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決 勝

沙陀磧東側邊緣,梅迎春率領著原鐵赫爾所轄五千突騎施鐵騎兵,和由哈斯勒爾領軍的數百名王子直係騎兵隊,殺氣騰騰地列隊而立,與對麵虎視眈眈的瀚海軍沙陀團數千名軍兵對峙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

頭頂上驕陽似火,朔風酷熱灼人,沙陀磧上飛揚的沙塵滾滾而來,兩方的士兵早已汗透甲胄,沙土和著汗水,把一張張臉都染得黑紅相間,大家開始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斯勒爾把沿著盔甲滴到額頭的汗水甩在沙地,催馬來到梅迎春身邊,大聲喊道:“王子殿下,瀚海軍這算什麽意思?不是庭州刺史讓咱們撤出沙陀磧的嗎?現在怎麽又不許我們出沙陀磧,難道要把弟兄們困死在這裏嗎?”

“哈斯勒爾,住口!”梅迎春低聲嗬斥,哈斯勒爾對他十分敬畏,不敢再吱聲,隻好憤憤地退後,但仍惡狠狠地死盯著對麵。梅迎春此刻也是強抑怒火,他心裏明白,按手下這些彪悍的突騎施勇士的性子,根本就不願廢話,別說擋路的是瀚海軍,就算天兵天將下凡,他們也照樣會奮勇向前,殺他個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然而,今天的梅迎春又怎能逞一時的匹夫之勇?和袁從英的聯盟,梅迎春已經押上了全部的賭注,現在的他不成功則成仁,如果無法徹底擊垮敕鐸的勢力並取而代之,凶殘的敕鐸可汗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必要將梅迎春消滅。梅迎春根本就沒有選擇,他必須取得大周方麵的信任和支援,而絕不能讓自己腹背受敵。否則他又怎麽可能被區區錢歸南的一封公文召回庭州?

正對著熾烈的陽光,梅迎春微眯起雙眼,催馬上前,再度朝瀚海軍揚聲喊話:“突騎施部烏質勒遵大周庭州刺史錢歸南諭,攜部眾撤離沙陀磧,並請求進入庭州轄屬。還望諸位放行!”這話過去一個時辰裏麵他已經喊了不下十遍,瀚海軍上下就是毫無反應,隻是嚴陣以待地擋在突騎施隊伍的麵前,虎視眈眈地和他們對峙著。

梅迎春的額頭青筋直暴,他感覺到胸中升騰的烈焰正變得越來越難以壓製,身後突騎施騎兵們的呼吸也愈加粗重,連**的“墨風”都開始焦躁,馬蹄在沙地上踏出連串的悶響。就在此時,鐵板一塊般的瀚海軍隊列中突然閃開一條通道,一名紫袍的大周官員騎著高頭大馬來到陣前。梅迎春當然知道,這身袍服裏裹著的必是位大周朝的三品大員,他不覺暗暗驚詫,原以為自己要麵對的是庭州刺史,卻不料來了個更有分量的角色。

武重規來到庭州以後,還是頭一次見到名聞遐邇的大沙漠——沙陀磧,果然是天蒼蒼野茫茫,令人望之卻步的沙海荒漠。烈日當空,鋪天蓋地的沙塵在炎熱的空氣中飛舞,撲麵而來的每一股熱風都可以叫人窒息,武重規在心中暗暗禱告,老天爺保佑,這輩子都不要讓我再踏上此地,但願這一切都趕緊結束吧!

與梅迎春剛一照麵,武重規即被此人的王者氣概和突騎施隊伍的聲勢深深震懾,但是表麵上,他仍勉強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高舉馬鞭喝道:“對麵何人?竟率領部眾在我大周轄地上撒野?”

梅迎春躍馬上前,抱拳回道:“在下乃西突厥突騎施部王子烏質勒,並非肆意擅闖大周屬轄,實有內情相告,不知這位大人是?”

武重規身邊的親隨搶著回答:“這位是大周皇帝派下的欽差,高平郡王武重規大人!見到欽差大人,烏質勒還不趕快行禮?”

梅迎春瀟灑自若地跳下馬,朝武重規鞠躬致意:“烏質勒見過大周欽差。”

“嗯。”武重規點點頭,不好再胡亂發作,便拉長了聲音道,“烏質勒,你一個突騎施的王子,怎麽會率領這麽多人馬流竄於大周所轄的沙陀磧之中,現在又聲稱要進入庭州屬地,你能解釋一下是怎麽回事嗎?”

梅迎春皺了皺眉,他預感到事情和原先設想的有很大的出入,想了想,他從懷中掏出錢歸南送來的信件,雙手呈上:“欽差大人,烏質勒是遵照庭州刺史錢大人的吩咐,才率部返回庭州的。此前,烏質勒在沙陀磧中的伊柏泰協助大周瀚海軍剿匪團抗擊突騎施敕鐸可汗的進攻。這些,欽差大人均可以從錢刺史的信件中看到始末端倪。”

武重規半信半疑地瞥了瞥烏質勒,接過親隨轉呈的信件匆匆瀏覽,半晌,他抬起陰晴不定的臉,冷冷地道:“烏質勒,你以為你拿著這封信,本欽差就會相信你,把你和你的部隊輕易放出沙陀磧嗎?”

梅迎春愕然,隨即又抱拳道:“欽差大人,您不會是懷疑烏質勒假造刺史大人的信件吧?如果是這樣,欽差大人隻要親自問一問錢刺史,真假立辨!”

“哦?可是錢歸南已經死了,我總不能把他的魂招來問話吧?”

“什麽?錢刺史死了?”

“是啊,很意外嗎?本來盤算得好好的吧?哼哼,哪想到半中間出了岔子,咳!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

武重規還在那裏裝腔作勢、搖頭晃腦地感歎著,梅迎春的心中卻猶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可一時又判斷不出到底哪裏有問題,更加擔心蒙丹和袁從英等人的安危,真如百爪撓心,滿頭的熱汗頓時都變成了冷汗。不過外表上烏質勒王子依然氣定神閑,不卑不亢地向武重規再施一禮:“欽差大人,那錢刺史大人還算是烏質勒的朋友,能否請教他的死因?”

武重規恨得牙癢,心說這袁從英的同黨和他真是一個德行,夠大膽夠狡詐,於是他端起滿臉陰損的笑容開了口:“哦?錢刺史是王子的朋友,那麽烏質勒王子是否還有個叫袁從英的朋友呢?”

梅迎春的心一沉,但仍坦然應答道:“是的,袁從英也是在下的朋友。欽差大人提到他是……”

武重規哈哈大笑:“王子殿下,假如你的一個朋友殺了另一個朋友,你會如何應對啊?”

梅迎春神色一凜,跨前半步道:“欽差大人,烏質勒不明白您的意思。”

“本欽差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殺死錢歸南的正是袁從英!”

“是嗎?”梅迎春倒吸口涼氣,迅速在腦海裏判斷著真偽。根據之前對整個事件的了解,袁從英在緊急情況下殺死錢歸南不是沒可能,但沒有皇帝的許可就擅自誅殺朝廷四品大員,怎麽說也是件重罪……想到這裏,梅迎春微微一笑:“袁從英殺錢歸南,莫非是欽差大人授意的?”

武重規真把鼻子都氣歪了,怒吼道:“你放……簡直是一派胡言!那袁從英算什麽東西,本欽差怎麽會授權一個戍邊校尉誅殺朝廷四品命官!明明是袁從英與錢歸南陰謀串通西突厥,呃,也就是你梅迎春,企圖裏應外合攻占庭州,將大周疆土拱手送予外邦,以換取榮華富貴!錢歸南的這封信,顯然就是個詐術,不過是令你憑此便可大搖大擺地突破瀚海軍的防線,不費吹灰之力進入庭州。可惜啊,你們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

梅迎春微藐雙目,冷笑著問:“哦,兩個嚴重的錯誤,烏質勒願聞其詳!”

武重規得意揚揚地道:“你,一個突騎施部族的王子,怎麽可能幫助大周抗擊突騎施的部隊?因此這信裏的話乃是一派胡言!此其一也。你按約率眾出沙陀磧赴庭州,卻不料這兩天內錢歸南與袁從英為了一個女人發生內訌,袁從英殺死錢歸南後反出刺史府,完全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而你,因在沙陀磧中行軍自然無法得到相關的訊息,此其二也!所以說人算不如天算,你們真是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梅迎春握緊雙拳,沉默片刻方道:“欽差大人,您的這番說辭實在稱得上顛倒黑白、肆意誣蔑了!”

武重規大怒:“你說什麽?你竟敢……”

梅迎春打斷他的話:“欽差大人,烏質勒再問一句,既然您一口咬定袁從英犯下了殺人罪行,那麽他現在何處?欽差大人可曾將他拘捕歸案?”

武重規恨道:“讓這廝跑了!”

“哦,什麽時候的事情?”

“昨日正午!”

梅迎春點頭:“很好,那麽烏質勒就要請欽差解釋一下,既然您認定烏質勒此番率部入庭州,是與袁從英事先商議好的,那麽他從昨日正午就逃離庭州,為何不直接來找烏質勒通報情況,反讓烏質勒蒙頭撞入欽差大人的圈套?這不是白白喪失時機,破壞了欽差大人所謂的我們共同的陰謀詭計嗎?”

武重規頓時語塞,旋即惱羞成怒:“那袁從英就是個瘋子,誰知道他是怎麽回事!他既然可以狗膽包天、勾搭上峰的女人,情急之下出賣你這個突厥賊也沒什麽稀奇!”

梅迎春的眼睛裏已經要噴出火來:“既無真憑實據,全靠妄斷臆測,居然血口噴人、肆意辱罵,一口一個叛匪,一句一個賊寇,難道這就是天朝大周皇帝的欽差所為嗎!”

武重規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幹脆一揮手:“行了!本欽差沒工夫和你這突厥賊廢話!既然你的什麽朋友錢歸南和袁從英都是叛賊,那麽你也必是大周的敵人!本欽差命你,即刻率部退出大周地界,滾回你突騎施老家去,否則……哼哼,可別怪我大周瀚海軍不客氣了!”

大漠上吹來的熱風揚起沙塵,眾人紛紛低頭躲避,隻有梅迎春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沙塵落下,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揚聲道:“雖說大周乃泱泱天朝,突騎施隻不過西突厥的一個小小別部,但也不是你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仆!突騎施的勇士們更不會被區區幾句恐嚇嚇倒!欽差大人,烏質勒今天還就是要出這沙陀磧,你準也得準,不準也得準!”話畢,他翻身躍上“墨風”,通體烏黑的神馬高高揚起前蹄,仰天嘶鳴,整個突騎施隊伍中的戰馬齊齊應和,伴著騎兵們敲擊武器的鳴金聲,振聾發聵、直衝霄漢。

武重規急忙撥轉馬頭,躲到了隊伍後麵,語無倫次地喝令:“快、快給我上!擋住他們!”瀚海軍奉命前擁,眼看著兩軍隻差十來步的距離,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了!

梅迎春咬緊牙關,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後背上炙熱的目光,那是他收服不久的突騎施五千鐵騎兵兄弟們在看著他,性如烈火的突騎施漢子們,怎麽能忍受剛剛這樣的屈辱!然而梅迎春還在猶豫,今日一戰,他臥薪嚐膽、苦心孤詣安排了那麽久與大周的聯合就要毀於一旦,無論勝負,他都將成為突騎施與大周共同的敵人。他一人的生死算不得什麽,但這些突騎施的弟兄怎麽辦?複國振興的壯業怎麽辦?

一望無際的沙陀磧邊緣,空氣似乎都凝結不動了。梅迎春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再握緊,終於他下定了決心,高高揚起右手。剛要喝令,猛然間就聽一聲馬嘶,一個豔紅色的身影如閃耀的火團飛馳到陣前,馬上輕甲栗發的少女邊跑邊喊:“哥哥!住手!快住手!”

“蒙丹?”梅迎春大驚,眼錯之間,蒙丹已經跑到了突騎施這側,在兄長麵前猛地勒住坐騎,那張絕美動人的臉上一雙碧眼如金星般閃爍。她用突厥語氣喘籲籲地說著:“哥哥!袁從英在你走後曾特地來關照我們,讓你千萬不要與大周朝廷為敵,他說狄仁傑大人已經來了隴右道,咱們務必要耐心等待,狄大人定會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梅迎春又驚又喜:“狄大人來了隴右道?”

蒙丹重重點頭,又壓低聲音道:“哥哥,我都打聽到了,狄大人已到達離庭州一箭之遙的伊州了!”

“那袁從英呢?他到底怎麽樣了?”

蒙丹急得麵頰通紅:“我也不知道啊。前天晚上小斌兒從我們的藏身處偷跑出去找他哥哥,我和景暉早上發現以後追到庭州城,才聽說袁從英昨天中午已經反出刺史府,不知去向了!哦,似乎斌兒和他在一起!”

梅迎春長籲口氣,仰頭靜靜地思考。少頃,他撥回馬頭,平靜而剛毅的目光掃過騎兵隊,隨即轉身,緩緩催馬走近瀚海軍一側,翻身落馬,向武重規深鞠一躬,朗聲道:“烏質勒方才冒犯了,還請欽差大人原宥。”他見武重規滿臉狐疑地瞪著自己,便又微微一笑,曼聲道,“欽差大人,烏質勒在大周屬轄的全部行動,均非擅自所為,當然此間內情頗為複雜,三言兩語無法解釋清楚。至於錢歸南與袁從英,乃大周朝廷命官,欽差所控他們的反叛罪行,更是與烏質勒無關。此刻,烏質勒隻想向欽差大人陳明心誌,突騎施絕不會、也不敢與大周為敵!”

武重規愣住了,剛才劍拔弩張的局麵突然來了個大轉彎,他有些拿不準,擔心梅迎春在耍花招,想了想,便倨傲地道:“哦?你這麽說,似乎本欽差還冤枉你了?”

“不敢。隻是確有內情,還望欽差大人能稍待時日,善作查察以後,再下定論。”

武重規冷笑:“你是怕打不過我們,才出此緩兵之計吧?”

梅迎春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隨即正色道:“欽差大人,烏質勒已經說了,突騎施絕不與大周為敵,又怎麽會有打不過之虞?”頓了頓,他抬高聲音,鄭重道,“為證誠意,烏質勒這就下令部眾繳械,任憑大周欽差處置!”

話音落下,梅迎春抬起左手,朝鐵騎部隊做了個手勢,動作遲緩但堅決。突騎施部隊中微波拂動,刹那便已平複,全部士兵拋下武器,落馬於地,束手沉默著。武重規倒是大出所料,猶豫片刻才陰沉著臉道:“很好,你自己要找死就怪不得別人了。來人呐,立即將這幫突騎施的賊寇包圍起來!給我殺!”

瀚海軍荷槍持劍,正欲衝上前去,從方才蒙丹過來的方向突然又躍出一匹駿馬,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奔兩軍陣前。馬上之人灰布長袍,施施然朝梅迎春一點頭,便大咧咧地衝著武重規開口了:“噯,大周的欽差怎麽如此沒有風度?人家都繳械了,你就是殺光了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也算不得什麽本事吧?”

武重規大怒:“什麽人?竟敢這樣和本欽差講話?”

那人一點頭:“你先別急,我還沒說完呢!想當初河北道戰事,也是你為欽差,我爹當的安撫使,武大人總不會想讓舊事重演吧?”

武重規倒抽一口涼氣,忙問:“你……你是狄景暉?”

“正是罪民。”狄景暉這句話說得實在趾高氣揚,蒙丹看得禁不住莞爾,也就是他,能如此飛揚捐狂卻不叫人生厭。

武重規可沒心情欣賞狄景暉的風度,他在河北道戰事時濫殺降敵和良民的作為,曾被狄仁傑狠狠批駁,並上告朝廷,雖然仗著武皇庇護,此事最終不了了之,但他也被逼私下在女皇麵前賭咒發誓,決不再犯。狄景暉的這幾句話,雖然不曾戳破那層窗紙,算給他在眾人麵前留了麵子,但武重規不得不想到,狄仁傑緊緊尾隨而來,自己已經逼走了他的心腹前衛隊長,對眼前他這個犯了流刑的兒子倒更要小心應對了,否則誰知道那狄仁傑氣急敗壞之下,又會到皇帝那裏去給自己下什麽藥?武重規從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扳倒狄仁傑,不過想找些機會打擊狄仁傑,讓他痛心,出出惡氣罷了,因此麵對狄景暉,武重規倒真有些頭疼。

抬起頭來,就見狄景暉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那瀟灑傲然的模樣好像他是欽差,自己倒成了犯人,武重規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狄景暉,你怎麽也和這些突厥賊寇混到一處?”

狄景暉聳聳肩:“因為有人要對我不利,突騎施人保護了我的安全,他們是大周的友鄰,我可一點兒沒覺出他們是賊寇啊……怎麽?欽差大人莫不是也要指認狄某叛國投敵吧?哎呀,您這一來庭州,怎麽整個庭州裏裏外外就都叛了國、投了敵?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你!”武重規張口結舌。

狄景暉也不管他,繼續揮斥方遒:“我說欽差大人,您就聽狄某一句勸,這大熱天的,又守著個大沙漠,劍拔弩張、大動幹戈地累死人了!還不如幹脆些,既然突騎施人懾於您的權威,都已繳械投降,您不如就先把他們圍在此地,這樣他們一沒兵械,二不能自由行動,反叛進攻也就成了一句空話。您騰出手來好好問案,再把那在逃的袁從英抓捕歸案,何況……嘿嘿,我那老爹也快到了,狄某這裏也有些個內情,都寫在家書裏送給他老人家了,到時候你們二位大人坐下來一合計,不就真相大白、天下太平了!”

武重規頻頻轉動眼珠,狄景暉的意思很明顯,如果自己動手殺害突騎施人,他必會通報給狄仁傑,而且他已有書信送給狄仁傑,這樣自己就是想設局害死狄景暉再嫁禍突騎施人,恐怕也會被狄仁傑那老狐狸窺破,何況這還是他的寶貝兒子……不,不行,武重規覺得不可莽撞,還是小心為上。於是他擦了擦汗,順水推舟道:“嗯,你的話也有些道理。以我天朝之威儀,怎會把區區突騎施的烏合之眾放在眼裏。也罷,烏質勒,你就把部眾集合起來,從現在開始受瀚海軍管製,直到案情查清,再酌情屈處。”

梅迎春深鞠一躬:“烏質勒謹遵大周欽差敕令。”

武重規又對狄景暉一揚馬鞭:“你,以流放犯的身份怎可四處遊**、不歸監管,也太不像話了!還不立即隨本欽差回刺史府衙門!”

狄景暉撇了撇嘴:“這可不行,我要和突騎施人在一起。否則欽差大人你突發奇想,趁夜來個火燒連營什麽的,他們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況且這裏都被瀚海軍圍起來了,我也算是受到監管,和關在刺史府沒什麽兩樣!”

武重規氣結,頓了頓,才咬牙切齒地道:“好,很好。這裏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是你自己要和突騎施人待在一處的,如果出了什麽差錯,狄大人可千萬別來找本欽差的麻煩。”

狄景暉灑脫地一笑:“欽差大人盡管放心,我爹這人,心裏麵有數得很!”

在瀚海軍的團團包圍中,哈斯勒爾率領騎兵隊慢慢移出沙陀磧,在附近的空地上紮下營來。梅迎春驅馬來到狄景暉麵前,熱誠地道:“景暉,今天多虧了你啊!”

蒙丹湊過去給狄景暉抹了把汗,又捏一捏他的衣襟,輕聲道:“怎麽都濕透了?”

狄景暉長歎一聲,緊握住蒙丹的手:“熱得唄,還有嚇得!你們不知道,那個武重規,是個出了名的不近情理、喜怒無常的家夥,不好對付的!今天真是冒險,不過也沒別的法子了……”他的臉上浮現少有的憂慮神情,望定梅迎春兄妹,“這下我們大家可都沒有退路了,但願我爹能早點兒趕過來。”

梅迎春壓低聲音問:“景暉你真的送信給狄大人了嗎?”

狄景暉搖頭:“沒有,我們才剛打聽到我爹到伊州的消息,還來不及送信過去,剛才那麽說都是為了唬住武重規。”

“嗯。”梅迎春點頭,“沒事,我想辦法派人出去傳信。”語罷,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良久,梅迎春目光深邃,心中默念:從英,我們這些人,俱已將全部的生死榮辱、是非恩怨托付於你一身,此刻你又在做什麽呢?莫非已經去找狄大人了?你現在到底在哪裏?

在通向伊柏泰的最後一座沙丘下,袁從英**那匹瘋狂奔馳的馬匹突然前腿發軟,隨著稀溜溜一聲變了調的嘶鳴,馬匹往前猛然栽倒,將袁從英甩落在沙地上。灰黃的沙塵衝天揚起,袁從英在綿厚的沙子上接連翻滾,險險避開馬匹倒下的身子。他立即騰身躍起,眼前卻襲來大片黑暗,袁從英以手支地,半跪著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幾滴鮮血順著他的嘴角落入麵前的沙地。猛烈的熱風刮來,黃沙掠地飛舞中,那幾點殷紅瞬間消逝。

袁從英安靜地等待了片刻,眼前的黑霧終於漸漸散去,他慢慢撐起身體,看了看就摔在近旁的馬頭,馬嘴邊全是白沫。袁從英探手過去,輕輕撥開被汗水粘在馬眼上的鬃毛,看見那雙大大的棕色眼睛裏淤積的渾濁淚水,很顯然,這匹馬已經到了生命的極限。袁從英有些歉意地捋了捋馬鬃,強壓下胸口又一陣腥鹹的湧動,搖搖晃晃地在沙地上站了起來。

毒辣的烈日毫無遮擋地灼烤著正午的大漠,踩在沙地上,腳底隔著靴子都被燙得生疼。鋪天蓋地的黃,刺痛雙目的光,在嫋嫋熱氣的包裹中,所有的景物都變形扭曲、令人昏眩。袁從英從馬背上取下羊皮水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嘴裏的血腥味這才淡去,他蹲到那垂死的馬匹身旁,將水袋中剩餘的水盡數倒入馬嘴,暗淡無光的馬眼閃動出微芒,隨即熄滅。清水從馬半張的嘴裏又流出來,一沾上沙地就化為輕煙。

雖已經曆過太多的生死,但他每一次仍會心痛如割,這樣的心痛他從未和任何人談起,隻有自己默默品嚐。此刻,袁從英重新在沙地上挺直身軀,愈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也來到了極限邊緣,然而他沒有絲毫的緊張或恐懼,極限於他,就像死亡一樣,不過是扇漆黑的大門,跨過去就是了。這樣也很好,天地之間,唯餘他一人,徹底孤零地去戰鬥,這就是他的宿命罷。抬頭長舒口氣,袁從英背好呂嘉的硬弓和箭袋,又將鋼刀掛牢在腰間,邁步朝伊柏泰的方向走去,他的腳步越來越輕捷,很快便在沙地上奔跑起來。

此刻,伊柏泰破損的朽木圍牆中,黑盔重甲的敕鐸可汗岔開雙腿,穩穩地站在整齊肅立的突騎施精兵麵前,猶如暗夜之神,又似來自地獄的使者,通身上下都散發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氣息。

圍牆內外,厚實起伏的黃沙上點綴著一大攤、一大攤的豔紅,這是剛剛結束的殘酷殺戮留下的印跡。營盤後麵,一個巨大的火堆已燒到了盡頭,黑色的餘燼在耀眼的日光間飛舞,層層疊疊的焦屍上發出的惡臭,和黃沙間的血腥氣味混雜在一起,在整個伊柏泰的上空漫延不絕。這裏,已儼然成為名副其實的人間煉獄!

在如此可怕殘酷的地方,怎麽會有個孩子傷心的哭聲?一個才四五歲大的小小身影,全身的衣服都已肮髒不堪,小小的臉上眼淚鼻涕糊得亂七八糟,孤獨地坐在木牆頂頭最小的那座磚石堡壘下的陰影裏,正在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還在含混不清地嚷著“娘!娘!”全然不理會佇立在跟前的那個突厥人暴戾的眼神,對他身後那排排列隊的士兵們更是視而不見。這孩子什麽都不懂,對什麽也不感興趣,他隻知道,他離開娘親的懷抱已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他現在又熱又餓又渴又怕,他要娘親!

敕鐸再次將冰寒刺骨的目光投向在一旁瑟縮的王遷。王遷趕緊垂下腦袋,卻沒有去碰那孩子,從昨天至今,他嚐試了無數的辦法,又哄又騙又打又罰,這個白癡孩子卻除了吃和睡以外,就隻是哭。到今天哭聲都變得微弱喑啞,王遷不敢再試,萬一不小心把這小孩子弄死了,那一切就都完了!安兒哭得太累了,抽抽搭搭地往沙地上躺下去,敕鐸可汗緊盯著這讓人無計可施的小癡兒,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來,他握在佩刀上的拳頭捏緊又張開,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

當初鐵赫爾部在沙陀磧中莫名其妙地全軍覆滅,敕鐸暴怒中向錢歸南要求解釋,發出去的密信如石沉大海,卻意外地收到了錢歸南手下王遷的示好信件。王遷在信中密告錢歸南廢棄盟約、臨陣退縮,又表示自己願意協助敕鐸完成剩餘的進攻計劃。敕鐸起初並不相信王遷,但他實在咽不下伊柏泰大敗的恥辱,也很想借此役一舉奪得垂涎已久的庭州地區和西域商路北段更多的控製權,進一步擴張自己在西域的勢力。更重要的是,當敕鐸得知梅迎春在整個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後,長期以來對這個大侄子的懷疑和恐懼終於得到了印證,敕鐸簡直寢食難安,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才能盡快消滅梅迎春這個心腹大患。因此在反複斟酌之後,敕鐸可汗決定親自出馬奇襲伊柏泰。突騎施的軍隊人數並不多,除去被梅迎春收去的五千鐵騎,和留守碎葉的五千人馬,剩餘最精銳的五千人,這次敕鐸全部投入了奇襲庭州的戰鬥。也算是孤注一擲了。

不承想錢歸南惺惺作態的一封信幫了敕鐸的大忙,梅迎春帶隊離開伊柏泰,使得敕鐸隻需要麵對武遜所率領的百餘名編外隊雜牌軍。兩軍實力相差懸殊,敕鐸不費什麽力氣就攻入伊柏泰,隨即大開殺戒,將編外隊上下連同地下監獄的囚犯屠殺殆盡,算是出了口惡氣。但他也知道,瀚海軍在沙陀磧東側已布下天羅地網,以自己的數千人馬,靠硬攻是沒有任何勝機的。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當初錢歸南與呂嘉向突厥獻的一條奇計——循沙陀磧下的暗河,發奇兵潛入庭州!

裴素雲的幾位先人在庭州和沙陀磧探得隱藏於地下的縱橫交錯的暗河水道,並且留下了隻有裴氏後裔才能懂得的一係列神秘標識。傳說這其中包含著驚天的秘密,然而自從十年前藺天機枉死於沙陀磧中,這秘密除了裴素雲之外,便再沒有人真正了解。

錢歸南與裴素雲相處十年,還派了心腹呂嘉駐紮伊柏泰探察,始終難得其詳。然而錢歸南終究還是探聽出來,沙陀磧下麵的暗河河道有多個出口,有的深入天山山腹、有的直達北方的額爾齊斯河、西方的瑪珂斯湖,而其中的一個出口便是貫穿庭州全城的白楊河!至於地下暗河的入口,錢歸南隻能確定一點,在伊柏泰的地下監獄裏有構建完善的暗道,可以直達地下暗河。

於是在錢歸南與突厥方麵共同策劃的陰謀中,核心環節便是以沙陀磧中的伊柏泰為中轉,經地下暗河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大周軍隊的防線,直接從庭州城內外的白楊河和護城河攻占庭州。而錢歸南竭力向突厥方麵推薦這個計策,就是因為這樣做既可避免正麵衝突,出其不意取得勝利,又能讓錢歸南逃避疏於防範、抗敵不力的罪責,給自己留下充分的退路。

當然,要完成這個計劃,其中最關鍵的一個環節,是在伊柏泰內找出那條通往暗河的地道。讓敕鐸有所顧慮的是,對此錢歸南卻一直語焉不詳,從不明說到底有沒有把握找到地道,隻說到時候自會有辦法。敕鐸對此頗不以為然,覺得錢歸南在耍花招,不過是想在整個計劃中占據更有利的位置罷了。鐵赫爾失利後,敕鐸得知錢歸南打了退堂鼓,本以為發奇兵經暗河進攻庭州的計劃徹底泡了湯,可是王遷在來信中賭咒發誓,聲稱沒有錢歸南,他也能將敕鐸的隊伍帶進地下暗河。

王遷果然按約來到伊柏泰與敕鐸會合,但讓敕鐸大為驚訝的是,王遷竟然還帶著個癡癡呆呆的小男孩,並且一口咬定,隻有這個叫安兒的傻孩子才能找出伊柏泰裏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敕鐸感到難以置信,王遷解釋,自己在錢歸南身邊多年,時時留意,才終於發現了這個重大的秘密。

原來當初裴冠完成伊柏泰複雜奇巧的地下設計以後,就在自己家的後院栽下一片矮冬青,將伊柏泰中的通道、轉折、暗門等等所有機關都在這片冬青林中複製了出來。冬青矮小,又栽種得緊密,其間的狹窄甬道隻有小孩爬著才能通過。裴冠臨死前銷毀了伊柏泰的設計圖,卻留下遺誌,要求裴家的後代男子小時候都要在這片冬青林中玩耍,以這種方式默記下伊柏泰內的全部機密。同時裴家世襲繪圖和勘探的學問,裴家子嗣從小起就用這片冬青林裏的構造來研習繪製圖紙,等長大到鑽不進這片樹林的時候,也恰好能將伊柏泰完整的設計圖紙繪製出來。裴冠認為,後人隻有通過這種方式自行還原伊柏泰的設計,才能繼承建造和維持伊柏泰的重任。

到裴夢鶴這代,因隻有裴素雲這個女孩,父親沒有傳授給她繪圖的本領,也不曾特意教她了解冬青林中的全部秘密,卻選擇將她許配給薩滿巫師藺天機為妻,並通過與藺天機的合作,最終建成了伊柏泰。藺天機引入薩滿神教的神符,摻加自己的特別設計,在伊柏泰、沙陀磧和庭州各處留下讓人難以捉摸的印跡,把整件事弄得愈加撲朔迷離。而裴夢鶴也將這些新添加的印跡安放到冬青林中,囑咐裴素雲一定要把裴家這曆幾代創立的秘密傳承下去。

世事難料,裴素雲與錢歸南相處十年,僅養育一子安兒,還是個天生的癡傻。這安兒長到如今五歲大,連話都不會講,對世事一竅不通,要教他製圖勘探的學問更是無從談起。

但此子倒有一項特異之處,從兩三歲開始就在那片冬青林裏鑽進鑽出,根本不需人指引,好像天生就能窺透其中縱橫交錯、複雜迷離的路徑。對於藺天機的神符圖案,安兒也是無師自通,一望而知其中的奧妙,並且能夠過目不忘。錢歸南向默啜和敕鐸獻暗河之計,就是因為他相信安兒必能走通伊柏泰的地下迷宮,找到通往暗河河道的入口。

王遷作為錢歸南的心腹,對錢歸南的這點兒算盤心知肚明。然而錢歸南在與默啜的合作過程中畏首畏尾、左右搖擺,王遷就覺得多有不妙。待鐵赫爾在伊柏泰大敗,敕鐸的聲討信件發來,錢歸南決定背棄約定、重投大周一側,王遷表麵上唯命是從,心中卻開始另作他謀。以王遷看來,錢歸南這次遇到的可是勁敵,根本沒機會翻身,這樣朝三暮四的結果必然是徹底敗露。王遷知道,錢歸南一旦被揭穿,必會想方設法將一切罪責推脫出去,自己肯定要被他抓去當替罪羊,王遷不願意坐以待斃,於是決定自救。這樣才有了他主動向敕鐸獻媚,又從刺史府裏劫走安兒的一係列行動。王遷甚至沒忘記在逃離刺史府之前殺死錢歸南,因為錢歸南了解整個計劃,必須滅口。

可惜王遷機關算盡,就是沒有想到該如何對付安兒。他以為從刺史府帶走一個小孩兒更方便,所以根本就沒想到要把裴素雲一並劫走,等到了伊柏泰麵對著這連話都講不通的小白癡,才明白自己徹底失算了!折騰了一個早上,王遷幾乎絕望了,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敕鐸越來越陰森的臉色……

就在這時,袁從英跑到了伊柏泰營地前的高台下麵。他加緊步伐,縱身躍上高台,平坦的沙原上鱗次櫛比的土屋、中間環繞的黑色木牆和牆上反射錯落光華的鋒刃……伊柏泰一如當初,仍是那樣森嚴、冷酷、肅穆、壯麗!

袁從英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他反手取下弓箭,打亮火褶引燃箭頭,彎弓搭箭,一支接一支火箭朝著那堵乖張橫亙的木牆飛去。每一支釘上朽木的火箭都立即燃起大團火苗,幾乎就在刹那間,剛剛還看似渺無人跡的死寂就被熊熊烈焰打得粉碎。

伊柏泰裏終於有了動靜。那扇被老潘聲稱數年來都很少打開的玄鐵大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艱難地向兩旁移動。門越開越大,袁從英停止射箭,默默注視著從大門中整齊而出的一小隊士兵,人數不多,也就二十來個。通體黑色的甲胄是突厥士兵的特征,跑在隊列最前麵的將領卻是一身亮銀色的大周都尉鎧甲,他正是袁從英要找的人——王遷。

王遷在鐵門前站定腳步,難以置信地四下張望,除了那個高台上孤獨的身影,真的再無一兵一卒。哦,蒼穹之上還有隻盤旋悲鳴的禿鷲,正朝倒斃於沙地上的馬匹俯衝而下。王遷抬起手臂,不由自主地高聲喝問:“袁從英!就你……一個人?”

“是的。”再沒有多一個字,連那禿鷲亦埋首在馬屍上貪婪啄食,曠野重陷死一般的寂靜。

還是王遷打破沉默,再度朝向高台喊喝:“袁從英,王遷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氣!不過,你這麽貿然跑來送死,難道就不覺得可惜嗎?”

“哦?”王遷一愣,“你什麽意思?”

袁從英擺了擺手:“那個孩子——安兒,我來帶他回去。”

王遷皺起眉頭:“袁從英你糊塗了吧?連你自己都不能活著離開伊柏泰,還想要帶走什麽孩子?”

袁從英淡淡一笑,搖頭道:“王遷,我一點兒不糊塗。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將安兒搶來伊柏泰,但我相信,你到現在還沒有達到目的。”

王遷愣住了,袁從英的話直戳他的痛處,猶豫了一下,他半信半疑地問:“你……你說我有什麽目的?”

袁從英的語調愈加平靜:“不論你有什麽目的,都要仰賴安兒的協助,否則你怎會將他劫出刺史府帶到這伊柏泰?可歎你卻沒有能力讓那癡呆的孩子就範,而時間拖得愈久,敕鐸可汗必會對你失去耐心和信任,到那時候,你就該後悔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了。”

王遷憤憤道:“你、你想勸告我什麽?”

袁從英斬釘截鐵地道:“我們談個條件,你放我進伊柏泰,我有把握讓安兒聽從你們的要求,事成之後,你們允許我和安兒一起離開。”

“這……”王遷尚在遲疑,從木牆內傳來另一個低沉雄渾的聲音:“你滾開,我來和他談。”王遷一哆嗦,趕緊縮著脖子退到旁邊。伴著話音,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步出鐵門,從頭到腳的鐵盔重甲如墨石如黑夜,連最炫目的陽光也在他的身上失去了力量,隻能在沙地上投下整片的陰影。

“你說你有辦法對付那白癡孩子?”敕鐸可汗慢悠悠問道,同時上下左右細細打量著袁從英,臉上竟浮起微微的笑意。

袁從英雙眉一聳:“你是誰?”

“突騎施敕鐸可汗。”

“哦。”袁從英向敕鐸點頭致意,直截了當地道,“可汗何不讓我一試?如若不成再殺我,你們也不損失什麽。”

“嗯。”敕鐸臉上的笑意更深,果然好膽略,他揚起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那麽就不要浪費時間了,請吧!”

袁從英自高台之上一躍而下,徑直向敕鐸走去。敕鐸右手扶穩腰間佩劍,似笑非笑地望著袁從英。就在袁從英走到鐵門前幾步之遙,敕鐸突然抽出佩劍,直指袁從英,厲聲喝道:“殺了他!”

王遷本來在旁邊發愣,聽到敕鐸這聲號令,連忙率小隊一擁而上,將袁從英團團包圍起來,但又拿不準敕鐸的真實意圖,正遲疑著沒動手,敕鐸再次低喝:“沒有聽見我的命令嗎?”

“是!”王遷再不敢怠慢,朝身後一擺手,五名突騎施猛漢率先跳入圈內。

袁從英也從腰間抽出鋼刀,用力握緊,環顧周圍那五個橫眉怒目的壯漢,神情愈發顯得從容。敕鐸冷眼旁觀,心中也不覺暗暗稱奇,於是不等王遷發令,敕鐸自己就一聲怒喝,好像晴天霹靂般,將那五名突騎施戰士炸得哇哇直叫,從各個方向朝袁從英猛撲。袁從英不慌不忙,將手中鋼刀揮舞成一團迅疾的銀霧,無形的罡氣比刀鋒還要銳利,瞬間就把五個突騎施戰士逼得近也不是、退也不能。

圈中之人緩緩收勢,竭力平穩急促的呼吸,順著刀尖淌下的鮮血,把他腳邊的沙地染成赤紅。袁從英端平鋼刀看了看,長籲口氣道:“削鐵如泥的寶刀,才砍了這麽幾個人,居然卷了刃,突騎施人的骨頭還真夠硬的!”他抬眼望向臉色鐵青的敕鐸可汗,又慢悠悠地道,“很久沒有這麽過癮地殺人了。”

**裸的悲哀和冷酷在他沙啞的嗓音中,交織出森嚴的力量,竟讓敕鐸都聽得毛骨悚然。敕鐸把頭轉向王遷,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你上!”

王遷早嚇得麵無人色,捏著佩劍的手抖得像篩糠一般,可再不情願,敕鐸黑沉的臉容要更可怕,王遷隻好一步步向袁從英挪過去。好不容易來到袁從英跟前,王遷咬牙舉起佩劍,一招飛雨落花直襲袁從英的麵門而來,那袁從英不躲也不閃,迎著劍勢舉刀就剁。王遷哪裏見過這種砍瓜切菜似的打法,驚得大叫起來,卻已來不及撤回兵刃,刀劍生生相碰,裂帛般的脆響不絕於耳,刺雲破霧。才過十來招,王遷的佩劍就在彌漫的沙塵中脫手而出,人也失去重心,踉蹌著撲倒在地,袁從英跨前一步,冰冷的刀尖抵上王遷的後脖領。王遷雙眼一閉,卻聽到背後響起冷漠淡然的話音:“此人背主求榮、不忠不義,殺他會髒了我的刀。可汗既然看他不順眼,就自己動手吧!”

袁從英真的撤回了刀。王遷先愣了愣,隨即手腳並用朝敕鐸可汗爬去,邊爬邊號:“可汗,可汗,您饒了小人的性命吧!可汗,就算這袁從英能讓安兒找出暗河的入口,庭州城裏麵瀚海軍的布防還是小人最清楚啊!可汗!小人一定將功折罪,您就留下小人一條狗命吧!可汗!”敕鐸鄙夷地朝他的頭頂啐了口唾沫,當胸飛起一腳,王遷被踢得在沙地上滾作一團。

“可汗方才說了不要浪費時間,可自己卻一味地迂回試探,未免叫人不解。”

聽到這話,敕鐸利刃般的目光再度投向對麵那個瘦削的身影,微微點頭道:“袁從英,你是叫袁從英吧?我想試探就試探,自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

袁從英挑了挑眉尖,臉上波瀾不驚。

到了此刻,連敕鐸也不得不對袁從英心生期待。兩番試探讓他確定,袁從英絕非愚勇,也不是王遷的共謀,敕鐸決心讓袁從英試一試,否則這費盡心機的沙陀磧之役就隻能功虧一簣了。

敕鐸緩緩抬起右手,再次道出:“請!”袁從英正要邁步,“慢著!”敕鐸指了指他手中的鋼刀,“你就不怕這東西會嚇著那個白癡小兒?”

袁從英上一次進到這木牆之內,還是初到伊柏泰,由老潘帶領著粗粗看過。當時木牆內大片空闊的沙地上,隻矗立著五座磚石堡壘,除外再無一物。但是今天,這片沙地上被全副武裝的突騎施士兵們站得滿滿的。袁從英一眼就看見盡頭那座最小的磚石堡壘下,蜷縮著一個幼小身影,他皺了皺眉,快步朝安兒走去,眼睛的餘光卻迅速地把沙地內的情形掃了個清清楚楚。

當初武遜和袁從英設計蒙蔽老潘,奪取伊柏泰時,二人曾經商議過,在木牆之外的隊正營房外設有伊柏泰地下監獄的兩個出入口,並不利於管理。因此,武遜在殺死老潘,控製伊柏泰以後,就把位於木牆之外、隊正營房兩側一左一右的入口都堵死了。老潘曾經一口咬定地下監獄在木牆內沒有出入口,但袁從英讓韓斌悄悄探查過,證明五座堡壘中的四座稍大些的堡壘,都設有可以開啟的鐵門,而這五座堡壘作為地下監獄的通風口,又均有通道與地下監獄連通。因此後來武遜幹脆將其中三座堡壘的鐵門也一並堵死,最後隻留下靠近木牆大門口的一座堡壘的門,作為整個伊柏泰中進出地下監獄的唯一入口。

袁從英在趕來伊柏泰的時候,並不清楚敕鐸他們的真正陰謀,但是根據武遜臨死前的囑托、方才王遷情急之下的一番話語,和現在這密密麻麻遍布木牆之內的突騎施士兵,他的心中豁然開朗,一切仿佛都被條暗暗的線索串聯了起來。他想起在刺史府關押犯人的小院中,神智昏亂的裴素雲在他懷裏一遍遍地說著:“安兒……伊柏泰……暗河……神符……”袁從英心有所悟。

哭得迷迷糊糊的小安兒覺得自己被抱了起來,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娘……”可是立即又失望地扁起了嘴,怎麽不是娘,不是娘呀!安兒在袁從英的懷裏掙紮扭動起來,他才不願意被這陌生的男人抱著。袁從英的額頭上微微滲出汗珠,如果這孩子不肯聽話,別說救人無從談起,他二人恐怕立即就要一起喪命。袁從英竭力穩住心神,輕聲喚著安兒的名字,把小孩抱得更牢些,不想讓敕鐸等人發現異樣。

說也奇怪,當袁從英把安兒緊緊貼在胸前時,那煩躁不安的孩子突然平靜下來。髒兮兮的小臉一個勁地往袁從英的胸口鑽,嘴裏還喃喃著:“娘,娘。”袁從英先是詫異,隨即恍然大悟,從他被汗水濕透的衣襟裏麵,一股清冽苦澀的幽香正輕盈溢出。袁從英俯首深吸口氣,頭腦頓時清醒了不少,精神也為之一振。誰說安兒是個癡傻,不,這是個多麽聰明的孩子啊,竟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母親的氣息。

“願聞其詳。”

敕鐸冷哼一聲:“據說這白癡小兒識得伊柏泰裏的地道,能到達沙陀磧裏的地下暗河,你知道嗎?”

袁從英扯了扯嘴角:“既然你都清楚了,還問我幹什麽?”

“很好。”敕鐸點點頭,“那我們現在就下去吧。”

袁從英站著不動,敕鐸目露凶光:“怎麽?”

袁從英平靜地道:“可汗,我幫你是有條件的,你必須先答應了,我才會做。”

“哦?”敕鐸若有所思地看著袁從英,“我剛才聽到你說了,你是想事成之後,帶著這孩子離開。”

“是的。”

敕鐸微微搖頭:“我倒是可以答應你,但那不過是一句話。你就真的相信?”

袁從英望定敕鐸:“我沒有選擇,可汗你也一樣。在我看來,突騎施人是言而有信的真漢子,我要的就是可汗的一句話。”

敕鐸沉默半晌,慨然允諾道:“好!袁從英,我很欣賞你!沒錯,你們漢人常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惜我看來看去竟沒有看到一個君子!好吧,袁從英,今天我敕鐸就做一次君子,給你這句話,事成之後一定會放你和這孩子離開,如違此約,人神共棄!”

袁從英點點頭,抱起安兒就朝唯一敞開著鐵門的堡壘走去。進入堡壘,一個碩大的洞口**在堡壘中央,寬闊的台階深不見底,台階兩旁的泥壁上隔一段就點著盞油燈。袁從英記得上回從木牆外的入口進入地下時,巷道非常狹窄,如此看來,這裏才是正式的入口,牆外的入口明顯是後來補挖的。慢慢逐級而下,周圍越來越暗,油燈的光芒剛剛可以照亮前後幾步的距離。安兒倒一點兒不害怕,兩隻胳膊緊緊摟著袁從英的脖子,轉動著明亮的眼睛四下亂看,袁從英張開手掌護著他小小的脊背,盡可能地仔細觀察周圍,並沒有發現任何特殊的標記,就這樣走了百來步,台階到了盡頭。

轉過彎,麵前是一片袁從英曾經見到過的地下監房,和上次不同的是,現在監房裏麵空空如也。空**的監房頂上泥灰大塊脫落,木梁和磚塊**出來。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犯人連同編外隊上下,都充實進了營盤後麵那座冒著黑煙的屍堆。袁從英咬了咬牙,停下腳步。

敕鐸來到他身邊,冷冷地問:“又有何事?”

袁從英道:“我想知道你們已經走過這地下監獄的哪些地方?是否探查過所有的區域?”

敕鐸想了想,向後一揮手,兩名士兵立即跑來,在他們的麵前扯開一張繪在羊皮上的地形圖。敕鐸手指點向地圖:“喏,這上麵畫的所有通道,我們都走了個遍,可繞來繞去都在伊柏泰底下,並沒有可以通往暗河的出口。”

袁從英頓時了然,自嘲地搖搖頭道:“我還真是……”他騰出一隻手,從懷裏摸出那張香氣馥鬱的紙,輕輕展開。安兒衝著紙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起來。不知怎麽的,袁從英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透過層層迷霧,那四個神符仿佛在熠熠生輝,他猶豫著指了指火符,又指了指地符,隨後將嘴唇貼在安兒的耳邊,輕聲說:“把它們找出來。”

安兒大張著嘴愣住了,完全是個癡傻的模樣。但隻過了片刻,這孩子呆滯的雙眸中泛起從未有過的光彩,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拚命朝前探出身子,明顯是想要指示方向。袁從英連忙邁步,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緊張過,也從未如此興奮過。真的如有神助,安兒帶領著袁從英在曲曲折折、交匯錯雜的巷道中穿行,不論碰到怎樣古怪紛亂的岔口,他都隻是略微停頓,便選擇好方向繼續往前。

敕鐸帶著眾人緊隨其後,吩咐每過一個岔口就在地圖上做下記號,可是安兒帶路越來越快,而且走法也是奇巧詭異,有些地方繞來繞去走了好幾遍,有些地方又是一次經過、再不回頭,敕鐸的人很快就沒法跟上安兒的速度了,地圖上劃得亂七八糟。敕鐸見這樣不行,就索性下令每隔五步站下一名士兵,用這個方式為後來者指示方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袁從英覺得一定把整個地下監獄走了個遍,但安兒仍在充滿自信地帶著大家繞來繞去。袁從英漸漸發現異樣,這小孩隔一陣子就會猛揪他的胳膊,嘴裏還發出含混不清的低叫聲。袁從英料定安兒是想告訴自己什麽,便放慢腳步,在陰暗的巷道裏集中目力仔細觀察。開始他一無所獲,但安兒很有耐心,隔了一段時間再揪他的胳膊。袁從英額頭上的汗水成行地淌下來,滴在安兒的臉上,那孩子“咯咯”笑著垂下腦袋,袁從英也不自覺地跟著低頭,忽如醍醐灌頂,他的視線掃到一個黑色的鐵質神符,就嵌在腳邊的泥壁上!

原來是這樣!神符標誌是按照小孩兒在冬青林玩耍時的方式,嵌在地麵之上寸把高的泥壁上,並且恰恰隱在油燈的陰影中。除非刻意在整個地下監獄裏麵按這個方位搜尋,否則成年人習慣性地朝前和朝上看,無論如何都發現不了這個標記。此刻袁從英強壓狂亂的心跳,在神符旁邊蹲下身子。

“異象?”敕鐸慍怒地瞪了王遷一眼,又思忖著看了看袁從英,陰森森地笑道,“看你的了。”

眾人全退到了十步之外,袁從英知道他們是害怕有機關,但他自己早已無路可退。袁從英問懷抱裏的安兒:“你會打開它嗎?”安兒眨了眨突然顯得無比澄澈透亮的眼睛,抬起小手就要去按五芒星的一角,猶如電光火石般地,袁從英猛地擋住了他的小手。安兒不高興了,哼唧著想要把手掙脫出來,卻被袁從英死死捏住。滿額滴下的汗水又一次模糊了袁從英的視線,他都沒有去擦,腦海裏輪番疊現出五芒星的圖案和那首五言律詩。

就在幾天前的夜裏,他偷離刺史府在草原上與狄景暉會麵時,狄景暉向他提到了對伏羲八卦和五芒星、神符之間關係的猜測。袁從英跟在狄仁傑身邊多年,耳濡目染地對八卦、相位、風水、術算之類也略知皮毛,狄景暉當時一說,他就覺得很有道理。後來自己又拿出畫著神符的紙看了幾遍,回想裴素雲透露的隻言片語,基本上認定了五芒星的四角暗合“水、風、火、土”四神符,其中左上“兌”位暗喻水神;左下“震”位暗喻火神;右上“巽”位暗喻風神;右下“艮”位暗喻地神。水神和風神的神符用在地麵之上,他碰巧都見過了,也明白意思。火神和風神則用在地麵之下,也就是在伊柏泰的地下監獄裏頭,但他始終猜不透含義。當敕鐸要求安兒尋找暗河入口的時候,他隻好既指了火神符,又指了地神符給安兒看,究竟哪個指示暗河入口,其實袁從英心裏也沒有底。

現在安兒順利找到了一個神符,並且袁從英一眼就能認出,這是一個與地上水神符相對的火神符,他猜想這很有可能就是地下暗河的入口。但是,安兒剛才的舉動卻嚇得袁從英心髒驟停,因為那隻小手分明是伸向了五芒星的右下角!按照推論,右下“艮”位上的應該是地神符,而非火神符,不對,不對啊!難道是自己猜錯了?還是這孩子畢竟癡傻,雖能憑本能找到神符,對於五星上的位置卻稀裏糊塗?袁從英握著安兒的手,小心翼翼地問了第二遍:“安兒,你知道怎麽打開五星嗎?”

安兒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又把小手伸向五星的右下角,可惜還是給袁從英擋了回去。安兒氣得狠狠地蹬了袁從英一腳,他卻渾然無覺。敕鐸等人離得遠遠的,也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石壁前這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等待著。袁從英的腦海裏已是一片空白,終於,他對孩子微笑道:“好吧,我都聽你的。”隨即伸出手,重重地按向五芒星的右下角。

待到塵埃落定,那堵看去嚴絲合縫的石壁上驟然出現個碩大的洞口。蒙頭蒙腦的敕鐸等人定睛一瞧,洞口前空空如也,大人小孩蹤跡全無。敕鐸大駭:“快!”帶頭衝到洞口邊,登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在這個新出現的洞口裏麵,赫然是一個巨大的岩洞,通向無盡的黑暗。舉起火把照進去,隻能略看出離得較近的岩洞頂端比地下監獄的頂部略低,上麵怪石低垂,暗影嶙峋,底部則比伊伯泰要低十多丈,而且還呈現緩慢下斜的態勢,並有隱約的潺潺聲從下方傳來,若有若無的微風自岩洞深處吹拂,裹挾起一股可疑的臭氣,悶濁晦澀。

敕鐸正看得發愣,岩洞的底部突現一抹閃亮的紅光,“下來看看吧,那裏有台階!”敕鐸這才看見,袁從英抱著安兒,手持火折子站在岩洞底下一片寬闊的坡地上。就在他們站立的位置幾十步遠的地方,漆黑的水波悠悠泛動,似沉潭深淵,幽寂難測;又如長河暗湧,一望無垠。

在敕鐸的命令下,突騎施士兵們分批從洞口進入,在暗河邊的斜坡上,很快用自帶的圓木紮成木筏,一艘艘放入暗河之中,前後相繼。剛開始時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岩洞裏的腥臭味,但時間一長倒也習慣了,敕鐸問王遷是否知道這臭味的來曆,王遷一無所知,敕鐸又問袁從英,袁從英隻搖了搖頭,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默默地看著突騎施人的行動,安兒倒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終於,除了留守在監獄裏和地麵上的極少數人,突騎施士兵已全部上筏。木筏在黑色的暗河水麵上整齊鋪開,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一眼望不到頭,綿延直下岩洞的最深處,他們手中高擎的火把紅光跳躍,映照出活脫脫一幅地獄忘川的恐怖景象!

敕鐸最後一個踏上木筏,轉回身望向等在岸邊的袁從英。袁從英冷冷地開口了:“那麽就祝可汗一路順風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敕鐸的眼中精光凜凜,道:“你們漢人好像有個說法:送佛送到西天?袁從英,你幫我找到暗河入口是沒錯,可是暗河河道縱橫,如何才能直下庭州,我……還需要個向導!”

袁從英沉默著,敕鐸身邊的王遷卻急不可耐地獻計了:“可汗,這個沒問題,我聽錢歸南說過,沙陀磧地勢西高東低,從伊柏泰往庭州,隻要順流而下便可……”

袁從英拍了拍剛被驚醒的安兒,重新劃亮一個火折子,望定敕鐸:“可汗,我再說一遍,你應該兌現諾言了!”

敕鐸陰沉著臉,咬牙切齒地道:“殺了他們!”頃刻間,船上、岸邊、通向地下監獄的台階和洞口,突騎施士兵們齊齊張弓,對準了那一大一小兩個人。

袁從英搖了搖頭,低聲道:“既然如此……我便沒有遺憾了。”隨著話音,他揚手甩出火折子,幽暗的洞窟中閃過一道絢麗的紅光,旋即,巨大的火團在暗河之上騰起,沿著漂浮於整個河道上的石脂迅速蔓延,隻不過瞬息之間,靜謐暗河已成熊熊烈焰翻滾著的火海!

不是說水火不容嗎,怎麽水竟會燃燒?突騎施人都驚呆了,許多人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火舌卷入。袁從英乘著這千鈞一發的時機,俯身按下自己一直用身體擋住的神符。他和安兒初入這岩洞時,安兒就發現這個地神符,因為當初袁從英指給他看的是兩個神符,傻孩子居然一直記著!既然火神符指向暗河入口,那麽地神符就應該是通風暗道。袁從英明白,這就是他和安兒最後的生機了。

地符按下,頓時轟響連連,但被洞窟裏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蓋住,岩壁頂端亂石崩塌,袁從英將安兒整個護在懷中,緊盯著岩壁上突顯的裂口,就在碎石剛剛停止掉落的一刹那,他抱牢安兒,縱身躍入裂口。此刻,石脂燃起的火焰絢麗非凡,整個地下暗河的岩窟裏麵亮如白晝。借著亮光,袁從英看到,地符開啟的裂口引向的是一條狹長的岩縫,隻能容人匍匐向前。他不知道這岩縫通向何處,但顯然已不可能後退,探首再朝腳下的岩洞裏望去時,隻能聽到愈來愈瘋狂的慘叫聲,看見翻卷的火舌裏,突騎施人掙紮著紛紛落水,不,是落入更加熾烈的大火中!有離岸近些的,帶著全身的大火鳧撲上岸,岸邊河灘上本就沾染著石脂,於是烈焰又朝向地下監獄的洞口擁去。守在洞口的兵卒們嚇得連連後退,火舌毫不遲疑地將他們一起吞噬。

袁從英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從身上取下弓箭,對準裂口,將幾個試圖攀壁而上逃生的突騎施人一一射倒,直到火勢席卷整個岩洞,他才一把摟過呆若木雞的小安兒,沿著狹道迅速地向前爬去。他能感覺到,狹道各處都有清風潛行,肯定有通向地麵的縫隙,但一時又發現不了可以容人通過的出口。前行不久,身下越來越熱,袁從英的心一沉,難道這狹道把他們重新引回火場?

前麵不遠是個轉折,轉過去狹道就斷了,一堵泥壁赫然擋在眼前。袁從英定一定神,抬起胳膊肘就朝泥壁猛撞過去,因為他能依稀聽到外麵的動靜,料定這泥壁很薄,何況他們早就無路可退了。泥壁果然鬆軟,袁從英豁出命來連撞幾下,眼前驟然一亮,泥壁外出現一道磚石台階,上麵日影斑斕。他猛吸口氣,抱緊安兒躍身撲上台階,抬頭望去,立即認出這是自己曾經到過的通風用磚石堡壘。台階下麵,衝天的熱氣撲卷過來,一團團的火焰燒得正旺,還能依稀看見大片正在傾倒的監房梁柱,甚至能看到猶在火焰中翻滾的突騎施人。原來風道是條捷徑,將他們帶離暗河岩洞,回到了地下監獄的上方,並且與通風堡壘相通!而那些逃竄求生的突騎施人將烈火帶進地下監獄裏頭後,又引燃了監房的木柱泥梁。此刻就在袁從英的腳下,整個地下監獄都在熊熊燃燒。

來不及喘口氣,袁從英把安兒往旁邊一放,就去拖那塊擱在旁邊的石蓋板。石板很重,但他現在似乎有無窮的力量,隻幾下就把石板拖到台階口,再奮力朝下一推,石板斜杵在台階上,擋住了來路,也擋住了飛躥的火苗。

台階下麵淒慘的呼號仍然不絕於耳,從堡壘外也傳來狂亂的喊叫,袁從英凝神聽了聽,這是留在地麵上守衛出口的突騎施士兵們,在驚慌失措地救助那些從地底下逃出的火人。他環顧堡壘,終於明白為什麽幾乎沒有突騎施人往這裏逃生:這是他曾經到過的最小的那座堡壘,根本沒有門!

但是袁從英絲毫不覺得遺憾,現在那個唯一開著門的堡壘,肯定擠滿了被燒得麵目全非、垂死掙紮的突騎施人,還有地麵上的守衛們。以他目前的傷勢,帶著安兒是絕不可能活著突圍出去的。而現在,至少他們還能等待……等什麽呢?他也不知道。

袁從英側身倒在沙地上,能清楚地感覺到從腰間、膝蓋流出的鮮血,熱乎乎的,卻一點兒都不疼痛。他朝像傻子一樣呆坐的安兒伸出手去,那孩子卻根本沒有反應,他又將目光投向堡壘上部的通風口,隻見金燦燦的陽光在頭頂上明暗交疊,昏黃不定,宛如流年相繼、死生往複。

韓斌趕到伊柏泰的時候,頭頂明月高懸,潔淨的月色下,曠野仿佛變成一片雪白。他在阿蘇古爾河畔的小土屋裏隻過了一個晚上,就再也待不下去了,這回就算讓袁從英罵死,韓斌也要來,他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裏傻等!韓斌驅策著炎風,飛一般地朝伊柏泰奔來,越來越多的焦黑死屍倒伏在沙地上,韓斌沒有停下來查看,他不能停下,因為一停下就會失去全部的勇氣,就會害怕得死掉。木牆上的鐵門大敞著,他毫不猶豫地飛馳而入,濃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氣衝鼻而來,馬蹄踏在黏稠的血汙中,韓斌的淚水早已流滿麵頰,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叫著:“哥哥!你在哪裏?我來了!哥哥!”

除了死寂,還是死寂。炎風在木牆裏繞了一圈又一圈,唯一有門的那座堡壘前屍體踐踏著屍體,嗆人的濃煙還在源源不斷地噴湧出來,根本進不去。幸存的突騎施人早逃得無影無蹤,伊柏泰在今夜徹底荒蕪。韓斌的嗓子快喊啞了,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很低沉,但是在千軍萬馬中韓斌都不會聽錯。連炎風都認出了這個聲音,直撲最小的那座堡壘。

“斌兒!”那聲音又響起來,低沉喑啞,可是鎮定如昔、堅韌如昔。韓斌立即安靜下來,聽到袁從英又說:“不要著急,你站到炎風身上,就能看見我了。”

雖然窗洞裏麵煙氣炙人,逼得韓斌連連嗆咳,淚水奪眶而出,他還是拚命瞪大眼睛。他看見了,袁從英從窗洞裏向他伸出右手。韓斌在炎風的脊背上努力站直身子,也把手探進去,他不知道,其實袁從英早就聽到了他的叫聲,卻費了不少時間才站立起來,韓斌隻知道,向自己伸過來的手依然溫暖、穩定,充滿力量。

“哥哥,你、你怎麽跑到那裏頭去了?門在哪裏呀?哥哥!我幫你出來!”韓斌語無倫次地嚷著。

“斌兒!”袁從英打斷他,“周圍還能看見人嗎?”

“看不見!隻有很多燒焦的屍首……”

“嗯,很好。”袁從英捏了捏韓斌的小拳頭,“斌兒,炎風認得回庭州的路,路上不停,你們隻需用一天一夜就能到庭州!即使碰上野狼也不要怕,你射箭把它們趕開就行,炎風的速度,狼是追不上的,明白嗎?不要停,直接回庭州!”

韓斌猛點頭,又叫起來:“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回去啊!”

“不,你和他一起回去!”袁從英縮回手,托起安兒,慢慢地把他送出窗洞。這窗洞不大,恰好可以容安兒小小的身體通過。安兒也認出了韓斌,朝他伸出兩隻小胳膊。韓斌摟過安兒,愣愣地看著袁從英。

袁從英對韓斌微笑:“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韓斌垂下眼簾,現在他完全明白了袁從英的意思,不知為什麽,流了一晚上的淚突然全幹了,他抬起頭來,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袁從英快要站不住了,但仍竭力用韓斌最熟悉的平靜聲調說著:“你去,找到梅迎春他們,告訴他們來這裏。”

韓斌終於開口了,一字一頓地道:“我知道了,哥哥,你等著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等著。”

韓斌把安兒放好在馬鞍前麵,又返回身,從窗洞口遞進一個羊皮水囊。袁從英剛要推回去,看到韓斌閃光的眼睛,就作了罷,隻微笑著說:“斌兒,去吧。”

韓斌再對堡壘深深地看一眼,把此時此刻的所有印入心底,這記憶從此永不磨滅,至死相隨。

“炎風,跑啊!”韓斌一手摟住安兒,一手握緊韁繩,亮開嗓門高喊。炎風嘶鳴一聲,振開四蹄,宛然在沙地上飛翔起來。

皓月平沙,漫卷風塵,一匹火紅色的小馬,載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頭也不回地奔向東方。

在他們的背後,重重黑霧籠罩中的伊柏泰,地上沉沙寂寂、地下烈焰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