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 變
肅州的攻守戰結束了第三個白天的僵持。入夜時分,肅州城外的夜幕再度被成群的烏鴉霸占。烏鴉的叫聲不絕於耳,令匐俱領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焦慮和壓力。大周的進攻越來越粗疏草率,前兩天好歹還有雲梯步兵衝鋒到肅州城牆外側,今天幹脆連步兵都不出動了,隻派上投石車和箭塔,在城下虛張聲勢地攻擊一番。匐俱領今天巡視戰況的時候還發現,大周投過來的石塊比前兩天還要小,射來的箭鏃打造得也很劣質,假如換了平時,匐俱領一定會由此推斷大周的武器後備已然枯竭,並為此興奮不已,但是今天他體會到的隻是愈加強烈的不安。
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崔興的部隊就是在佯攻肅州。匐俱領思之再三,決定做好最壞的打算。這天下午開始,他就離開城樓,不再親自指揮這毫無意義的攻守戰,而是轉去排兵布陣,做好了盡速馳援瓜州的準備。根據這幾天的所有跡象,匐俱領斷定,崔興很有可能已把主力部隊派往瓜州方向,因此匐俱領將自己手下的總共三萬人馬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兩萬人馬是最精銳的主力,由匐俱領總領,一旦瓜州有變就立即奔襲去救援。另一部分一萬人馬則由驍勇善戰的偏將阿史那堅指揮,在匐俱領他們離開後繼續鎮守肅州。有將領提出,隻留一萬人馬鎮守肅州是否太少,但匐俱領想來想去,沒有更好的方案。因為假如崔興真的去攻擊瓜州,一定勢在必得,突厥方麵必須使用最強的力量與之抗衡,否則隻怕不僅於事無補,反倒貽誤戰機。至於肅州嘛,到底易守難攻,況且崔興的主力部隊不在這裏,武器輜重也差強人意,匐俱領認為還是有把握守住的。
布置停當,匐俱領終於鬆了口氣。許多天沒有睡好覺了,這個晚上他決定放鬆一下。攻入肅州城後,部隊洗劫了城中的妓院,除了最美豔的頭牌姑娘留給匐俱領享用之外,其餘的早就給弟兄們**過無數遍了,匐俱領卻一直沒有心情,頭牌姑娘他連碰都沒碰。今晚上,匐俱領讓人把這女人送來,在營帳裏好一陣翻雲覆雨,才算多少疏解了他這麽多天來的困擾和重壓。夜闌人靜時分,匐俱領枕著那女人的酥胸進入了夢鄉。
可歎夢才剛開了個頭,匐俱領就被營帳外的喧鬧吵醒。他猛然跳起身,心髒被巨大的恐懼牢牢攫住,他預感到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身邊睡得懵懵懂懂的女人哼唧著來抱匐俱領,被他粗暴地掄起一拳,打翻在炕上。匐俱領敞著懷,赤足直奔帳門外,與匆匆趕來的副將撞在一處。“殿下,殿下!烽……烽火!”
匐俱領來不及答言,翻身跳上馬背,朝城牆一路策馬疾駛,轉眼便直上西城門樓。果然不出所料,西方已是一長溜的烽火熊熊燃起,衝天的煙火把黑色的天空都染得赤紅!夜風吹動衣裾,袒胸露腹的匐俱領卻大汗淋漓,雖然隔著幾十裏的路途,那烈焰的熱度倒仿佛近在咫尺。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匐俱領甚至覺得慶幸,還好自己已經有了準備,接過部下遞過來的戰甲和兵刃,他一邊匆匆穿戴,一邊下令集結那兩萬士兵。
由於早有布置,兩萬軍兵片刻便集結完成。隨著匐俱領的一聲令下,肅州西城門大開。已經裝束齊整,威風凜凜的匐俱領在戰旗下舉起馬鞭,高聲喊道:“弟兄們,漢賊去攻打瓜州了!咱們這就去收拾他們!定要讓漢賊們有來無回!殺!”
“殺,殺,殺!”突厥士兵們群情激憤,隨著匐俱領的話音齊聲高呼,匐俱領滿意地點了點頭,雙腿猛夾馬腹,帶頭衝出城門,奔向西方的曠野。
在城頭看著匐俱領帶隊煙塵滾滾而去,副將阿史那堅命人緊閉城門。從現在開始,他就要靠手下的一萬人馬來駐守肅州城了。不過,阿史那堅並不太緊張,這三天崔興的攻城戰打得實在拙劣,讓阿史那堅十分不屑,認定這些漢兵都是些膽小無能的鼠輩,最多玩些個陰謀詭計,實不足懼!他將四千人馬放在麵對大周軍隊的東城,其餘六千平均分配在南、北、西三麵,便回帳休息去了。
隨著匐俱領人馬的遠去,肅州城內外再度陷入深沉的寂靜,這是塞外大漠包裹中的寂靜,時間的威儀和生命的滄桑盡顯其中,又隱隱蘊含著無法言傳的**和力量。夜晚是漫長的,匐俱領已經離開將近兩個時辰了,為了救援瓜州,他們是拚盡全力向西行軍的,這時候必然已經翻越了肅州西麵最近的金山山峰,進入獨登山的山腹中,崇山峻嶺阻擋在身後,匐俱領和他的部隊已經看不見也聽不到肅州的任何動靜了……
大周營盤中,崔興全身甲胄,精神抖擻地佇立在整齊列隊的軍兵之前,數萬人的大軍此時此刻沒有半點兒聲響,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那激動人心的刹那。狄仁傑送到軍前來的瀚海軍沙陀團旅正高達,被派往瓜州烽火台執行特殊任務。高達是好樣的,果然不負眾望,仗著他已走過一遍隴右道的優勢,帶著一小支敢死隊跨越艱難險阻,如期奪取瓜州烽火台,在今夜點燃了誘走匐俱領的烽火。
四更終於敲響,崔興瞪圓一雙血紅的眼睛,奮力揮舞手臂,令下如山倒,大周軍營中驟然爆發出雷鳴般的喊殺之聲,營盤大門敞開,在燈球火把的映照下,潮水般的進攻開始了!
起初,阿史那堅還很鎮定地指揮著突厥的防守,但很快他就驚恐地發現,這回進攻的大周軍隊整個都變了樣。拋石車呼嘯聲聲,投上城頭的全是巨大的石塊,重達百斤,一砸一大片,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慘叫四起。石塊撞上城牆時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整座城樓都在連續不斷的攻擊下戰栗。箭塔被推進到了離城樓咫尺的距離,雙方士兵已經能清楚地看到對麵那一張張充滿仇恨決絕的臉了。暴雨般的箭和弩,支支燃著烈火,不停歇地發射,轉眼間守軍這邊,城樓上下已成火海。大周的武器哪裏劣質?哪來不足?反而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般!
阿史那堅暈頭轉向了,這還是三天來那支軟弱無力的大周軍隊嗎?不容他有暇思考,城樓之下鋪天蓋地的步兵已經架著雲梯趕到近前。阿史那堅聲嘶力竭地呼叫著,指揮反擊。可是這些大周人發了瘋似的,對頭頂上如驟雨般傾瀉而下的石塊和箭鏃毫不理會,不時有大片的兵卒被砸倒燒斃,但剛剛出現的空缺馬上又被後來者補上。阿史那堅展目望去,肅州城下被火光點亮的整片曠野上,黑壓壓全都是大周的軍隊,源源不斷,一眼看不到頭。更可怕的是那決一死戰的士氣,那無所畏懼的豪邁,如重雲壓頂般地撲上肅州城牆。在這樣的勇氣和決心之前,即使再堅固的城防又有什麽用?阿史那堅感到,腳下的城樓和他的信心都開始搖搖欲墜了。
戰場的這一側,崔興目眥俱裂地指揮著一輪又一輪的衝鋒。他誌在必得的決心感染著身邊的將領和士兵們,憋了好多天,為的就是這一夜的決戰。從那些空落落的營帳下,鑽出一隊又一隊大周軍兵。這幾天,為了麻痹匐俱領,崔興下令在建立營帳之初就在許多營帳下部挖了壕溝,他早料到匐俱領會派探子來營內探看,便讓一大部分的軍隊連同輜重一起躲藏在壕溝中,造成大周營帳空虛的假象。這實在是費盡心機的連環詐術,為的就是讓詭計多端的匐俱領判斷失誤。
現在匐俱領果然中計,隻留下小部隊駐守肅州,崔興以五萬軍兵的實力,攻打對方一萬守軍,他已發下毒誓,城不下人不亡,今夜哪怕就是用大周軍隊的血肉,也要在肅州城下鋪出條坦途!一批批架著雲梯攻城的士兵們都做好必死的準備,隻要能打亂城防,拋頭顱灑熱血又有何懼!與此同時,上百架拋石機不斷投擲出的巨大石塊,在城外越壘越高,很快就搭起數座小小的石山,高度幾乎和肅州城樓齊平了。新的衝鋒就在這座座小石山上發起,大周士兵們肩搭背扛,登上石山頂與突厥守軍開始慘烈的肉搏。
黎明的曙光漸漸升起在東方,這個夜晚很快就要結束了。肅州的四座城門已儼然成了人間地獄,屍橫遍野、火光熊熊。突厥守軍還真是英勇,一萬人馬殺到現在所剩無幾,卻還在拚死搏鬥。東城樓上,阿史那堅的身邊隻剩下數十名兵丁,從城牆外翻越過來的大周兵卒越聚越多,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全是以命搏命的殺法,戰鬥已到最後一刻了。
城樓之下,崔興的大軍衝到了近前,他指揮著士兵用粗大的木棒猛烈撞擊城門。“砰,砰,砰!”每撞一下,整座城樓便顫抖連連。阿史那堅身負多處重傷,臉上早被血糊成一團,透過眼前的血紅,他根本辨不清來人,隻是一味地舉刀狂砍,還從喉嚨裏發出猶如垂死的野獸般絕望的咆哮。突然,隨著又一聲劇烈的撞擊,他的耳邊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喊,阿史那堅的心感受到了最後的冰涼,他知道,肅州失守了。
就在阿史那堅一愣神之際,旁邊同時砍來的幾把刀,輪番砸在他的頭頂和身上。最後時刻,阿史那堅的嘴裏噴出血沫,瞪著雙血紅的眼睛,他朝向西方嘶喊著:“殿下!匐俱領殿下!肅州!肅……”沒有能夠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一柄寶劍插入他的胸膛,用力之猛竟穿透他的身體,阿史那堅低頭看了看露在胸前的劍柄,仰麵摔倒。
崔興跨前一步,從阿史那堅的胸口拔出自己的佩劍,忍不住仰天長嘯。一時間他淚灑前襟,這場勝利來得太不容易,也太及時了。然而戰鬥還遠遠沒有結束,硝煙未滅戰場也來不及打掃,崔興已高踞肅州城樓之上發布了新的迎戰計劃。除了進入肅州城內布防的軍隊之外,麵向瓜州方向的山嶺間,崔興布下三道伏兵。白晝到來,肅州城頭烽煙不絕,匐俱領現在隻要翻上山坡,回首眺望時就可以發現肅州的異狀。崔興斷定,匐俱領一旦意識到自己中計,必定會惱羞成怒,撥轉馬頭再襲肅州。肅州失守的恐懼、倉促奔襲的慌張,還有連番中計的沮喪將徹底打亂匐俱領的心緒,崔興則以逸待勞,準備好關門打狗。
隴右戰事,勝敗就在此一舉了!
對於錢歸南來說,這幾天恐怕是他一輩子中最艱難的日子了。庭州的雨自昨日起變得下下停停,淋漓不盡的樣子更讓人心煩。這天下午錢歸南坐在刺史府正堂中,回想昨天晚上與裴素雲的對話,他心中疑竇叢生,不知不覺地陷入沉思。
昨天上午將敕鐸的急信遺落在裴素雲處,起初錢歸南還一無所知,待正午休息時他發現信件不在身上,頓時急得幾乎昏厥。這樣重要的東西,可以直接證明他與敕鐸暗中勾結的憑據,如果落到旁人手中,他錢歸南之命休矣!拚命鎮定下來一想,錢歸南覺得還是落在裴家的可能性比較大,想要立即找來裴素雲詢問,可她還在刺史府發放神水,不便打攪,錢歸南隻得勉強耐著性子等待,直等到錄事參軍來報伊都幹已完事回家,錢歸南才匆匆趕回裴家小院。
一腳踏進飄散著百合香味的屋子,錢歸南還沒有開口,裴素雲就向他點頭示意。錢歸南順她的目光往桌上一瞧,那封信端端正正地擱著,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幾乎是奔撲上前,錢歸南將信一把抓過來塞入袖中,坐在椅上連喘幾口粗氣,這才瞥見裴素雲用略帶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錢歸南不由臉上青白交雜,訕笑道:“嗬嗬,還好,還好。這要命的東西還好讓你給收了,若是落在旁人手中,我可真就……”
裴素雲垂下雙眸,她的神態讓錢歸南心中越發忐忑。錢歸南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地道:“呃,素雲,這個……我與敕鐸,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的。”
裴素雲毫無動靜,良久才抬起眼睛,直視著錢歸南道:“歸南,我們曾有過約定,你在伊柏泰做任何事情,都要讓我先知曉的。”
錢歸南尷尬萬分,眼神閃爍了半天,才下定決心道:“也罷,素雲啊,事已至此,我就不再瞞著你了。你我相處十年,雖說沒有夫妻之名,好歹也是恩恩愛愛,還有了安兒這個小孽障,而今之計,你我更要坦誠相見、互相扶持,方能共渡難關啊。”
裴素雲仍然低著頭。坦誠?他們之間有過坦誠嗎?也許有過,但都是附加著條件的,哪怕是今天也依然如此。
錢歸南看裴素雲靜默的樣子,以為自己的開場白打動了人心,便聲情並茂地繼續往下說:“素雲你知道,為了幫助你保住伊柏泰的秘密,我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將那個地方改造成地下監獄,組成編外隊,派兵駐守,先是呂嘉後有老潘,我遣去管理伊柏泰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心腹……”
裴素雲微微點頭,過去十年她已經看慣了錢歸南類似的表演,但不知為什麽最近這些日子來,同樣的麵貌卻讓她越來越無法忍受,似乎她的內心已悄悄地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裴素雲的唇邊泛起一抹冷笑,第一次毫不客氣地打斷錢歸南:“歸南,這些年來你從伊柏泰也得到了不少好處,並不吃虧的。”
裴素雲的態度令錢歸南大出所料,不由自主地道:“唔,你是說……”頓了頓,他起身走到閑榻邊,親熱地摟住裴素雲的肩膀,半戲謔半認真地道,“素雲,你最近是怎麽了?是不是也太緊張了?咳,弄得古裏古怪、一本正經的,叫人親近不得。”
裴素雲僵硬地繃著身子,一聲不吭。
錢歸南深感無趣,不覺沉下臉來,冷冷地道:“說到好處嘛,是有一些,可都是冒著風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素雲喃喃:“知道,我當然知道,我記得我還勸過你許多次,不要去做那種火中取栗的事……”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錢歸南不耐煩了,惡狠狠地瞥了眼裴素雲,厲聲道,“該做不該做的,反正都已經發生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如今日夜焦慮的,說穿了也就是因為那些事情,不對你說透,就是怕你擔心,你居然還如此不領情,真真叫人心寒!”
“我不領情?”裴素雲低聲重複一句,她的心猛然被莫大的遺憾和悲哀淹沒。其實她再清楚不過,那個人一多半是為了自己才留在刺史府裏,可得到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對他,自己何止是不領情?應該是太狠心太絕情了吧。現在連她也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堅持的意義到底在哪裏?想到這裏,裴素雲淒然一笑,柔聲道:“歸南,我當然領情的。隻是你要告訴我,這敕鐸到底是怎麽回事?也許我還可以幫你出出主意。”
錢歸南慨然長歎,捋捋裴素雲的秀發:“敕鐸的信你也讀過了。這樣說吧,敕鐸是通過默啜與我達成的協議,利用伊柏泰作為中間橋梁,經沙陀磧進攻庭州。”
裴素雲瞪大眼睛:“歸南!你還真是……這到底是為什麽呀?”
錢歸南捏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桌上:“我是被迫的呀!”
“被迫?是誰強迫你?難道……是默啜?”
錢歸南悶悶地哼了一聲:“除了他還有誰!我告訴你呀,素雲,我這是讓小人要挾了!本以為咱們在伊柏泰做的一切都是天衣無縫的,哪想到還真給人抓住了把柄,弄得我十分窘迫,隻好與他們周旋。”
裴素雲緊蹙雙眉:“默啜要挾你的莫非就是咱們與他合作,在伊柏泰假扮土匪、劫殺過路商隊的事情?”
錢歸南唉聲歎氣道:“唉,說的就是這個。原本想的隻是暗中協作,各取所需罷了。我負責擾亂沙陀磧裏頭的商路,把商隊趕往東突厥借道,他們坐收路稅,再瓜分好處,蠻好的生財之道,我也不用承擔什麽風險。可哪想到默啜這個突厥賊,胃口實在太大,前幾年在大周河北道上燒殺搶掠不過癮,如今又打上隴右道的主意!”
裴素雲低頭輕歎:“當初我提醒過你的,默啜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與他合作無異於……”她看了看錢歸南的臉色,把後麵的話咽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但敕鐸又是怎麽牽扯進來的呢?”
錢歸南一副憤懣難當的樣子,咬牙切齒地道:“默啜這廝想奪取隴右道又沒把握,居然定出個東西夾擊的奸計來。東麵由他自己親率的東突厥人馬為主,一個月前就已攻取了瓜州和肅州,如今正在沙州和大周軍隊膠著。西麵則聯合突騎施敕鐸可汗,由敕鐸從碎葉出發,一路殺取庭州。而我,就必須要配合敕鐸這邊,在伊柏泰接應敕鐸的人馬,再開放庭州、納其以入!”
“天哪!”裴素雲盯著錢歸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她的眼中濕氣凝結,喃喃地吐出一句話,“歸南,這可是死罪啊……”
“咳!”錢歸南低下頭,眼眶也有點兒發紅,勉強笑道,“素雲,你也不用太著急,這事情啊,目前看起來還有轉圜的餘地。”
裴素雲哀哀地望著他,一時竟有些萬念俱灰,始終不敢想不願想的,終於還是要麵對了。
錢歸南長籲一口氣,眼神空洞地說下去:“素雲,你聽我說,本來我盤算的是,與其讓默啜揪住把柄,每日裏寢食難安,倒不如幹脆賭一把,配合他奪取隴右道。假使他能成功,我也換得個榮華富貴,大周朝廷於我無恩無惠的,我錢歸南毫不留戀。至於庭州這種地方嘛,曆來政屬更迭頻繁,老百姓們早習慣了胡漢交替統治的處境,就算庭州真讓敕鐸攻下,他也不會在此久留,到時候庭州的長官還得是我。並且默啜還許諾,事成之後將附近的其他州郡,包括伊州、西州都交給我。”
裴素雲沉默著,錢歸南的如意算盤實在讓她無話可說。錢歸南既已打算一吐為快,也就不管其他,繼續道:“誰知那默啜一發兵就在沙州遇到了麻煩,久攻不下,而朝廷也已派出了幾路大軍挺進隴右道。據我看來,默啜在東路很快就要遭到敗績,他奪取隴右的計劃必將破滅。素雲啊,這就虧得我當初還留了一手,一直在與敕鐸周旋,拖延了不少時間,就是為了等待東路戰局明朗,以免身陷泥沼難以脫身。”
裴素雲此刻方才抬起眼睛,問道:“那敕鐸這信裏說的?”
錢歸南點頭道:“敕鐸等得不耐煩,終於還是派先鋒隊進了沙陀磧,誰知那先鋒隊卻中了烏質勒和武遜共同設下的圈套,全軍覆沒了。這不,敕鐸急怒之下,才發來這封書信聲討,向我興師問罪呢!”錢歸南皺著眉頭住了口。
等了等,裴素雲問:“你打算怎麽應對他?”
錢歸南思忖著道:“此次戰役,大周必勝,我是絕對不會再去理會敕鐸那邊了。而今之際,反倒要管好庭州的防務,守住沙陀磧,找機會在朝廷麵前立個功才是!”說著,錢歸南倒有些興奮起來,一邊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一邊道,“總之,經此一役,默啜在聖上麵前徹底失信,我也不怕他再捏著我的把柄去上告朝廷。敕鐸一擊不中,沒有我的消息更不會輕舉妄動,我隻要派瀚海軍嚴加防禦沙陀磧和庭州,再放出風聲去,敕鐸必不敢再次來犯。這樣,我反倒成了大周的大功臣了!”
“大功臣……”裴素雲掉開目光,內心充斥的荒謬感讓她無法正視錢歸南,同時卻又覺得如釋重負,畢竟,事情看起來真的有了轉機,殺戮、背叛、災難,這一切都可以避免了嗎?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跳上她的心,假如庭州安然無恙,錢歸南僥幸脫身,所有的危機都被化解,那麽她也算對得起錢歸南和過去的十年了,到那時候,也許她就可以再無愧疚、毫不猶豫地麵對自己的真心……裴素雲的手指**地握緊裙擺,怎麽會突然如此想念那個人,想念到心痛難耐、不能自已。
錢歸南在片刻的自我陶醉之後,重又恢複了清醒。他從袖籠中取出敕鐸的書信,舉到焚著檀香的點彩白瓷獸頭香爐前,掀開蓋子,在書信的一角引上火頭,全神貫注地看著信紙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散落。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冒著青煙的紙灰全部歸進熏香爐,這才拍了拍手,長歎一聲:“這就算是毀屍滅跡了。”
裴素雲毫無動靜,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錢歸南看著她神思恍惚的樣子,突然皺了皺眉,抬高聲音道:“素雲,而今我就有一個最大的困惑,那突騎施的流亡王子梅迎春怎麽會跑到伊柏泰去的?另外老潘居然失手,武遜完全控製了伊柏泰,我們卻連一點兒風聲都沒得到,這兩撥毫不相關的人還聯起手來對抗敕鐸,這也太匪夷所思了……素雲,素雲!”
裴素雲渾身一震,訥訥道:“梅迎春、老潘……我不知道啊,你問我嗎,歸南?我怎麽會知道?”
錢歸南瞪著那雙充血的眼睛,質問道:“就是要問你啊,那梅迎春前些天不是約你去邸店談了一下午,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麽?你就沒看出什麽端倪來?”
裴素雲蒼白著臉回答:“談些什麽我回來就都告訴你了,不過是些巫術神算之類,難道你以為他會與我商量如何奪取伊柏泰?”
錢歸南愣了愣,忙換上安撫的語氣:“唉,素雲,你別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想那梅迎春不早不晚,就在那幾天約見你,多半是想從你這裏探聽些庭州官府的動靜,所以才讓你回想回想,當時他的言談是否有異?”
裴素雲搖頭:“沒有。”
“哦。”錢歸南失望地點點頭,又自言自語道,“這梅迎春怎麽會認識武遜的呢?太不可思議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素雲,你記得嗎?當初老潘誅殺呂嘉的時候,曾提到有位突騎施的蒙丹公主參與其中,蒙丹是梅迎春的親妹妹,莫非……這裏麵有什麽瓜葛?”
錢歸南低頭沉思起來,裴素雲緊張地盯著他,隻見他的麵容越來越陰暗,漸漸變得猙獰,從齒縫裏擠出話來:“袁從英,袁從英,又是他!老潘的報告寫得明白,蒙丹和袁從英一行相識,那麽梅迎春也很可能與袁從英早有交情。至於老潘說武遜與袁從英有嫌隙,估計就是讓此二人給耍了……袁從英!細細想來,所有這些事情還真都與他脫不掉幹係!”錢歸南絲絲倒吸著涼氣,咬牙切齒地道,“假如這一切真的是袁從英一手布置,那麽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素雲,你怎麽看?”
裴素雲已然麵無人色,勉強答道:“歸南,我不知道,對袁從英,我一點兒都不了解,無從判斷……”她本來應該能預料到,錢歸南早晚會得知她去看過袁從英,這樣的謊言太容易被戳穿。但是這一刻裴素雲心亂如麻,失去了冷靜。
思考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錢歸南開始分別起草給武遜和梅迎春的信件。對於武遜,他以刺史的身份表彰其擊退敕鐸部隊的戰績;對於梅迎春,他則既感謝其出手相助,也明確要求其將突騎施的部隊盡快撤出伊柏泰,因為整個行動未曾征得大周官府的許可,怎麽說也是名不正言不順,錢歸南這個庭州刺史、伊柏泰的管理者,當然有權提出異議。
雖然對袁從英的懷疑越來越深,錢歸南現在還不願麵對他。袁從英的背後是狄仁傑,目前的形勢之下,錢歸南對他是既忌憚又期冀,頗有些百轉千回的複雜滋味。在自己沒有做好全麵部署的時候,錢歸南不想輕舉妄動,以免像上回那樣,又在對方的麵前露出什麽馬腳。寫完了這兩封書信,錢歸南也不急著送出去,他還在等待一個關鍵人物的到來:王遷。
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折羅漫山的大火總算給撲滅了。武重規在孔禹彭等伊州大小官員的陪同下,前呼後擁地來到了離伊州最近的火災現場。夕陽西沉,淒豔的殘紅落在大片大片漆黑的焦土之上,凸顯著難以名狀的慘烈和悲戚。
本是盛夏時節,燒了一天一夜的火災現場連空氣都依然炙熱滾燙,再加上動植物燒焦以後的臭氣衝鼻而來,簡直令人難以呼吸。武重規等人騎馬而來,也隻能走到火場的邊緣,觸目皆是焦黑的殘枝枯土,其間還能看到些燒成焦炭狀的動物屍體,連是牛是羊都辨認不出了。一時間大家的心情都無比沉重,有些官員的眼中泛起淚光,這折羅漫山是伊州最蔥翠鬱鬱的一座青山,莫名遭此橫禍怎能不叫人唏噓。
武重規可沒心情感歎,他擔心的是能否找到瀚海軍來折羅漫山駐紮的痕跡。沿著山道越走越深入,他的心也漸漸沉入穀底。焦土、煙塵、屍體……馬匹搖晃得厲害,行走已經十分困難,武重規給顛得頭昏腦漲,還有窒息和炎熱,這一切足夠讓他打退堂鼓了。
終於大家停下來,前麵已經沒有路了。武重規強打精神問孔禹彭:“孔大人,咱們到了聖旨中所說的瀚海軍駐紮的地點了嗎?”
孔禹彭看上去比武重規精神還差,滿臉沮喪地答道:“回欽差大人,聖旨上所說的瀚海軍駐紮的地點,沿此向前還有五裏左右山路。”
“那……”武重規詢問地看著孔禹彭,後者聲音嘶啞,幾乎難以辨別地支吾道:“過、過不去了,前麵都燒得一塌糊塗,就算硬闖過去查看,也必然什麽痕跡都找不到了。”
武重規待了半晌,也實在受不了那個氣味那個場麵了,便道:“既然無法查看,就回去吧。要不然,孔大人你將那個什麽杜長史喚來刺史府,他是頭一個發現山火的,或許看到什麽蛛絲馬跡也未可知。本欽差今夜便在刺史府裏訊問他……”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孔禹彭淚如雨下,武重規大為訝異,忙問:“孔大人,你這是為何?”
孔禹彭哽咽著道:“欽差大人,這杜灝大人為了撲滅山火,身犯險地,已經、已經殉職了!”
“什麽?”武重規也不由大吃一驚。
孔禹彭一邊拭淚,一邊敘述了前後經過。原來那杜灝前日淩晨發現山火後,除派人給刺史府送信之外,就隻帶了幾個自己的貼身手下趕來火場。山火太過凶猛,他們幾人進入山區後就被大火圍困,而孔禹彭這邊為了調動伊吾軍,請示武重規又花了些時間,等大批人馬趕至現場,那杜灝大人和手下早已不見蹤影。本來大家還指望著救火的過程中能發現他們,結果卻隻是在山火撲滅以後,發現了幾具燒得木炭似的屍體,連衣服鞋帽都燒得灰飛煙滅了。
武重規聽得張口結舌,愣了愣才問:“那、那你們怎麽斷定那些就是杜大人和他手下的屍體?”
孔禹彭滿臉悲戚、說不出話來,隻是招手喚來一名副官,那人含淚捧上塊黑色綢布,上麵齊齊整整地排放著幾個小小的物件,都被燒得黑黢黢的。武重規探頭一看,也不由長歎一聲,原來那些小物件都是文武官員革帶上必佩的東西,包含小刀子、礪石、算帶等,即“蹀躞七事”,這些小東西倒是質地堅硬沒有被燒毀,卻也由此證明了杜灝的身份。
一時間愁雲慘淡、眾心悲戚。暮色更深,眼看著麵前焦黑灼敗的景物越來越幽暗,死亡的氣息遮天蔽日,恐懼攫牢心房,悲涼反而退居其位。武重規幹咳幾聲,孔禹彭會意,強忍悲傷吩咐回城。
回到刺史府已是華燈初上。坐在亮如白晝的正堂上,武重規和孔禹彭的心情卻猶如暗夜無光,兩人都垂頭喪氣,長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不需要再探討什麽,下午之行他們都看得很明白,折羅漫山毀壞嚴重,肯定是找不到任何與瀚海軍有關的線索了。武重規隻顧頭疼如何理清案子的頭緒,而孔禹彭則要麵對折羅漫山火和折損伊州第二號官吏的善後,也顧不上其他了。
枯坐良久,堂外有人來報,杜灝大人的屍首已運到刺史府中,還待孔大人定奪。孔禹彭慘然應承,忙問杜長史的夫人是否已請到,正說著,外麵報說杜長史的夫人到了。孔禹彭詢問地望向武重規,不知道欽差大人是否疲累了先去休息,還是願意一同會見下長史遺孀。武重規歎道:“咳,就順便安撫了吧。”
隨著通報聲,正堂門口嫋嫋婷婷地走入一個婦人。在二位大人麵前深深地道了個萬福,口稱:“妾身呂氏,見過二位大人。”武重規正不自在,低頭喝茶,這聲萬福顫巍巍地鑽入耳窩,卻是嬌媚非常、柔情似水。武重規不覺矚目細瞧,隻見堂口紅燭映照之下,側身站定一名通體素白的女子,微低著頭,薄施脂粉的臉上淚痕閃閃,還不時地舉起手中的絲絹在鼻翼邊擦拭,可不知怎麽的,就是看不出有多麽悲傷,通身上下倒有種別樣的風情。武重規向來好色,乍一見這別有異趣的西域脂粉,欽差大人微張著嘴,有些看呆了。
孔禹彭顯然認識這個女人,悄悄掩飾起一絲鄙夷之色,他鄭重地起身施禮道:“夫人快請坐。”呂氏點頭,剛剛坐下,便握著帕子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孔大人,妾身剛才聽說,我那夫君,他、他……”
武重規不由自主地接口道:“夫人請節哀。那杜大人嘛,是為了撲滅山火而殉職,朝廷必會重重給予嘉賞!”
呂氏又抹了抹眼淚,從絹帕下瞟了一眼武重規,細聲細氣地道:“這位大人是……”
孔禹彭悶聲道:“夫人,這位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高平郡王爺武大人!”
“哎呀,是欽差大人啊,妾身冒犯了!”呂氏嬌聲連連,站起身來便拜,武重規差點兒就要欺身向前去攙,孔禹彭在旁咳嗽一聲,武重規才穩了穩心神,裝腔作勢地道:“啊,夫人不必多禮,不必多禮。”說著,眼睛在呂氏的渾身上下滴溜溜亂轉,那呂氏居然讓他看得臉色緋紅起來。
孔禹彭把此情此景看在眼裏,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滋味:“夫人,杜大人的屍身現在後堂,夫人要不要去辨認一下?哦,其實也……也麵目全非看不出什麽了,本官倒是勸夫人不看也罷,以免傷心過度。”呂氏聽他這麽一說,幹脆舉帕掩麵大哭起來,武重規和孔禹彭麵麵相覷,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隻好呆坐著看她哭。
呂氏總算哭夠了,又按著胸口嬌喘片刻,才有氣無力地道:“二位大人,妾身新喪,而今是六神無主、心膽俱裂。現妾身領回為夫的屍身,今後還要二位大人多多關照我們這孤兒寡母的一家人,嗚嗚……”
孔禹彭耐著性子道:“夫人請放心,杜大人乃為公事殉職,本官必會向朝廷稟報,請求朝廷好好撫恤。哦,恰好欽差大人也在,事情的原委這位武大人都很清楚了……”
他的話音未落,武重規就搶道:“對,對,夫人請放心,本欽差會為你做主的。”
呂氏聞言麵露春色,含羞帶怯地又瞟了武重規一眼,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道:“那麽妾身就告辭了,還要去料理先夫的後事……”
孔禹彭道:“好,夫人還請節哀順變,保重身體,不要過度勞累。哦,這裏有杜大人的幾件遺物,唉,水火無情,隻搶出來這麽幾樣小東西。夫人請收好。”說著,命旁邊的差官將黑色綢包捧到呂氏麵前。
呂氏盈盈拜謝,接過綢包打開,若有所思地將那幾個小物件細細看過來。突然間,她的臉色大變,雙手劇烈顫抖,綢包從手中掉下,“蹀躞七事”撒落在腳旁。孔禹彭和武重規十分詫異,互相望了一眼,再看那呂氏已經麵無人色,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
孔禹彭忙喚:“快攙扶夫人!”一名差官猶豫著伸手過去,被那呂氏猛地甩開,這女人突然抬頭盯住孔禹彭,雙眼似要冒出火來,方才的嬌媚容顏頃刻變成了母夜叉,隻聽她一字一句地問:“我、我那先夫的屍身現在何處?”
孔禹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含糊答道:“唔,就在後堂。本官這就命人護送杜大人的遺體隨夫人回府。”
“不!”呂氏嘶聲尖叫,狀似瘋婆,“我、我現在就要去看他!”
孔禹彭嚇了一大跳:“夫人,這……屍身已成焦炭狀,恐怕夫人要受驚嚇……”
“讓我去看!”呂氏猛撲過來,一把揪住孔禹彭的袍袖,孔禹彭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趕緊拉開她的手,邊道:“這,夫人一定要看,本官就命人帶夫人過去。”
呂氏跟著差官匆匆而去,留下孔禹彭和武重規衝著堂口直發呆。對方才呂氏的那番風雲突變,兩人都有點兒暈頭轉向,搞不清楚出了什麽問題。孔禹彭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將那散了一地的“蹀躞七事”撿起來,重又包裹上黑色的綢布,揣入懷中。武重規本來倒對呂氏頗有些興趣,經剛剛那一折騰徹底沒了心情,打個哈欠,準備先行告退了。
還未等武重規開口,就聽外麵一聲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驚得孔、武二人都直蹦起來,聽聲音就是呂氏的,緊接著後堂一片喧嘩,夾雜著呂氏淒厲的呼號哭喊,猶如天塌下來一般絕望瘋狂。兩人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門口,一名差役滿臉慌張地跑進來,大聲叫道:“大、大人!那呂夫人她、她瘋了!”
差役雙手一攤:“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在後堂一瞧見杜大人的屍身,這呂夫人就狂呼亂喊起來,還去扯那黑炭樣的屍身,嚇得我們……哎呀,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武重規望著孔禹彭道:“莫非是急痛難當,失心瘋了?”
孔禹彭皺眉道:“應該不至於啊。她此前已經得到杜大人亡故的消息,剛才在這堂內舉止也很從容,未見得有多悲傷。怎麽會一見到杜大人的遺體就喪失理智了呢?”
兩人邊說邊往後堂方向走去,沒走幾步,前麵甬道上奔來好些個人,為首的竟然就是呂氏,後麵跟著刺史府的幾個差役。
隻不過一小會兒時間,這婦人已經完全改變了模樣。慘白的月光下,她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地向前猛跑,身上的白色披紗褪到腰間,酥胸**,一隻腳上的繡花鞋也不見了蹤影。她邊跑邊喊,正撞到孔禹彭的身上,一把將他死死地揪住,嘴裏語無倫次地嚷著:“夫君,夫君,救我!救我!有人要殺我!要殺我!”
孔禹彭想要掙脫,不料這女人瘋得一股子蠻力,孔禹彭費盡力氣甩她不下,旁邊差役一齊動手才算把她摁牢。孔禹彭也弄得衣衫淩亂,狼狽不堪地吩咐道:“快、快把夫人送回長史府去。”
“不!我不回去!我要和夫君在一起!”呂氏聲嘶力竭地狂呼起來,趁幾個差役不備,她突然脫身而出往旁邊的樹上就撞,雖然立即又被抓住,還是將一張俏臉蹭出大片血痕。
鬧到這個地步,孔禹彭心中悲不自勝,一夜之間,折羅漫山被毀,長史夫婦死的死,瘋的瘋,真是禍從天降。想到這裏,他長歎一聲,搖頭吩咐:“還是先把呂夫人安頓在刺史府吧。派人去長史府中接幾個丫鬟仆婦來照料,另外,再去請個郎中來給夫人看看吧。”
也怪了,那呂氏聽說要把她留在刺史府裏,即刻安靜下來。自己理理衣衫起身就走,經過孔、武二人麵前,還對他們嫣然一笑,襯著她散亂的頭發和青紫的臉龐,真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武重規看得心驚肉跳,剛要扭頭,就聽呂氏衝著他如泣如訴地喚道:“夫君,夫君!”武重規和孔禹彭相視苦笑,這女人剛死了個丈夫,就到處認起丈夫來,倒也是件奇事。
差役過來拉呂氏,她依然嘻嘻地笑著,深情款款地對著武重規拋媚眼,哼著:“夫君,你說要帶妾身回庭州娘家的,你這就帶妾身去吧……”武重規渾身的汗毛直豎,往後連退兩步,那呂氏才算是讓差役給攙走了。
眾人散去,孔禹彭苦著臉對武重規作揖道:“欽差大人,讓您受驚了。”
武重規若有所思地望著呂氏遠去的身影,喃喃道:“庭州,庭州……”突然眼前一亮,正視孔禹彭道,“而今折羅漫山被燒,伊州上下官員又審理不出結果,本欽差要趕往庭州調查瀚海軍的案子!”
“從伊州去庭州,路上需要多久?”
“日夜兼程的話,兩天一夜足矣。”
武重規點頭:“很好,本欽差明早就動身。除我帶來的欽差衛隊,你再派五百伊吾軍護衛吧。”
“遵命!”
在夢中,他又一次嗅到了令人心碎的幽香,馥鬱悠長,沁人肺腑。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她的麵容閃閃發光,清麗明亮的雙眸中流露出動人的溫情和憐惜,讓他心醉。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這近在咫尺的愛意,但是突然,她的臉像水波中的倒影般破裂成一個個碎片。當這些碎片重新凝聚匯攏時,他看見了誰?啊,是她,是她……那依舊絕美的容顏,那不曾改變的幽深目光,自他記憶的最深處悠悠浮起,伴隨著讓他至今無法麵對的巨大痛苦,向他席卷而來。
蘭花的香氣充塞在每一次呼吸中,這香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莫大的享受,可惜對他卻從來不是這樣。像過去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那樣,袁從英從**猛跳起身,難以形容的窒息和壓抑令他通體大汗,恐懼、絕望,還有無盡的悲傷,與那股若隱若現的香氣一起縈繞在他的心頭,許久無法散去。他環視周圍深重的黑暗,真切地感到自己是這樣孤獨、無助。
在**坐了片刻,袁從英才平靜下來。探手入懷,他從貼身的衣襟裏掏出那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思忖著把紙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不覺微笑了一下。這香氣果然神奇,彌久不散,而且貼身放置的話,它還會隨著人的體溫變得濃鬱。好多年都不能聞花香的他,還是頭一次喜歡上這種清淡而苦澀的味道。
袁從英起身走到桌邊。臨睡前點起的一支小蠟燭,還未燃盡。借著微弱的光線,袁從英展開那張紙,又看了一遍神符的圖案和律詩,仍然沒有絲毫靈感。他搖搖頭把紙重新揣好,頗為沮喪地想,自從被錢歸南軟禁在這裏以後,他幾乎把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睡覺,可是仍然休息不好。疲勞好像已經深入骨髓,怎麽也驅趕不出去。本來還指望庭州的幹燥天氣能夠緩解傷痛,偏偏又突變成連日陰雨,後背上的疼痛綿延不絕,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桌上放著看守從裴素雲處給他帶來的藥物,封裝在一個精致的小瓷罐子裏,蠟封上印了個小小的五芒星。由於這個蠟封在蓋子底下,很不容易察覺,隻要罐子被旁人打開過,袁從英立刻就可以察覺出來。事先裴素雲和袁從英並沒有對此做過任何約定,但他一拿到這個罐子,就心有靈犀地發現了裴素雲設下的這個小小記號,這個發現讓他怦然心動、倍感溫情。
但是當他打開罐子時,卻又十分不解,裏麵盛的不是黑乎乎的苦藥,卻是透明的湯汁,嚐一嚐,甜甜的,很是清香。袁從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嘟就一口氣喝了大半,非常可口,滋味他能分辨,這是用剛剛成熟的庫爾勒香梨燉的汁,多半就是裴素雲自家院子裏的。袁從英不明白裴素雲為什麽要冒著風險給他送來這個,原以為裏麵會有幫助休息的藥物,結果卻讓他很失望,他仍然睡不好,又一次被噩夢驚醒。
袁從英湊到門縫朝外看了看,發現那兩名看守東倒西歪地躺在屋外,睡得爛熟。雨停了,這兩個家夥的鼾聲在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他猛然想到,院外的那四個看守一定也睡著了,否則絕不會毫無察覺。
這是怎麽回事?袁從英仔細思索著,眼睛無意中掃到桌上的罐子,頓時靈光乍現。肯定是裴素雲在給看守的藥物裏做了手腳,之所以沒有給袁從英同樣作用的藥物,就是為了讓他保持清醒,以便趁夜逃跑。也就是說,雖然昨天他拒絕了裴素雲幫助他離開此地的建議,她依然自作主張為他做了安排,提供了她認為必需的條件。立刻,他好像又聽到她在說著拒絕的話,眼神和行為卻總是暴露出她截然相反的內心。這真是個喜歡自作聰明又固執己見的女人,讓他十分無奈,卻又深深地愛憐。
莫非這傻女人真的希望他拋下她獨自逃走?袁從英覺得啼笑皆非,她把他看作什麽人了?誰知道這女巫是怎麽想的,難道自己表達得還不夠明白?也許,是她看透了他的軟弱吧。這軟弱雖然他竭力掩飾,恐怕還是沒能完全瞞過她的眼睛。他記得,自己隻有十年前的時候,才有過類似的軟弱,結果也同樣沒能瞞過另一個人的眼睛。他們都看出來他的彷徨、恐懼和依戀,卻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對待。好在兩種方式他都能理解,並且真心喜歡。
桌上的蠟燭燃到最底端,“撲哧”一聲響後便熄滅了。屋子裏頓時伸手不見五指,袁從英的心悄然一動,他能準確地估算出現在還未到子時,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個多時辰。不知道裴素雲的藥能不能讓看守們酣睡到明早換崗的時候,但這確實是個絕佳的機會,不應該白白浪費,否則也對不起她的苦心。袁從英不打算逃走,可是決定出去跑一趟。直覺告訴他,過了今夜,就再沒有可能了。
走出院子,不出所料,另外四名看守也都橫七豎八地倒在牆下。袁從英找到其中一個小隊長模樣的家夥,從那人腰間摸出塊刺史府的令牌,憑著這個小玩意他便可以順利出入庭州城了。
袁從英騎著從刺史府馬廄裏牽出的駿馬,隻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跑上了庭州城外的草原。雨後的草原上泥濘遍野,青草和野花芳香撲鼻,月光出奇皎潔,他離得老遠就看到狄景暉和韓斌藏身的牧民帳篷外,用木條圍起的馬棚中一大一小兩匹紅馬風姿超群。袁從英的心中禁不住狂喜,正像他期望的那樣,蒙丹也在這裏!
韓斌興奮得滿臉通紅,輕聲嘟囔了一句:“哥哥你總算來了!可想死我了!”話音未落,眼睛裏就噙上淚花。
狄景暉和蒙丹一起迎過來,不約而同地歡喜道:“斌兒拚命說你今晚會來,居然還讓他給說中了!”
“嗯,”袁從英拍了拍韓斌的肩,問蒙丹,“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蒙丹也很激動:“前幾天我們在沙陀磧和鐵赫爾打了一仗,把敕鐸可汗的五千鐵騎全給收服了。哥哥讓我回來給你送信,可大雨耽擱了行程,前天才回到庭州!”
袁從英朝蒙丹點了點頭:“這些我已經知道了。”
蒙丹大驚:“知道了?怎麽會?你……”
袁從英笑而不答,蒙丹又忙忙地道:“我回來後就去巴紮小院找你,才知道你讓人抓進刺史府了,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在想怎麽能救你出來,可一時又沒有好的辦法。”
狄景暉插嘴道:“我說過你不用瞎操心吧,刺史府對他就是大巴紮,隨便逛!”
幾人圍在桌邊坐下,袁從英說道:“咱們有話快說,我沒有多少時間,馬上還要回去。”
蒙丹和狄景暉更加訝異,便索性不再發問,安靜下來等袁從英解釋。袁從英卻一時無言,默默地看著油燈的火苗,半晌才正視著狄景暉,道:“大人要來了。”
狄景暉驚得目瞪口呆:“我爹要來庭州?他來幹什麽?”
“具體是不是到庭州我也不清楚,但一定會來隴右道。”
於是,袁從英就把幾天來在刺史府裏發生的事情,和得到的種種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隨後,他鄭重地看著蒙丹,囑咐道:“從現在開始,你更要盡全力保證狄景暉的安全。狄大人來到隴右道後,你可多派人出去打探消息,隻要有可能,就想辦法把狄景暉安然無恙地送到狄大人的麵前。”
狄景暉嚷起來:“這是幹什麽?為什麽非要把我送……”
袁從英瞪了他一眼,厲聲打斷他:“難道你想要別人利用你來要挾大人嗎?”
蒙丹咬了咬嘴唇,點頭道:“這沒問題,你就放心吧。可是你怎麽辦?”
袁從英平靜地道:“不用擔心我,我有的是辦法。剛才我對你們說的事情,你們都要記清楚了,有機會見到狄大人就對他和盤托出,但對其他任何人,就什麽都不能說。還有……”他頓了頓,又皺起眉頭對蒙丹道,“最好想辦法告訴你哥哥,假如大周官府對他在伊柏泰的行動有非議,請他務必不要和大周朝廷對抗,否則對他今後所圖的霸業不利。如果真有人發難,他可以把全部的責任都推到我的身上。當然了,我相信烏質勒王子在這點上自有計較,我也就是白提醒一句。”
他剛要起身,卻被韓斌死死地抱住,袁從英對他搖了搖頭:“斌兒,別叫我再為你操心了。”
韓斌狠狠抿緊嘴唇,低下頭,乖乖地把手鬆開了,蒙丹過去摟住他的肩膀。袁從英朝狄景暉使了個眼色,兩人並肩走到帳篷外。
時近淩晨,濃重夜幕中的草原上,殘星寥落,輕煙飄浮。袁從英和狄景暉相視一笑,似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過了一會兒,袁從英才低聲道:“見到大人,替我問個好吧。”
狄景暉輕哼一聲:“我不說,要說你自己去說。”
袁從英朝他伸出右手:“上回我放在你這裏的書信,還在嗎?”
狄景暉點頭,從懷裏掏出封信遞過去,問:“喏,我一直隨身帶著呢。怎麽了?你不是說讓我替你保管著,找機會送給我爹嗎?這不是有機會了?要麽你自己給他?”
袁從英笑笑,將信收進懷裏:“也沒什麽要緊的,以後再說吧。”
狄景暉攤手:“隨你咯。”
靜了靜,袁從英又道:“還有斌兒,我一直都很後悔把他帶到這裏來。假如……”
狄景暉不耐煩地打斷他:“哎,我可沒興趣聽你說這些話,簡直和我爹一樣婆婆媽媽,你要走就快走吧。”
袁從英點點頭,轉過身去正要認蹬上馬,狄景暉又想起件事,扯住馬韁繩道:“關於裴素雲給你的那首詩,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頭一聯提到伏羲八卦,它雖然是八個方位,和五芒星的五個方位不同,但伏羲八卦的左上是‘兌’卦,意思是‘澤’;左下是‘震’卦,意思是‘雷’;而右上是‘巽’卦,就是風的意思;右下是‘艮’卦,意思是山。倒是與薩滿的‘水、火、風、地’四神符暗合。因此這些天我想來想去,覺得也許那五芒星的四個角就代表‘水、風、火、土’四神符,位置大概就和伏羲八卦的卦位一致。不過……嗬嗬,我也說不好,等有機會你再去問問你那女巫,看看這謎猜得準不準!”
“好,我知道了。”
狄景暉看著袁從英撥轉馬頭,揚聲道:“從英,自己多小心!”
“景暉兄,你和公主也要多保重,管好斌兒。我走了!”
長空的遠端,星輝褪盡,不見朝陽。微微泛白的草原黎明,一人一馬的背影很快就在灰蒙蒙的晨霧裏消逝無跡,隨之飛散的還有撕得粉碎的信紙,像夏日中意外飄落的雪花,轉眼就融化在他清澈見底的目光中。
太陽越過頭頂,這是又一個火辣辣的西域炎夏。從金山的山廓裏奔逃出一小隊狼狽不堪的人馬。不足百人的小隊個個丟盔卸甲、遍身血汙,連他們的坐騎也都踉踉蹌蹌,舉步維艱。顯然,這小隊人馬剛剛經曆了九死一生,他們的同伴大概都已經永遠留在金山的南側,再也不能返回北方的家園了。
領頭的一匹黑馬上,匐俱領披散的棕發淩亂,後腦勺不停地淌下鮮血,他身上的戰甲早就被血浸透,臉上也是血汙斑斑,連原本漆黑尖翹的唇髭都被染成褐色,粘成一團。他艱難地跨騎在馬匹上,雙手雖仍死死抓著韁繩,腦袋卻垂在胸前,隨著馬匹的步伐上下顛顫,一望便知是筋疲力盡,或許還身負重傷,唯有微閉的那雙眼睛,還沒有喪失最後的一點神采,時不時地迸放出摻雜著怨恨、恐懼和憤怒的光芒。
這就是剛剛慘遭敗績的突厥王子匐俱領。昨夜,當他被烽火所誘,率領兩萬精兵馳援瓜州,在群山峻嶺中狂奔了將近兩個時辰之後,翻越到獨登山的最高峰時,驀然回望,卻萬分震驚地看到了肅州城上的滾滾硝煙。再往西看去,通向瓜州的長城烽火台上,一座座衝天而起的烽火觸目驚心,匐俱領立刻了然於心,自己上當了!
沒有絲毫的猶豫,匐俱領率隊掉頭就往肅州趕。他知道,崔興此計一出,必然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然而匐俱領不敢也不能麵對肅州的失守,這將是他人生最大的失敗和恥辱!於是,他率領大軍在一夜間來回奔波於瓜州和肅州之間,匆忙和憤怒使得他們前所未有地慌亂,結果一頭撞進了崔興設好的埋伏圈。
激烈的戰鬥在肅州城外的獨登山脈中展開。實際上,匐俱領再沒有能夠看到肅州城巍峨雄偉的城樓。崔興在肅州到獨登山腹之間設下三道防線,兩重圍堵,形成守株待兔的態勢,隻待狂怒慌張的匐俱領跳入圈套。
突厥兩萬精兵被切成兩段,分別被圍困在兩個山坳裏麵苦戰。大勢已定,分出勝負隻是時間問題,突厥士兵雖然驍勇異常,但心誌已亂,再被崔興那摩拳擦掌好幾天的大軍甕中捉鱉,也是萬無勝機。戰鬥從黎明打到正午,又從正午打到日落,突厥的兩萬人馬已經所剩無幾,幾員大將接連陣亡,匐俱領自己頭部、大腿都遭重創,在親勳衛隊的拚死保護下,才算勉強殺出重圍,往北逃竄而來。
崔興並未窮追不舍,匐俱領的軍隊絕大部分已被消滅,他不擔心突厥人卷土重來,便整理軍隊,分兵派將,一方麵鎮守好剛剛奪回的肅州,一方麵集結人馬向瓜州而去。突厥被打得暈頭轉向,這正是最好的時機,可以立即奪取防守空虛的瓜州。因此,匐俱領才得以逃出生天。
“殿、殿下,沒有追兵了。是不是歇一歇,補充些食水?”一名偏將擦著汗問,臉上血肉模糊,但口齒還是清晰的。匐俱領點點頭,在偏將的攙扶下,他艱難地翻身落馬,剛跨出步子,就坐倒在沙地上。其餘眾人也都跟著橫七豎八倒在他身旁。匐俱領舉目四望,除了自己手下這些殘兵敗將,再不見一絲生機,他心中鬱積的仇恨和暴怒如岩漿翻滾,眼看著就要噴薄而出。這些狡詐的漢人,總有一天我匐俱領要報仇雪恨!
偏將遞過水來,匐俱領喝了幾口,滿嘴的血腥氣,他喝不下去了,抬頭往來的方向看去,突然他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眼前頓時金星直冒,連連搖晃著倒在偏將的懷中。“殿下!殿下!”偏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急得亂叫。匐俱領咬牙推開偏將,自己勉強站立,卻忍不住麵向西南方號啕大哭起來。
午後的荒漠上,他的哭聲驚天動地,所有人都手扶肩撐地朝西南方望去。隻見火熱的落日下,白日烽煙直衝雲霄,突厥人認得這長城上報告勝利的烽煙,他們深知這回不是詭計,而是在宣告真正的勝利:緊跟在肅州之後,瓜州也從突厥短暫的掌控中掙脫,重回大周!
傍晚,錢歸南終於等到了王遷。王遷剛風塵仆仆地踏進刺史府正堂,錢歸南便直迎上去,熱情洋溢地打著招呼:“哎呀,王遷,你終於回來了。”
王遷抱拳躬身:“錢大人,我……”
錢歸南抬手一攔,王遷趕緊閉嘴,待衛兵魚貫退出,錢歸南親自去關上正堂門,這才回過身來,長籲口氣:“一切還順利嗎?”
王遷詫異地端詳著刺史大人,才走了四天時間,錢歸南似乎變得蒼老不少,胡子拉碴,原本保養得體的臉皮上皺紋根根突顯出來,衣冠也有些零亂。王遷知道,錢歸南的為人其實最膽怯,想必是事到臨頭,憂思過重了。心中掠過一絲不屑,王遷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錢大人,卑職把瀚海軍都帶回來了。”
“啊,哦,好!好!”錢歸南連聲稱是,眼睛還是忍不住四下亂看,好像生怕有人偷聽。隨即,他一把抓住王遷的胳膊,道:“一路之上沒有叫人發現吧?可曾留下什麽蛛絲馬跡?”
“錢大人,您就放心吧。卑職能確保萬無一失。”
錢歸南連連點頭,又道:“你來得正好啊。等我們談完,我就會吩咐下去,讓沙陀團和天山團分別把守住沙陀磧的北部和南部,到時候還要你親自帶隊過去。”
錢歸南一跺腳,將敕鐸可汗來信的事情簡略地講了一遍。王遷直聽得滿頭冷汗,接著錢歸南又把自己決計與默啜撕毀合謀,重新倒向大周懷抱的算盤說出。
王遷大驚,說話都結巴了:“錢、錢大人,您、您這麽做,萬一默啜……呃,還有敕鐸……”
錢歸南惡狠狠地瞪了王遷一眼,斥道:“慌什麽!就在等你把瀚海軍從伊州帶回來的這段時間裏,我前前後後都考慮過了。突厥那頭不用擔心,朝廷現在肯定對他們恨之入骨,絕不會再相信他們的任何說法。而今瀚海軍一回來,此前與突厥合謀的一切證據便都不複存在。你我隻要再對沙陀團和天山團陳明厲害,想必也沒有人敢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反去告發。再說,這樣做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好處嘛。”
“這……”王遷低著頭不吭聲,錢歸南狐疑,便皺眉道:“你還有什麽話,都說出來嘛。如今你我二人可是休戚相關的,在此緊要關頭,必須要開誠布公才是。”
王遷這才抬起頭來,直視著錢歸南道:“錢大人,事情恐怕沒有這麽簡單。”
“唔,你什麽意思?”
王遷兩眼冒出冷光,一字一句地道:“卑職到達伊州的時候,朝廷派出的欽差大人也到了。”
錢歸南大驚:“欽差大人?誰?來幹什麽的?”
“高平郡王武重規大人,就是去伊州調查瀚海軍私自調動的事情!”
“什麽?”錢歸南身子晃了晃,王遷忙伸手相攙,將他扶著坐到椅子上。錢歸南臉色煞白,接連喘了好幾口氣,才算稍稍鎮定下來,一把揪住王遷的衣服道:“這是怎麽回事?消息怎麽會走漏出去?連朝廷都驚動了?而且……”他頓了頓,難以置信地道,“此前怎麽伊州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透給我們?”
王遷哭喪著臉道:“錢大人,此次欽差大人是秘密查案,估計也就當今聖上和幾位宰相大人知道,伊州那裏事先更是什麽都不知道。要說咱們運氣還算不錯,卑職到得太及時了,要是晚到伊州一步,大概就什麽都完了!”
錢歸南麵如死灰地愣在那兒,好半天才道:“既、既然你把瀚海軍平安帶回來了,就說明欽、欽差還未及發現……”王遷點了點頭,錢歸南長舒口氣道,“你先把在伊州的經過詳詳細細地給我說一遍。”
雖然正堂內再無旁人,外麵又有衛兵把守,這二人還是做賊心虛地壓低聲音,竊竊私語了好久,總算把伊州的狀況全部理清,錢歸南勉強擠出個虛弱的笑容,拍了拍王遷的胳膊,道:“好,這件事你辦得好啊。果然有勇有謀,本官沒有看錯人。這回隻要能夠渡過難關,本官絕不虧待於你,定讓你加官進職!”
王遷點頭道:“卑職明白。已派了殺手在伊州繼續找機會下手,卑職自己實在難以兩頭兼顧,隻好先趕回來。”
“嗯,你做得很對。”錢歸南隨口應道,接著又自言自語,“如此看來,欽差大人對這事還沒有十分的把握,可朝廷到底是怎麽得知消息的呢?王遷,我們必須把疏漏找出來,才好應對啊!”
兩人一起開始冥思苦想,正堂內頓時安靜下來。想來想去,隻有一個地方確實出過紕漏,那就是至今蹤跡皆無的沙陀團旅正高達!也許是高達跑到了洛陽,將瀚海軍的事情報告給了朝廷?但錢歸南不相信以高達的身份,能夠上達天聽,此事乃軍中機密又涉及朝廷重臣,兵部會聽信高達這樣一名邊疆駐軍小旅正,私離駐地又越級投訴的一家之言?恐怕高達就是到了洛陽,也會投告無門的。
如此翻來覆去地琢磨不出名堂,錢歸南隻得先讓王遷去安排瀚海軍,又叫人將給武遜和梅迎春的兩封書信送出。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欽差大人離庭州隻一步之遙了!
王遷走了,錢歸南一人仍在堂中百思不得其解。有人來報,說庭州最偏遠處的葉河驛一名姓郭的驛站長找來刺史府,說什麽被人騙了。錢歸南剛想罵人,連這樣的破事都來煩自己,突然間他的眼睛一亮,葉河驛,被人騙……他命人立即將這名郭驛長召來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