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 鋒
郭驛長邁入庭州刺史府正堂時,腿肚子直轉筋。雖說驛站長也算個流外九品的小官吏,還直屬兵部,但身居葉河驛這樣的偏遠小驛站,郭驛長連庭州城都沒機會進,更別說麵見錢歸南這樣的四品刺史了。
錢歸南咂了口茶,瞥一眼站在堂前哆哆嗦嗦的郭驛長,不知為什麽,他預感到此人將給自己帶來性命攸關的重大消息。於是,他和顏悅色地詢問起郭驛長的身份職務,幾番對答之後,郭驛長慢慢放鬆下來。錢歸南不再兜圈子,單刀直入地問他此行的緣由。
對此郭驛長倒是有備而來的,自那天袁從英騙出馬彪以後,他就始終忐忑不安,總覺得事情不簡單。考慮再三,他決定要向庭州官府匯報事情的經過,此時,距袁從英劫驛馬和傳符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郭驛長從葉河驛出發前往庭州,本來就要跋山涉水,再加上庭州附近這半個月來暴雨成災,好多處山洪暴發,河流泛溢,他一路上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待趕到庭州城裏,又過去了大半個月。
見錢刺史發問,郭驛長便把那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述說了一遍。錢歸南臉上雖然還能保持波瀾不驚,心中卻早已隨著郭驛長的敘述天翻地覆。郭驛長說得明白,當時那人是握著大周宰相狄仁傑的手書密令,要求動用“飛驛”來傳遞加急軍報到洛陽。根本不用多加推敲,天底下能持有大周宰相狄仁傑的手書密令者,又恰在庭州的,除了袁從英還會有誰呢?
再聽到袁從英特地要求驛卒避開庭州沿線驛站,錢歸南隻覺得頭皮發麻,身上一陣一陣寒戰,這分明就是要避開他錢歸南的監控和轄製。這個袁從英,他哪來這麽大的膽量和這麽精明的手段,他到底想幹什麽?他又到底了解多少內情?
郭驛長還在嘮嘮叨叨地說著,他畢竟是朝廷任命的驛站長,懂得傳驛的規矩,當然不會答應這樣的無理要求……錢歸南突然目光一凜,咄咄逼人地發問:“你說你不同意改換驛路?”
郭驛長嚇得差點兒屈膝跪倒,期期艾艾地回答:“是,是,下官、我……沒有同意。那人……也、也就算了。”
“你說他就算了?”
“是啊。我都給驛卒馬彪交代清楚的,他絕對不會私自改換線路。”
錢歸南緊鎖雙眉,三百裏加急“飛驛”是重大軍情,途經庭州的話他不可能得不到稟報,也就是說,這位郭驛長肯定還是讓袁從英給耍了。想到這裏,錢歸南陰慘慘地咧嘴一笑,輕言細語地對郭驛長道:“郭驛長,你知道邊關寧定,近幾年來庭州一線都沒有見過三百裏‘飛驛’了。因此,你那驛卒馬彪,要麽就是違背你的命令,私自改換線路入京;要麽就是早讓人給殺了!”
“啊!馬彪,小彪子他絕對不會違背我的命令的,他、他……”郭驛長急痛交加地望著錢歸南,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山裏人感情淳樸,馬彪跟在他身邊幾年,他就當兒子看待,如今聽說馬彪生死未卜,郭驛長於公於私都更痛恨那個攪亂葉河驛平靜的陌生人。
錢歸南瞪著郭驛長,心裏卻在嘀咕著,誰知道那袁從英又耍了什麽手段,也許就真的把馬彪給說服了?或者就是找其他人代替馬彪入京送信……他現在對袁從英產生了巨大的畏懼,覺得對方簡直無所不能。而且,假如真的是袁從英把瀚海軍的相關消息送到洛陽,直接傳遞給狄仁傑,那麽朝廷派出欽差來查案就不足為奇,整個過程可以保持得如此機密也更加順理成章了。
那麽,袁從英到底是怎麽偵得瀚海軍的動向呢?刹那間,錢歸南覺得頭痛欲裂、天旋地轉,原以為一切有了轉機,哪想到殺機時時刻刻就潛伏在自己的身邊,根本無從逃離。他無力地癱軟在椅子上,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這樣的危局,錢歸南覺得很累很迷茫,一時間四顧茫然,仿佛死到臨頭了。
良久,錢歸南才勉強抬起眼睛,看到郭驛長還站在堂下發愣,便叫來差役,讓他們帶著郭驛長去關押袁從英的小院認人。雖然心裏已經認定,在某種模糊的期望驅使下,錢歸南還是想再驗證一次。
差役很快又帶著郭驛長回來了。錢歸南遏製不住地緊張,忙問郭驛長認出來沒有。郭驛長卻撓了半天腦袋,支吾道:“看著……挺像的。不過沒靠太近,看、看不太清楚。”
“什麽意思?”錢歸南望向兩旁的差役,“為什麽不靠近些認?”
差役也是吞吞吐吐:“唔,這個……袁校尉在睡覺……”
錢歸南啼笑皆非:“睡覺?現在這個時候,睡什麽覺?”
“唔,他都睡了一天了。”
錢歸南氣得臉通紅:“他睡覺你們不會叫醒他?他是被關押在刺史府,又不是我請來休養的!你們這些蠢……”暴怒之下,他伸出手去就扇了差役一個大大的耳光,差役被打得嘴角頓時滲出血來,抬手捂著臉,又害怕又委屈地辯白道:“錢、錢大人,是伊都幹說這袁校尉得了疫病,讓我們不要靠近他。我們、我們叫他他不理,我們也不敢上前觸碰,所以就隻好隔得遠遠地看……”庭州人人皆知錢歸南與裴素雲的關係,差役見錢歸南盛怒,慌亂中本能地就抬出伊都幹來做擋箭牌。
錢歸南一愣:“疫病?袁從英得疫病了?怎麽會?”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嘴裏念念有詞,“伊都幹說袁校尉得了疫病……”
差役湊過來補充:“伊都幹讓看守每天去府上取藥,還給這袁校尉也帶了藥……”他還未及說完,就看到錢歸南麵如死灰,直勾勾地瞪著自己。差役再度被嚇得接連倒退兩步,垂首侍立,再也不敢開口了。
大約隻有五內俱焚這個詞,才能形容出錢歸南此時此刻的感覺。疑慮、憤怒、恐懼,還是絕望?錢歸南站不住了,雙眼發直地跌坐椅上。他的腦子裏隻有一句話在反反複複地回響:裴素雲認識袁從英,裴素雲認識袁從英,裴素雲,袁從英……半晌,錢歸南才抬起血紅的雙眼,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刺史大人要靜一靜。
王遷忙了半天,總算把沙陀團和天山團在沙陀磧周邊的防務安排妥當。由於連下了十天大雨,庭州的暑熱消退了不少,現在的沙陀磧倒比大雨之前要涼爽很多。王遷帶著瀚海軍沿著沙陀磧的東側走了一大圈,發現周邊的幾條大河水位均已暴漲。如果要穿越沙陀磧,現在倒成了最佳時機,天氣涼爽,水源充足,當初敕鐸要是能多等些日子,鐵赫爾的五千鐵騎也就不會毫無名堂地給梅迎春剿滅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有瀚海軍的兩個團把守住沙陀磧的東線,就算敕鐸的人馬順利通過沙陀磧,來到庭州這側也照樣會遭到瀚海軍的迎頭痛擊。以兩軍的實力對比來看,敕鐸仍然沒有勝機。
待王遷匆匆趕回刺史府向錢歸南複命時,已到了掌燈時分。他走到正堂門口就發覺氣氛不對,房門緊閉,兩名侍衛肅立門旁,周遭鴉雀無聲。王遷邁上兩步剛要敲門,侍衛連忙伸手阻攔,又是擠眉又是弄眼,王遷不耐煩道:“我有要事回稟錢大人,怎麽了?”
侍衛壓低聲音:“錢刺史誰也不讓進,一個人待在裏麵很久了。”
“哦,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好像有大麻煩……”王遷不覺鎖緊眉頭,怎麽大麻煩一個接一個的?他正猶豫著,門內傳來錢歸南嘶啞的聲音:“是王遷吧?”
“啊,是,錢大人!卑職……”
“你進來吧。”
王遷定了定神,推開房門邁入正堂。堂內烏漆墨黑的,沒有點燈燭,隻有從窗紙上投入的昏沉夜色。他眯著眼睛仔細瞧,才看到端坐在案邊,錢歸南那一動不動的身影。
王遷有些摸不著頭腦,硬著頭皮抱拳:“錢大人,卑職來複命。”
“哦,沙陀磧防務都布置好了?”
“是的,都布置好了。”王遷回答著,心裏卻陣陣發怵,錢歸南的嗓音聽上去怨憤交加,又似乎有些萬念俱灰,實在讓人瘮得慌。
錢歸南沉默了,王遷也不敢說話,等了好久才聽到對麵又傳來陰森森的聲音:“王遷啊,今晚還有件事要麻煩你。辦完這件事,你便可以去休息了,這些天也辛苦了。”
“大人請吩咐。”王遷心中嘀咕,這錢大人一定出了大事!
又是沉默,良久,錢歸南才悠悠歎了口氣,道:“每天吃完晚飯,阿月兒都要到離家兩條街的一戶牧民家裏,去取新做好的酸奶。你現在趕過去,應該正好能碰上。去,把她抓到這裏來。”
王遷愣住了,抬起頭困惑地望向錢歸南那團黑黑的身影。
“小心,不要驚動任何人。來了以後就直接帶到這裏,哦,用黑布蒙上腦袋,把嘴堵上,別叫人認出她來。”
這天晚上阿月兒徹夜未歸,裴素雲急得在家裏團團轉,卻又無計可施。裴素雲的家中,平常除了她和安兒,也就阿月兒這一個小婢,除非錢歸南過來,才會帶來若幹衛兵在外把守。如今阿月兒不見,裴素雲又不敢撇下熟睡的安兒獨自在家,隻好望眼欲穿地傻等了一夜。她想不出來阿月兒會遭遇什麽不測,眼睜睜地看著晨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亮了床前的黃泥地。裴素雲俯身看看安兒在睡夢中露出笑意的紅撲撲的臉蛋兒,站起身來打算去請隔壁的大娘來照看孩子,她要去刺史府,讓錢歸南幫助尋找阿月兒。
剛掀起珠簾,猛見一人的身影堵在麵前。裴素雲嚇得猛退一步,才看清楚是錢歸南。她撫了撫胸口,輕聲抱怨:“你一聲不響地站在這兒幹什麽?差點兒嚇死人。”
“哦,素雲這麽大的膽量,怎麽還會受驚嚇?”
裴素雲聽著不對勁,清晨的光線黯淡,錢歸南的臉在逆光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表情。裴素雲放下珠簾,走到外屋,道:“安兒還沒醒。咱們在外屋聊吧。”錢歸南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來,裴素雲不再看他,隻低聲道,“你怎麽一大早過來了?正巧我打算去找你。”
錢歸南冷冷一笑:“你我心有靈犀嘛,我知道你想我了,就特意過來看看你。”說著,他一把端起裴素雲的臉龐,仔細端詳,嘖嘖歎息道,“素雲啊,這些天我俗事纏身冷落了你,白白辜負了這稀世的花容月貌,實在太可惜了。”
裴素雲從他的手中挪開臉孔,正色道:“歸南,阿月兒昨天晚飯後出去了就沒有回來,我很擔心。你能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錢歸南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自顧自踱到牆邊,天藍色的粉牆上掛著把胡琴,錢歸南舉手觸了觸琴弦,怪聲怪調地哼起來:“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素雲啊,還記不記得十年前,我剛剛到庭州來任司馬,當時的韋刺史宴請薩滿巫師藺天機,我在宴席上頭一次見到你,歌班奏的曲子就是這首《鳳求凰》。”
裴素雲咬著嘴唇,她的心越沉越低,耳邊仿佛也響起了多年前那幽怨的琴聲。
錢歸南還在哼下去:“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裴素雲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她勉強鎮定自己,不動聲色地道:“歸南,阿月兒不見了。我擔心她出事,你讓人去找找吧。”
錢歸南總算停止了歌詠,仿佛還沉浸在回憶中,恍恍惚惚地答道:“阿月兒能出什麽事情?十四歲的女子,也該春情萌動了,多半是去幽會情郎,保不準就此私奔了,我能去哪裏找呢?”
裴素雲忍耐不住,稍稍提高聲音:“歸南!你在胡說些什麽?”
錢歸南回過身來,一雙眼睛裏放出冷光,惡狠狠道:“我胡說?有你這樣的風流主子教導著,她阿月兒偷個把男人算什麽?至少她還做不到像你這樣,偷一個出賣一個,偷兩個出賣一雙!”
裴素雲全身哆嗦,少頃,才抬起晶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說的什麽話,我聽不懂。”
“你聽不懂?你這麽聰明的女人,你有什麽不懂?”錢歸南雙眼裏此刻已經冒出熊熊的烈焰來,他的臉色煞白,嗓音也克製不住地顫抖著,“多麽美的容貌啊,十年了,我眼看著這副相貌越來越美,比之當初那清秀的少女更有韻味,可歎我卻沒有發現,這國色天香之下的蛇蠍心腸,還兀自做著天長地久的美夢!”
裴素雲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直勾勾地瞪著錢歸南,臉上卻並無怯意。
她的樣子更加激怒了錢歸南,他一把攥住裴素雲的胳膊,鼻子已經快貼上裴素雲的臉了,唾沫飛濺地嚷著:“瞧這雙楚楚動人的眼睛,瞧這樣孤傲淒婉的神色,想當初我就是被這眼睛這神色給迷得神魂顛倒,才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冒了多麽大的風險,承擔著被詛咒的恐懼,就為了得到你,硬是把一代薩滿宗師藺天機給整死在了伊柏泰!這十年來我庇護著你,供養著你,為你守著伊柏泰的秘密,幾乎對你言聽計從……我錢歸南對哪個女人這樣盡心盡力過,你說啊!你為什麽還不滿足?為什麽還要背叛我?”
裏屋突然爆發出一陣孩子的哭鬧聲,裴素雲竭力掙脫錢歸南的抓握,含著眼淚道:“你嚇著孩子了,我去看看他,你放開我!”
“不許去!”錢歸南大聲怒吼,用盡全力扇了裴素雲一記耳光。裴素雲被打得仰身倒在桌前,嘴角邊頓時淌下血絲,她也不管,仍然掙紮著想往裏屋去,怎奈錢歸南的雙手好像鐵鉗子,抓住她拚命搖晃,大吼著:“你說啊!你回答我,到底是為什麽?啊?你嫌我老了是不是,你嫌我本事還不夠大是不是?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滿足?”
裴素雲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輕聲說道:“歸南,我沒有不滿足,我……也沒有背叛你。”
錢歸南稍稍冷靜了點,譏諷地反問:“這麽說來,我還錯怪你了。好吧,既然你不承認,我倒想聽聽你的解釋。”
“解釋什麽?”
錢歸南滿臉陰森地狂笑起來:“素雲啊,我真的很佩服你。你若是個男人,一定是天下最毒辣最狡詐的陰謀家。不過也難怪,世上最毒婦人心嘛。都已經把我的底細全部透露給了我的敵人,卻還做出這樣一副無辜的模樣。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話點明,要我把你那野男人的名字說出來?”
裴素雲閉上眼睛,她實在無法再正視錢歸南那張扭曲變形的臉。錢歸南卻湊到她的耳邊,一字一頓地道:“袁、從、英,怎麽樣?聽到這個名字很親切吧,關於他,你真的不想說些什麽嗎?或者還是堅持說你對他完全不了解……”
裴素雲搖了搖頭,用低不可聞,卻又不容置疑的聲音說:“袁從英與我有什麽關係,你對我提他做什麽?”
錢歸南冷笑:“你還真夠固執的。要不要我讓阿月兒來和你對質啊?怎麽她說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故事?”
裴素雲瞪著錢歸南:“原來是你……你把阿月兒怎麽了?啊?你不許傷害她!”
錢歸南再次冷笑:“阿月兒很好,我隻是讓她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罷了,這也能算傷害嗎?那麽,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難道就不是傷害?”
裏屋安兒的哭鬧聲越來越驚天動地,裴素雲終於抬起頭,對錢歸南淒然一笑,又說了一遍:“歸南,我沒有背叛你。”
錢歸南愣了愣,鬆開手,正在這時,安兒從珠簾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頭撲進裴素雲的懷中,含混不清地叫著:“娘……娘……”
裴素雲將孩子緊緊摟住,輕聲說著:“娘在這裏,安兒不怕。”
錢歸南看著他們母子相依的樣子,眼裏的狂怒漸漸被哀痛遮蓋,忍不住長歎一聲:“素雲,我是多麽希望,我所聽說的都不是真的……”
裴素雲隻管低著頭,又說了第三遍:“歸南,我沒有背叛你。”
錢歸南走到裴素雲身旁,撫弄著她的肩膀,換上溫和的語氣道:“好吧,素雲,袁從英來過這裏,阿月兒都告訴我了,你也不必再隱瞞,我隻想聽你說實話。”
裴素雲摟著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安兒,幽幽地道:“你不在的時候,他來找我治病,我給他做了一次法,如此而已。”
錢歸南歎息道:“你為何要瞞我?”
“怕你多心,本來也沒什麽,所以就沒有提起。”
“哦。”錢歸南又問,“那你在刺史府裏也見過他,這又是怎麽回事?”
裴素雲垂下眼簾,沉默片刻才道:“他們告訴我有個外人關押在後院,似乎有病。我擔心外人帶疫病到刺史府才過去看的,我不知道那人就是袁從英。”
“是這樣……”錢歸南的表情深不可測,緊盯著裴素雲逼問,“你說他得了疫病是怎麽回事?還讓看守都服藥,囑咐他們不可靠近袁從英又是怎麽回事?”
裴素雲注視著前方,平靜地回答:“袁從英……他的身體的確很不好。讓看守們服藥,不與他靠近隻是為了預防萬一,沒別的意思。”
錢歸南連連點頭:“你想得還真周到。不過,為什麽你給看守的藥會讓他們在夜裏一睡不醒,嗯?袁從英的身體很不好,在你的幫助下逃跑得倒很輕鬆!”
裴素雲一驚:“袁從英逃跑了?”
錢歸南慢悠悠地道:“是啊。跑啦,無影無蹤啦,就在你的藥讓看守們睡死的昨天夜裏。”他注意地觀察著裴素雲的神情,問,“怎麽?很意外嗎?”
裴素雲不吱聲,錢歸南又湊上去,托起她的下頜:“袁從英跑了,你很高興吧?”
裴素雲喃喃道:“他還是走了……這樣,便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了。”
錢歸南追問:“你什麽意思?”
裴素雲仿佛在自言自語:“我原以為他走了我會高興的,可結果……卻很心痛。不過還是走了的好,走了我就不用再替他擔心了。”她朝錢歸南綻露溫柔的微笑,“歸南,我不願意欺騙你的,我更不會背叛你。我、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錢歸南頗為玩味地看著她,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邊笑邊搖頭:“裴素雲啊裴素雲,你以為你能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可你根本就不了解男人。你不了解袁從英,你也不了解我!男人對你順從,是因為寵愛你,縱容你,你卻誤認為自己技高一籌,真是蠢到了極點!”當他看見裴素雲因為驚懼連嘴唇都變得煞白,便愈加心滿意足地點頭,“嗯,女巫畢竟還是聰明啊,醒悟得很快嘛。”
裴素雲的眼中又湧起了霧氣,但還是倔強地直視著錢歸南。錢歸南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從齒縫裏擠出話來:“袁從英根本就沒有離開。而且,現在他就是真的想走,也絕對走不掉了。這,就是你帶給他的好處!”裴素雲的腦海已經變得混沌,但此刻她不願意在錢歸南的麵前表現出軟弱,她微微眯起眼睛,將最鄙夷的目光投向錢歸南:“錢歸南,你騙我……”
“是的,你騙了我這麽久,就不許我騙你一回嗎?啊?”錢歸南語音剛落,舉手又是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裴素雲的臉上。安兒被嚇得“哇”的一聲又哭起來。裴素雲幾乎要昏暈過去,可還是強撐著摟住孩子,沙啞著喉嚨安慰他。
錢歸南衝過去,粗暴地把安兒從裴素雲的懷中推開,將她抵在桌前聲色俱厲地說著:“整整十年了,我幾次要納你做妾你都不同意,我起初以為你是想做正室,可三年前程氏病故,我欲娶你為正房續弦,你還是不肯!現在我算明白了,裴素雲啊,原來你委身於我不過是想利用我,你的心太高了,壓根就看不上我!”
裴素雲的眼中幹澀,已經沒有哀怨,隻剩下刻骨的蔑視,就那麽冷漠地望著錢歸南,連安兒的哭聲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裴素雲的冷傲更加激怒了錢歸南,他近乎瘋癲地說了下去:“你看不上我沒關係。我懂,聞喜裴氏家族的女子,裴矩的親侄重孫女,生來就是當王妃的胚子,當然不屑做四品刺史的夫人。那袁從英是什麽人?背後是當朝宰相狄仁傑,自己被貶之前也是正三品的大將軍,所以他就入了你的法眼了,對不對,對不對?”
裴素雲終於冷冷地開了口:“可他現在隻是個戍邊校尉,你的階下囚。”
錢歸南拚命咽了口唾沫,冷笑著道:“說得沒錯,從七品下的小校尉,屁都不是的東西!可那副傲慢的樣子,好像全天下人都不在他的眼裏,居然敢把我往腳下踩!還別說,你們這兩個狗男女真挺配的,一個落魄一個下賤,卻偏偏又都狂妄至極,賊膽包天!所以你和他就一拍即合了是不是?所以你就故伎重演了是不是?當初勾引上了我害死藺天機,如今又想借袁從英之手,害死我!”
“我沒有!”裴素雲嘶聲辯白。
“你還想騙我!”錢歸南圓瞪著血紅的雙眼,吼聲震耳欲聾,“這回你騙不了我的,我不是藺天機!那個袁從英,因為狄仁傑我一直對他留有餘地,可是現在你們幫我下了決心,我發誓定要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我會讓你二人眼睜睜看著對方受盡折磨,再讓你親自送他上路!哈哈哈哈,非如此不足以解我的心頭之恨!”
裴素雲一聲不吭地滑倒在地上,暈厥了過去。安兒大叫著娘,抱住她的身子號啕大哭。
“沈槐啊,你是否聽說過有這麽幾句詩?”
“大人?”
“霧裏轅門似有痕,相傳四十八營屯,可憐一夜風沙惡,埋沒英雄在覆盆。”
“沈槐不曾聽說過。”
“嗯。”狄仁傑點了點頭,將遠遠眺望的目光從鳴沙山那金黃色的山脊上收回,落在近旁那矯健的年輕人身上。沈槐一身千牛衛將軍的鎧甲,和頭罩的紗籠、腳上的虎頭攢金靴,無一例外均在盛夏的驕陽下放射著奪目的光輝。從洛陽一路行來,他的裝束似乎未曾沾染半點兒風塵,整潔如初,連狄仁傑也不禁暗暗稱奇。
沈槐被狄仁傑看得有些局促,連忙抬頭遠顧。在他們的麵前,一座蜿蜒的沙山在無垠的沙海中起伏,金黃色的細沙隨著陣風泛起遮天的煙塵,耳邊還時時響起哨音般的鳴響,時而如沉悶的雷聲,時而又如悠揚的管弦,這鳴沙山果然是人間奇景,名不虛傳。
狄仁傑接起方才的話頭,道:“這首詩所說的是關於鳴沙山的一個傳說。相傳,此地原來是座綠樹成蔭、水草和美的青山。漢代時候有位將軍,率軍西征,紮營此地時遭到了敵軍的偷襲,因為沒有做好準備,將士們隻得赤手空拳地與敵人拚殺,直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就在漢軍將要全軍覆滅之際,突然刮起一陣黑風,卷來鋪天蓋地的黃沙,猶如暴雨傾盆而下,將兩軍人馬盡數掩埋在黃沙之中。從此,青山變成了隨風而鳴的沙山,據說那是將士的英魂,至今還在搏殺,所發出的最悲壯的呐喊!”
沈槐直聽得心情澎湃,良久才道:“大人,您剛才念的詩,說的就是這個故事。”
“是啊,”狄仁傑感慨萬千道,“一代代戍邊的將士們,就是這樣用他們的血肉,守護了中原疆土的平安。而我們這些朝堂中人,就更要給他們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唯如此,方能對得起將士們的拋頭顱灑熱血,也方能對得起天下蒼生和我們自己的良心!”
沈槐默然。颶風驟起,沙山轟鳴,仿佛在與狄仁傑鏗鏘有力的話語相應和。
“狄閣老!”
“狄大人!”幾聲急切的呼喊從沙鳴中鑽出,緊接著是整齊的馬蹄聲,一小隊人馬從沙州城的方向疾駛而來。剛剛靠近,領頭之人翻身落馬,緊走幾步來到狄仁傑的馬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崔興見過狄大人。”
沈槐一怔,此人倒是言簡意賅,半個頭銜都未提,半點兒官場虛禮都不講究。一邊想著,一邊趕緊下馬,趕到狄仁傑身邊,未及伸手相攙,狄仁傑已經自己跳下馬來,沈槐連忙扶住,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大人您小心,等卑職來攙啊。”
狄仁傑輕拍沈槐的胳膊,大踏步來到崔興麵前,握住對方的雙手,道:“崔大人,你立了大功啊!”聲音竟有些哽咽。
崔興臉漲得通紅,顯然也是激動難抑,半晌才道:“狄大人年事已高,為國為民日夜操勞,如今還要勞動您親赴隴右道安撫,實在是我們這些邊疆官吏的失職啊。”
狄仁傑端詳著崔興被風沙吹得黝黑的臉膛,微笑道:“崔大人你哪裏失職了?你在數日之內連下肅州、瓜州,而今又解了沙州一個月的圍城之難,令突厥默啜賊子望風而逃。崔大人,你打了大勝仗,是大周的大功臣啊!”
崔興被狄仁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四下望望,扯開話題:“狄大人,林錚將軍一早就率大軍入沙州城了。卑職是專程來接您的,請隴右道安撫大使來巡查沙州狀況。”
狄仁傑點頭,眾人再度上馬,邊談邊往沙州方向而去。狄仁傑抬起馬鞭,指了指鳴沙山的方向,高聲道:“老夫今天已經在這周邊看了看,一個月的圍城戰,突厥人燒殺搶掠,百姓生靈塗炭,更不要說牧場毀壞、牲畜遭殃,其狀令人痛心啊。”
崔興聞言也神色黯然:“是啊,不僅是沙州,被突厥短期占領的瓜州和肅州都遭到了可怕的劫掠,這些狄大人您也都看見了。”
“嗯,所以朝廷才要老夫沿途安撫,讓百姓盡快從戰爭的創傷中恢複過來,重新開始安居樂業的生活。”
頓了頓,狄仁傑又道:“不過關鍵還是崔大人迅速瓦解了突厥的進攻,這場戰爭如果拖得再長些,沙州一旦被破,戰局就將進入拉鋸,到時候曠日持久地打起來,雙方的損失都必然更加慘重,百姓也將遭受更悲慘的命運。”
崔興連連點頭:“誰說不是啊。好在肅州一戰,默啜的愛子匐俱領身負重傷,逃回石國之後就一病不起,危在旦夕。默啜見瓜州、肅州俱已丟失,沙州久攻不下,愛子又病重,故而無心戀戰,倉皇退兵而去了。”
狄仁傑沉吟著問:“那匐俱領的傷情很重嗎?”
“據說是生命垂危,默啜正著急遍尋天下名醫,拯救兒子的性命,所以再無心思作戰了。”
狄仁傑重重點頭:“也該他們付出代價了!”接著又問,“默啜的大軍全部退到金山以北去了嗎?”
“還沒有,林大將軍今天已和卑職商討了剿殺的策略,一定要把來不及撤走的突厥軍兵們斬盡殺絕。”
“好!”
邊說邊走,很快就來到了沙州城下,從這裏往東望去,沿線的長城烽火台一座接一座,濃煙滾滾似乎與烈日的灼焰連接在一起,這景象太壯觀,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崔興不覺慨然長歎:“狄大人,此次戰役勝就勝在這烽火上了。”
狄仁傑朝他點了點頭:“嗯,我已聽說了崔大人的連環妙計,果然妙啊!”
崔興赧然:“那還得感謝狄大人,一份錦囊加一個高達旅正,成就了此次隴右大捷啊!”
“噯,明明是崔大人指揮得當、有勇有謀,如今全賴在老夫的身上,老夫可不認,不認!”
狄仁傑說得眾人朗聲大笑起來,勝利的喜悅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笑聲落下,狄仁傑輕捋胡須,眯縫著眼睛轉向西方,有些遲疑地問:“崔大人啊,那高達現在到了哪裏?你可知道?”
崔興連忙在馬上躬身:“高達奪取瓜州誘敵烽火後,又帶領大軍進入瓜州,真是為瓜州之勝立下了汗馬功勞!其後他隨卑職一起來到沙州,突厥大軍剛剛敗退,往西的路途一通暢,卑職就立即讓他趕往伊州了。”頓了頓,他又道,“狄大人,您放心。我派給高達隨行的小隊十人,都是最精幹的士兵,他們一定能夠安全迅速地抵達伊州的。嗯,估摸著行程,今天一早應該就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狄仁傑低聲喃喃著,沈槐一直在旁觀察著他,此刻驟然發現,狄仁傑剛剛神采奕奕而顯得年輕的麵容黯淡下來,感傷、憂慮和思念交織出現,這張臉頓時又變回到一位七旬老者的模樣,更因為對兒輩的擔憂過甚,顯得衰老異常,令人不忍卒睹。
五月二十日的傍晚,武重規率領著欽差衛隊到達庭州城外,隻見城門緊閉,護城河上的吊橋高高掛起。離得老遠,大家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氣味。待到近前,隻見整條護城河河水漫溢,發黑的河水浸透近旁大片的河灘。馬隊往城門跑去時,馬蹄踩在淤泥和水坑中,四下飛濺的汙水躍上武重規的袍服下擺,臭氣熏天,還油膩膩的,若不是天氣還算涼爽,武重規大人簡直想罵娘了。
來到城門口叫門,守衛聽說是欽差大人,居然都不肯開門,說上頭嚴令,城門關閉以後任何人要進城,都必須通報刺史大人。武重規心下冷笑,前幾天晚上到達伊州時,也是這個規矩,看起來這庭州、伊州兩地的官府都被隴右道東線的戰事嚇得不輕,拚命加強本州的防務級別。於是他讓手下將欽差金牌遞過去,自己領人在城門前等候。
等了沒多久,就見庭州城門大開,錢歸南騎著快馬衝出來,一見到武重規便在他的麵前翻身下馬,“啪噠”一聲跪倒在汙水之中,口稱迎接欽差來遲,連連賠罪,就差沒有磕頭點地了。武重規倨傲地在馬上點頭,算是接受了錢歸南的敬奉,在伊州那幾天裏孔禹彭對他不卑不亢的,武重規十分不爽,看樣子這錢歸南要識相許多。
錢歸南陪著武重規往庭州城裏去。武重規舉鞭發問:“錢刺史,這護城河怎麽如此髒臭,你是怎麽治理管轄的?”
錢歸南戰戰兢兢地回答:“欽差大人,隻因庭州前段時間天氣反常,先是數月幹旱,隨後又連續下了十多天的暴雨,城裏城外的河流水係便都成了這個樣子。暴雨這兩天才停,下官正打算好好疏排一下積水,不過……暫時還沒有時間。”
“哦,錢刺史都在忙什麽呢?”
錢歸南神色一凜,故作神秘地湊到武重規麵前,壓低了聲音道:“欽差大人,隴右道東部戰事緊張,庭州位於西域邊境,當然也要做好準備。這些天下官都在忙於部署瀚海軍,加強庭州的防務,因而還未騰出手來顧及河道疏整的事情。”
武重規心中暗想,巧了,自己還沒提到瀚海軍,錢歸南倒先送上門來。於是他微微一笑:“錢刺史,本欽差此行就是奉聖上之命,巡查隴右西道的防務情況,尤其是伊州的伊吾和庭州的瀚海兩軍,麵向西方,承擔著防禦西突厥的重任。既然錢大人提到瀚海軍,本欽差現在就想去看一看。”
錢歸南臉色頓變,更加誠惶誠恐:“這……欽差大人您一路上旅途勞頓,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先進城休息。明日再巡查瀚海軍不遲……”
武重規打斷他的話:“休得多言,本欽差現在就要去!”
“是……”錢歸南拱手稱是,瞻前顧後地引著武重規一行朝瀚海軍軍營而去。
弗至軍營,武重規冷眼觀察,倒是戒備森嚴,軍容齊整。武重規其實對軍隊的管理沒什麽見識,隻不過外行看個熱鬧,一眼望去隊夥標旗規整肅穆,步騎軍械排列如儀,武重規也挑不出什麽刺來。想了想,武重規要求見一見瀚海軍的高級軍官們。
命令傳下去,很快跑來了兩名甲胄閃亮的團級軍官,在武重規和錢歸南麵前抱拳施禮。武重規問了幾句話,這兩名團正答得恭敬自信,毫無破綻。武重規正覺滿意,突然想到,按朝廷編製瀚海軍應該有四個正式編團,怎麽隻來了兩名團正呢?錢歸南對這個問題毫不意外,再次煞有介事地湊到武重規麵前,壓低聲音回答說,瀚海軍另外兩個團沙陀團和天山團俱已布防在庭州西側的沙陀磧沿線,所以那兩名團正並不在軍營中。
武重規瞥了錢歸南一眼,不滿道:“安排在沙陀磧就在沙陀磧,你這麽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錢歸南訕訕地笑,支吾著說不出個所以然。
武重規不耐煩了,厲聲道:“既然如此,本欽差現在就要去沙陀磧!”
“啊?”錢歸南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欽差大人,這沙陀磧離庭州城可不近,來回至少一天一夜。您、您現在過去到那裏就該是明天上午了。”
武重規陰沉著臉不說話,這些天連著折騰,他也累壞了,確實不想再連夜趕路,便道:“那你就讓那兩名團正即刻返回庭州,本欽差要向他們問話。”
“是!”這回錢歸南答應得挺痛快,兩名團正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達庭州,錢歸南便請欽差大人去刺史府歇息。
回到庭州刺史府,一桌豐盛的接風酒席已經在正堂上擺好。堂門大敞,涼風習習,院內的大棵鬆柏之下,小小的一支樂班奏出悠揚動聽的西域樂曲。武重規連日奔波,在伊州又碰上連環的麻煩事,心情鬱悶至極,聽到這管樂悠悠,不覺精神一振。錢歸南殷勤地請武重規上座,自己親自把盞斟酒,武重規一嚐,真是頂級的葡萄佳釀,笑道:“哈哈,真是好味道啊,連皇宮裏頭都喝不著啊。錢刺史,你這個邊疆大吏做得蠻舒服嘛!”
總算吃飽喝足,酒筵撤下,錢歸南見武重規酒酣困倦,便請欽差大人去後堂歇息。武重規搖搖頭,招呼錢歸南到跟前,推心置腹地開了口:“錢、錢大人,你不錯,很不錯,比伊州那個孔禹彭強上百倍!”
錢歸南連忙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武重規又把他的脖領子一拖,拉到跟前道:“錢大人,你知不知道,有人密報瀚海軍私下調防,把聖上都驚動了。本欽差這次來伊州、庭州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錢歸南頓時麵無人色,武重規得意揚揚地看了他半天,揚聲道:“哎,錢大人,要不你就對本欽差從實招了吧,哈哈,看在你這半天伺候得不錯分上,說不定我會為你在聖上麵前求幾句情!”
錢歸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著響頭喊起冤來:“欽差大人,下官冤枉,冤枉啊!”
武重規不屑地撇嘴道:“錢大人!你有話就說嘛,喊什麽喊!本欽差就問你一句,瀚海軍到底有沒有無故調駐伊州?”
“啊?”錢歸南瞠目結舌,愣了半天才答道,“這是哪裏話說,哪裏話說?簡直太無中生有了吧!欽差大人,下官可以用性命發誓,瀚海軍從未離開過庭州!”頓了頓,他又道,“欽差大人,今天那兩個團正您都問過話,沒有異常。還有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團正,明早也會到庭州。欽差大人可以親自審問他們!”
“嗯,我當然要審。不過……密報上麵說私自調動的兩個團就是沙陀團和天山團。所以嘛,錢大人你現在說不定正派人給他們送密信,串供呢,哈哈哈哈!”武重規仰天大笑,樂得前仰後合。
錢歸南不敢再喊冤,隻好連連以頭搶地,額頭上頓時紅紫。武重規忍俊不禁地搖晃著上前,伸手攙起錢歸南,拉長調道:“嗨呀,本欽差開個玩笑嘛,錢刺史何至於驚嚇至此啊?其實呢……”他打了個酒嗝,一股酒氣直衝錢歸南的腦門,身子晃了晃,錢歸南趕緊扶住,就聽武重規醉眼蒙矓地說:“唔,我看錢刺史你還算是個老實人嘛,怎麽就得罪了人呢?讓人把你給告了!”
錢歸南的眼中凶光乍現,咬著牙問道:“欽差大人,下官鬥膽問一句,究竟是什麽人惡意誣陷下官?”
武重規癱在椅子上,打了幾下呼嚕,又抬起頭嘟囔道:“就是那個……那個狄、狄仁傑的前任衛隊長,袁從英……上你這兒來戍邊的……”
話音剛落,武重規靠在椅上呼呼大睡。錢歸南一動不動地站著,額頭上又是汗珠又是血痕,雙眼精光四射充滿仇恨。然而,錢歸南又對整個局麵感到慶幸,武重規沒有先行訊問袁從英,還將內情透露給自己,說明他對袁從英其實並不信任,看來朝野關於武重規與狄仁傑不和的傳聞非虛。既然如此,自己今天分明已占到了先機。袁從英!不要以為隻有你才會使用陰損卑鄙的手段,要和我錢歸南鬥,你還太嫩!
這天看守很晚才給袁從英送來晚飯,而且沒有附上裴素雲的小瓷罐子。袁從英立即發現了異常,他叫住看守問緣由,看守支吾著回答,是伊都幹說不用再服藥,就慌慌張張地閃出門外。袁從英在桌邊呆坐了一會兒,盡力平複刹那席卷全身的巨大恐慌,他無意識地伸出手觸摸桌上的碗筷,指尖冰涼、心底冰涼,仿佛不是置身於盛夏,卻是嚴冬。
一定有事發生了。他好像又一次來到了阿蘇古爾河畔,發現飲水就要枯竭的時候,心被刺骨的絕望浸透。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總是竭盡所有想去保護,卻每每讓自己最關心的人陷入致命的危險。好在他還有一息尚存,好在他還有頭腦和膽魄,袁從英閉上眼睛,靜靜地思考,在心裏悄悄地對她又說了一遍:有我在這裏,你什麽都不用怕。
實際上,庭州刺史府裏這所軟禁人的小院子,從這天淩晨起就被重兵團團包圍,隻是在院子裏麵仍然保持原樣。為了不打草驚蛇,錢歸南甚至都沒有撤換那幾個被裴素雲的藥物放倒過的看守。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將他們暴打一頓,兼以最惡毒的咒罵和威脅,直把這幾個看守嚇得半死不活,不敢再有半分疏忽。同時,錢歸南在小院外圍布置下幾十名荷槍持械的兵丁,可謂是天羅地網,袁從英縱然有天大的本領,怕也是插翅難飛。
袁從英暫時還不知道院子外的包圍圈,但既然發現裴素雲這裏有變,他判斷對自己的監控一定也成倍加強了。然而坐以待斃從來就不是袁從英的性格,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重重地敲起門來,聲稱有急事要麵見錢刺史。看守小隊長本來不欲理會,可袁從英鬧起來沒完沒了,在夜深人靜的刺史府裏吵得實在太不像話,小隊長隻好來到門邊詢問。
隔著門縫,袁從英朝小隊長晃了晃手中的木牌,小隊長驚得倒退兩步。前夜他們幾個沉睡不醒,已經被錢歸南又打又罵,唯一慶幸的是袁從英沒有乘機逃走,否則真是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小隊長早就發現身上的令牌不見了,他惶恐之下隱而不報,心存僥幸地期望隻是不慎丟失,卻不想令牌被袁從英拿到了手中,這意味著罪責翻倍,讓錢歸南知道了隻有死路一條。他是個明白人,此刻一見袁從英的陣勢,立即痛快答應帶袁從英去麵見錢刺史,隻要對方肯歸還令牌。
袁從英走進正堂時,錢歸南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上下打量他,無法遏製地想象他與裴素雲親密相依的情景。這種想象讓錢歸南的心在恨、怨、嫉妒和畏懼等多種情緒中緊縮成一團,備嚐自虐的快感。兩人沉默對視,還是錢歸南先沉不住氣,咳了一聲問:“袁校尉夤夜來見本官,有什麽急事嗎?”
“當然。”袁從英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我想知道,刺史大人打算把我拘禁到什麽時候?”
“哈,哈,哈!”錢歸南仰天怪笑三聲,“袁校尉居然不知廉恥到這種地步,實在令本官佩服啊!”
袁從英麵無表情地反問:“刺史大人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錢歸南又是一陣爆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擦著眼角溢出的淚花,斷斷續續地道:“袁校尉過謙了,過謙了……以袁校尉的本事能為,天底下怎麽還會有讓袁校尉不懂的事情?”
袁從英仍然不為所動,平靜道:“錢大人,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錢歸南沉下臉來,被仇恨煎熬的眼角皺紋又深又密,他抹了抹唇髭,打起官腔:“上次袁校尉丟失流犯狄景暉,請袁校尉來刺史府是為預備欽差到來時,本官有話可回。如今嘛,朝廷派的欽差已經到了庭州,袁校尉少安毋躁,想必解脫在即了。”
言罷,他緊盯著袁從英,小心捕捉對方每一絲神色的變化。果然,他發現袁從英很明顯地愣了愣,隨即又鎮定下來,斬釘截鐵地道:“我要見欽差大人。”
錢歸南挑起眉毛:“袁校尉,你還真是……一會兒想見我,一會兒又要見欽差。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吧?”
袁從英跨前一步,低沉著聲音重複:“我要見欽差大人!”
錢歸南頓覺淩厲的殺氣從那對漆黑的雙眸中逼射而來,全身的血液驟冷,情不自禁就打了個寒戰。慌忙定了定神,錢歸南再度堆起惡毒的笑容,故作姿態道:“袁校尉,你這樣子實在嚇人,到時候可別驚擾到了欽差大人。欽差大人旅途勞頓已經睡下,袁校尉明早再見如何?”
“我現在就要見!”
“你……哎呀!”錢歸南搖頭晃腦地站起身來,無奈地朝後堂方向走去,邊走邊嘟嘟囔囔,“袁校尉的性子也太急了,讓本官很為難啊。欽差大人飲了些酒,現在是叫不醒的。袁校尉你實在想見,就在門口看一眼吧,啊?哈哈!”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後堂外,武重規的呼嚕聲驚天動地傳出來。袁從英的腳步一滯,錢歸南得意地幾乎要笑出聲來,朝守在門前的衛兵一揮手,衛兵無聲無息地將門敞開。武重規橫臥榻上睡得正香,袁從英走到門邊,靜靜地向內看去。錢歸南湊到他的身邊,親熱地小聲說:“袁校尉可看仔細了,本官沒有欺瞞你吧。這位大人袁校尉可識得?”
錢歸南差點兒鼓起掌來:“好啊,好啊,這麽就更好辦事了嘛。呃……袁校尉看完了沒有?欽差大人好睡,你我還是退下吧?”袁從英退後,緩緩走下台階。
錢歸南緊跟而來,殷勤相問:“袁校尉現在還有什麽要求?”
袁從英點點頭,嘲諷地道:“也沒什麽別的,既然欽差大人在此安睡,我今夜就在這院子裏候著吧。”
“啊?”錢歸南吃了一驚,還未及開口拒絕,袁從英又道:“錢大人,你最好還是答應我。”語氣平淡卻又殺氣騰騰。
錢歸南咬牙切齒:“你敢威脅我?”
袁從英不再說話,徑直走到空地中央的石桌旁坐下,他抬頭望了望天邊那輪明月,被月光映得愈加蒼白的臉上,淺淺的哀傷和惆悵轉瞬即逝。
錢歸南恨恨一跺腳:“你要在這裏吃夜露就隨便吧,本官回去歇息了!”
看著他疾步經過石桌,袁從英突然道:“錢大人就不怕欽差大人突然醒來,我與他先私下交談?”
錢歸南猛停下腳步,憤懣地瞪著袁從英。袁從英抬抬手,慢條斯理地道:“我想錢大人今夜是睡不著的,何不一起在此等候欽差大人醒來?業已過了三更,很快就要天亮了。”
錢歸南緊鎖雙眉想了想,冷笑道:“也好,今夜錢某便與袁校尉一起度過吧。”說罷,便一屁股坐在袁從英對麵的石凳上。除了武重規的鼾聲一起一伏,院中再無其他聲響,這是生死決戰之前才有的靜謐。月影搖曳,輪番掃過兩個紋絲不動的身形,雲霧散去時綻放的刹那光華,如生命中最後的執念,短暫閃耀後便歸入永恒的黯淡……
天亮了。
盛夏不閉窗扇,火辣辣的太陽直接投到武重規的臉上,將他從宿醉中喚醒。武大人哼唧著從榻上坐起來,感覺腦袋還是沉甸甸的。他從京內一路帶來的貼身侍從,趕緊上來伺候大人洗漱。待換上官袍,武大人晃晃悠悠走出門外,摸著鼓噪連聲的肚腹。猛抬頭,卻見明晃晃的烈日下,直挺挺地站著兩個人。
武重規眯縫起眼睛打量了半天,袁從英他是認識的。當初在河北道戰事時,狄仁傑與武重規針鋒相對過一次,袁從英那冷酷倨傲的態度也給武重規留下了深刻印象。於是武重規對他視若無睹,咳嗽一聲,慍怒道:“錢大人你怎麽搞的,本欽差還未用過早膳,你就堵在這裏?”
錢歸南撲通跪倒在地:“武大人,不是下官,是他硬要堵在這裏……”
武重規這才掃一眼袁從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揚聲道:“也罷!既然都到了,就讓他們把飯菜端到這裏來,本欽差索性邊吃邊審!”
袁從英朝他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武重規差點給氣樂了,以不與小人一般見識的口吻道:“袁校尉,你的一封密報把整個朝廷都驚動了。本欽差一路跋山涉水來查案,如若查出半點兒虛言,袁校尉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下場!”
“我保證絕無虛言。”
“好。”武重規抖擻精神,一指錢歸南,揚聲道,“戍邊校尉袁從英指控庭州刺史兼瀚海軍使錢歸南,私自調動瀚海軍的沙陀團和天山團,至伊州邊界的折羅漫山,意圖不明且有與東突厥私相勾連的嫌疑。對此,錢大人有什麽想說的嗎?”
錢歸南磕了個響頭:“欽差大人明鑒,袁從英對下官的指控乃是惡意誹謗,一派胡言!下官可以向上天發誓,瀚海軍從未有一兵一卒離開過庭州。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團正在返回庭州的路上,正午即可到達,他們定會向欽差大人證實下官的清白。至於……與突厥勾連,那更是袁從英血口噴人!”
“嗯。”武重規心中暗喜,轉了轉眼珠道,“那麽本欽差這就有個疑問了,袁從英三個月前才來庭州戍邊,與錢大人無冤無仇的,為何要百般陷害於你?”
錢歸南神色大變,嘶聲呐喊:“欽差大人為歸南申冤啊!”話音方落,涕淚交流。武重規嚇了一跳:“哎喲,這是怎麽了?有話好好說……”錢歸南卻已哭得泣不成聲,抽抽搭搭道:“如此醜事,某……某實在難以啟齒。可袁從英欺人太甚,今天我也顧不得臉麵了!”
武重規聽得話中有話,一下子來勁了,催促道:“說!快說啊!”
錢歸南又連磕幾個響頭,額頭鮮血迸流,整張臉上血淚模糊,就聽他如癡如狂地訴說:“袁從英來庭州不過三月,就與庭州的頭號薩滿女巫裴素雲勾搭成奸。然這女人、這女人乃是下官的外室,與下官廝守已逾十年,還為下官生育一子……十年來下官與此女恩恩愛愛、琴瑟和諧,哪知、哪知袁從英一來就橫刀奪愛啊!”
“噢!”武重規可聽到新鮮事了,雙眼瞪得溜圓,身體前傾地湊近哀痛欲絕的錢歸南,追問道,“這……還有這等事情啊?居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錢歸南抹了把眼淚:“誰說不是呢?我、我、我痛心疾首啊!”
武重規好不容易憋住笑,裝腔作勢地表態:“該死!真該死!那麽……這事與袁從英陷害你有什麽關係呢?他已然得了便宜,莫非還要趕盡殺絕?”
“欽差大人英明!”錢歸南聲色俱厲地道,“袁從英無中生有捏造事實陷害下官,其意圖就是要置下官於死地,他可將裴素雲那女人獨霸到手!此人之心惡毒至極,真真叫人齒冷。更有甚者,他還與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的烏質勒和瀚海軍叛賊武遜私相串通,乘東突厥進攻隴右道之際,計劃以沙陀磧中的伊柏泰為據點,發兵進犯庭州。一旦下官受誣陷遭革職,則他們裏應外合發起行動,整個庭州不日就將落入他們的手中!”
錢歸南挺直身軀回答:“下官通敵的證據還等袁校尉拿出來。至於袁校尉通敵的證據嘛,再明顯不過,那突騎施王子烏質勒率領幾千突騎施的騎兵,現就駐紮在沙陀磧中的伊柏泰。據下官得到密報,前段時間的暴雨阻擋了他進攻的計劃,現在雨停,他們應該不日就會對庭州發起進攻。下官將瀚海軍布置在沙陀磧東線就是為了抵禦他們。欽差大人隻要在庭州稍作停留,一定能夠看到下官的話成為事實!烏質勒與武遜原先並不相識,這二人卻分別與袁從英過從甚密,如果不是他居間撮合,此謀斷不能成!”
武重規連連點頭,隨即朝袁從英一指,道:“袁校尉,錢大人言之鑿鑿,有理有據。對他的指控,你又有何話說?”
自錢歸南開始呼天搶地,袁從英就一直冷眼旁觀,自始至終神色不變,這時聽武重規發問,方才微微挑起眉尖,平靜地應道:“沒有。”
“哦?”武重規倒也有些意外,“袁校尉的意思是……全盤應承了?”
仍是幹脆地回答:“當然不是。”
武重規皺眉:“對錢大人的指控,袁校尉說不出反駁的意見,自己又拿不出證據來證實對錢大人的指控。袁校尉,這案子就是放在你的舊上司狄大人手中來斷,恐怕也對你不利吧?”
袁從英輕籲口氣,依然不動聲色地道:“武大人,我手上沒有證據,這不假。但錢大人方才對我通敵暗謀的指控,一樣也僅憑推斷,並無半點真憑實據,所謂的來自沙陀磧的進攻,未曾發生如何可以采信?因此,在證據上雙方並無區別,您憑什麽就認為,此案對我不利呢?”
武重規愣住了,他曾經領教過狄仁傑這般繞來繞去的說理方式,當時就給嗆得暈頭轉向,沒想到袁從英也學會了這一套……想了半天,武重規遲疑著道:“可是本欽差剛從伊州過來,的確未曾發現瀚海軍駐紮過的痕跡。庭州這邊的瀚海軍官本欽差也審問過了,他們的證言都支持錢大人。”
袁從英不屑地搖頭:“欽差大人,瀚海軍都是錢歸南的人,就是再來一百個證人,也都一樣。他們的話不足為信!”
武重規按捺不住,咚咚咚地拍起了桌子說道:“可不可信你說了不算,本欽差認了就算!袁從英,你目前處境堪憂,最好還是多想想自己該怎麽辦吧!”
袁從英陰鬱的臉上突現一抹狡黠的光芒,他神態輕鬆地對武重規說:“欽差大人,我倒有個建議。”
“唔?”
“煩請欽差大人傳本案中最關鍵的人證到場,即可迅速斷清本案。”
“裴素雲。”
錢歸南驚得麵紅耳赤,一時又摸不清袁從英的意圖。再看武重規,眼珠亂轉,還真動心了。武重規向來好色,被袁從英一提,確實挺想見一見這個薩滿女巫、庭州城的頭號美人兒,把錢、袁二人都勾引得神魂顛倒的女人。想了想,他吩咐道:“錢大人,麻煩你找人把你那外室請過來吧。”
“這……”錢歸南尚在猶豫,看到武重規的神情,隻好咬牙傳令下去。
時間不長,裴素雲就被帶到。她的雙眼紅腫,鬢發略微散亂,白皙的麵頰兩側均有清晰的指痕,倒平添了幾分哀怨淒楚的動人姿色。她懷裏抱著東張西望的安兒,隨著差役慢慢走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都落在她的身上,裴素雲卻似渾然不覺,隻管低垂著眼睛,目不斜視地直走到武重規的麵前。
“裴素雲,好你個賤婦。眼見欽差大人為何不跪?”錢歸南厲聲大吼,武重規一擺手:“噯,錢大人你嚷什麽?這不還抱著個孩子嘛!”說話間,武重規的眼珠子粘在裴素雲蒼白的臉上挪不開了,果然是人間絕色,哎呀呀!將心比心,欽差大人一方麵對錢歸南十分同情,一方麵又對袁從英極其理解,早把軍國大事拋到九霄雲外,和顏悅色地開了口:“下麵站的可是庭州薩滿裴素雲?”
裴素雲稍稍彎了彎腰:“妾身裴素雲見過欽差大人。”
“哦,好,好,不必多禮。這……把孩子放下吧,抱著多累。”
裴素雲將安兒放下,淒然一笑:“回稟欽差大人,妾身這孩子有癡癲之症,離不開母親,隻好抱過來。”
“哦……這孩子叫什麽?”武重規見到美貌婦人就全身發酥,幹脆和裴素雲拉起家常來。
“安兒。”
“唔,大名呢?”
裴素雲這才斜藐了錢歸南一眼,冷漠地回答:“世安,錢世安。”
“錢世安……前世安……”武重規爆發出一陣輕浮的大笑,“前世安了,難怪這世就有麻煩!哈哈哈哈,錢大人,看來是你這姓不好,要不得,要不得!”錢歸南臉上青紅交替,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又不敢發作。武重規好不容易止住笑,繼續溫言細語地和裴素雲說話:“錢大人說此子乃他與你所生,看來是沒錯了。隻是,錢大人控告你如今移情別戀,與那袁從英勾搭成奸,可有此事啊?”
裴素雲把嘴唇咬得煞白,抬起淚光點點的雙眸,直視著武重規:“絕無此事。妾身與袁從英並無半點奸情,請欽差大人明斷!”
武重規往椅背上一靠:“哦?錢大人,你說呢?”
錢歸南大叫:“欽差大人,這賤人怎肯承認此等醜事?她、她還想袒護袁從英,這隻能說明他二人確實有染!況且,我這裏還有旁證!欽差大人傳來一問便知!”
袁從英慢悠悠地從裴素雲的身上收回目光,疲倦地歎了口氣,才道:“欽差大人,朝廷將您千裏迢迢派到庭州,不是讓您來審風流韻事的吧?”
武重規一愣,氣鼓鼓地道:“袁從英,你什麽意思?本欽差來審理的是關乎大周安危的軍國大事,哪是什麽風流韻事!”
“很好。”袁從英笑了笑,“欽差大人,我請您提來裴素雲,隻是為了讓您親眼看一看這個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女人。您覺得,我袁從英會為了這樣一個女人背叛使命、出賣國家,將自己一生的前途事業均拋諸腦後,為了她奮不顧身嗎?如果換成是欽差大人您,您會嗎?”
武重規張大嘴巴愣住了。錢歸南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忍不住狂叫起來:“欽差大人,袁從英是在狡辯!他、他確實與裴素雲有奸情,如若他二人再不肯承認,欽差大人請用刑……”
袁從英怒喝:“錢歸南!誰說我不承認與裴素雲有染了?我說過嗎?”
武重規徹底糊塗了:“袁從英你、你到底和裴素雲有沒有奸情?你把話說說清楚!”
袁從英死死盯著武重規,一字一句地道:“好,欽差大人您聽清楚了,我確確實實與裴素雲有染,卻不是什麽風流韻事,我接近此女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查清錢歸南裏通突厥、蓄意叛國的行為。我在密報中所稱的事實,全都是這個女人親口告訴我的!您要的所謂證據,就是她!”
此話一出,舉座震驚!裴素雲見了鬼似的逼視著袁從英,身子搖搖欲墜。錢歸南愣了愣,隨即殺豬似的尖叫起來:“裴素雲!你這個該死的賤人!袁從英!我要將你千刀萬剮!”他朝袁從英撲過去,武重規急忙示意,手下人將錢歸南死死摁住。武重規自己也穩了半天神,才強作鎮定道:“袁從英,你說話出爾反爾、顛來倒去的,讓本欽差如何相信?”
袁從英冷笑,此刻他冰寒肅殺的麵容已與凶煞無異,他繼續用殘酷至極而又不容置疑的語調說下去:“信不信由你!不過欽差大人,我已經提醒過您,您在審的是軍國大案,根本不是什麽男女私情!請您再看看麵前這個女人,確實很美,可您也很清楚,朝廷曆年來賞給我這樣正三品大將軍的官妓,哪一個也不比她差吧!我袁從英從來就視女人為草芥,不過是用來暖衾侍睡的工具,既亂之則棄之,我連身世清白的正經妻室都懶得娶,何況是這麽一個身份低賤、已為人婦的女人!從頭至尾我都不過是在玩弄她、利用她,也就是憑此才查清了錢歸南通敵之實,我對大周對聖上的忠心日月可鑒!欽差大人您今天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言盡於此,您要殺要剮請便,隻要欽差大人您能對聖上交得了差,對大周天下交得了差!”
沙州刺史府中,狄仁傑正與劫後餘生的沙州刺史邱敬宏談笑風生。沙州之圍剛解,崔興和林錚便率大軍繼續北上追殺逃竄的突厥餘孽,狄仁傑則留在沙州指導政務、安撫百姓,兩天忙下來已把諸事安排停當,沙州的民生正在迅速恢複中。
沈槐腳步匆匆從外麵跑進來,抱拳施禮,雙手遞上一封書信:“大人,崔大人送來的急信。”狄仁傑連忙接過來,讀後沉默半晌,方抬頭道:“看樣子本閣要繼續西行了。”
“什麽?”邱敬宏和沈槐都吃了一驚,邱敬宏拱手道:“狄大人,隴右道戰事至沙州已止,您作為安撫使再往西……”
狄仁傑長籲口氣:“崔大人來信說,欽差大人武重規在伊州沒能查清瀚海軍的案情,前日已往庭州去了。本閣……要去伊州助他一臂之力。哦,高達旅正在伊州沒有找到欽差,也跟著趕去庭州了。”
沈槐抬眼凝視狄仁傑,又一次被這古稀老人身上所蘊含的精力和膽魄所折服。同時,一種強烈的酸澀湧上心頭,沈槐再清楚不過,狄仁傑不顧一切執意向西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麽。此刻,沈槐內心深處的複雜情緒中究竟包含了哪些內容,連他自己也難以說清,更不願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