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 兵
武重規返回正堂內坐下,這才發現全身上下汗透衣襟。不知不覺已近正午,連日暴雨帶來的涼爽天氣到了盡頭,火辣辣的西域盛夏再度降臨。黛瓦覆頂、青磚鋪地的刺史府正堂裏,因門窗大敞空氣流動,其實還是蠻陰涼的,然而欽差大人此刻的心情就宛如在火堆上灼烤,焦慮、困惑和莫名的悲愴,攪得他頭昏腦漲。
親隨侍從端上茶水,小心翼翼地問欽差大人是否要用午飯,武重規不耐煩地擺手把人轟了出去。實際上早飯他沒來得及好好吃上幾口,現在也完全沒有食欲。一個人坐在鴉雀無聲的正堂上,武重規的眼前輪番出現早上發生在後院裏,那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麵。按說今早的針鋒相對雖然激烈,卻並沒有流血殺戮,對於見慣了大陣仗的武重規算不得什麽,但不知何故,此刻欽差大人的心中竟有種激痛難耐的況味,讓他坐立不安。
武重規生性輕浮善變,為人更是乖戾無情,但他並不愚蠢。早上的局麵他看得清清楚楚,心裏頭多少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伊州之行,武重規固然沒有查得瀚海軍的蹤跡,折羅漫山突如其來的山火、長史杜灝的意外死亡和夫人呂氏古怪的發瘋,怎麽也說明了一些問題。而今天上午圍繞著裴素雲的那番唇槍舌劍,看起來很像在爭風吃醋,實際卻是場慘烈非常的生死搏殺。武重規看得出來,那錢歸南算是一敗塗地,真正賠了夫人又折兵。之所以沒有當場定出勝負,說得冠冕些是因為還缺少確鑿的證據,其實也就是武重規對狄仁傑和袁從英素有罅隙,不願意讓袁從英速戰速決,還想乘機為難他,試圖從他身上再挖出些可用來攻擊狄仁傑的材料罷了。
現在這兩男一女都給押了起來,武重規頭疼得很,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該怎麽辦。這事還不能再拖,從袁從英和錢歸南的陳述中都可以聽出,沙陀磧那邊恐怕馬上有新的威脅要來,如今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的錢歸南被擒,怎樣禦敵如何抗擊隻能由欽差大人定奪。想到這裏,武重規真把腸子都悔青了,接了這麽個又累又苦又難辦的燙手山芋,要是辦砸了,正如袁從英所說,自己該如何麵對聖上的責難?
武重規正在為難之際,侍從來報,隴右道前軍總管崔興大人派人送來最新戰報。武重規精神一振,因沙州隔斷了隴右道東西段,好些天沒得到最新戰況了,看來有好消息!
來人身材魁偉步伐矯健,一望而知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軍官,可不知為何腦袋上纏滿紗布,就露出了五官在外麵,根本分辨不出本來麵目。武重規皺了皺眉,又想想一定是殺敵受傷所致,便示意侍從接過對方雙手呈上的軍報。匆匆讀過,武重規又驚又喜,喜的是崔興果然大敗突厥,隴右道東段戰局已定,自己沒了後顧之憂。驚的是信中所稱來人的身份,武重規思忖著吩咐左右退下,並關牢正堂大門。
隔著桌案,武重規居高臨下地打量跪倒在地的信使,慢吞吞地問:“你叫高達?”
高達抬首抱拳:“回欽差大人,小的正是瀚海軍沙陀團的旅正高達。”
“嗯,你這個樣子?”
高達抬手解下滿頭滿臉的紗布,再度叩首:“這裏上下都是瀚海軍把守,卑職為了不被人認出才做此打扮,請欽差大人見諒。”
武重規一擺手:“起來回話吧。”
高達站直身軀,武重規把手中的信紙往案上一丟:“崔大人信上說,你是錢歸南私自調動瀚海軍的人證,現在你就把事情經過對本欽差說一說吧。高達你可聽好了,務必要老實交代,如有半點虛言,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必殺了你全家!”
高達躬身抱拳:“卑職絕不敢欺君罔上!”由於緊張,他低垂的麵頰微微抽搐了幾下,但很快,又從內心深處鼓起了勇氣和信心。
高達抬起頭,有條有理地開始敘述,從自己隨沙陀團被錢歸南帶到伊州郊外的折羅漫山起,到逃離追捕回到庭州,再到躲進沙陀磧至伊柏泰投奔武遜,最後是被武遜遣去與袁從英會合,並由袁從英設計成功截奪葉河驛,自己冒充驛者直下洛陽,將密信送到狄仁傑的手中,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將整個經過和盤托出。因為早在心中複述過無數遍,高達從頭至尾講得胸有成竹、毫無疏漏。
高達講完了,他等待著欽差大人的問話,桌案後卻是長久的肅靜。武重規陷入沉思,事實再清楚不過了,他隻是弄不明白,高達這麽一個現成的證人,為什麽狄仁傑一直隱匿不報,卻讓自己在伊州和庭州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武重規當然難以揣測,狄仁傑為了在最合適的時機打出高達這張牌,是多麽煞費苦心,又擔負了多麽沉重的壓力。高達此證,用得恰當則既能解戰事之危局,又能給予袁從英最大的援助;用得不當則不僅於事無補,反更禍及袁從英和武遜。這些天來狄仁傑殫精竭慮,鬢邊又添幾許白發,最後決定將高達派往前線崔興處時,這位老人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心力。
良久,武重規長籲口氣,沉聲道:“高旅正,你方才講述的經過雖頗為完整,但畢竟沒有任何憑據佐證,又怎麽能證明你不是在信口雌黃呢?”
高達微微一怔,終於來到最艱難的環節了,他定了定神,抱拳朗聲道:“回欽差大人,您隻要帶高達在這刺史府或者瀚海軍營走一圈,所有的人都可證明高達的沙陀團旅正身份。不過,卑職倒提議,您不如秘密召幾個瀚海軍沙陀團的士兵過來,即使他們現在脅迫之下不敢吐露實情,卑職還是願意試一試說服他們,讓他們講真話。這樣,欽差大人您便能見到更多的人證,可以從旁證實卑職所言非虛。”頓了頓,見武重規仍舊緊鎖雙眉不說話,高達下定決心,從懷裏掏出幾顆幹癟的植物果實,在掌心摩挲幾遍,才雙手送上桌案。
武重規伸著脖子看看,納悶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高達清了清嗓子:“欽差大人,這種果子名叫迦藍果,是產於西域的一種特別的果子。因其對土質和氣候有很苛刻的要求,咱大周境內隻有伊州附近的折羅漫山上才見得著。”
“哦?”武重規撚起一顆,黑乎乎的,倒是從來沒見過的樣子,便問,“嗯……你是不是想以此證明你的確到過折羅漫山?”
“欽差大人英明。”
“大膽高達,竟想以巧言蒙騙本欽差,你不想活了嗎?”武重規突然拍著桌子大聲嗬斥起來。
高達撲通跪倒在地,神色卻並不慌張,昂頭分辯道:“欽差大人,小的並無半點虛言呐!”
“胡說!你分明是企圖拿這些破爛果子來欺瞞於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先從庭州到洛陽再從洛陽回庭州,至少有兩次機會經過折羅漫山,都可以撿拾這些果子,如何能證明它們就是你隨瀚海軍到伊州時所得?”
高達又磕了個頭,不慌不忙地回答:“回欽差大人,卑職假冒葉河驛者送信去洛陽時,為了不被庭州官府偵知,刻意繞開庭州各驛站,是在西州換的驛馬,這些您一查便知。西州與伊州,一南一北,以卑職的行進速度來看,卑職絕沒有時間中途繞路到折羅漫山去。至於回程嘛,欽差大人您更清楚了,折羅漫山已過山火,山區被封,卑職也不可能貿然進入。因此,卑職呈上的這些迦藍果,隻能是卑職隨瀚海軍調駐伊州時所取的。”
武重規沉默了,高達的辯詞無懈可擊,不由得人不信。武重規不知道,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迦藍果,獨產於折羅漫山中更是無稽之談。高達是在不折不扣地犯著欺君之罪,但是對狄仁傑的信任使他戰勝了內心的恐懼。就在他離開洛陽的前一天晚上,狄仁傑將這些不知名的小果子交到高達的手中,一遍遍地教他重複這些謊言,並且向他承諾,一切罪責都由自己承擔。高達還清晰地記得,當初在葉河驛套上傳袋的時候,袁從英也向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你放心去吧,所有的罪責由我來承擔。”
既然這樣,高達還有什麽可怕的呢?迦藍果的說法固然荒唐,但武重規真要查個究竟尚需要些時間。時間!還有什麽比時間更寶貴?為了爭取時間,袁從英和狄仁傑先後鋌而走險。
武重規還在下意識地捏著幾個小黑果子,門外隨從在喚:“武大人,王遷都尉帶著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兩位團正剛剛趕到,您是這會兒見,還是……”
武重規如夢方醒,揚聲回答:“啊,快,快讓他們進來。”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高達,揮揮手道,“你先去廂房裏候著,時機到了我再叫你現身。”
堂門打開,高達一低頭,與兩名跨入堂內的團正擦肩而過。那兩人全神貫注地望向欽差大人,都沒有留意高達。走進院中,武重規的親隨過來帶高達去西廂房,高達卻突覺背後掠過一道凶光,他猛抬頭,沒發現什麽異常,隻見到王遷匆匆往院外走去的身影。高達雖然認識錢歸南的這名親信軍官,但官階差得較遠,彼此並不熟悉。
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兩名團正起初還一口咬定從未到過伊州,但武重規這回可不容他們輕易過關了。先是一通殺全家滅九族的威脅,再抬出大小十多件刑具,連詐帶喝,光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就把兩個做賊心虛的團正嚇得肝膽俱裂、語無倫次。武重規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讓人把高達帶進堂內。那沙陀團的現任團正是王遷臨時從幾名旅正中選出來的,與高達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此刻一見高達還活著,頓時明白再無詭辯的餘地,幹幹脆脆地交代了個底朝天,隻求能將功折罪換回條性命了。
天山團團正當然獨木難支,也跟著老實交代。不過他的證詞讓武重規又一驚,因為據他說帶天山團去伊州的並非錢歸南本人,而是王遷都尉。“這麽看來,王遷也參與了錢歸南的陰謀?”武重規喃喃道。
跪在地上的兩名團正相互看了看,一齊殷勤地磕頭道:“回欽差大人,我們兩個團在折羅漫山一直駐紮到五月十五,是在十六日淩晨一起被王將軍帶離返回庭州。”
“十六日淩晨?”武重規大喝一聲,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在十五日夜間到達伊州,第二天一早被孔禹彭叫醒。折羅漫山大火,正是十六日!也就是說,王遷恰恰在自己剛抵達伊州的那個晚上才把瀚海軍帶走,多麽驚險而又放肆的行動啊!想想自己前幾天在伊州一籌莫展的處境,武重規真氣得七竅生煙,咬著牙又問:“那麽折羅漫山的大火也是你們所為嗎?啊?快說!”
那兩名團正磕頭如搗蒜,斷斷續續地回答:“這個……不是我們所為,隻聽王將軍說伊州會有人押後處理……”
武重規打斷他們的話,暴喝起來:“來人呐,快去給我把那王遷抓起來!”武重規的親隨侍衛本就是官拜四品的中郎將,現在情況緊急,欽差一聲令下,就由衛隊全麵接管了庭州刺史府。幾名偏將正要帶人去搜捕,高達提醒,方才王遷在此院中見到自己後就趕緊離開,恐怕就是預感到情況不妙。因武重規審問兩名團正前後花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間,如果王遷那會兒就逃離刺史府的話,現在大約已走得很遠了。
既然如此,武重規連忙讓人去封堵前後門,就算王遷已經離府,那也要跟著追出去,其餘眾人則分成幾班在刺史府裏開始搜索。頃刻間,整個刺史府上下是雞飛狗跳,武重規在正堂上來回踱著步,正焦躁萬分地等消息,突然聽得外頭傳來一聲女人撕心裂肺的慘叫,嚇得他原地蹦了蹦,緊趕幾步邁到堂外,連聲詢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欽差衛隊的大部分人都散在刺史府裏搜捕王遷,這時院內隻留了幾個武重規的貼身侍衛,也都東張西望,不得要領。緊接著一聲聲慟哭傳來,淒楚急迫之狀令人心悸,聽上去離得並不太遠。武重規心裏琢磨著,按大周吏治官員都各有家宅,刺史府隻是辦公場所,通常沒有女人啊?女人?裴素雲!武重規恍然大悟,那裴素雲和袁從英都被關押在離正堂不遠的臨時牢房中,哭叫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這麽想著,武重規沿著正堂門前的甬道就往監房方向趕,從前麵那道低矮的院牆後哭聲還在不停傳來,但已變成低弱的哀泣,恰好此時又有幾名衛兵聞聲跑來,武重規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邁進院中。大家頓時都愣住了!
就見院中橫七豎八倒臥著幾名看守,各個毫無動靜,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西側屋子的台階上,裴素雲半臥著,白色的衣裙上血跡斑斑,零亂的發絲將秀麗的麵容遮去大半,仍在哀哀地低泣著,而蹲在她的身邊,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不停地輕聲安慰、輕柔愛撫著的男人,正是袁從英!
武重規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麽、做什麽了,隻管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男女。裴素雲看似已有些昏亂了,氣息十分微弱,雖抽泣著不停地訴說,從武重規站的地方完全聽不清楚。袁從英則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的哭訴,一邊低低地在她耳邊說著什麽,一邊還抬手溫柔地撫摸著裴素雲的麵頰,他的撫慰顯然起了很大的作用,裴素雲漸漸停止了哭泣,在他的懷裏閉上了眼睛。
直到此時,武重規才憋出一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已經走上台階,就站在袁從英和裴素雲的跟前。眼睜睜地看著這對男女旁若無人地在自己麵前親密,和一個多時辰前的情景截然不同,欽差大人心裏頭又亂又酸,徹底摸不著頭腦了。
袁從英小心翼翼地把裴素雲平放到地上,輕輕掩好她有些散亂的衣襟,答道:“她的胸口被砍了一刀,兼以驚嚇和急怒,現在非常虛弱。你立即找人來好好給她醫治。”
“哦……”武重規抻長脖子仔細瞧,果然裴素雲的前胸衣服撕裂,明顯是刀傷,“這裴素雲是被什麽人所傷?那些看守又是如何遇害的?為何獨獨你毫發無損,你快說!”武重規高聲喝問,其實他心裏最想問的是,袁從英你到底和裴素雲是什麽關係?
袁從英慢慢站起身來,與武重規對麵而立。武重規登時就被那雙眼睛裏的殺氣逼得直想後退,可台階狹小,武重規咬牙挺住不動,他欽差大人的麵子在這個早上都快丟光了,現在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示弱。但袁從英並不放過他,仍然死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錢歸南的親信王遷假冒刺史之命,先乘看守不備將其全部殺害,隨後又劫走了裴素雲的孩子安兒。為免裴素雲反抗叫喊,王遷才將她砍昏,裴素雲醒來後哭號呼救,我聽到動靜從另一側的監房破門出來察看情況,便已是如此景象。欽差大人!王遷在逃十分危險,安兒那孩子更有性命之憂,請欽差大人允許卑職立即去追捕王遷!”
“啊?袁從英,你、你還真是……”武重規連連跺腳,他實在不能再相信袁從英的話了,簡直就是一派胡言嘛!王遷發現自己敗露,急著逃跑都來不及,還跑來搶個白癡孩子,莫非那王遷自己也是個白癡不成?不,是袁從英把所有人都當成白癡了!他居然還敢請命去抓捕王遷!想到這裏,武重規一聲冷笑:“袁從英,你不僅僅是玩弄了裴素雲,你恐怕是把天下人都當成可隨意玩弄的傻瓜了吧!分明是你自己想逃離刺史府,才搞出這麽多是非,做下這些命案。本欽差不會再上你的當了。那王遷本欽差自會派人追捕,不需勞煩你袁校尉,你還是老老實實在這裏待著,除非案情大白證實你的確毫無罪責,否則你仍是嫌犯身份,不得擅動!”
袁從英注意聽著武重規的話,終於微微搖了搖頭,淡然一笑道:“欽差大人,看看這滿地躺倒的看守們,您真的認為我需要等到您來了才逃跑嗎?”
武重規被駁得張口結舌,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肩膀上襲來劇痛,仿佛被個鐵鉗牢牢地鉗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轉了個圈,他大喊:“啊,啊,袁從英,你想幹……”脖子上涼颼颼的,武重規頓時全身僵直,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院子裏還站著十來個跟隨武重規而來的衛兵,風雲突變,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欽差大人就已經被人劫持在手中,抵在武大人脖子上的那柄劍還是他自己的隨身佩劍。武重規前一刻還頤指氣使的,現在已經徹底蔫了,兩條腿在袍服下一個勁兒地哆嗦,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身後那人決然的氣概,假如不是麵前那些衛兵還看著,大概就直接喊起饒命來了。
袁從英在武重規的耳邊輕聲道:“欽差大人,既然你不肯放行,那就不得不麻煩你親自送上一程了。”
武重規狂咽唾沫,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你、你不要傷我性命,別的都、都好說……”袁從英不再說話,手上稍稍用力,武重規痛得眼冒金星,立刻乖乖地往前邁步,在眾目睽睽之下朝關押犯人的小院外挪去。
此地離刺史府正堂不遠,往前走幾步就上了直通府門的甬道。從刺史府各處趕來的衛兵越聚越多,將袁從英和武重規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然而欽差大人的脖子就在那寒光閃閃的劍刃之下,周圍的人再多,沒有一個敢輕舉妄動。武重規更是嚇得汗流浹背,雖然說不出話來,兩隻手卻在身前狂舞,示意眾人千萬不要亂來。兩人就這麽亦步亦趨,硬是挪到了刺史府的大門口。
“讓他們把門打開!”袁從英在武重規的耳邊低聲命令,稍稍移開劍刃。
“快!快開門!”武重規嘶聲呐喊起來,才剛喊了一句,那冰冷的鋼鋒又壓上脖頸,武重規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都要軟癱下去。與此同時,刺史府大門吱呀呀地打開了,袁從英突然將武重規往簇擁的人群猛推過去,武重規腳軟身浮,撲通往前栽倒。眾人呼叫著都朝欽差大人衝去,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袁從英的身形快如閃電,已從大門一躍而出。
刺史府門外是庭州城中最熱鬧的通衢大街,時值正午,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袁從英手持武重規的佩劍,凶神惡煞一般衝上街麵,嚇得行人紛紛閃避。他剛剛跑到街心,迎麵飛奔過來一匹赤紅色的馬匹,身型不算高大,但罕見的敏捷。馬上的騎手竟是個紅衣少年,朝袁從英高聲大喊:“哥哥,我來啦!”袁從英往前連跨幾步,腳尖輕點,就在紅馬擦肩而過之際飛身躍上馬背。那紅馬發出一聲清脆的嘶鳴,撒開四蹄,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大道的盡頭。
武重規剛被眾人從地上攙扶起來,便暴跳如雷地率領著衛兵們趕到大門口,正好看見炎風載著袁從英和韓斌絕塵而去。武重規跳著腳地大吼:“快!快!給我追!”一幹人等手忙腳亂地抄家夥上坐騎,蜂擁著追了下去。通衢大道上百姓們四散奔逃,武重規站在刺史府門前,指著袁從英逃走的方向亂叫亂罵,狠狠地發泄了一通,累得心浮氣短,這才讓人將自己攙回正堂。
還沒等欽差大人坐下來好好緩上口氣,又有急報上來,發現刺史錢歸南大人死在了軟禁他的小院中!武重規聞言往椅上一靠,雙眼緊閉,險些兒就背過氣去。好半天,他才悠悠穩住心神,有氣無力地問:“錢……大人怎麽死的?”
手下滿頭大汗地回稟:“回、回欽差大人。卑職們方才奉命搜捕王遷,搜到後院關押錢大人的小院時,發現十來名看守悉數被殺,連……連錢大人本人也身中數刀,已然氣絕身亡了!”
“氣絕身亡、氣絕身亡……”武重規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個早晨發生的變故太多,而且樁樁件件都涉及生死,他簡直要崩潰了。
武重規低垂著腦袋靠在椅上,老半天也不吭一聲。手下個個又急又怕,噤若寒蟬,幾乎每個人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突然,武重規抬起頭,眼中精光暴射,指著那來報錢歸南死訊的人厲聲喝問:“你說是在搜捕王遷時發現錢刺史被殺,為什麽不立即來報,卻要拖到現在?”
那人哆嗦著回答:“欽、欽差大人,卑職們一發現錢大人遇害就立即趕來報告,不過軟禁錢大人的那個小院在刺史府最後頭,離正堂有點兒距離,等卑職們趕到正堂的時候,欽差……欽差大人您那會兒正和袁從英、裴素雲在一塊兒呢,卑職們無法通報。再後來、後來就……”
“好了,不要說了!”武重規把桌案上的筆筒嘩啦掃倒,他真的很後悔,剛才看到袁從英和裴素雲在一起的樣子,又好奇又緊張,居然毫不防範地站到了袁從英的跟前,才讓對方有機會劫持自己,乘機逃脫……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早上袁從英那番義正詞嚴的表白太具說服力,誰能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就以自己的行為又全盤推翻了早上的供詞,甚至當眾犯下挾持欽差、反出官府衙門的罪行!
武重規此刻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他隻覺頭痛欲裂,什麽都不願想、什麽也不能想,可又不得不想!現在整個庭州和瀚海軍都指望在他這個欽差身上,案情由於一係列的突變更加撲朔迷離,武重規不得不打起精神,錢歸南都死了,好歹要去查看查看吧。
勉強起身,武重規正要吩咐往現場去,猛地又想到什麽,喃喃自語道:“關押錢歸南的院子在刺史府最後頭,這麽說來,袁從英應該沒機會去殺錢歸南……”
手下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鼓足勇氣湊上來,道:“欽差大人,殺錢大人的恐怕是王遷……”
“哦,憑什麽這麽說?”
“卑職們趕到現場時,那些看守中還有一個未斷氣的,當時就嚷了幾聲‘王、王……’屬下們想,刺史府裏要有人做下這樣大的命案而毫無動靜,肯定是打了個措手不及。王遷為眾人所熟識,才能先令看守失去警覺,再趁其不備將他們殺害。”
武重規皺眉思索,想想有理,忙問:“到底有沒有搜到王遷的蹤跡?”
又一個手下戰戰兢兢地上前來:“據後門的衛兵說,就在您審問兩名團正的時候,王遷帶著三四名親信聲稱有公務,大搖大擺地就離府而去了。”
“什麽?”武重規豎起眉毛剛要罵人,一想肯定也是剛才的意外事件阻礙了他們的報告,不由長歎一聲,“唉,這王遷看樣子是逃脫了!”他又想起什麽,問,“王遷走時可曾帶著那個……呃,安兒?”
“這倒沒有看到,不過那小孩身量不大,弄暈了裝進個袋子裏,一眼都看不見的。”
匆匆看過錢歸南的遇難現場,武重規筋疲力盡,再也無力支撐,整個下午都獨自在刺史府正堂裏發呆。他倒還記得問了問裴素雲的狀況,郎中瞧過說外傷並不重,隻是急火攻心,神誌昏亂,一醒來就哭喊哀告著拚命要孩子,郎中無奈給灌了安神藥,如今是人事不知。武重規又是歎氣,看起來這女人也指望不上了。
出去追捕袁從英和王遷的人馬陸續回來了,不出意外全部一無所獲。武重規也懶得再理,直到當天日落西山之時,滿臉困倦和憤恨的欽差大人才叫進親信侍從,宣布了他對案情的論斷和欽差敕令:首先,庭州刺史錢歸南裏通突厥、蓄意反周,罪行昭昭,不容置疑,已被欽差大人按律處決;其次,戍邊校尉袁從英偵得錢歸南之陰謀,又因與錢歸南之外室裴素雲勾搭成奸,遂向朝廷告發錢歸南,意欲借朝廷之手除去錢歸南。袁從英同時與瀚海軍都尉王遷串通,聯絡西突厥突騎施部的賊寇,企圖乘亂謀取庭州。現二人因陰謀敗露,均已在逃。最後,武重規頒布欽差敕令,全麵接管瀚海軍,為防袁從英和王遷帶領西突厥部隊進攻庭州,瀚海軍沿沙陀磧東側布防,庭州城亦進入全麵戒備,繼續派專人全城搜捕在逃欽犯,因袁從英和王遷重罪滔天,且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一旦遭遇,殺無赦!
發布完命令,武重規總算是長出了口氣。草草用過晚餐,武重規在正堂上提起筆來,打算給聖上起草案情呈報了。同時,他還要寫一封信,給正在往西趕來的狄仁傑。想到狄仁傑接到書信時將會遭到的打擊,武重規這些天來頭一次有了揚眉吐氣的舒暢感。當初河北道戰事時,狄仁傑參了他武重規一本,說他暴戾殘忍、濫殺無辜,現在武重規倒要看看,狄仁傑如何應對他最信任的前衛隊長的叛國投敵之罪!
伊州刺史孔禹彭久聞狄仁傑英明睿智的大名,這天他陪同剛到伊州的狄仁傑,花了整個上午在燒得焦黑殘破的折羅漫山山火現場察看。眼見這位古稀老者不顧年老體弱,不畏暑熱難耐,細心投入地勘察每片山林,尋訪任何一點可能的蹤跡,孔禹彭不禁在心中歎服。令人遺憾的是,山火燒得太旺,過火麵積又大,很多山區已暫成死地,無法進入細查,即使是狄仁傑這樣的火眼金睛,也沒能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轉眼過了晌午,折羅漫山區本來可以遮蔽烈日的大樹燒得隻剩下殘肢斷木,孔禹彭見狄仁傑早已汗濕衣襟,蒼老的麵頰曬得通紅,實在於心不忍,便上前勸說:“狄大人,折羅漫山就先查到這裏吧。晌午過後,這山裏頭會越來越熱,狄大人年事已高,萬一要有個閃失,下官可擔當不起啊!”
狄仁傑稍作遲疑,還是同意了。一行人這才打道回伊州,一路上狄仁傑又讓孔禹彭把武重規來伊州所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細述一遍。孔禹彭不停地擦著汗,從早上開始他把這些話說了不下五遍,實在有些吃不消,但看到狄仁傑那專注的樣子,自己也不敢有半分懈怠,隻是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孔禹彭又怎麽能夠理解狄仁傑此刻那焦慮萬分的心情呢?伊州有鬼這點毋庸置疑,即使是孔禹彭本人也無法否認,但是突破點到底在什麽地方?如何才能找出確切的證據來支持袁從英的報告,同時還能查出事件背後的隱情?而且這一切行動還要快,越快越好。自從在沙州決定繼續西行,狄仁傑就幾乎沒有休息過,除了趕路便是思考案情,他有種強烈的緊迫感,再晚就來不及了……
眾人回到伊州刺史府,匆匆吃了幾口午飯,狄仁傑便繼續問案。他讓孔禹彭取來當初證明杜灝身份的物證,也就是那幾樣燒得墨黑的“蹀躞七事”,一件件細看。許久,狄仁傑才抬起頭來,揉一揉脖頸,讓呆坐一旁的孔禹彭上前來。
狄仁傑指了指麵前那堆黑乎乎的小物件,首先問:“孔大人,本閣聽你敘述,那杜灝的遺孀呂氏,似乎就是見到這些遺物後才發的瘋?”
孔禹彭遲疑著回答:“唔,回狄大人,準確地說是見到這些物件後神色大變,堅決要求驗看杜大人的屍身,至於發瘋嘛,是看完屍身以後的事情。”
狄仁傑點點頭,又指了指那“蹀躞七事”,問:“孔大人,難道你和武欽差都未曾發現這些物事的問題?”
“啊?”孔禹彭一愣,連忙再看,還是困惑地搖頭,“這……狄大人,這些物事就是官員們通常所配的,和你我無異啊,我看不出什麽來。”
狄仁傑皺一皺眉:“請孔大人將腰間所配之‘蹀躞七事’取下來對照一下,便可看出端倪。”
孔禹彭不太相信地取下腰間的革帶,將所配之物逐一取下,放在桌上那堆黑乎乎的物件旁邊。狄仁傑道:“孔大人,請你說一說你這七件物事與杜大人遺物之間的區別吧。”
孔禹彭略一沉吟,便鎮定自若地解說:“閣老,本朝官員所配為佩刀、刀子、礪石、契苾真、噦厥、針筒、火石,一共七件。”
“唔,但是杜大人的遺物並沒有七件?”
“是的,那是因為契苾真、噦厥、針筒,這三樣分別為木和竹的材質,大火已將它們燒毀,所以隻餘下四件,也就是佩刀、刀子、礪石和火石。”
狄仁傑拈了拈胡須,點頭道:“不錯,餘下這四樣裏,礪石和火石被燒成墨黑,但形狀還在。隻是這佩刀和刀子看上去有些古怪。”
“哦?有什麽古怪呢?”
孔禹彭湊上去再看,皺著眉頭不說話。狄仁傑知道他還是沒想明白,和藹地笑了笑,道:“很簡單,佩刀和刀子都是鐵質的物件,過火以後看上去應該差不多,可為什麽這刀子未曾因火變形,而這佩刀卻已被燒得彎折,完全沒有原來的樣子了呢?”
孔禹彭十分驚詫,連忙細瞧,還真如狄仁傑所說的那樣,他低下頭不說話了。
狄仁傑輕輕摸了摸那柄小刀子,低聲道:“都說真金不怕火煉,其實這素樸的鐵器,反比昂貴的金子更經得住煆燒啊。”
他的話音剛落,孔禹彭恍然大悟地喊道:“啊?難道、難道這佩刀乃金質?”
狄仁傑微笑:“你說呢?”
孔禹彭抓起那柄燒得彎折、奇形怪狀的佩刀,顛過來倒過去地看,終於長籲口氣道:“狄大人,下官太佩服了!這柄佩刀業已燒得變形,故而大家都未曾多留意,其實現在看來,還真和大家通常所帶的七事中的佩刀不一樣。”
狄仁傑聳起眉頭,輕哼道:“隻怕你們未曾留意,有人卻早看出蹊蹺了。”
孔禹彭倒吸口涼氣:“您是說那呂氏?……隻是,狄閣老學貫古今、知識淵博,自然能夠想到這刀具材質的差別,可那呂氏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何以……”孔禹彭說著直搖頭,一臉的無法相信。
狄仁傑不置可否,又問:“杜大人的屍體還停放在刺史府中嗎?本閣現在就去驗看。”孔禹彭連忙稱是,因為呂氏瘋癲,兩個孩子均未成年,沒有人來收殮杜大人的遺體,再說案子未結,所以一直停屍在刺史府後院。狄仁傑不等他說完,起身就往後院而去。
孔禹彭頭前領路,狄仁傑帶著沈槐緊緊相隨,還未到停放屍體的廂房外頭,一股臭味就撲麵而來。狄仁傑腳步不停,卻狠狠地瞥了孔禹彭一眼,孔禹彭有所察覺,尷尬地解釋:“狄大人,杜大人是被燒死的,全身潰壞,再兼伊州這幾天十分炎熱,所以雖然放置了很多冰塊保存屍體,還是沒能……”
狄仁傑二話不說,已經搶先登上廂房前的台階。守衛慌忙打開房門,更加刺鼻的臭味湧出,沈槐頓覺胸中連連翻騰,再看狄仁傑已經走進屋內,隻好也硬著頭皮跟上。廂房中央的木**,白色的麻布覆蓋著杜灝的屍身,那麻布上星星點點的汙跡表明,屍體肯定腐敗得很厲害了。孔禹彭剛想吩咐候在旁邊的仵作,狄仁傑早就跨前一步,親手掀開屍布察看。沈槐稍稍後退,雖然站得遠些,還是能看到那令人心悸的慘狀,並聞到逼人眩暈的屍臭,可狄仁傑卻似渾然不覺,彎下腰從頭到腳地查驗屍身,還不停地和仵作交談。
沈槐有些走神了,實際上他對這種話題一點兒都不感興趣,隻是在心中反複問著自己,狄仁傑如此熱切,顯然不是完全出於公心……突然一個念頭猝不及防地襲來,會不會狄仁傑還指望著憑借這次的案件,將袁從英重新召回身邊?仿佛兜頭被澆了桶冷水,沈槐登時愣在原地。
“沈槐?沈槐?”狄仁傑已驗完屍,走到廂房門口,回首叫道。
沈槐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奔出屋外,大大地吸了口新鮮空氣。狄仁傑瞧著他狼狽的樣子,微微笑了笑,張嘴好像要說什麽,突然臉色一變,身體就往旁栽過去。沈槐嚇得高叫一聲“大人”,一個箭步衝到狄仁傑身邊,剛剛好將他攙扶住。
孔禹彭也嚇得瞠目結舌,幫著沈槐扶穩狄仁傑,連問:“狄大人,您怎麽樣?”
狄仁傑勉強站直身子,少頃,才擺手道:“沒事,天氣太熱,歇歇就好。”
沈槐輕聲道:“大人,卑職扶您去後堂休息吧。”
狄仁傑拍拍他的胳膊:“老夫已經好了,嗬嗬,人老了,站久了就覺得累,再被那屍臭一熏,倒真有些恍惚。”說著,狄仁傑朝孔禹彭搖手,“禹彭啊,那呂氏現在何處?”
“回狄大人,還在刺史府中呢,下官想那杜大人因公殉職,遺孀又突患瘋癲,實在可憐得很,就暫時安置在東花廳裏。又自城中尋了最好的郎中來給她醫治,可惜這幾天治下來,都沒見什麽效果,仍然時喜時悲,語無倫次,瘋得著實厲害。唉!”
“嗯。”狄仁傑點頭,“如此就請禹彭領本閣去那東花廳瞧一瞧。”
“啊?”孔禹彭見沈槐一個勁地朝自己搖頭,忙道,“狄大人,那呂氏服了郎中配的安神藥,現在恐怕還沉睡不醒,無法應對閣老的查問……”
狄仁傑微嗔道:“行啦!憑老夫手中幾根銀針,這呂氏就算是真的沉睡不醒,本閣也有把握將她喚醒,你們兩個就不要再想耍什麽花招了!”
沈槐無奈輕歎,隻好攙起狄仁傑的胳膊朝東花廳去。為了讓狄仁傑少曬到些正午的毒日,他特意靠近廊簷下走,才走了幾步,抬頭正對上狄仁傑溫和慈祥的目光,沈槐心中一動,臉上不覺赧然。
此刻她又趴在地上,把婆子送去的午飯撒了一地,手裏還握著根銀簪點點戳戳,時不時抄起米粒往嘴裏送,狄仁傑諸人站在門口,看得十分不是滋味。
孔禹彭抄著手支吾道:“狄大人,這女人幾天來都是這個樣子,您看……”
狄仁傑搖搖頭,慢慢走到呂氏的跟前,悠悠然道:“世人皆癡,唯我獨醒。憑君多顧,堪堪妾心。自古至今,男子為權勢為聲名而瘋狂,女人卻多隻為了一個情字,倒更叫人既唏噓又感動。”那呂氏原本在地上邊撈米粒吃邊哼哼唧唧地唱著什麽,聽著狄仁傑的話語突然停下動作,蜷縮起身子蹲坐下來,嗚嗚地哭泣起來。
狄仁傑朝孔禹彭使了個眼色,孔禹彭趕緊上前,將杜灝那柄燒壞的佩刀放在呂氏的麵前,狄仁傑溫和地開口道:“呂氏,你可認識這柄佩刀?”
呂氏的眼睛在滿額亂發後閃著光,盯著佩刀看了看,突然伸腿出去猛踢那佩刀,狂亂地喊起來:“這是那個死鬼的東西,他的東西!他、他不是去了閻王殿了嗎?啊,來索命了!他派了小鬼來,小鬼來!”話音未落,她竟一頭朝狄仁傑撞去,尖叫道,“青天大老爺,救命啊!”
沈槐哪裏會容她近狄仁傑的身,早擋在狄仁傑的麵前,將呂氏牢牢地揪在手中,這女人還不肯罷休,拚命掙紮著又踢又叫,滿嘴的瘋話聽去就是:“小鬼!小鬼!大老爺救命!”
孔禹彭尷尬萬分地看著狄仁傑,不知該如何是好。狄仁傑銳利的目光卻在屋子裏掃了個遍,這時候除了他和沈槐、孔禹彭外,房內隻有一個安排來照料呂氏的老婆子,束手無策地傻站著,門邊則守著孔禹彭的貼身隨從。
狄仁傑的眼角聚起密密的皺紋,朝那老婆子微微頷首:“孔大人說你是從杜府裏過來伺候你家夫人的?”
老婆子抹抹眼睛,哆哆嗦嗦地回答:“是的,大老爺。我家夫人在這裏發的瘋,孔大人便叫我過來照應她。”
狄仁傑又問:“你這婆子既然是老爺夫人的貼身仆婦,想必知道你家老爺左腳的小指有缺?”
那老婆子瑟縮著點頭:“嗯,是……沒錯。”
正問著話,被沈槐抓在手中的呂氏剛安靜了一小會兒,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邊笑邊喊:“青天啊青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哈哈,莫非判陰司的閻王大老爺來了,來吧,來吧!我呂麗娘什麽都不怕,黃泉路上有人陪不寂寞,嗚嗚,夫君啊……”
沈槐猶豫著鬆開手,果然呂氏並未再有狂躁的舉止,反倒蹲到地上,以手蘸著唾沫,在青磚地上寫起字來,嘴裏還念念有詞:“鴻雁出塞北,乃在無人鄉……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
狄仁傑走到呆立門邊的孔禹彭麵前,低聲問:“禹彭可知這呂氏的娘家在哪裏?是做什麽營生的?”
孔禹彭怔了怔,為難道:“上回呂氏瘋的時候似乎說過娘家在庭州,哦,欽差大人便是聽她提起庭州,才決定即刻趕往庭州的。至於她娘家原來是做什麽營生的,這、這下官實在是不清楚了……”
“嗯。”狄仁傑緊接著道,“那就請孔大人立即著人去查一下。”頓了頓,他又道,“哦,我看這呂氏雖然瘋癲,情況倒也不算太嚴重,還是把她送回長史府中將養比較好,在熟悉的環境中,應該有利於她恢複神智。”
孔禹彭抓了抓胡子:“狄閣老,本來下官就打算把她送回去的,可是她死活不肯離開刺史府,倒也可以強行為之,但、但她畢竟是長史的遺孀,下官心裏著實不忍,下不去手啊。”
狄仁傑麵露狡黠之色,對孔禹彭點點手:“本官倒是有個好主意,可以讓呂氏乖乖就範,你附耳過來。”
狄仁傑和孔禹彭湊在一塊兒,嘀咕了老半天,終於孔禹彭如釋重負地露出會心的笑容。狄仁傑和沈槐先行離去,這廂孔禹彭喚過始終等在旁邊的扈隨從,又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
這個夏夜悶熱異常,沒有一絲風,聲聲不絕的蟬鳴讓溽暑難眠的人們愈加煩躁。杜灝的長史府中卻是一片死寂,仿佛蟲蜉有知,也隨主人一起拋棄這份曖昧凶險的家業,升登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正房的門徐徐開啟,從屋子裏隨之散出股淤香的怪味,來人以巾掩麵,躡手躡腳走進屋。沿牆和門邊倒坐著兩三個婆子,都睡得人事不知。來人徑直走到臥房的榻邊,順手點亮了榻前的紗燈。昏黃的燭光照在**熟睡的呂氏臉上,這張臉看樣子稍稍清洗過了,頭發也略微規整,女人秀美的容貌重又展現出來,隻是已深深刻上了悲痛、驚恐和絕望的印跡。
似乎是嫌光線還不夠亮,來人幹脆擎起紗燈,湊到呂麗娘跟前仔細端詳,許是女人酣睡中蒼白的姿容倍加誘人,來人忍不住伸手出去,剛要碰上呂氏的嘴唇,呂氏突然睜開雙眼,就聽一聲響亮的“啪”,來人結結實實地挨了個大嘴巴。
那人猝不及防往後倒退兩步,手中的紗燈也掉落在地。呂麗娘已自榻上坐起,定睛看著來人,煞白的臉上漸漸浮起詭異的笑容,終於哈哈地笑出聲來,越笑越響,嘴裏還念念有詞:“小鬼來了!小鬼終於現身了!哈哈哈哈,來啊,來啊,我不怕你,不怕你!”
呂麗娘停住笑聲,姍姍地挽起滿頭烏發,冷冷地問:“老實?你要我怎麽老實?我若是老實了,又有什麽好處呢?”
那人嘿嘿一樂:“我們的手段你也清楚,如果你急著想去見你那死鬼夫君,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呂麗娘悠悠地回道:“那你怎麽一直不動手啊?都好幾天了,還挺有耐心。”
來人怒道:“呂麗娘,我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裝瘋賴在刺史府裏,不就是為了保下你這條賤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來了個什麽當朝神探狄大人,居然把你給送回來了,現在你落入我的手中,最好還是乖乖地聽話,否則我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呂麗娘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仍然毫不示弱地直視對方:“你就不怕我去告發你們?”
來人仰天大笑:“告,你去告啊!為什麽欽差在時你不告?狄大人在麵前時你也不告?現在倒想起來要告發了?哼,你若一告,杜長史的一世清名可就徹底毀了,你也一樣活不成!呂夫人是什麽樣的精明人物,這筆賬會算不清楚?”
“可你們不也要殺我?”
來人連連搖頭:“噯,隻要呂夫人將東西交出來,我可以留你條活命,你和長史的一雙兒女也不至於成為孤兒。到時候便假稱夫人瘋病發作而死,我可以將你們一家三口送到北麵去。那裏天高地闊,再加上杜大人這些年謀取的錢財,你們怎麽著也可以過上愜意的生活,如何?”
呂麗娘陰慘慘地冷笑:“我交出那東西,你們就把我殺了滅口,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
來人上前一把扼住呂氏的脖頸:“那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會殺了你?”
呂麗娘被扼得兩眼暴突,舌頭都伸出老長,那人這才意猶未盡地鬆開手,喝道:“少廢話,立即將東西交出來,如若不然,我就把你那對小兒女帶到這裏來,你想不想看見他們啊?”
呂氏連連咳嗽著,終於抬起流滿淚水的麵頰,啞著嗓子道:“不要動我的孩子們,東西……就在這裏。”
她來到屋側的多寶格前,移開一尊三彩花瓶,暗門開啟,裏麵竟是個小小的密室。旁邊那人喜出望外,一手持燈,一手推搡著呂氏走進密室。這密室也就三步的寬窄,堆得密密匝匝的全是鼓脹的麻布包,幾乎沒有空隙,兩人隻能待在門口。
那人忙問:“東西呢?”
呂氏朝最近的麻包努嘴:“你自己看嘛。”
那人狐疑地靠近麻包,從腰間抽出匕首往包上一捅,麻包破了個大口子,嘩啦啦掉了滿地的白色小豆子,隨之散出股淡淡的辛辣味道。那人將手中的匕首掉過來直指呂麗娘的麵門,喝道:“這是什麽東西?你敢耍我!”
“你這瘋婆子,鬧夠了吧!”那人氣急敗壞地猛撲過來,突覺眼前一黑,腦袋上被人猛擊一掌,緊接著胸口又被狠狠地踹了一腳,他吃痛不住,大喊著翻倒在地,剛想起身,雙手已被牢牢地揪住,背上亦被沈槐的虎頭攢金靴踏得無法動彈。
屋子裏麵刹那間燈火輝煌,地上之人惶恐地瞪眼望去,狄仁傑、孔禹彭麵沉似水地站在中央。呂麗娘早已停下狂笑,雙膝跪倒在地,磕頭哀告:“罪婦呂麗娘有冤情上訴。”
狄仁傑點一點頭,卻轉向孔禹彭:“孔大人,本閣建議還是由你先問一問這位心腹隨從。”
孔禹彭早已氣得麵色鐵青,顫抖著手指向扈隨從,厲聲喝問:“扈八!竟然是你!你什麽時候和突厥勾結在一起的?又和杜長史夫婦有何牽連?快說!”
沙陀磧上漫天星光,蒼穹璀璨。袁從英和韓斌躍馬飛馳於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上,身後揚起一路沙塵,翻滾旋舞、直上雲瀚。今夜的大漠上微風**漾,遠處起伏的沙丘就像身形巨大的鬼魅,駐守在這片死亡之地已曆萬年,以始終不變的冷漠目光,看盡日出日落、春去冬來、滄海沙野、生生死死。
阿蘇古爾河已完全改變了模樣。疾馳的馬匹在波濤洶湧的河畔停下腳步,韓斌拍了拍炎風的肚子,真是好樣的!從昨日中午在庭州刺史府的門前劫下袁從英,他們幾乎一刻不歇地在奔跑,可是小神馬炎風依舊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相形之下,袁從英**所騎的那匹馬,是他們闖入沙陀磧之前從突厥牧人處奪下的,跑的路程遠沒有炎風長,卻已累得通身大汗,連連喘著粗氣。
月光靜靜地潑灑在阿蘇古爾河上,天上的星星仿佛直接墜入河中,與粼粼波紋連接到一起。死般沉寂的大漠中,這裏便是生命的源頭。停駐河畔,韓斌猶豫再三,終於亮起嗓子問:“哥哥,這河裏怎麽有水了呢?”沒有回答,他轉過頭去,偷偷瞥了瞥袁從英那如雕塑般沉靜的側影。
自從在並州遇到這個叫作袁從英的人,韓斌從來都沒有怕過他。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即使親眼看到他身懷絕技、英勇善戰,對韓斌來說,他就是那個第一次見麵就被自己劃傷了的傻瓜;那個為了保護自己幾次三番豁出性命的家夥;那個一路西來始終照顧自己疼愛自己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好哥哥……但是今夜,當韓斌從近旁這沉默的人身上感受到濃烈的寒意時,他頭一次害怕了。
“你是偷著跑出來的吧?”
“我……”韓斌垂下腦袋,本來料想會挨罵,但從昨天開始他們一直疲於奔命,都沒有時間交談,韓斌心存僥幸,覺得這事兒已經過去了。
“回答我,是誰讓你這麽幹的!”
韓斌嚇壞了,他從來沒有在袁從英的臉上見到過這樣嚴酷和憤怒的表情,低下頭緊緊揪住韁繩:“哥哥,我、我太想你了,擔心你……”抬起頭時,少年的眼眶裏蓄滿淚花,“哥哥,我錯了。可你別生氣了,我、讓我幫你,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麽?”袁從英又是一聲怒喝,指著阿蘇古爾河,厲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裏嗎?就是因為你!否則我現在都可以到伊柏泰了!”
“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去啊?”
“胡說!我帶你上沙陀磧已經是走投無路,昨天在刺史府前那麽多人都看見了你,我怎麽還能把你留在庭州?從現在開始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哪兒都不許去!”袁從英的聲音越來越暗啞,好像嗓子都被怒火燒壞了。
“我……”韓斌小聲嘀咕著,悄悄抹了把眼淚。
袁從英隻當他就範了,自言自語道:“這裏現在有足夠的水,後麵的胡楊林也很茂盛,足夠防狼了。現在就去土屋裏看看,應該有吃的,你也會射殺小野物,哪怕在此地待上十天半個月都沒有問題的。”他跳下馬,疾步往河**的土屋走去,韓斌緊跟在後麵嚷:“哥哥,你別嚇我,你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嗎?哥哥!”
袁從英不理會他,幾步來到土屋門前,突然停住腳步。韓斌跑過去,被袁從英一把攬在身後。當初袁從英把呂嘉的鋼刀和弓箭全寄放在牧民家中,韓斌這小子機靈,這次倒給他一並帶了過來,因此袁從英這時便手握那柄削鐵如泥的寶刀,屏氣凝神聽了聽土屋裏的動靜,一腳將屋門踹開。
屋門外引起袁從英注意的斑斑血跡,在屋中央變成一大攤。猩紅的血泊中匍匐著一個人,全無動靜,韓斌緊貼在袁從英背後,悄悄問:“哥哥,他是誰呀?他死了嗎?”
袁從英深深地吸了口氣,往前邁了一步,突然將鋼刀扔下,雙手抱起那浴血之人,顫抖著聲音喚道:“武遜、武校尉……你、快醒醒。”
叫了好幾聲,那氣息奄奄之人真的緩緩睜開雙目,看見袁從英,武遜慘無人色的臉膛上居然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袁……校尉,真的是你……”
“是,是我。”袁從英托起武遜的頭,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韓斌遞上水袋,袁從英小心翼翼地端到武遜的嘴邊,輕聲問道,“武校尉,你怎麽會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武遜翕動著嘴唇,斷斷續續地說:“我估摸著,肯定跑不出沙陀磧了……所以來這裏……碰碰運氣,還真……真見到了你,袁校尉……”
袁從英緊緊抱著他:“武遜大哥。”
武遜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圓,高聲嚷著:“敕鐸、敕鐸帶人突襲了伊柏泰,就在……昨天晚上!編外隊的弟兄們……全完了……”
袁從英大驚:“怎麽會這樣?梅迎春呢?他的人馬呢?”
武遜喘了口氣:“梅……走了,兩天前……錢歸南飛鴿傳、傳書,要求……梅、梅迎春立即、撤出……伊柏……泰。我們怕、怕連累你……梅……當天就帶人撤往庭州了……”
袁從英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啞聲道:“我明白了。”他對武遜勉強一笑,“武遜大哥,你放心,一切有我,我立即就去伊柏泰!”
武遜微微點頭:“我……放心,見到你我就、就放心了。袁校……不,袁將軍!我武遜佩服你啊,將軍……”
“武遜大哥!”袁從英看著武遜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禁不住熱淚盈眶。
武遜死死地盯著袁從英,突然抬手猛揪他的衣襟,拚盡全力喊道:“袁將軍,你千萬要小心!小心!敕鐸,他們是要發……奇兵進攻庭州!庭州!”
話音落下,武遜的手一鬆,倒在袁從英的懷中氣絕身亡。袁從英輕輕將他的身軀放平在地上,良久,抬起頭道:“斌兒,我走了以後,你將武大哥的屍體掩埋在屋後的胡楊林中,記得做好記號,日後可以來找。”說著,他銳利的目光掃了圈屋子,恢複了往日那不帶絲毫感情的語氣,“麵粉、幹餅和醃肉都在那裏,夠你吃的了。這裏前麵有大河、後麵有樹林,野狼應該過不來,但晚上還是要在門外點上篝火,炕洞裏有火折子。”
袁從英說完,站起來就朝屋外走。韓斌呆了呆,奔過去一把抱住袁從英的身子,叫著:“哥哥!”
“嗯,還有什麽事?”袁從英拍了拍他的腦袋,韓斌淚眼蒙矓地抬起頭,看見袁從英的目光又變得十分柔和。他在說著:“別害怕,你在這裏待十天,假如還沒有人來接你,就帶上足夠的食水回庭州,去找梅迎春他們。有炎風陪著你,不會有事的。”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哥哥……”韓斌做著最後的努力。袁從英沒有再說話,隻是將他輕輕推開去,飛身躍上馬背,馬匹在土屋前麵兜了個圈子,便頭也不回地奔上星空下的曠野。
“哥哥!”韓斌衝著那背影高喊了一聲,靠在炎風的身上嗚嗚地哭泣起來。
杜長史府裏的審訊進入了最緊要的關頭。扈隨從本來還想負隅頑抗,但罪行畢竟已暴露在狄仁傑和孔禹彭的眼前,強作掙紮不久,便不得不如實交代了自己早被長史杜灝收買,為其暗伏在孔刺史身邊當眼線。前次武重規突抵伊州,就是他將消息通報給杜灝的。
狄仁傑冷厲地道:“孔大人,你身邊的紕漏還不少呢。”
孔禹彭麵紅耳赤:“狄大人,下官確有失察之罪,伊州一係列變故下官難辭其咎,敬請朝廷責罰,下官絕不敢有半點兒怨言!”
狄仁傑麵沉似水:“孔大人,爾身為一州刺史,不僅自身要清正廉明,本州吏治同樣是你的職責所在。而你,卻對發生在身邊的陰謀叛亂熟視無睹、毫無察覺,幾乎釀成大禍。孔大人,你大大地失職了!”
孔禹彭“撲通”跪倒在地,口稱:“下官有罪!”
狄仁傑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擺手道:“你的失職之罪本閣自會報請吏部懲處,但此刻最要緊的是立即查清案件真相,才能防範更大的禍患,你這個伊州刺史兼伊吾軍軍使,還要擔起你的責任來!起來吧。”
“是。”孔禹彭羞愧難當地應承著,站起身來。
狄仁傑沉吟著道:“孔大人,當初趕來向你通報折羅漫山山火和杜長史親赴火場的,就是這位扈隨從吧。”
“正是。”狄仁傑輕撚胡須,“孔大人啊,那時候你就應該懷疑到,淩晨時分郊外山巒著火,四野無人,就算是山民發現,隻怕也要到白天才能報到伊州城內。可這位杜長史居然已經親自率人去救火了,實在於理不合。可歎的是你與欽差大人,慌亂中竟都沒有察覺到此中的蹊蹺,白白錯失了查案的最佳時機!”
孔禹彭撩起袍袖擦汗,拚命點頭道:“狄大人所言極是。唉,剛才扈八也說了,當時王遷恰恰潛入杜府與杜灝私會,欽差大人來到伊州查案的消息令二人頓時驚慌失措,惶急之下決定立即前往折羅漫山,由王遷將瀚海軍帶回庭州,杜灝則押後燃放山火,燒毀相關線索。”
狄仁傑朝著呂麗娘頷首道:“如果本閣沒有猜錯,他們密謀的時候你也在場吧?”
呂麗娘神思恍惚地點了點頭,應道:“狄大人說得是,妾身親耳聽他們定下計策,由先夫為王遷斷後放火,待折羅漫山火起,他隻要將事先準備好的屍首投入火場,隨後便可北上潛入突厥。”
孔禹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難怪你聽聞杜灝死訊,初到刺史府時看上去並不悲傷……因為你知道杜灝根本就沒死!”呂麗娘垂頭不語。
狄仁傑長歎道:“但是當她看見杜灝遺物中那柄特殊的佩刀時,她開始懷疑自己被更為凶殘惡毒的勢力欺騙了!”
孔禹彭一驚,忙問呂麗娘:“那柄佩刀有什麽特別嗎?”
呂麗娘抬頭慘然一笑:“回二位大人,這柄金質佩刀乃是妾身從娘家帶來的陪嫁,是我夫婦二人的定情之物,先夫極為珍視。我們原來商定以他人的屍體代替先夫,並用他所佩戴的‘蹀躞七事’來證其身份,但隻要以普通佩刀即可蒙混過關,先夫絕不會將這把珍貴的金佩刀遺留在火場。”
狄仁傑接口:“而杜灝左腳腳趾的缺損讓呂氏確定,杜灝確確實實已經被燒死在了折羅漫山中,那具焦炭樣的屍體就是杜灝本人!”
呂麗娘發出一聲淒慘的嗚咽,伏地慟哭起來。
狄仁傑陰沉著臉,向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衝著呆若木雞的扈隨從大喝:“杜大人是不是被你害死的?說!”
扈八嚇得屁滾尿流,狂擺雙手辯解:“不,不,不是小人,是王遷派人幹的。”
狄仁傑厲聲追問:“那麽說也是王遷授意你繼續找機會殺害呂麗娘的?”
扈八苦著臉道:“王遷說杜灝夫婦知道內情太多,而且杜灝貪生怕死,一旦事情敗露必然將所有內情供出,因此還是直接殺人滅口了幹淨。至於呂氏,本來沒料到她能發現真相,但她既然已有所察覺,也就留不得活口了。隻是……這女人刁滑得很,看到杜灝被害就裝瘋賴在刺史府中,使得我難以下手。”
呂麗娘止住悲聲,咬牙切齒地罵道:“呸!你這個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歹毒小人!這些年來杜灝待你不薄,可到了緊要關頭你為了自保,竟要將我夫婦二人斬盡殺絕,我呂麗娘就是做了厲鬼,也斷斷不會放過你!”
狄仁傑道:“呂麗娘,扈八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不僅僅是因為你躲入了刺史府吧?”
呂麗娘冷笑:“狄大人真是一針見血,是的,扈八三番五次威脅於我,而妾身以言辭暗示手上握有關鍵的證據,那扈八到底做賊心虛,害怕妾身被逼得走投無路時,真的將證據交出來,才始終未敢下手。”
孔禹彭歎道:“所以狄大人才安排了今晚的這出好戲。”
狄仁傑冷哼道:“如果不巧做安排,令你這位貼身隨從自己現出原形,恐怕孔大人你還會一味地維護自己人吧。”孔禹彭再度羞愧地躬身作揖。
狄仁傑轉向呂麗娘,用稍微溫和的語氣道:“呂夫人,你所說的證據的確存在嗎?”
呂麗娘從懷中掏出個信封,雙手舉過頭頂:“這裏麵有先夫與庭州刺史錢歸南,以及先夫與……突厥可汗的往來信件,從中便可以看到整件事情的始末。杜灝離家前讓妾身將這些信件貼身收藏,以防萬一。”
沈槐取過信件,狄仁傑匆匆瀏覽一遍,麵色凝重非常,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句:“原來竟是這樣。”他又轉向呂麗娘,“呂夫人,杜灝為何會與庭州刺史錢歸南暗相勾結,你知道其中的緣由嗎?”
呂麗娘淒然道:“回狄大人,妾身本是庭州人,先夫暗中歸順突厥之後,本想策劃占據伊州。怎奈孔刺史精明強幹,對大周更是一片忠心,先夫百般試探後覺得無機可乘,便想到了妾身的兄長呂嘉。兄長在庭州瀚海軍任職,為庭州刺史錢歸南管理沙陀磧中的監獄伊柏泰。”狄仁傑聽到伊柏泰三字,心中頓時一抽,不由自主地緊盯住呂麗娘。呂麗娘還在哀哀敘述,“那伊柏泰是錢刺史極為看重的一個地方,所以呂嘉在瀚海軍中雖然隻擔任個編外隊隊正,實際上卻深受錢大人的信任,先夫便通過我與呂嘉的關係,最終為錢大人和突厥可汗搭上了線,這樣才有了後來的一係列事情,列位大人都可以從那些來往信件中看到。”
狄仁傑微微一笑:“最後一個問題。呂夫人,本官很好奇,那佩刀已燒得麵目全非,你是怎麽看出它是你與杜長史的定情之物?”
呂麗娘木然答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妾身娘家是庭州最出名的冶煉世家,尤善打造兵刃。妾身從小便熟悉金、銀、銅和鐵器,特別是兵刃,否則也不會帶把純金佩刀作為陪嫁了。妾身的兄長呂嘉正是由於這項能為,才被錢歸南大人特別看重的。可是……”呂麗娘的目光突然又變得凶狠憤懣,尖聲怨道,“就在兩個多月前,妾身的兄長呂嘉莫名其妙地死在伊柏泰。錢歸南說是一個叫袁從英的人殺了他,可先夫和我都不相信此事與錢歸南完全沒有幹係。後來錢歸南雖然按約將瀚海軍調來伊州,但就是躲在折羅漫山中不肯露頭。因此妾身想來,王遷殺死杜灝,一定是錢歸南授意的,無非是看到突厥戰敗,欽差又來查案,便企圖滅口,徹底掩蓋他與突厥勾結的內情!錢歸南、王遷、扈八……還有那個什麽袁從英,害得我家破人亡,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哪個都不得好死!”
“夠了!”狄仁傑勃然大怒,直指著呂麗娘的麵門斥道,“杜灝與突厥勾結策反大周官員、陰謀叛亂、出賣國家,難道就不是十惡不赦之徒?就以杜灝和呂嘉所犯下的罪行,將他們淩遲都是罪有應得!你有什麽資格因為他們的死就肆意謾罵,更有什麽資格詛咒別人不得好死?”狄仁傑這突如其來的衝天怒火把一旁的孔禹彭驚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始終鎮定睿智的宰相大人怎麽會一下子如此失態,竟氣到花白的須發都直豎起來,指著呂麗娘的手顫抖個不停。
呂麗娘也給嚇得愣住了,半晌,她才如夢方醒般地展顏一笑,輕聲道:“狄大人,您老人家別氣壞了身子,那倒是妾身的罪過了。這大周的江山社稷,還要靠您這樣的頂梁柱撐著呢。先夫有罪,妾身也有罪,罪大惡極、罪不容誅,先夫已去,妾身早已無意獨留世間,但是我那雙可憐的小兒女沒有罪,隻求狄大人、孔大人能給他們尋條活路,妾身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們的!”話音剛落,一縷殷紅的血跡順著她的嘴角緩緩淌下,呂麗娘側著身子倒在地上。
狄仁傑箭步上前,蹲在呂麗娘的身邊,摸了摸脈門,歎息道:“她死了。”
“這……”孔禹彭和沈槐麵麵相覷,正要上前扶起狄仁傑,卻見他已顫巍巍站起來,身子卻又猛地一晃,向後便仰。
沈槐大叫:“大人!”衝上前,狄仁傑剛好倒在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