似水:“小山子如何會染上這麽厲害的瘟疫?大娘,我方才問你的那些話,請務必要從實回答。”

老婦人突然麵露恐懼,尖聲叫道:“大老爺,這病、這病就是從庭州傳過來的!”

“庭州?”狄仁傑和沈槐不約而同地叫起來。

“是啊!”老婦人氣喘籲籲地繼續道,“我們神仙鎮離庭州城不過一天多的路程,鎮上的很多男丁就給來往的客商當腳力,常來常往地掙些錢。可就這幾天,突然聽說庭州發了瘟疫,非常厲害,一兩天裏頭就有不少人染病。鎮上幾個從庭州剛回來的腳夫也染了病,我家小山子恰好在發瘟疫之前拉到一趟活去庭州,結果、結果昨天回家來就……就已經不行了。”老婦人話說到此,已然聲淚俱下。

“原來是這樣。”狄仁傑沉聲道,“那這鎮上的人都去了哪裏?”

“庭州的瘟疫非常厲害,鎮上的老人都記得十多年前的慘狀。如今一看瘟疫又犯,嚇得大家不敢再住下去,全都往各處逃走了。這兩天,連來往客商都聽說了消息,走的走,散的散。老身我……我不能丟下小山子啊,就是死,我們娘倆也得死在一處!”

狄仁傑低下頭沉默了,半晌才又抬頭,溫言道:“家裏還有燒酒嗎?”

“有一些……”

“嗯。”狄仁傑點了點頭,“把燒酒拿出來,這兩天時常喝一些,多少能防一防。等小山子……去了,你也盡快離開此地吧。”說著,他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轉回頭問,“您方才說鎮上的老人都記得十多年前的慘狀?莫非這瘟疫近十年來沒有犯過。”

老婦人淚流滿麵地點頭道:“是的,十年沒犯了。我們都快忘記這茬了,哪想到……”

狄仁傑的馬車又上路了。這次,沈槐沒有再說半句阻攔的話,隻是一言不發地騎馬跟在車旁。車隊很快駛離人跡寥落的神仙鎮,在月影婆娑的寂靜山道上奔馳。走了大概有半個時辰,狄仁傑突然招呼馬車停下,讓沈槐上車與自己同乘。沈槐十分意外,但也並無二話,叫人過來牽好自己的馬匹,就入車坐在狄仁傑的對麵。

車簾掛起,微微顛簸的車廂內清風淡入、暗香習習,如果不是沉重如鉛的心緒,這該是個多麽美好恬然的旅程啊。沈槐借著月色,注目端詳對麵的老者,連日的焦慮和操勞讓這張衰老的麵容愈顯灰敗,但花白胡須下緊抿的嘴角,又流露出懾人的堅毅和昂揚的鬥誌。此刻,這位老人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對沈槐親切地微笑了一下,低聲道:“沈槐啊,我在伊州收到武重規送來的急信,就決定立刻啟程趕赴庭州。你倒始終沒有問過,那信裏寫的是什麽?”

“大人認為有必要讓卑職知道的,一定會告訴卑職。大人如果覺得沒必要,卑職問了也是逾越。”

狄仁傑凝神聽著沈槐的回答,微揚起眉毛,意味深長地道:“沈槐啊,你的確有許多地方與從英非常相似,但剛才這番回答,又和他截然不同。”沈槐詫異,狄仁傑含笑頷首,“從英對所有感興趣的事情,都會直截了當地向我提問,而絕不像你這般小心謹慎。當然,你們兩個會有這樣的區別,關鍵並不在你們,還是在我啊……是我的錯。”

沈槐愣住了,趕緊低下頭,竭力掩飾翻騰的內心。

“你看看吧。”狄仁傑從懷裏掏出書信,遞到沈槐的手中。沈槐仍舊埋首,接過書信匆匆讀完,禁不住驚懼地抬眼直瞪向狄仁傑。隻見狄仁傑麵色異常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沈槐,你對武重規的說法怎麽看?”

“這……”沈槐猶豫片刻,還是堅決地道,“大人,說從英兄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出投敵叛國的行徑,這也太荒謬了!大人,沈槐死也不信!”

“哦,說說你的理由。”

沈槐又遲疑了,想了想才道:“大人,沈槐認為從英兄是個大義凜然的人,他斷不會因為兒女情長而喪失原則的。”

“兒女情長、兒女情長……”狄仁傑低聲重複著,目光中有種罕見的迷離和淒愴,良久,才苦笑著歎道,“沈槐啊,自古有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啊。”

沈槐大驚失色,脫口而出:“大人!您,難道您也懷疑從英兄?”

狄仁傑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怎麽會懷疑從英,不,當然不是。隻是武重規的這封書信讓我深深地感受到,從英的處境有多麽凶險,他一定在經受著非同尋常的煎熬。”

沈槐沉默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大人,您不也在經受非同尋常的煎熬嗎?其實……沈槐倒覺得,正因為有您,從英兄不論麵對何種狀況,他的心裏一定是有底氣的。”

狄仁傑的眼中流光一閃,勉強笑道:“沈槐,你還挺會安慰人。”他拍了拍沈槐的手背,又輕聲道,“為國為民,不論承受多麽巨大的考驗,做出怎樣的犧牲,都是我們這些人的本分,這不算什麽。隻是人老多情,心裏終究還是會舍不得……就像剛才看到那對母子,我亦會忍不住想,假如把小山子換成景暉,或者從英,恐怕我、我未必會比那老婦人鎮定。”

狄仁傑的聲音低啞下去,沈槐隻覺眼中一陣溫熱,衝動道:“大人,不會的!我們明天正午前就能到庭州了,您一定要放寬心!”

馬蹄得得,猶如急促淩亂的心跳,沈槐猶豫再三,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為狄仁傑整整背後的靠墊,沈槐竭力用平靜的語調說:“大人,您睡一會兒吧。等到了庭州城外,卑職就叫醒您。”

正午的夏日明亮而熱烈,把狄仁傑臉上縱橫的皺紋照得纖毫畢現。狄仁傑從沉睡中猛然驚醒,剛睜開眼,正好看見沈槐向他探過身來,小聲地喚著:“大人,咱們到了。”

庭州城的東大門,巍峨的城樓之上日光耀眼,守衛的亮銀鎧甲和刀鋒劍刃的光芒匯聚在一處,乍望上去幾乎什麽都看不見,隻有明晃晃的一片在城頭上閃耀。城門緊閉,沈槐攙扶著狄仁傑下車緩行,周遭的曠野上亦是一片肅穆,和神仙鎮的情形十分相似,明淨的夏日綠意撲麵而來,天高地闊的塞外勝景中,卻不見半點人聲。

離城略近些,護城河的臭氣彌漫在空氣中,纏繞於鼻翼間,令人十分不快。狄仁傑凝目於護城河水上的斑斑油跡,眉頭越鎖越緊。沈槐壓低聲音問:“大人,有什麽古怪嗎?”

狄仁傑冷然道:“看樣子那婦人所言非虛啊。隴右戰事已定,大白天的卻緊閉東城門,周圍也見不到一個要入城的百姓,這庭州城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啊。還有這護城河的腥臭也非比尋常,似乎不是一般的河道淤塞所致……”狄仁傑話音未落,城頭上響起問話聲:“城下可是狄大人的車隊?”

沈槐跨前一步,抱拳道:“正是狄大人的車隊,煩請速開城門!”

“哦,請狄大人稍等!”沒過多時,城門果然緩緩開啟,從城內跑出一大隊人馬,跑在最前麵的人身披一件黑色的大鬥篷,在炎夏之中顯得尤其怪異。

那人率隊直衝到狄仁傑和沈槐的跟前,略一猶豫,還是翻身落馬,對狄仁傑拱了拱手,趾高氣揚地道:“狄國老,別來無恙啊。”

狄仁傑上下打量著對方,一邊回禮,一邊語帶戲謔:“武大人,多日不見,看來這趟差事辦得很辛苦啊。怎麽了?如此炎熱的酷暑中還包裹得這麽嚴實,莫非是有疾……”

武重規臉上青紅交替,滿麵油汗,也不知道是熱還是尷尬,總之看上去實在狼狽得很,嘴裏還在含糊其詞:“啊,沒……沒事。本官甚畏日曬,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哦。”狄仁傑露出詫異的表情,“既然如此,武大人何必親自出城來迎,豈不是讓老夫深感不安嗎?”

“哎呀,我說了沒事就沒事!”武重規突然極不耐煩地衝口而出,隨即一聲冷笑道,“狄國老,庭州城這裏讓你不安的事情多著呢,你就不用再替我操心了!”

狄仁傑目光一凜,神色也即變肅穆,嚴正地道:“武大人,老夫一路行來,的確是一天比一天更覺不安。那麽你我也不用再浪費時間寒暄了,武大人,老夫即刻隨你進庭州城,我們好好談談!”

武重規眼珠亂轉,卻站著不動。

狄仁傑麵沉似水,望定他道:“武大人,怎麽了?走啊!”

武重規咬咬牙,總算是下定了決心,強自揚聲道:“咳,咳!狄大人,本欽差自奉皇命,查察瀚海軍私自調動一案,從伊州到庭州,如今已令案件真相大白。具體的案情嘛,想必狄大人已收到本欽差的書信,我就不必在此一一贅述了!如今首犯袁從英雖在逃,他的同謀突騎施賊寇首領烏質勒懾於我大周威勢,已經在沙陀磧東沿繳械投降,這個案子嘛,就算塵埃落定了!本欽差這就要去向聖上交差去了。本來狄大人完全沒必要再趕到庭州來,不過既然來了,這善後的事宜嘛,恰好也是你安撫使的職責所在,本欽差這就把庭州交給你啦!”

狄仁傑聽得雙眉一聳,死死盯住武重規問:“本官沒有聽錯吧,武大人您這話的意思,是要走?”

武重規咽了口唾沫,惡狠狠地點頭:“沒錯!本欽差與狄大人見過麵就走,狄國老有什麽異議嗎?”

狄仁傑緩緩搖頭:“欽差大人要走,本官無意阻攔。隻是……武大人就不怕本官進了庭州城,把你斷過的案子再翻個底朝天?”

“你!”武重規麵紅耳赤,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片刻才又冷笑道,“狄大人,本欽差知道,你的心腹愛將成了叛匪,你心裏頭過不去!可我告訴你狄大人,袁從英罪行昭昭,就算你狄大人再怎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於事無補的!本欽差還想奉勸狄大人一句,如今連狄三公子都與烏質勒等人夾纏不清,狄大人你還是好好掃一掃自家門前雪,少管別人的瓦上霜了!”

“哼!”狄仁傑厲聲喝道,“既然武大人要走,那就不要在此地盤桓了,隻怕……”他頓了頓,直視著張口結舌的武重規,“走得遲了,這庭州城的瘟神就要如影隨形了!”

武重規激靈靈打個冷戰,慌慌張張地轉身上馬,狄仁傑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是當馬蹄聲響起時,才背對著武重規遠去的方向,揚聲道:“武大人走好,不送!”

武重規憤憤地哼了一聲,帶著欽差衛隊揚鞭而去。

沈槐看武重規一行走遠,忙欺身上前:“大人,欽差真的走了?”

狄仁傑冷笑:“他是逃走了!”

“逃?”

“嗯。”狄仁傑沉重地點了點頭,“走,咱們進城看看!”

庭州城裏的情況比想象的還要嚴重。因為錢歸南已死,武重規又甩手而去,剩下的長史、司馬、錄事等大小官員,群龍無首,全都眼巴巴地守在東城門前。見到狄仁傑進城來,這些人是又害怕又期待,躊躇著圍在旁邊,個個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狄仁傑冷眼掃過,就知道他們早都沒了方寸。進得城來,就見城門內側,瀚海軍組成的人牆把城門四周堵了個嚴嚴實實。在他們的裏麵,烏壓壓的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邊。

沈槐驚異,小聲問狄仁傑:“大人,您看這是……”

狄仁傑冷哼道:“假如本閣沒有猜錯,這些都是畏於瘟疫,想要出城逃難去的百姓。”他抬眼看了看身邊那幹戰戰兢兢的官員們,沉聲道,“你們誰可以向本官解釋一下這裏的狀況?”官員們麵麵相覷,還是那個在刺史府中發放過神水的錄事參軍哆嗦著來到狄仁傑跟前,勉勉強強把事情陳述了一遍。

原來庭州城近十年來一直靠發放神水控製春夏的瘟疫,今年沒有發神水,瘟疫從一個多月前就零星出現,累積了這些日子以後,終於在幾天前突然呈現全城爆發之態。得病的人數成倍增長,又因為沒有有效的醫藥,病勢也異常凶險。庭州城的百姓深知這瘟疫的厲害,見此情景便開始紛紛外逃,武重規無奈,隻得頒布欽差敕令,將四門緊閉,並派出瀚海軍鎮守,嚴禁百姓出入。此舉反而更加劇了人們的惶恐,越來越多的百姓聚集在刺史府和城門前,庭州城裏的局勢這兩天來已近乎失控了。

“原來是這樣!”狄仁傑目光如箭,射向身邊的官員們,“爾等身為一方父母,怎麽如此懈怠!本官來時的路上便聽說,庭州已有十年未發瘟疫,為什麽今年又犯?還會爆發到這等不可收拾的地步?”

眾人再度抖成一團,最後還是錄事參軍大著膽子,向狄仁傑提了神水和裴素雲的相關始末。

“裴素雲……裴素雲……”狄仁傑喃喃重複這個名字,隻覺舌尖異常苦澀,武重規書信裏提到的這個女人,讓狄仁傑還未謀麵就已恨之入骨,此刻想問的話竟然問不出口。沈槐見狀,便向那錄事參軍詢問裴素雲目前的狀況。錄事參軍回答,裴素雲自安兒被劫後,又傷又急,虛弱不堪,始終未曾清醒。若要控製瘟疫,這女巫應該是有辦法的,但目前看來,想讓她振作,除非能把她那白癡兒子找回來。

錄事參軍說完,見狄仁傑陰沉著臉不作聲,便又硬著頭皮對狄仁傑拱了拱手,嚅囁道:“狄大人,那個、那個袁從英校尉反……出刺史府,據稱就是為了去找裴素雲的孩子。所以、所以下官們覺得,莫不如先去尋得那袁從英……”

狄仁傑雙目灼灼,怒不可遏地喝問:“一派胡言!你有何證據說袁從英是為了那女巫的白癡兒子反出刺史府?”

錄事參軍嚇得撲通跪倒在地。狄仁傑又點指眾人:“武重規這兩天不是都在全城搜捕袁從英嗎,怎麽還沒找到?朝廷要你們這班無能之輩到底有何用?”

這下子庭州城的大小官員全部呼啦跪倒,再無一人敢吭聲。沈槐見狄仁傑麵色煞白,趕緊上前攙扶,就覺狄仁傑的胳膊顫抖個不停,心中著實難受,輕聲勸道:“大人,您消消氣,您別……”

狄仁傑長歎一聲,道:“沈槐啊,剛才武重規說烏質勒駐紮在沙陀磧東沿?”

“是的,大人。說是已向瀚海軍繳械了。而且,好像景暉兄也在他那裏。”

狄仁傑微微頷首:“好,好啊。咱們現在就去會會烏質勒。”

自從布防在沙陀磧東線,瀚海軍並未遇到過真正的敵情。三天前梅迎春帶著五千鐵騎闖出沙陀磧,也是有驚無險。然而這天清晨到正午,鎮守沙陀磧東側的瀚海軍沙陀團卻一連碰上了兩件怪事。首先是清晨時分,如常沿著沙陀磧東線巡邏的守兵,突然發現大漠之上出現了一大群駿馬,懶散地逡巡於沙陀磧邊緣的零星綠洲之上。經過仔細觀察,瀚海軍斷定這些馬匹全是第一流的突厥戰馬,神駿超逸,極為罕見。按推斷,這樣的駿馬隻可能屬於突厥某部的騎兵部隊,可卻偏偏隻見馬匹不見騎士。十多名牧民打扮的人管理著這數千匹駿馬,形跡頗為謹慎,隻在沙陀磧裏的幾塊綠地小心翼翼地放牧,看樣子與普通的遊牧民十分相仿,但馬匹的數量和品質,又絕對不是一般遊牧民所能有的。守兵遠遠地觀察了整整一個上午,認定這些駿馬來曆非常、十分可疑,便向上官做了匯報。

負責當天防務的軍官正想再往上報,突然幾名守兵往營帳裏抱進兩個小孩,說是在沙陀磧東側找到的。這豈不又是樁咄咄怪事?看這兩個孩子,大點兒的才十歲出頭,小點兒的不過四五歲大,沒有大人帶領怎麽會跑上沙陀磧這樣的嚴酷大漠?據發現他們的兵卒說,當時這兩個孩子合騎在一匹小馬之上,剛跑出沙陀磧就從馬上跌落下來。等過去看時,兩個孩子都已昏迷不醒,那大孩子手裏卻還死死地摟著更小些的孩子。大人們一陣忙亂,又是喂水又是驗傷,大孩子從馬上摔落時撞到了腦袋,傷得比較重些,小孩子倒是毫發無損,兩個孩子都明顯脫了水,唇裂皮綻,渾身發燙,看得叫人心疼不已。因孩子們沒有清醒,無法問出來曆,軍官正在發愁是否要匯報,營帳門前,一位身型魁偉的老人疾步走來。

“炎風,跑啊!”韓斌不停地叫著,一直叫到嗓子裏燃起了火苗,全身上下都燒得滾熱。剛剛離開伊柏泰,他們就陷入了野狼的圍攻。韓斌摟著安兒,根本沒法取弓射箭,隻好硬著頭皮往前衝。炎風畢竟是匹小馬,它也害怕了,差點兒邁不開步,韓斌急得拚命踢炎風的肚子,用盡全力喊著:“炎風,跑啊!”野狼越聚越多,越圍越近,其中一頭性急的甚至直撲上來,一口咬上了炎風的後腿。

炎風仰天長嘯,在最危急的時刻,這小神馬於血脈中迸發出了承襲自先祖的凜凜神威,它向後猛踹將野狼踢翻,隨即騰空躍起,如一抹閃動的火焰,風馳電掣般地掠過沙原。野狼群被遠遠拋在身後,韓斌死死抱著安兒,伏在炎風的身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隻有懸掛在東方地平線上的那顆孤星,在韓斌若明若暗的頭腦中執著地閃耀著,始終不變的凝練、清朗,引導著他奔向光明……

“哥哥!他在等我!哥哥!”韓斌從**一躍而起,卻一頭撞入狄仁傑的懷抱。韓斌仰起頭,愣了愣,才認出那張已有些生疏的、衰老慈愛的臉。“大人爺爺……”韓斌翕動著嘴唇,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大人爺爺向小斌兒露出親切的笑容,可是這笑容看上去多麽悲傷,甚至……有點兒膽怯呢。狄仁傑張開雙臂,韓斌撲進他的懷中,拚命想說什麽,仍然沒有吐出一個字。韓斌急壞了,他要告訴大人爺爺,哥哥在等著,快去救哥哥!可是為什麽自己說不出話來了呢?啊,不!怎麽回事啊?大人爺爺,救救哥哥!救救我們!

韓斌全力掙紮,可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他急火攻心,竟往牆上撞去。狄景暉搶上前來,幫狄仁傑按住這近乎瘋狂的孩子,眼裏也不禁噙上淚花,低聲問:“爹,斌兒這是怎麽了?”

狄仁傑輕輕撫摸著韓斌的臉蛋,和藹又鎮定地微笑著:“斌兒,好孩子。別著急,別著急。你想說什麽?是關於你哥哥嗎?你知道哥哥的下落對不對?”

韓斌拚命點頭,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狄仁傑朝狄景暉使了個眼色,低聲吩咐:“快,拿紙和筆來。”

狄仁傑的大手闔上韓斌滾燙的額頭,韓斌感到涼涼的很是舒服,他精疲力竭地閉起眼睛,卻一下又看到了黑霧覆蓋的堡壘。哥哥!他渾身顫抖著推開狄仁傑的胳膊,不顧一切地要跳下床去,說不出話也沒關係,隻要你們跟我走!來不及了,要快啊!狄仁傑按著韓斌不放,雙目炯炯,厲聲道:“斌兒,大人爺爺問你話,你點頭和搖頭。再不行,就寫下來!”

“斌兒,是哥哥救下了安兒?”

點頭。

“也是他讓你把安兒帶回來的?”

點頭。

“……你哥哥,他還……他還好嗎?”

點頭,搖頭,拚命地搖頭,淚如雨下。

狄仁傑的嗓子哽住了,定一定神,問話的聲音仍然沉著:“他,還活著?”

點頭,點頭,點頭。

“你知道他在哪裏?”

點頭。

狄仁傑含淚微笑:“斌兒,寫下來。”

韓斌抓過筆,又愣住了,他會寫的字本來就不多,壓根兒不會寫什麽“伊柏泰”啊!孩子絕望地抬起頭,求助地看著麵前的大人們,可他們也都眼巴巴地等著自己!韓斌咬破了嘴唇,握牢筆,終於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兩個大大的字——“沙牢”!

“沙牢……”守在床前的狄景暉和梅迎春互相對視,一起脫口而出,“伊柏泰?”

狄仁傑剛一愣神,韓斌就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了床下,又立刻跳起來,踉蹌著往外就衝。梅迎春箭步趕上,將韓斌抱起來,回頭對狄仁傑道:“狄大人!恐怕伊柏泰局勢危殆,烏質勒請命即刻率部前往!”

狄仁傑點了點頭:“本閣再派瀚海軍三千人馬與你同去。”

“是!”梅迎春拍了拍韓斌的腦袋,“小夥子,真是好樣的!炎風累壞了要養幾天,你與我同騎墨風,咱們這就去找你哥哥!”

夜色蒼茫的大漠上,幾千鐵騎全速馳騁,揚起的滾滾沙塵黯淡了滿天星光。在他們前方,墨風一騎絕塵,把其他人全都遠遠地甩在了後麵。韓斌昏昏沉沉地靠在梅迎春的懷中,他太累了,卻又不肯睡去。生怕一閉上眼睛,就錯過了哥哥的身影。從黃昏到淩晨,又自朝至夕,韓斌已經完全不記得,這些天他在沙陀磧的莽莽沙原上跑了多少個來回,韓斌好像覺得自己能夠記住這一路上的沙丘,能夠區分出它們每一個不同的麵貌,但實際上,這隻是他混沌頭腦中的幻覺罷了。每一陣風刮過,沙丘就變換出新的模樣,通往伊柏泰的路途也跟著呈現出全然不同的麵目。晨憑日影、夜隨星河,沙漠上恒久不變的,唯有長空中的日月星辰,與人心中永不泯滅的信念。

又一個夜與日在瞬息間流逝,既如人生般短暫,又似夢境般漫長。隨著墨風聲貫落霞的嘶鳴,傍晚時分,他們終於再次站在了伊柏泰的前麵。然而,這還是伊柏泰嗎?

眼前的一切令梅迎春都不禁瞠目結舌,頭腦刹那空白一片。正是日暮,原先在重重沙丘包圍中的大片平原上,如血的殘陽遍地潑灑,在煙霞氤氳中,濺起一個又一個赤黃的小沙包,除此,再無其他!營房呢?木牆呢?堡壘呢?甚至,那些燒焦了的突騎施人的屍體呢?伊柏泰曾經的所有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抹去,又惡作劇似的在原址上堆起痤瘡似的小小沙堆。假如不是墨風識途,假如不是梅迎春和韓斌對伊柏泰記憶猶新,他們一定會認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韓斌從墨風身上滾落沙地,剛爬起身就朝伊柏泰原來木牆的方向撲過去。他想叫,可叫不出聲,他跌跌撞撞地跑著,原來平整綿軟的沙地變得坑窪不平,好像在下麵埋伏著數不清的障礙。韓斌接連摔倒,又馬上爬起來繼續跑,突然他的腳底一陣劇痛,皮肉似乎被撕裂了,韓斌向前猛撲下去,被緊趕上來的梅迎春牢牢地抱住。

梅迎春看到韓斌的小靴子被什麽利器劃破了,猩紅的血水不停地滴下,滲入黃沙之中。他將孩子輕輕放到身邊,示意他不要動,自己則抽出佩刀,奮力翻掘起麵前被血水玷汙的沙地。當淩厲錯落的鋒刃展現在眼前時,梅迎春驀地倒吸口涼氣,停止了動作。不,他沒有看錯,這些就是原先高聳的三尺木牆上遍插的刀鋒,此刻均已埋在了沙下!梅迎春還在發愣,身邊的韓斌又跳起來向前撲去,在一處小沙堆前揮起兩隻小手,發瘋般地刨挖沙地。

梅迎春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也趕緊來到韓斌的身邊,和他一起不顧一切地掘挖沙地,很快就觸到了堅硬的磚石。往旁邊再挖過去,堡壘上的窗洞顯露出來,隻是已被黃沙灌滿,找不到半點兒縫隙。梅迎春的心驟然冰涼,再看韓斌,小臉上沙土混著淚水,早辨不清模樣,兩隻小手已然血肉模糊,卻還在不停地挖著。“斌兒,住手!”梅迎春大喝一聲,猛地攥住韓斌的雙手,孩子掙了一掙,便昏倒在他的懷裏。

突騎施和瀚海軍的騎兵都趕到了。梅迎春指揮著他們挖了整整一個晚上。掩埋在黃沙之下的伊柏泰才算稍稍露出真容。然而,除了燒不爛的磚石和利器,其餘的一切都已成為焦黑的殘骸,與厚重的黃沙混合在一起,連原先是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了。

第二天沙陀磧上刮起火熱的颶風,剛剛挖掘出的碎石爛磚再度被鋪天蓋地的飛沙淹沒,連梅迎春帶領的幾千騎兵隊都差點兒被活埋。伊柏泰不存在了,那些能夠提供水源的深井也難覓蹤影,此地無法久留。午後,梅迎春下令在伊柏泰四周插下數根鐵杆作為標記,便帶著大隊撤離,乘著涼爽的夜晚踏上歸途。為免意外,他一直讓人寸步不離地看管著韓斌,回程路上,梅迎春仍然像來時那樣,將韓斌放在墨風身前,親自保護這劫後餘生的孩子。他原以為韓斌會哭鬧,但實際上這孩子自蘇醒以後就變得異常安靜,也再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奔馳整個夜晚之後,他們已經離開伊柏泰很遠了。梅迎春注意到,韓斌始終都沒有再回頭看過伊柏泰,反而一直瞪著雙眼望向前方。他是在尋找,黎明時分升起在東方天際的那顆金星。

裴素雲悠悠地睜開眼睛,阿月兒掛著淚珠的麵龐在燈影前晃動,額頭麵頰上的傷痕十分清晰,裴素雲抬起沉重的胳膊,想要撫慰一下這無辜受累的小姑娘……突然,裴素雲從榻上猛撐起身來,她看見了誰?是安兒!她可憐的孩子,正在阿月兒的懷裏嘻嘻笑著,撒嬌地向母親伸出雙手:“娘……”

“安兒!”裴素雲一把將安兒攬入懷中,沒頭沒腦地親吻他的小臉蛋,又忙借著燭光仔細查看孩子,全身上下幹幹淨淨的,除了幾道隱約可見的擦痕,真的是安然無恙!抱緊失而複得的寶貝,裴素雲喜極而泣,阿月兒也坐在她身邊抹起眼淚。隻有安兒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在母親的懷抱裏高興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

一個蒼老嚴厲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來,聲音不高卻似帶著千鈞的分量:“裴素雲,你既已母子團聚,是不是也該想一想庭州城內外,那些即將被疫病害得骨肉親人陰陽兩隔的百姓們?”

裴素雲打了個寒噤,這才看見桌邊端坐一人,麵容隱在逆光暗影中看不分明。燭火搖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須發上,清冷又肅穆。阿月兒抱起安兒閃到一旁,裴素雲垂首而坐,沒有說話。老者的威嚴氣概,讓她隱約感覺出對方的身份,但那語調中鮮明的怨恨和敵意,又如烏雲蓋頂,壓得她難以喘息。

見裴素雲一直沉默,老者身邊侍立的軍官厲聲喝道:“裴素雲,狄大人問你話,你沒有聽見嗎?為什麽不回答?”

“狄大人……”裴素雲的猜測被證實了,她有些迷惑地抬起頭,還是無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輕聲嚅囁,“我不明白,你們要我說什麽?”

沈槐憤憤地又要開口,狄仁傑向他微微搖了搖頭。借著昏黃的燭光,狄仁傑細細打量著麵前這個女人,就是她嗎?——她就是那個武重規言之鑿鑿迷惑了袁從英,並令他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的女巫嗎?散亂的鬢發遮住了裴素雲的額頭,蒼白的嘴唇輕輕顫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麗,反倒顯得十分哀怨而無辜。然而對狄仁傑來說,裴素雲每一分楚楚可憐的韻致,都隻能在他苦澀難耐的心上平添更為刻骨的憎惡。她越顯得柔弱淒愴、哀婉動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絞、筋疲力盡。

狄仁傑長長地籲了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麽本官就提醒你一句,裴素雲,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薩滿伊都幹吧?”

“很好。本官還聽說,你配製的一種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內的疫病,可有此事?”

“是。”

狄仁傑緊接著質問:“既然如此,為何今年不發放神水?卻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雲還是低頭沉默。

狄仁傑擱在桌上的拳頭不住地顫抖著,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頭腦中反反複複就隻有這四個字:“裴素雲,你不說本官就替你說!你無非是妄圖借疫病要挾庭州百姓要挾大周官府,我說得不錯吧?”

“要挾?”裴素雲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傑,喃喃道,“狄大人,發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為什麽不去問問錢、錢刺史?”

“哼!”狄仁傑重重地往桌上擊了一掌,“你就不要再指望錢歸南了。他幫不上你!”說著,他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會意,高聲喝道:“錢歸南已經死了!”

“死了?”裴素雲驚得從床邊直跳起來,頓時天旋地轉,又軟軟地坐回去,不覺已淚流滿麵,“他……是怎麽死的?”

狄仁傑冷哼道:“據查,錢歸南大人是被他的心腹偏將王遷所殺的。哦,你的孩子當日不也是王遷擄走的嗎?”

“王遷!”裴素雲發白的手指牢牢揪住裙裾,咬著牙道,“歸南,你信任的好部下……”她撲倒在**無聲地痛哭起來。

狄仁傑等她哭了一會兒,才用冰冷的語調道:“哭夠了吧?雖然錢歸南已死,我方才的問話你還是要回答!”

裴素雲止住悲聲,慢慢撐起身子,問:“狄大人,疫病果然已經蔓延開了?”

狄仁傑冷笑反問道:“伊都幹,恐怕你對疫病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吧?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後果!”

裴素雲愣愣地點頭:“知道,我……當然知道。”

狄仁傑一聲斷喝:“哼!那麽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伊都幹,本官今日前來,便是來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隻要你能交出控製和治療疫病的良方,救庭州百姓於水火,本官可以酌情寬宥你的罪行!”

裴素雲直直地瞪著狄仁傑,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她向安兒投去慈愛的一瞥,輕聲道:“狄大人,安兒遭劫,如今毫發無損地回來,素雲尚未及謝過狄大人,請狄大人先受妾身一拜,謝狄大人的救命之恩。”語罷,她起身便拜,端端正正地給狄仁傑磕了個頭。

狄仁傑倒有些出乎意料,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他剛想開口,裴素雲搶著道:“狄大人!安兒、安兒是……是他救回來的吧?一定是他……他也在這裏嗎?”

“他?”狄仁傑一時語塞,看著裴素雲突然異樣地透出紅暈的麵龐,錐心刺骨的創痛和仇恨猛然間席卷而來,狄仁傑隻覺麵前一陣發黑,不得不閉了閉眼睛。

裴素雲咬了咬嘴唇,堅決地說下去:“狄大人,那日王遷將安兒擄走,素雲便求了……求了袁從英,求他搭救安兒。如今安兒平安歸來,素雲但求能見一見袁……能麵謝恩人。這是素雲唯一的心願,還望狄大人成全!”

狄仁傑緊鎖雙眉,不可思議地搖頭道:“裴素雲,你這是在和本官談條件嗎?”

裴素雲目光閃耀,聲音清亮地道:“狄大人,素雲哪裏敢和您談條件。素雲是在懇求您!隻要您讓我見一見……袁從英,素雲立即交出神水的配方。”

“荒唐,無恥!”狄仁傑從椅子上騰地站起,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兩圈,才停在裴素雲跟前,強壓怒火冷笑道,“裴素雲,你也忒不知好歹!沒錯,確實是袁從英身曆百險救回了你的孩子,而你不知感謝、不思悔過,反倒得寸進尺,真真是毫無廉恥之心!”裴素雲被他罵得臉色紙樣煞白,反倒倔強地挺直了身軀,目不轉睛地盯著狄仁傑。

裴素雲的模樣越發激怒了狄仁傑,他再難抑製滿腔悲憤,雙唇在花白的胡須下不停地顫抖,好不容易才一字一頓地道:“裴素雲,你最好還是清醒一點,休要抱什麽無謂的幻想。交出神水配方、救助庭州百姓是你減輕自身罪責的唯一機會,你沒有資格和我談任何條件!而且現在我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袁從英不想見你,我更不會允許他見你!”

裴素雲在原地,許久才綻露出一個淒楚至極的笑容,微微點頭道:“我明白了,狄大人。是我癡心妄想、不知廉恥。其實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了,隻是我總也不肯相信……因為、因為他還說過一些別的話。”淚水淌進嘴裏,鹹鹹澀澀的。她繼續說著,聲音卻變得清朗沉著,“不過袁從英算得上是個君子,盡管他一直在欺騙我,但他還是信守了承諾,為我救回安兒。單就這一點,也足夠我對他感激涕零、犬馬相報了。”

一個時辰之後,庭州城內所有的中外藥商齊聚到刺史府正堂。他們傳閱著裴素雲寫出的神水配方,並將自己所有的相應藥材數量登報在統一的單據之上。錄事參軍前後奔忙,很快就合成了一份藥單,呈到狄仁傑的桌案前。

狄仁傑蹙起雙眉,全神貫注地閱讀藥單,突然將紙往桌上一拍,厲聲道:“怎麽回事?這份配方裏還有好幾味藥材無人登記?各位,難道現在這個時候你們還打算奇貨可居、賣個好價錢嗎?”

藥商們嚇得膽戰心驚,嘩啦跪倒一片。其中一個看上去資格老些的戰戰兢兢回話:“稟、稟報大老爺。絕不是隱匿不報,實在是那幾味藥材為西域大食藥商獨有,咱們這些人都沒有啊。”

還是那錄事參軍壯著膽子回稟:“狄大人,下官們都查過了。庭州城的大食藥商在一個多月前就全部離開庭州,回國去了。如今全城內外,連一個大食藥商都沒有了。”狄仁傑眯縫起眼睛沒有說話,藥單被他在掌心中捏成一團。正堂內頃刻間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齊齊匯聚在桌案後的這位老人身上,已過深夜子時,他仍不眠不休地忙碌而絲毫未露倦意,唯有滿頭霜雪更甚。

“爹,您叫我嗎?”正堂門前,狄景暉布衣灰袍,長身而立。

狄仁傑從沉思中驚醒,抬手讓他進前來:“景暉啊,你來看看這藥單。有幾味藥說是大食藥商那裏才能買到,你幫忙想想,還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狄景暉快步來到桌前,接過藥單匆匆一瞥,臉色大變,驚問:“爹!這、這就是神水的配方?”

狄仁傑略帶嗔怪地道:“大驚小怪的做什麽?不錯,這就是裴素雲剛剛交出來的神水配方。問題是其中關鍵的幾味藥材,因大食藥商均已離開,如今庭州城內無處可覓……”

“爹!”狄景暉打斷父親的話,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您放心,這些藥材我都有!”

狄仁傑也大為驚詫:“你有?你怎麽會有?”

狄景暉突然跺一跺腳,眼裏似有清輝跳動:“爹!這實在是……唉,您還是先讓人跟我去取藥吧,就在乾門邸店。”

狄景暉領著人趕到乾門邸店後樓,打開那間封閉了一個多月的客房,滿屋飄出濃濃的藥材香味,層層疊疊的大藥包一直堆到屋頂。仔細核對藥單,關鍵的藥材果然一味不少,而且分量充足,應該能夠應對全城所需。刺史府中立即架起幾口大鍋,藥商們又送來其餘的藥材,狄景暉指揮眾人,按方配藥,在刺史府中連夜熬製神水。狄景暉還根據裴素雲的配方,針對已患上疫病者的病情輕重,適當增刪藥材,經狄仁傑親自審閱之後,配成不同等級的方劑。

第二天一大早,庭州城的百姓一覺醒來,便發現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告示,召集大家到大巴紮前的空地上申領神水。幾天來人心惶惶、死氣沉沉的庭州城,突然又有了生機。人們奔走相告,扶老攜幼往大巴紮趕去。與此同時,裏長們挨家挨戶尋訪患病的人,登記造冊,問診送藥。狄仁傑更是帶領著庭州官府的大小官員,走街串巷,親自查看病人,發放藥物,安撫百姓。他也沒有忘記聯絡附近州縣的官府,查找散落在外的病人,並派人送去對症的方劑。

裴素雲的神水果然是治病良方,隻不過兩三天的時間,來勢洶洶的疫病就被很好地控製住了。因為醫治還算及時,絕大部分的病人都得了救,病死的人數十分有限。庭州城裏的人心又安定了,百姓們不再急著出城,來自其他州縣和西域的商人們也陸續出現在了巴紮上。瓜果的香氣和箜篌的樂聲重新點染火辣辣的庭州夏日,一切,好像都恢複了原樣。

審問完畢,狄仁傑遣散眾人,一個人在刺史府的正堂上坐了很久。敕鐸兵分兩路的行動耐人尋味,一時難以揣度出他真正的意圖,還要等待梅迎春探查伊柏泰的結果。

但現在至少有一點狄仁傑能夠肯定,那就是不論敕鐸的計劃為何,他一定沒有得逞。然而,敕鐸為什麽會失敗?在伊柏泰到底發生了什麽?袁從英……他怎麽樣了?梅迎春是三天前的傍晚帶著韓斌,率領突騎施鐵騎兵和瀚海軍一起進入沙陀磧的。這三天來,狄仁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擔憂著等待著……可是,狄仁傑搖頭苦笑,自己牽掛擔憂等待了何止三天!計算時間,梅迎春從伊柏泰發出的消息一兩天內必會送到,此時此刻,狄仁傑卻從內心深處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無力。他很想找人說一說、問一問。有的打擊他已經承受過了一次、兩次,難道真的還要再承受第三次嗎?可是他老了,老了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打擊他還能不能承受得住……這算是什麽?是賭氣嗎?還是示威?

在空無一人的正堂上,狄仁傑喃喃自語:“我原本一直以為景暉是最不聽話的孩子,現在才明白,你比他還要倔強得多……袁從英,你的所作所為不可原諒。”

又過了一天,六月初二的淩晨時分,墨風載著梅迎春和韓斌,挾裹著滾滾沙塵和炎炎熱風,從沙陀磧上飛躍而出。他們的回歸和帶來的消息,使狄仁傑能夠確定:庭州,徹底安全了。

裴素雲自那天交出神水配方以後,狄仁傑就下令將她釋放了。阿月兒也跟著回了家,仍舊幫裴素雲照料安兒,她們閉門不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當然,這世上最深刻有力的變化永遠都隻發生在人的內心,從外表上往往是看不出來的。

六月剛至,似乎是為了補償前段時間暴雨所帶來的涼爽,庭州變本加厲地酷熱起來。這天傍晚,西方天邊的火燒雲遲遲不肯褪去,裴家小小的庭院裏一絲風都沒有。阿月兒打出井水來潑地,潑了一遍沒什麽用處,她又從後院冬青林前的水井裏打水,打算再潑第二遍。正拎著水往前院走,突然聽到院門外有人叩門,她剛想去應,卻看見裴素雲已站在了院門口。

狄仁傑微微一笑:“冒昧來訪,唐突了,不知道伊都幹此刻方便與否?”

裴素雲垂下眼簾,她不太習慣狄仁傑這突如其來的慈祥與親切,但還是屈膝行禮,低聲道:“狄大人要問素雲話,派人來傳便是。”

“在刺史府裏是問案,老夫今天過來,不是為了案子。”

除開案子,我與你……你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裴素雲幾乎就脫口而出,她低下頭抿緊雙唇,卻聽到狄仁傑遲疑地問:“呃……咱們可以去屋裏談嗎?老夫有些話想問問伊都幹。”裴素雲不覺抬眸,老人的聲音太過悲愴,臉上的神情更是淒惶,完全不像上次所見到的樣子,她的心莫名地揪緊了。

踏過小院內濕漉漉的地麵,來到外屋坐下。狄仁傑舉目環顧,四壁的天藍色靜謐而安詳,後窗下的神案上,琉璃香爐中嫋嫋的檀香消解著溽暑的悶濁之氣。夕陽最後的一抹餘暉,被天山之巔的冰峰折射而下,穿過敞開的窗戶,正投在神案中央的黃金五星上,光華奪目。

裴素雲雙手奉上一個潔白瑩潤的瓷杯:“狄大人,請用茶。”

“哦,好。”狄仁傑端起來喝了一口,微微點頭問,“這是……”

“這是冰鎮的奶茶,庭州人夏天喝的,也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慣?”

“啊,不錯,很好喝嘛。”狄仁傑擱下瓷杯,端詳著裴素雲道,“老夫今天來,是特意來謝謝伊都幹。”

“謝我?”

“嗯,伊都幹的神水良方已令庭州擺脫了疫病的威脅,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救治,伊都幹居功甚偉啊。”

裴素雲避開狄仁傑的目光,輕聲道:“素雲此舉不過是回報救子之恩,談不上什麽功勞,狄大人更不必言謝。”

狄仁傑一聲長歎:“你在一個多月前,就把神水配方寫給了袁從英,那時候並不能肯定他會救你的孩子吧?”

裴素雲愣住了,半晌,才苦澀地道:“狄大人,現在提這些隻會讓素雲感到羞辱,求您……就放過我吧。”

狄仁傑搖頭,語調竟比她還要苦澀:“看來老夫除了道謝,還應該向你道歉。”

“狄大人!”裴素雲驚得直勾勾盯住狄仁傑。

狄仁傑擺了擺手,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片刻,狄仁傑又道:“素雲啊,老夫這兩天才聽說,你的先祖原來是三朝名臣裴矩先生。哦,你們裴氏現就有位裴朝岩大人,與老夫同朝為官,任的是國子司業,他與你是否近親?”

裴素雲淡淡道:“回狄大人,這位裴朝岩大人算是素雲的堂兄。”

“哦,原來是這樣?那素雲為什麽不去投奔他,反要獨自流落在這邊陲之地?這樣的生活太過孤苦了,也不符合河東聞喜裴氏的氏族身份啊。”

狄仁傑突然厲聲叱問:“那他知不知道該如何從沉沒於黃沙之下的伊柏泰逃生?你當初有沒有告訴他這樣的辦法?”

裴素雲驚駭得瞪圓了雙目:“狄大人?素雲、素雲不明白您的意思?”

“咳!”狄仁傑歎息著閉上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的孩子安兒是韓斌帶出沙陀磧的,從英……當時被困在了伊柏泰裏麵,是他將安兒托給了韓斌。待突騎施的烏質勒王子和瀚海軍趕到的時候,伊柏泰已經埋於沙地之下了。”

在炎熱的夏夜裏裴素雲突感寒氣徹骨:“我不明白?怎麽會這樣?……他、他應該和安兒一起回來的啊……伊柏泰埋在沙下?不!”她幾乎尖叫起來。

“是的,整個伊柏泰都沉到了沙海之下!”狄仁傑死死地盯著裴素雲,連連逼問,“你說,為什麽會這樣?景暉告訴我說沙下有個巨大的監獄,但是現在所有地上的房屋和出口都塌陷在沙中,怎麽會出現這種情形?你所掌握的秘密中,有沒有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另外據我所料,突騎施敕鐸可汗所率兵丁絕大部分也已埋入沙下。但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狄仁傑的嗓子哽住了,他全力鎮靜,也難以扼製話音的顫抖,“最重要的是,你說從英,他還有逃生的機會嗎?”

裴素雲伏倒在桌上,無聲無息地過了很久,才又抬起頭來,臉上並沒有淚:“狄大人,你們找過他嗎?”

狄仁傑長歎一聲:“當然,隻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不過我會命人一直找下去的。老夫知道,伊柏泰是你們裴家世代相傳的秘密,我不勉強你說出來。今天老夫親自前來,隻是想請你幫忙指點,看看你還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狄大人!”裴素雲輕喚一聲,恍恍惚惚地道,“伊柏泰已沉入地下,所有的秘密也就不複存在了。伊柏泰就像枷鎖,套在我的身上好多年,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它竟然會這樣就消失了。這一切真像是場夢啊,一場我做了半生的噩夢,今天終於夢醒了。可是,我卻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她淚眼婆娑地望著狄仁傑,“今後,我該為了什麽活下去?”

狄仁傑微微頷首道:“我想,至少為了你的孩子,你也必須活下去。”他緩緩地站起身來,疲憊的目光落在裴素雲的身上,像一個老父親在撫慰傷心的女兒,“不要著急,假如一時想不出什麽線索,也沒有關係。老夫已經拜托了烏質勒王子,在老夫離開庭州以後,繼續尋找從英。你如果想到什麽,都可以去告訴烏質勒,他會盡力的。”

“是啊。聖命在身,不能久留。庭州局勢寧定,老夫便要啟程返回洛陽了,朝中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在院門口站下,狄仁傑對裴素雲親切囑咐:“素雲啊,既然伊柏泰已毀,你若是想離開庭州,我倒可以為你去向裴朝岩大人說一說,我想,他必不願讓裴氏宗族流落在外。”

裴素雲對狄仁傑深深一拜:“狄大人,素雲感謝您的好心。素雲過去的確想離開庭州,但總有各種各樣的約束和畏懼。而如今,雖然那些都沒有了,離開的理由卻也不存在了。狄大人,素雲哪裏都不去,普天之下,隻有此處才是素雲的家。”

狄仁傑緩步走到巷口,沈槐攙扶著他登上馬車。回首望去,裴素雲依然站在院門前,黑貓哈比比熒熒的綠眼,在她腳邊的暗影中轉過來繞過去。黑夜降臨,裴素雲全身素白的纖細身姿,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閃耀出神秘奇異的銀色光芒。

“沈槐啊,我們現在去沙陀磧看一看。”

“啊?大人,現在嗎?”

“是的,現在。”

沈槐不再說話,默默地趕起馬車。狄仁傑輕輕拍了拍縮在馬車後座上的韓斌,微笑道:“斌兒,等急了吧?我們現在就去沙陀磧。你呀,真的不想再見一見小安兒嗎?他可是你救出來的啊。”

韓斌搖搖頭,把腦袋探向車窗外,兩隻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夜空。第二次從沙陀磧回來以後,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前一次是想說話說不出來,現在卻更像是這孩子自己選擇了沉默。為了弄明白在伊柏泰究竟發生了什麽,狄仁傑又試過讓他點頭、搖頭或者寫字,韓斌卻一概置之不理了。有些記憶太過珍貴,他將它們全部深鎖在心底,從此再沒有人能夠開啟。

馬車駛離庭州城,在鄉野小道上穩穩前行,沈槐趕車趕得很耐心,他心裏很清楚,這時候不需要著急。沉默許久,狄仁傑悠悠地招呼道:“沈槐啊,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們離開神仙鎮,往庭州趕來時談過的話?”

“大人,您是指?”

“關於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沈槐困惑地回頭:“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仁傑微笑著指了指前方:“看好前麵。”

“噢!”又過了一會兒,沈槐才聽到身後傳來深沉的話語:“從看到武重規的書信開始,我就沒有一刻相信過那所謂的私情,我認定它要麽是誹謗,要麽就是欺騙。不過今天,我相信它是真的了。”

沈槐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大人,要讓您相信可太不容易了。”

“唔,你說什麽?”狄仁傑似乎沒有聽清,追問道。

“哦,我、我沒有說什麽。”

狄仁傑望著車前那挺拔的背影,會心地微笑了。少頃,他歎息著道:“懷疑讓人保持警惕,相信卻令人感到慰藉。今天,我就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絲欣慰。沈槐啊,你是對的……人應該更多地去相信。”

走了一段,韓斌站住了不肯再往前。狄仁傑回頭張望,馬車還隱約可見,便點頭道:“好吧,聽你的。我們就走到這裏。”深深地吸一口充滿沙塵的熱風,狄仁傑仰起頭,仿佛覺得自己日漸衰老的軀體中,又被注入了煥然的生機。遼遠曠渺的天地此刻正安撫他疲倦的身心,為他帶來長久未得的寧靜。他不禁深深感歎,在這裏,生的歡悅和死的悲慟都顯得多麽無足輕重,在這裏,生與死已合而為一,殊途同歸。

狄仁傑感覺到韓斌在扯自己的衣襟,便低下頭,憐愛地撫摸著韓斌的腦袋,微笑道:“斌兒,過兩日你就要隨大人爺爺回洛陽去了。這沙陀磧,大人爺爺以後是再沒機會來了。不過你要是喜歡這裏,等長大了以後還能再來。你還想來嗎?”

韓斌眨了眨眼睛,重重地點頭。

狄仁傑遙望星空,沉聲道:“斌兒,曾經有一位大英雄,寫過這樣的詩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說的是人生的短促,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陽一出就消失了。其實,人生也如這遍野沙塵,隨風吹散,是最輕飄最無常的。但是他又寫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斌兒,你要記住這些詩句,如露似塵的人生正因為這幾句詩才有了不同,才有了意義。”

韓斌似懂非懂地睜大眼睛,又扯了扯狄仁傑的衣襟。狄仁傑彎下腰來:“怎麽了?”

韓斌伸出手,輕輕地為他拭去不知不覺中已落滿麵頰的淚水。

三天之後,狄仁傑離開庭州踏上歸途。庭州百姓交口稱頌安撫使大人令庭州城擺脫疫病之危,夾道相送的人群綿延到城外數十裏。

也就在當天,梅迎春派出的日夜不停搜索沙陀磧的人馬,抓到了幾名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突騎施士兵。經過嚴刑審問,梅迎春終於從他們的嘴裏了解到了伊柏泰被焚毀的全部經過。更重要的是,梅迎春得知:敕鐸也已被燒死在了暗河的烈火之中。梅迎春當即決定,集結手中全部的力量,發兵碎葉,他終於要去實現自己醞釀多年的宏偉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