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攻 守

在庭州刺史府的後堂中,錢歸南坐立不安地麵對著敞開的屋門。堂外,陰霾重重的天空仍然毫不止歇地向下傾瀉著雨水,一副密密實實的雨簾垂掛在門口,令人望而生畏。

錢歸南從幾上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可是手抖得厲害,滾燙的茶水潑濺到他的手指上,錢歸南吃痛,把茶盞狠狠地往幾上砸去。茶水四濺,細瓷的杯蓋滾落在青磚地上敲得粉碎。仆人聽見響動,剛從門邊躡足而入,就被錢歸南大喝一聲:“滾!”那仆人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進雨中。

王遷兩個時辰前就出發去伊州了,天氣不好,他的行程會受到些阻礙,估計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達伊州。此刻錢歸南遙想著伊州的狀況,難以擺脫焦慮恐懼的心情。雖然他已經給王遷詳細布置了應對之策,而且還做了幾手準備,但隻要抬眼一望外麵的大雨,錢歸南就從內心深處感到不祥。他對自己的謀略一向很有信心,這一次卻每每如履薄冰、心驚肉跳,連綿不絕的大雨更加劇了他的不安,滂沱的雨聲吵得他心煩意亂,似乎總有個聲音在他耳邊重複著:人力可逆,天道難違啊!

目前,錢歸南還有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要處理:王遷奉命去抓狄景暉,結果卻弄回來個袁從英,在正堂裏等著刺史大人問話已經兩個時辰了,而錢歸南至今沒有想好該如何麵對他。這兩個時辰裏麵,錢歸南努力整理思緒,回想著自袁從英和狄景暉來到庭州以後發生的種種事件,越想越覺得蹊蹺,似乎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但又說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裏。

現在,崔興的先鋒部隊和林錚、狄仁傑的朝廷大軍正在日夜兼程,向肅州挺進,錢歸南幾乎已經認定默啜必敗了,他必須利用所剩下不多的時間,為自己從這團亂麻中抽身,做好充分的準備。當初錢歸南不明不白、不情不願地被拖上賊船,無非是抱著火中取栗的僥幸,目前看來諸多盤算就要落空,能夠自我保全就是上上簽了,所以他才讓王遷去抓捕狄景暉,倒不是要為難這位宰相大人的公子,隻是想當張王牌捏在手中以防萬一。哪想袁從英早發現有人監視,找來個麵貌身材和狄景暉相仿的人,而庭州官府裏真正認識狄景暉的隻有錢歸南和王遷,居然被他輕而易舉地蒙混過去。

快到正午了,錢歸南想來想去決定不再拖延,和袁從英當麵對峙下也好,可以摸摸他的底細。於是他喚來手下,去將袁校尉押,啊,不,是請來後堂攀談。

時候不多,袁從英被帶到後堂。因為刺史大人說的是請,兩名兵卒一個頭前引路,另一個還殷勤地給袁從英打著傘,可惜雨勢太猛,進到後堂時,袁從英還是渾身濕透了。錢歸南看著袁從英落湯雞的樣子,佯怒道:“你們怎麽搞的?讓袁校尉淋成這樣?”

袁從英擺擺手:“沒事,雨太大,他們也都淋濕了。”

“嗬嗬,好,好,袁校尉請坐吧。”

袁從英不動:“我還是站著吧。”

錢歸南看一眼他濕透的衣服,會意道:“哦,也是。咳,袁校尉頭一次來庭州,沒想卻碰上這百年一遇的澇災,不巧,不巧啊。”啜一口香茶,他再次瞥了眼袁從英,故作關切地問,“袁校尉怎麽臉色不太好?這天氣反常,人就容易生病,我聽屬下說袁校尉在巴紮上日夜操勞,可得多注意身體才是。”

袁從英淡淡地道:“錢大人布置下來的任務,卑職即使日夜勞作也無法周全,實在沒有閑暇注意身體。”

錢歸南臉色變了變,本來隻不過想套套近乎,袁從英卻回答得針鋒相對,錢歸南嘿嘿一笑,正打算置之不理,哪知袁從英緊接著又開口了:“錢大人,說到天氣反常容易生病,我正有件事情要稟報錢大人。”

“哦,什麽事?”錢歸南的心裏咯噔一下,就聽袁從英說:“錢大人,卑職這兩天在巴紮上發現有些商販病倒,都是上吐下瀉的症狀,病勢非常凶險,我聽人說似乎是疫病。不知刺史大人可有耳聞?”

“什麽?你說疫病?”錢歸南做出一臉的莫名驚詫,心中卻懊惱萬分,怎麽袁從英連這事也盯上了?猶豫了一下,錢歸南含糊應道:“唔,袁校尉是過慮了吧?夏季脾胃不適也是常有的,啊,本官前兩天就吃壞了一次,更別說這天氣了,怎麽就扯上疫病了呢?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袁從英緊盯著錢歸南,追問道:“可我確實聽說庭州過去有疫病流行,因此每年官府都要發放神水給百姓,但今年至今沒有發放,這又是為何?”

錢歸南幹笑道:“呃,疫病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近十多年來已經絕跡。那祭祀和神水,都不過是過去遺留下來的習俗,以此安撫百姓罷了,和疫病並沒有實質的關係。袁校尉曾是狄仁傑大人的衛隊長,該不會相信此等邪佞之說吧,哈哈!”

袁從英皺了皺眉,他今天來到刺史府就想和錢歸南短兵相接,逼一逼對方的原形,可錢歸南還是一味避重就輕地耍太極,按袁從英的個性,對這種虛偽作風簡直厭惡至極,恨不得拿刀架在刺史大人的脖子上才痛快。既然提到了狄仁傑,於是袁從英繼續挑釁:“嗯,狄大人確實憎恨巫婆神漢之流,可他對百姓的安危福祉更為看重。我想假若狄大人來到庭州,看到有數眾百姓無故病倒,病勢又如此可疑,他也必會著力探究緣由,確定是否和疫病有關,而絕不僅憑臆斷就做出結論!”

錢歸南沒想到袁從英這樣不依不饒,愣了愣才道:“袁校尉!你來庭州才多久,對庭州的情況了解多少,居然如此質問本官,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袁從英冷笑:“卑職隻是好意提醒,庭州出現任何狀況,刺史大人都逃脫不了幹係,還請好自為之!”

錢歸南胸口悶脹,冷哼一聲道:“袁校尉,雖說你曾經是狄大人的衛隊長,朝廷的三品大將軍,可現在隻不過是個小小的戍邊校尉,本官還不需要你來教導我該如何施政。更何況,袁校尉你居然讓看管的流犯走失,本官還想聽聽你的解釋呢!”

袁從英不慌不忙地回答:“狄景暉沒有走失,我把他藏起來了。”

“藏起來了,為什麽?”

“我怕他出事。”

錢歸南氣結,搖頭反問:“你怕狄景暉出事?他和你好好地待在巴紮,連流役他都不用出,他能出什麽事?袁校尉,你這話實在太令人費解了……”

袁從英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沒什麽可費解的,自從我和狄景暉來到庭州後就屢次犯險,因此錢大人,我不信任你!”

“你!”錢歸南涵養再好,此刻也忍耐不住了,怒火灼灼直衝腦門,半晌才咬著牙道,“好啊,袁校尉,我知道,你如此目無尊上、肆意妄為,憑借的不過就是和狄大人的關係。哼,這樣也好,待狄大人來到隴右道問及他的三公子,本官再不必費事,隻將你這位過去的衛隊長交出去即可,狄公子的一切本官就概不負責了!”一席話發泄完,錢歸南總算舒暢了些,便等著袁從英的反擊,哪知堂內驟然間鴉雀無聲,耳邊隻有劈裏啪啦的雨聲,似乎比此前更加激烈。

錢歸南狐疑地向袁從英投去目光,這才發現對方低著頭,堂內光線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濕透的衣服貼在瘦削的身上,顯得既狼狽又堅韌。錢歸南心念一動,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怒火中燒,貌似失言了,糟糕!錢歸南腦袋上猛地暴起青筋,果然失言了!怎麽竟把狄仁傑要來隴右道的消息透露給袁從英了?難怪有這突如其來的沉默……一瞬間,錢歸南懊惱得簡直要掀桌而起,一向自恃老謀深算,今天怎麽竟會著了小鬼的道?

沉默繼續著,錢歸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袁從英進來之前的兩個時辰裏麵,錢歸南其實已經把狄袁二人來庭州以後的全部經過都想了個遍。要說這二人是朝廷派來的探子,錢歸南始終認為可能性不大,他對兩人的忌憚更多地還是因為他們在朝中的背景,所以一直隻是在暗中試探,並把他們的行止限製在可控範圍內而已。雖然袁從英在伊柏泰的所作所為令人驚歎,但也沒有超出錢歸南的掌握,自回到庭州以後的表現更是規矩,錢歸南想來想去,認定袁從英不可能了解多少內情,他剛才的談話應該不會有詐,不過是愚忠狄仁傑的表現罷了。那麽,還是將計就計吧。錢歸南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不想再在袁從英身上浪費時間。

錢歸南盤算停當,虛張聲勢地咳嗽兩聲,拉長了聲音:“袁校尉,本官自認沒有薄待你和狄公子二位,可惜你無法體會本官的一片苦心,本官也無意再多辯解。雖說袁校尉已對狄公子作了妥善的安置,但是本官對二位的安危也有責任,如果袁校尉執意不肯交出狄公子,那麽就隻好委屈袁校尉在這刺史府裏暫住,本官丟了個狄景暉,可不敢再丟一個袁從英了,否則對朝廷對狄閣老都無法交代,哈哈哈哈!還請袁校尉諒解,諒解。”

袁從英始終一言不發,錢歸南叫來手下,他跟著來人拔腿就走,沒有絲毫猶豫和反抗。看著袁從英掩入疾雨中的背影,錢歸南輕鬆地長舒口氣:這樣也好,袁從英太過機智,可比狄景暉麻煩太多,放在外頭到底讓人不放心,現在他來自投羅網,錢歸南反倒安心了。

聖曆三年五月十四日,肅州城外。

這似乎隻是一個尋常夏日的清晨,從南部高聳的祁連山上刮來的陣風,仍帶著夜晚的絲絲涼意,一輪旭日自浩遠高邈的東方向大地遍灑金光,越發襯托得肅州城內外雲山渺闊、大漠蒼茫。腳下是亙古不絕的沙礫漫漫,眼前是變幻萬千的蜃樓秀峰,更有縱跨在起伏山巒上的長城,連接著一個又一個威武的雄關烽火,這蒼涼而激越的浩瀚氣勢,豪邁而悲涼的深沉情懷,除非親身經曆,親眼看見,又怎麽能夠體會呢?

“籲!”大周朝隴右道前軍總管、涼州刺史崔興大人在這一刻勒緊韁繩,手搭涼棚,微微眯起雙眼向前望去,肅州城青黑色的城牆已經清晰可辨了。他甚至可以看見,城頭上黑衣皂甲的突厥士兵,在飄揚的黑色狼旗下肅穆列隊,林立的刀槍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炫目的光芒。

此時此刻,崔興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自五月十日從涼州集結大軍出發,全軍上下衣不卸甲、長途奔襲,隻花了三天三夜便趕到這裏。現在,崔興離肅州城僅僅一步之遙了,卻不得不在城外駐足。肅州,麵朝廣袤的中原腹地,背靠嘉峪關下的長城,一向都是大周西域商路上最重要的關隘之一,然而今天,它竟對著大周的軍隊設下最堅固的城防。作為大周驍勇善戰的將領,崔興對肅州這樣的邊塞雄關十分了解,他閉起眼睛都能想見厚達數丈的城牆之後,那布滿射孔的延牆和女牆,士兵們密布其上、嚴陣以待;內城之後還有幾道矮牆和壕溝,堆滿蒿草火薪,隨時可以點燃;城牆之上,床弩和拋石車居高臨下,麵向城外大片已被堅壁清野的荒蕪地麵,攻城部隊的任何行動將無法隱蔽,會悉數暴露在守軍的監視和攻擊之下……所有這一重又一重堅固的防禦工事,都是大周抵抗來犯之敵的最有力手段,現在卻反過來用在大周軍隊自己頭上,怎麽能不叫人心痛!

到今天,沙州在突厥的猛烈攻擊下已苦苦支撐了一個月。崔興心急如焚,他必須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攻陷肅州,殺奔瓜州,隨後盡速馳援,解沙州於水火。但是,麵對巍峨堅固的肅州城,要想在幾天之內攻克它,崔興很清楚,用強攻是不可能的。剛剛抵達肅州城下,他已經觀察到,城外方圓幾裏的戈壁荒灘上,竟看不到碩大的石塊。很顯然,突厥軍隊在攻下肅州城以後,就將周圍的大石塊全部運入城中,一方麵增加城防的工事和拋石機的“彈藥”,一方麵也讓攻城軍隊無石可用,看來目前駐守肅州的默啜之子匐俱領,對於漢人在攻守城池方麵的戰術頗有研究。

就在同一時刻,匐俱領高踞於肅州城樓之上,正揚揚得意地俯瞰著黑沉沉壓境而來的大周軍隊。聽說有十萬大軍?匐俱領麵無表情,看上去人數是不少嘛,但匐俱領絲毫不感到畏懼,大周把肅州這座城市的防禦修整得太堅固了,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攻破的?想到這裏,他不覺再度為自己的足智多謀而感到驕傲,都說漢人善用謀略,可這次肅州卻在自己的設計下一夜失守,落入手中。他藐視著大周軍旗之下那匹棗紅色戰馬上的將領:哼,我匐俱領倒要看看,你打算讓多少大周士兵的血流在這座城下!

一個時辰過去了,立足方穩的大周軍隊已經排開了攻城的陣勢。匐俱領極目望去,隻見隊伍的正前方擺開了一長溜的拋石車,粗粗數去,至少有百架。在它們的旁邊,另有百架箭塔蓄勢待發,緊跟其後的,是步兵扛著高聳的雲梯,做好了進攻的準備。一絲冷笑浮現在匐俱領的唇邊,他抹了抹微翹的唇髭,示意身邊的偏將傳下命令。

就在刹那間,這個早晨的寂靜被隆隆戰鼓擊碎,肅州城下的曠野上,突然間人喊馬嘶、大地震顫,慘烈的攻城戰開始了。大周的百架拋石車一齊開動,肅州城前好像下起了密集的“冰雹”,落在城頭城牆上的碎石四處飛濺。與此同時,百架箭塔在碎石攻勢的掩護之下,齊齊向肅州城發出鋒利的弩箭,一時間城樓之上血肉橫飛,來不及閃避的突厥守軍紛紛倒下。幾輪進攻之後,大周步兵架起雲梯開始衝鋒,人群像黑色的水銀朝肅州城快速流淌。

就在大周步兵衝到離肅州城五十步的距離時,隻聽得城樓之上號角齊鳴,突厥守軍開始反擊了!遍布城樓上的拋石機和箭垛一起朝戰場瀉下密如驟雨般的石塊和雕翎,居高臨下、占盡優勢。黑色的水銀頃刻變成鮮紅的血河,攻城的兵士成批成批倒下,衝在前頭的拋石車和箭塔也被紛紛擊中,喊殺聲中混雜了慘烈的嘶喊,血肉四濺、人仰車翻,眼看攻城一方明顯落了下風,大周這邊金鑼鳴響,收兵了。

匐俱領冷漠地看著戰場上迅速回撤的大周軍隊,這第一輪進攻淺嚐即止也在預料之中,雙方各探虛實,再看看戰場上橫七豎八的大周兵卒的屍體,想必對方的主將、那個叫崔興的家夥心裏一定很不好受吧。掃視一眼自己這方,雖然有些兵卒被石塊和箭弩所傷,但傷亡微小不足為懼,特別是那些拋上來的石塊,個頭都不怎麽大,按說大周的拋石車是可以拋起重達百斤的巨石的……匐俱領忍不住笑出了聲,崔興連大石塊都找不到,這進攻還怎麽打法?

還沒等匐俱領樂完,對麵陣內又是一陣鼓聲,第二輪進攻開始了。和前次進攻方式差不多,仍然拋石車和箭塔打先鋒,所不同的是,這次拋來的石塊和射來的箭弩上塗了油點了火,攻勢如火如荼,城頭上火光四起。突厥這邊也組織起新的反擊,對著衝殺過來的大周軍隊更猛烈地拋石射箭,有幾架雲梯衝到了城邊,剛剛搭在城牆邊,城頭上就澆下石灰,火把隨之拋下,攻方也遭火襲,城上城下全都燒成一片。始終還是守方占優,眼看又有上千名大周兵慘烈地倒斃於肅州城下,大周軍再度鳴金收兵了。

這一天就在反反複複的進攻和退卻中過去了。日暮時分,戰場上重歸平靜,殘陽映著鮮紅的斷肢和焦黑的灰燼,血腥味隨風飄散,空中忽然飛來成群的烏鴉,聒噪聲聲,令人絕望。漆黑的夜幕下,筋疲力盡的士兵們入睡了,但近在眼前的死亡即使在噩夢中也不放過他們,依然將他們緊緊纏繞。而對於兩軍的統帥崔興和匐俱領來說,這一夜注定無眠。

肅州城內,匐俱領住在特別搭起的大帳裏。帳內燭火通明,這位年輕的突厥首領,反複思考今天的戰況,對崔興的戰術感到有些困惑。從表麵上看,攻方損失數千人和若幹架拋石車,在進攻方麵毫無進展;守方損失更少,城池秋毫無犯。當然,肅州這樣的城池本來就不是一兩天可以攻克的,圍城而攻,花上數月的時間也不足為奇,但問題是,崔興根本就沒有這麽多的時間啊,這第一天的進攻,表麵慘烈,實際上虛晃一槍,一副打算持久戰的模樣,匐俱領總感覺心裏不安,似乎其中有詐。

從小就跟著父親研究漢人的兵書戰策,匐俱領自信精通漢人的謀術,這回用計在一天之內攻下肅州,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匐俱領覺得,漢人詭計多端,今天的戰況隻能說明崔興別有他圖,而匐俱領現在最擔心的一點,就是崔興佯攻肅州,卻把主力部隊迂回去攻克肅州以西的瓜州。突厥在瓜州的兵力大部分都被調去圍攻沙州,瓜州幾乎是座空城,全憑肅州在前麵擋著,萬一被崔興算計到了這一點,突厥就被動了!

想到這裏,匐俱領喊來幾員偏將,大家圍在地圖前,又研究了一遍周遭的地形。從肅州到瓜州之間,除了崇山峻嶺就是戈壁荒漠,成形的路不超過三條,匐俱領早已布置了重兵鎮守,崔興的大部隊要想通過必然會被發現。如果不走現成的道路,那就要翻越祁連山脈或者穿越死亡戈壁,前者對大部隊的調動來說太過艱難,而後者在夏季裏就是送死,不會有人這樣犯傻的。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覺得崔興沒有可能實現悄然迂回的戰術,因此匐俱領還是決定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同時加多人手在肅州到瓜州的必經之道上日夜巡邏,最後,他還吩咐多派幾路探子出去,趁著夜色潛入大周營地,看看能不能有什麽特別的發現。

今夜的作戰謀劃到此為止,眾人散去。匐俱領獨自登上城樓,這次他麵向西方遠望瓜州,沿線的烽火台都已換上了突厥人,一旦瓜州有變故,這漢人們使用了千年的烽火台,就會向匐俱領傳來求援的信息。月光皎潔,點綴得夜色斑斕,烽火台掩映在黢黑深邃的重巒疊嶂中,是看不見的。不知道為什麽,匐俱領的心中總有隱隱的不安,對那些刁滑詭詐的漢人,他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的戰況並沒有太大變化。崔興的每次進攻都是看上去規模蠻大,但一遇上正兒八經的反擊就立刻回撤,因此盡管戰鬥在局部挺激烈,但實際上的傷亡人數十分有限。匐俱領麵沉似水地站在城樓上,一整天幾乎都沒說什麽話,戰局也不需要他做出什麽特別的命令。等到快日落時,這攻守戰打到雙方將領都是一臉冷漠,本來他們對戰場上死若幹人就沒什麽感覺,現在更好像在例行公事,完全沒有一點兒作戰的**。

這夜的肅州帥帳中,卻不複白天的平靜。匐俱領猶如一隻困獸般地滿屋子亂轉,旁邊站著幾員突厥偏將,全是滿臉困惑的神情。匐俱領總算兜完圈子,雙目灼灼地瞪著眾人道:“不對,崔興這麽打絕對有問題!”周圍的將領麵麵相覷,又都低下頭去,沒有人敢說話。匐俱領知道,這表示他們都同意自己的看法,但又說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對策來。

匐俱領習慣地抹一抹翹起的唇髭,眼中精光四射。突厥將領擅長的是衝鋒陷陣,讓他們出謀劃策確實強人所難了,不,匐俱領不需要這些草包們的幫助,他要靠自己的力量來粉碎崔興的陰謀,打垮大周!他不由自主地再度來到作戰地圖前,又仔細地研究起周邊的地形。突厥將領們對西北地域還是很熟悉的,大家還是一致堅持,崔興找不到合適的道路繞過肅州去突襲瓜州,況且突厥的巡邏兵已經達到步步為營,即使小股敢死隊能穿越,大規模的部隊調動絕對不可能瞞天過海。

既然如此,那崔興到底在玩什麽花招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一名偏將來報,有兩個昨夜潛入敵方營地的探子回來了。匐俱領大喜過望,忙讓帶進來。未幾,兩名身穿大周軍隊服色的探子進帳,他們都是在邊境長大的漢人,卻被匐俱領花大力氣收買下來。突厥攻破肅州城時,就是用了這些漢人奸細預先潛入城中,才演出了一場裏應外合、出乎意料的好戲,否則肅州又怎麽能一日易手呢?

誰知幾句話問過,匐俱領嚇出一身冷汗!原來這兩個探子在大周的營地,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號稱十萬人的大軍營,其中有不少營帳內都沒有士兵,是空的。另外,營地後麵的補給和輜重區域戒備森嚴,探子沒能靠近,但他們圍著外部繞個圈後,還是估算出這個區域並不大,由此可以斷定,崔興部隊所帶的糧草和其他輜重也不多。

“果然有詐啊!”匐俱領搖頭感歎,他心中的陰影變得愈加清晰,糧草、輜重的數量以及營地中的空帳篷,所有這些加起來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崔興所謂的十萬大軍乃是虛報!他所擁有的實際兵力也許連十萬的一半都不到。那麽,這個事實的背後又意味著什麽呢?匐俱領想到兩種可能,一個對突厥是好消息,另一個則是大麻煩。

對突厥有利的可能是,崔興雖然號稱十萬大軍討伐突厥,但在募集軍隊時遇到了困難,實際組織起的軍隊數量不足五萬。為了壯大聲勢、不讓敵方知道我方弱勢,崔興仍然搭起空的營帳,以此來迷惑突厥。崔興這兩天的進攻都是淺嚐輒止,正表明他對自己的實力信心不足,也許還在多方調募,所以隻是做出個姿態,並不真急著攻城。

可惜匐俱領的直覺告訴他,情況並不這麽樂觀。他心中反而隱隱地認為,那大麻煩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說,崔興率兵從涼州出發時,就把兵力分成了明暗兩支。一支在崔興的帶領下,大張旗鼓往肅州進發,以吸引注意力。而另一支則暗中繞道前往瓜州,意圖在不知不覺中突襲瓜州,攻擊突厥防禦的薄弱環節。正因為崔興的這支部隊是從涼州出發繞道的,就完全可以不經過肅州周邊,匐俱領的人馬當然也就發現不了了。

這麽想來,匐俱領的額頭開始直冒冷汗。假如真是後一種情況,算時間瓜州遭到攻擊近在眼前了,自己該怎麽應對?如果立即派兵過去支援,可萬一崔興確實是在等待更多的兵馬到來,而自己卻讓主力離開肅州,一旦崔興開始猛攻的話,豈不是肅州危殆?但如果不去支援瓜州的話,瓜州若是失守,沙州和肅州的突厥軍隊就被切斷,也是作戰大忌。一時間,匐俱領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越想腦袋越大,恨不得立即殺幾個人發泄。匐俱領今天算是領教了,和漢人玩腦子實在累死人也!

匐俱領兀自在肅州左右為難,同一個夜晚,伊州刺史也正徹夜難眠。麵對從天而降的欽差大人武重規,就連為官多年、居功赫赫的伊州刺史孔禹彭大人,在剛收到稟報時也不覺有些惶恐。欽差大人拿著禦賜金牌叫開城門後,就直奔刺史府而來。從**被喊起來的孔大人剛來得及整好衣冠,氣喘籲籲地跑到正堂門口,武重規已經一步跨了進來。

武重規二話不說,高舉聖旨大喝:“伊州刺史接旨!”

孔禹彭慌忙跪倒在地。聖旨宣完,孔禹彭愣在地上,差點兒連叩頭謝旨都忘記了。武重規也不管他,大搖大擺地往主座上一坐,滿臉寒霜地質問:“孔大人,聖旨你都聽見了吧?怎麽樣,你有何話說?”

孔禹彭這才回過神來,困惑地道:“欽差大人,聖旨裏說瀚海軍秘密調動至伊州,這是從何談起啊?”

武重規鼻子裏出氣:“怎麽?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知道?”

孔禹彭一拱手:“非也。”

武重規神色一凜:“那麽說確有其事?”

孔禹彭再度拱手:“沒有的事。”

武重規氣得吹胡子瞪眼:“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在搞什麽名堂?”

孔禹彭不由皺緊眉頭,他在邊疆為官多年,政績顯赫、為人正直,打心眼裏看不上武重規這種狐假虎威的樣子。如今隴右道戰事正酣,孔禹彭日夜操心的都是如何保障伊州的安全,哪裏能想到突然來了這麽道沒頭沒腦的聖旨,還有這麽一位以仗勢欺人、剛愎自用著稱的欽差,讓孔禹彭真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但此刻不是置氣任性的時候,他還是耐下性子回答武重規:“回欽差大人,瀚海軍是駐守庭州的軍隊,伊州有自己的伊吾軍,兩軍各自為政、互無往來,說瀚海軍來到伊州這根本是無稽之談嘛。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瀚海軍來到伊州,他們來伊州幹什麽?而我這個伊州刺史又怎麽會一無所知呢?因此,下官可以向欽差大人保證,聖旨上所說之事乃是子虛烏有。”

孔禹彭的語氣神情坦白而肯定,倒讓欽差大人有些意外。武重規想了想,再度開口嗬斥:“放屁!你說子虛烏有就子虛烏有?你的意思難道是這聖旨在誣陷你?”

孔禹彭氣結,可又不得不強壓怒火,盡量用和緩的口氣辯解道:“欽差大人,下官怎敢聲稱聖旨誣陷,隻是從下官的角度看,瀚海軍秘密調動到伊州是不可能的。當然,既然聖上派來欽差大人,就是要徹查此事,下官自會配合欽差大人的調查,絕不敢有半點兒隱瞞。”

武重規一拍桌子:“本欽差來了就是要查!既然你矢口否認與此事有關,那麽以後若是被本欽差查出來你有牽連,你可就別怪自己當初不識相了!”

“欽差大人盡管查,下官問心無愧。”

“哼!”武重規狠狠地白了一眼孔禹彭,對方這不卑不亢的態度著實讓他不爽,他大咧咧地往椅子背上一靠,拉長了聲音道,“就算你本人對此事一無所知,也不能保證伊州沒有其他人了解此事吧?”

孔禹彭緊接著他的話道:“下官可以擔保,整個伊州官府都不可能有人瞞著下官私自引入瀚海軍。”

武重規猛拍桌子,指著孔禹彭的鼻子斥道:“好你個孔禹彭,你憑什麽敢打這種保票?”

孔禹彭沉著地道:“就憑禹彭對大周朝的赤膽忠心,憑伊州這些年來的吏治清明!”

武重規仰頭發出一陣狂笑:“孔大人就不要在本欽差這裏自吹自擂啦,免得到時候自己打臉!”

孔禹彭直氣得眼冒金星。像他這樣的邊境大員都是有些脾氣的,本來就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才不會像京官對武氏子弟那麽唯唯諾諾。尤其是他曾聽說過很多武重規飛揚跋扈、草菅人命的故事,今日一見其為人果然暴戾粗疏,令人厭惡。聖旨裏說瀚海軍秘密駐紮在伊州附近,在孔禹彭看來簡直是空穴來風,心下不禁懷疑是否武皇在借題發揮,但一時又參不透內情,急怒之下言行竟有點兒失控了。

武重規還在那裏步步緊逼:“孔大人,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心虛了?”

孔禹彭咬一咬牙,悶聲說道:“欽差大人既然要查伊州的大小官員,下官現在就命人把他們全部叫來,您挨個審吧!”

武重規冷笑:“怎麽?孔大人想去通風報信嗎?”

“欽差大人!”孔禹彭暴喝一聲,終於還是硬生生克製住自己,低下頭閉口不言了。

武重規看著孔禹彭鐵青的臉,這才感到勝利的滿足。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哼道:“唔,一路馬不停蹄地趕來,本欽差也乏累得很了。這樣吧,今天本欽差就在這刺史府裏將就了。伊州的大小官員嘛,明早本欽差自會逐個查問,隻是……”他故意停了停,瞥了眼孔禹彭,才又道,“孔大人今晚就哪裏都不能去了,我的衛隊會照顧你的。哈哈,這樣也是讓孔大人避疑嘛,孔大人,你說怎麽樣?”

孔禹彭這時稍微冷靜了點兒,朝武重規作揖道:“全憑欽差大人安排。”話音中還遺留著一絲憤憤。

武重規也的確是累了。從吐蕃借道說起來隻一句話,畢竟是要翻越祁連山脈,沿著高原的邊緣行進,虧得武重規保養得當、身體強健,否則還真撐不下來。回到刺史府後院匆匆布置出來的臥房,武重規帶著成功打擊了孔禹彭的滿足感,欣然入睡。

這一覺睡得香甜,可惜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和喊叫聲打斷。武重規從**跳起來,破口大罵:“他娘的,什麽人!”

門外傳來孔禹彭變了調的叫嚷:“欽差大人,伊、伊州城外的折羅漫山突發山火,火勢極為凶猛,需、需要立即派人去救火啊!”

“折羅漫山?折羅漫山?”武重規一邊穿衣服,一邊怨氣衝天地想,“哪門子的折羅漫山,燒就燒了吧……不對!”他幾個箭步衝到門口,拉開房門瞪著孔禹彭,“就是聖旨上說瀚海軍偷偷駐紮的那個折羅漫山?”

孔禹彭跺腳:“欽差大人!折羅漫山位於庭州、伊州和東突厥三地的交界處,山脈綿延幾百裏,這次著火的是最靠近伊州城的地方。伊州夏季幹旱,山火一旦暴發就會燒得天昏地暗,山民遭殃不說,這些天盛刮西南風,若不及時扼製,很快就會燒到伊州城的!”

武重規還沒完全睡醒,況且他擅長的是爭權奪利,救火可從來沒幹過,聽完孔禹彭的話一時也愣住了。他衝著孔禹彭翻了翻白眼,遲疑著問:“那、那就快組織人手去救火啊,你找我幹什麽?”

孔禹彭急道:“長史杜灝已經帶了些人過去了。山火也是他先發現的,但火勢太猛,需要動用伊吾軍去救火才行。可伊吾軍隻有下官有權差遣,您的衛隊又攔著我哪兒都不能去……”

武重規這才算明白了始末,陰沉著臉想了想,吩咐道:“孔大人不要太慌張!本欽差這就與你去正堂,你讓他們請伊吾軍將領過來吧。”

不僅伊吾軍將領悉數到場,連伊州官府衙門上上下下的官兒,除了已經趕去救火的長史杜灝大人,其餘能走得動的全到了,站滿了刺史府大堂。孔禹彭安排救火的事宜,武重規這裏便開審瀚海軍的案子。結果不出所料,在場官員全部矢口否認知道此事,還個個賭咒發誓、振振有詞。武重規一天審下來,沒有絲毫進展,反倒弄得口幹舌燥,心浮氣短。華燈初上,武重規趕走眾人,想想還是決定請孔禹彭一起吃個飯,來硬的不行就得來點兒軟的。人家好歹也是伊州刺史、一方大員嘛,要在伊州查案子,沒有孔禹彭的支持,恐怕還真不行。

酒菜上齊,兩人都累了一天,幾乎沒吃過什麽東西,可現在對著一桌的西北特色菜肴,仍然毫無胃口。沒心沒緒地喝了幾杯悶酒,武重規尋思著該怎麽對孔禹彭開口,畢竟昨晚上對人家太不客氣,現在遇上麻煩又要找人家幫忙,武重規也怕對方借此刁難,正猶豫著,孔禹彭卻先說話了:“欽差大人,請問今天審案有什麽結果嗎?”

“這……”武重規聽他這麽一問,又不想直接承認自己一無所獲,“唔,暫時還沒有確切的結果。”

孔禹彭沉吟著,全然沒有了昨日初見武重規的自信氣概,整個人都蔫頭耷腦的,看上去比武重規還要懊喪。兩人各自沉默,又過了好一會兒,孔禹彭突然站起身來,直直地就朝武重規拜下去,口稱:“欽差大人,下官有罪!”

武重規大感意外,一口酒差點兒嗆下喉去,咳了好幾聲才問:“孔大人你什麽意思?你有何罪?”

“下官有失察之罪。”

武重規悟道:“哦,你是說山火的事情啊,這個天災嘛,也是難免的。”

孔禹彭搖頭:“欽差大人,下官隻怕這場山火不是天災那麽簡單啊。”

看到武重規不解的神情,孔禹彭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欽差大人,昨天您來宣讀聖旨的時候,下官確實認定,所謂瀚海軍私下調駐伊州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可今天這場山火,讓下官改變了看法。這山火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就在欽差大人抵達的次日淩晨燒起,首先就令人起疑,再加上起火地點,又恰恰在聖旨所稱的瀚海軍偷偷紮營的折羅漫山,實在太過蹊蹺了。其實昨日剛接到聖旨,下官就想請欽差大人去折羅漫山實地勘查,以證清白,但那裏山勢險峻、地形複雜,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查出究竟的,所以下官才沒有貿然提出。然今晨這把火一燒,倒讓下官覺得、覺得這像是有人在刻意毀滅證據!”

武重規愣住了,半晌把酒杯往地上一砸,跺腳喝罵:“孔禹彭!你現在承認有問題了?可如今該怎麽辦?那山火撲滅了沒有?折羅漫山上到底有沒有瀚海軍?你說,你說啊!”

武重規憤然:“我看你還是希望能保住自己的腦袋吧!”

孔禹彭遲疑片刻,又硬著頭皮提出:“欽差大人,折羅漫山的火勢很猛,下官想請命去現場監督,指揮滅火的過程,盡快熄滅山火,避免更多的證據被銷毀!”

武重規又是一愣,想了想,麵露猙獰道:“孔大人莫不是別有他圖吧?”

孔禹彭早預料到他會有這一說,果然是多疑狡詐又愚蠢的個性,便長歎一聲,冷冷道:“欽差大人不信任下官,下官也無話可說。隻是下官想提醒您,如果下官真的心中藏奸,剛才也不會把對山火的懷疑說出來了。”

武重規遭此搶白,臉上更是過不去,惡狠狠地瞪了眼孔禹彭,起身拂袖而去。走到門口,意猶未盡地拋下一句話:“孔大人,不僅你不能去折羅漫山,伊州的大小官員,除了救火必需的人員,今晚上全都留在刺史府裏,哪兒都不許去!”

孔禹彭呆坐在桌邊,他想趁著救火之際去勘察蛛絲馬跡的企圖,就這樣破滅了。半晌,孔禹彭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推開窗戶——黑沉沉的遠山上空,一大片殷紅觸目驚心。

天亮了,庭州的雨在連下了六天六夜之後,總算停了。錢歸南站在裴素雲家的小院中,神清氣爽地眺望東方那抹絢麗的曙光,不管怎麽說,雨停了總是件好事。

還沒容錢大人好好享受一番雨後清晨的寧靜爽朗,院門上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擊聲。錢歸南幾乎要罵娘,但想到王遷不在,現在這個時候找上裴家院落的,一定是最緊急的事情,於是他強壓怒氣,叫人進來。

果然是最緊急的事情!來人送到的是一份敕鐸可汗的急信,錢歸南有段時間沒得到伊柏泰的消息了,正在忐忑,看到敕鐸的急信連忙展開,讀著讀著臉色變得煞白,持信之手哆嗦個不停,連裴素雲走到他身邊都沒有察覺。

“歸南,歸南,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裴素雲柔柔地喚了好幾聲,錢歸南才如夢方醒,對裴素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嘟囔道:“沒事,啊,沒什麽……”

裴素雲也不追問,隻是默默地牽過錢歸南的手,道:“先吃了早飯吧。”

錢歸南勉強掩飾道:“哦,好啊。素雲,你看看,天放晴了,好兆頭啊,哈哈!”

裴素雲翹首望向東方,漆黑的雙眸中似有霧氣繚繞,悠悠地輕歎口氣,她扶住錢歸南的胳膊道:“歸南,你看這朝霞的顏色,紅得古怪,隻怕很快還會下更大的雨。”錢歸南已經煞白的臉色登時轉青轉灰,裴素雲朝他投去又憐又憎的複雜眼神,垂下頭等著他恢複平靜。

“吃過早飯再走吧?”

“啊,來不及了,更了衣就過去。”

裴素雲點點頭,從架子上取來錢歸南的官袍革帶,一邊替他換下常服,一邊道:“歸南,今天我也去趟刺史府吧。”

錢歸南一愣:“嗯,你去那裏幹什麽?”

裴素雲輕蹙秀眉,低聲道:“你昨晚回來時說,巴紮上有人得了疫病,其實這兩天我也有些耳聞,城中陸續有些病人出現。今天雨停,我想出去看看。”

“哦,是這樣。”錢歸南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問,“你想怎麽做呢?”

裴素雲衝錢歸南溫柔地笑笑:“歸南,別的我不管,但現在這個時候,我想你還不希望疫病就在庭州大為肆虐吧?”

錢歸南怔了怔,訕笑道:“咳,知我者素雲也。”

裴素雲彎下腰給錢歸南束革帶,又道:“我想今天就給那些病人派發藥物,凡是他們的親屬,也讓他們一律喝下神水,這樣至少這段時間內,疫病還是可以控製住的……除非,你要它立即蔓延開來……”

錢歸南撫著裴素雲的肩膀,搖頭道:“暫時還不要吧,唉,其實我也不想那樣,那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

裴素雲整理好錢歸南的衣襟,輕輕地籲了口氣,看著順葡萄架滴落的水珠:“所以我想今天上午就到刺史府來發神水,至少不能讓刺史府裏有人得病,你說呢?”

錢歸南思忖著點了點頭:“好吧,那就辛苦你了。我會先吩咐他們安排好,你去了不必見我。”

“知道。”

錢歸南心不在焉地匆匆離去。裴素雲送他出去,馬上返身關牢院門,背靠在濕漉漉的木門上,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撲撲亂跳的心按回去。剛才那些話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說出口的,說的時候很自然很鎮定,現在才覺得全身脫力。裴素雲明白,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以及突然湧上心頭的悲喜交加……

天邊的朝霞渲染出長長的紅暈,在朵朵灰雲中變幻出猶如彩虹般的斑斕。大雨初晴,所有的東西都像被徹底清洗過一遍,包裹在水珠中閃閃爍爍。裴素雲發了會兒呆,便疾步往屋裏走去,她還要準備防治疫病的藥物,這事情是不能讓其他人經手的,即使阿月兒也不行。就在跨入門檻的一刹那,裴素雲瞥到門檻下一張白白的紙片,角上已經被積水浸濕。她微微詫異,彎腰撿起來,發現這竟是剛才錢歸南所讀的急信。

錢歸南真的是太慌亂了,連這樣重要的東西都會掉落。裴素雲剛想把信收起來,心念一動,又輕輕將信展開。很快地瀏覽一遍,裴素雲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終於明白是什麽讓錢歸南六神無主,咬了咬牙,裴素雲又仔仔細細地重新讀過,才慢慢將信疊好,收入懷中。

安兒煩躁地扭動,表示著他的不滿,裴素雲無奈地歎息,還能做些什麽讓這孩子開心呢,其實是有的,隻是不能罷了。

正午剛到,裴素雲在刺史府後院的耳房內熬好了一大鍋神水,藥材都是她事先配齊的,家裏所剩下的已經不多,這回就幾乎全用完了。神水的配方是當初藺天機和裴素雲的父親一塊兒研究出來的,隻傳給了裴素雲,所以每次配置神水,她都是親力親為,就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耳房外遠遠地站著四名士兵持械把守,像庭州所有的人一樣,他們對裴素雲這位伊都幹敬畏有加,幾乎是當作神祇一樣來崇拜。庭州十多年前疫病肆虐的慘狀,這些二三十歲的士兵們記憶猶新,今年遲遲不發放神水,他們早就在心裏犯嘀咕,但又不敢明言。近些日子暴雨成災,庭州各處都有零散的病人出現,雖然大家不願承認,心裏卻都在恐懼著是否疫病又開始了。今天裴素雲來刺史府熬製和發放神水,刺史府上下可真當作件天大的事情,誰都不會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更何況得疫病而死可謂痛苦萬狀,就是想想也叫人不寒而栗。

神水熬好,錢歸南事先安排的錄事參軍已等候多時,早就列好名單,開始按序派發。官職高些的自有人專程送去,其餘人等則在耳房外排起隊伍,規規矩矩、誠惶誠恐地來喝這每人一小碗的神水。另有告示提前張貼出去,讓家中有病人的百姓也到刺史府來領取藥物。

裴素雲在耳房中,看著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過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她走到錄事參軍身旁,隨意地道:“刺史府上下都要派發到神水,可別漏了什麽人。”

錄事參軍忙得一頭汗,見裴素雲說話,趕緊躬身回答:“伊都幹請放心,本官是按著刺史府的花名冊排的次序,不會有人遺漏。”

“哦,”裴素雲點了點頭,又提醒道,“除了在花名冊上的,若這些天有外人進入刺史府,也別忘記了,要一並發放了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錄事參軍點頭如搗蒜,恰好一名士兵排到隊前,剛端起碗來喝神水,聽見兩人的談話神色驟變。想了想,他湊到馮錄事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馮錄事也變了臉色,轉身對裴素雲作揖,吞吞吐吐地道:“伊都幹,刺史府最近隻有一名外人進來,是一位姓袁的戍邊校尉,原來派去管理巴紮的,不知為什麽昨天起錢大人吩咐將他看管在刺史府後院裏。這位就是看管袁校尉的兵卒,據他說、說……那人有些不對勁。”

馮錄事和那兵卒當然很理解她的緊張,那兵卒撓了撓頭,支吾道:“說不清楚,這袁校尉從昨天上午來了以後就一直躺著,送給他的飯菜幾乎沒怎麽動……”

裴素雲跨前一步,聲音顫抖著道:“馬上帶我過去看。”

那兵卒朝馮錄事看,馮錄事跺腳:“還不快帶伊都幹過去!”

“是!”

刺史府裏是設有監房的,用來拘押那些尚在審理中的嫌疑犯。不過錢歸南給了袁從英特殊的待遇,並沒有把他關進監房,而是看管在刺史府東北角的一個小跨院裏。這小跨院裏隻有一間正房,除了房門外四壁無窗。院內雜草叢生,院牆倒比別處高出數尺,院門和房門前都有專人把守,一點兒不比正式的監房鬆懈,說穿了就是個專門軟禁特殊犯人的場所。

裴素雲走進小院時,腿都有些發軟,但她還是強自鎮定地吩咐看守退到院外。看守略有猶豫,便屈服於對伊都幹的敬畏和對疫病的恐懼。替裴素雲打開房門後,他就恭恭敬敬地走到院門外等候去了。裴素雲在身後輕輕掩上房門,屋子裏頓時變得黑乎乎涼颼颼的,炎熱和光亮一起被擋在門外。

裴素雲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前的光暈消失,她能模糊看見,北牆下一副床榻上躺著個人,麵朝內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屋子西側的牆邊還有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桌上堆著些碗碟,應該是送來的飯菜,除此,整間屋子裏再無其他。

腦海裏空空****的,裴素雲下意識地挪動腳步,走到床榻前。躺著的人還是毫無動靜,裴素雲支持不住了,一下便坐到榻邊。從昨天錢歸南向她提到軟禁了袁從英起,她就一直盤算著怎麽才能來見他,現在那躺著的人分明就是袁從英,她的心卻軟弱得幾乎要停止跳動。這輩子大概都沒有這樣害怕過,裴素雲哆哆嗦嗦地探出手去,立即就被攥進一隻溫熱的手掌中,她倒吸了口氣,淚水頓時充盈了雙目。

袁從英坐起身來,微笑地看著裴素雲,輕聲道:“我還以為在做夢呢,原來是真的。”握著她的手一用力,裴素雲便被不由分說地攬進他的懷中。裴素雲說不出話來,隻管貼緊在他的胸前,雖然拚命忍著,眼淚還是落下麵頰。

袁從英沉默地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哭什麽?”

裴素雲努力平息心潮,她拭去眼淚,抬起頭仔細端詳著袁從英,勉強笑道:“沒什麽,就是擔心你,剛才真的很害怕。”

袁從英不以為然地調侃道:“女巫也會害怕?還記得那次祭祀的晚上你是怎麽訓斥我的?我可一直覺得你很有些膽量,比我厲害多了。”說著,他朝門外努努嘴,“你是怎麽支開他們的?”

裴素雲歎了口氣:“他們害怕染上疫病,不用支開自己就會走……”

裴素雲眉頭緊蹙,抓住袁從英的手,語氣急促地問:“我上回給你開的方子,你抓了藥嗎,吃過幾服?”

袁從英隨口答道:“嗯,吃了幾回,太麻煩了後來就沒……”

裴素雲長舒了口氣,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舉手探他的額頭,嘟囔道:“你這家夥,太會嚇人了,怎麽有些發燒?”

袁從英往床頭一靠,自嘲道:“不是發燒,是發餿!”

“發餿?”裴素雲納悶。

袁從英笑著解釋道:“我是全身濕透地給關進來的,也沒衣服可換,這破地方又悶不通風,還不是給捂餿了。”

裴素雲不覺也笑了,搭了搭他的脈,點頭道:“難怪你精神不好又沒胃口,這是風熱之症。”

袁從英盯著她,有些好笑地追問:“哦,你肯定不是疫病?可別搞錯了。”

裴素雲氣結,想想又覺得不對,好奇地問:“唔,給關在這裏你倒好像挺開心的?我還沒見過你心情這麽好呢。”

袁從英重又把她的手握緊,溫和地說:“你來了我當然開心。”

一句話說得裴素雲再沒脾氣,她低下頭摩挲著袁從英的手掌,他的手溫暖幹燥,掌心布滿薄繭,還有深深淺淺的傷疤,挺粗糙的。裴素雲難以克製地想到,不論藺天機還是錢歸南,他們的手都很光滑,又濕又涼……想著,想著,她下了決心,抬眸鄭重地對他說:“我有個辦法可以幫你出去。”袁從英詫異地眨了眨眼睛,沒說話,裴素雲以為他默認了,便繼續道,“我這裏有服藥,你吃了以後就會像得了疫病,我再一嚷嚷,就說你病得沒救了,所有的人都會害怕得要死。那時候,我就讓他們把你抬到郊外,你自可脫身……”

裴素雲話還沒說完,袁從英已經笑出了聲,邊笑還邊搖頭:“原來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可我若是想出去,根本用不著你幫忙。”

裴素雲又氣又惱:“好,那就算我瞎起勁!”

她作勢起身,雙手卻被袁從英攥得牢牢的,根本就動彈不得,緊接著便聽他正色道:“我可以馬上就離開這裏,用不用你的方法都行,但有一點,你要和我一起走。”

裴素雲愣住了,袁從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還有安兒,我帶你們倆離開庭州,好不好?”

屋子裏驟然寂靜,良久,袁從英輕歎一聲,苦笑道:“是我不該問這種問題,你別在意。其實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可看到你來了,還是忍不住想問。”他放開裴素雲的手,低下頭一言不發。

裴素雲猶豫再三,抬手輕撫他的後背,柔聲道:“不、不是因為別的……我和安兒都不能離開庭州,這是祖訓……”

“可你真的要繼續留在這裏嗎?”裴素雲朝門口看了看,不能待得太久,否則會引起懷疑。

袁從英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門口,答道:“是的。我待在這裏大家都可以安心一些。”他的語調已變得冷冽如冰,“尤其是錢歸南,他知道狄大人要來隴右道,想用我做救命稻草呢。”

裴素雲一哆嗦,袁從英注意到她詢問的眼神,點了點頭道:“正因為知道大人要來,我才會這麽情願被關押起來。其實從昨天進來以後我一直都在想,被關起來也不錯,我就什麽都不用管了。”

裴素雲愈加困惑了:“為什麽狄大人要來,你就什麽都不想管了?”

袁從英輕籲口氣,低聲說道:“我是想,假如大人知道我現在的情形,他一定不允許我繼續插手錢歸南的案子,大人會說我有私心的。”

裴素雲忙問:“你有私心?狄大人會擔心你挾私報複?”

袁從英輕哼道:“那倒不會,但他會說,仇恨影響了我的判斷!我想來想去,直到目前,我並沒有確鑿的證據指控錢歸南。而且,我有種強烈的感覺,他還在左右搖擺,隨時有可能改變立場。現在這種時候,如果我逼得他太急,或許他會孤注一擲。”頓了頓,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確實從心底裏希望錢歸南罪不容誅,但事實呢?”

兩人都低頭沉默,少頃,裴素雲鼓足勇氣問:“如果錢……還有轉圜的餘地,你真的就待在這裏什麽都不做,一直等到狄大人來?”

袁從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平淡地反問:“那你想要我怎麽做?”

裴素雲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答道:“我、我怎麽能要求你,我無以回報……”

袁從英冷笑:“我做什麽了你就要報答我?還是算了吧。”

裴素雲臉色登時煞白,袁從英長歎一聲,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知道這些天我有多累嗎?不過沒關係,至少你知道我想得到什麽,還有就是,我不會使用卑劣的手段,但也絕不放棄。”

裴素雲衝他淒然一笑,便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此刻她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意,更覺得從未如此親近過另一個人的心,因而胸中雖然酸楚難耐,眼中卻沒有了淚。

就這樣又過了一小會兒,袁從英輕輕扶起她,道:“你該走了,時間太長會讓人疑心的,說不定還會通報給錢歸南。”

裴素雲點頭,坐直身子,從衣袖裏取出張紙,遞過去:“你看過這個我就走。”

袁從英接過紙來匆匆讀過,也不禁大吃一驚,忙問:“你從哪裏得來的這個?”

裴素雲雙眸晶亮地注視著他,輕聲問:“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

袁從英被她問得一怔,隨即笑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裴素雲輕哼一聲:“那次我去乾門邸店,就是梅迎春約請的,你們啊,都是一夥兒的!”

袁從英不以為意地搖搖頭,把信還給裴素雲,道:“敕鐸的這封信表明,錢歸南確實參與了突厥進攻庭州的計劃,現在一擊不成,就看錢歸南怎麽應對敕鐸的發難?另外,他是不是會選擇繼續配合敕鐸,還是審時度勢,掉轉船頭?”

裴素雲咬了咬嘴唇道:“據我對錢歸南的了解,他應該會見風使舵。而且他今天連這麽重要的信件掉落都不知道,就說明他已經方寸大亂,我想他一定在打退堂鼓了。”

袁從英站起身來,領著裴素雲朝門口走,急急地道:“你快走吧。錢歸南肯定已經發現信件丟失,他會盤問你的,你打算怎麽辦?”

裴素雲道:“沒事,我能應付。”

兩人已經站在門邊,袁從英從門縫往外張望,院子裏依然空無一人,衛兵們看來真是嚇壞了,還在院門外守著。他注視著裴素雲,突然一把將她摟入懷中,用力抱緊。裴素雲被他摟得幾乎窒息,卻又不敢有半分掙紮,恨不得就此死在他的懷裏,恍惚中聽到他在說:“如果有事就想辦法讓我知道,我在這裏,你什麽都不用怕。”

裴素雲走出去時,輕輕拉了拉袁從英的手,袁從英會意,就候在門邊,果然聽到裴素雲在院門外故意抬高聲音說:“這人已染上疫病,還好不嚴重。你們注意不要與他接近,每天傍晚去我那裏取一次藥,你們自己要吃,也要給他。”她囑咐完走出小院時,空中又飄起紛紛揚揚的細雨,很快勢成凶猛。

好天氣就這樣轉瞬即逝,庭州總共才晴了大半天時間,就再次被暴雨籠罩,整個天空陰霾密布,疾風驟雨無邊無際。

這天下午,狄仁傑和林錚大將軍的大軍進入了涼州城。因涼州刺史崔興上了前線,涼州政務由長史臨時擔當。甫到涼州,就見城池防衛得當,城內管理井然有序,百姓生活並未受到隴右戰事的影響,但外鬆內緊,刺史府和赤水軍營裏又是另一番戒備森嚴、隨時待戰的警惕狀態。林錚和狄仁傑剛進涼州就馬不停蹄地視察,結果讓他們十分欣慰。

午後,林錚與褚飛雄在赤水軍營討論戰況,狄仁傑帶著沈槐登上涼州城樓。當甘涼大漠的蒼莽景象在眼前展開時,狄仁傑長歎一聲,心中默念著:“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想,恐怕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後一次麵對大周塞外的無限風光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人生是多麽孤寂的一段旅程,即使與有緣之人共走一程,又能夠相互理解多少呢?

沈槐一怔,躬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一向少言,您以前沒發現嗎?”

狄仁傑淡然一笑:“一向少言,還是有程度上的區別嘛。嗬嗬,你可不要想糊弄老夫噢。”

沈槐無言以對,隻管低著頭。

狄仁傑凝神注視著他,突然長歎一聲,伸手過來拍了拍沈槐的肩膀,溫言道:“怪我,怪我啊。是我對你太過苛刻了。”

“大人!”沈槐出聲叫道。

狄仁傑搖搖頭,微笑道:“你別著急,許多話還是不要說透得好,老夫心裏是明白的,隻不過希望你也能體諒老夫,沈槐啊,要說你這脾氣也夠倔強了。”

沈槐又叫了聲“大人”,不過這次是抬頭直視著狄仁傑的眼睛,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隔閡和試探,但也有期待和誠懇。

帶著沙塵的熱風撩動城樓上的旌旗,狄仁傑拍了拍沈槐的胳膊:“來,沈槐,你猜猜看,崔興大人何時能拿下肅州?”

沈槐愣了愣,坦誠地道:“這……大人,卑職猜不出來。”

狄仁傑和藹地笑了,捋一捋胡須,煞有介事地道:“我猜崔大人最遲兩三天內就可以拿下肅州。”

沈槐詫異地問:“這麽快?大人,您為什麽這麽肯定?”

狄仁傑的笑容中帶上了點得意,道:“因為崔大人有了老夫給他帶去的錦囊妙計。”

沈槐乖巧地沉默著,等待狄仁傑的下文,果然,隻停片刻,狄仁傑便自己說了下去。

“老夫讓宋乾給崔興帶去的錦囊妙計一共兩條,計七個字。”狄仁傑又停下來捋捋胡須。

在沈槐眼裏,宰相大人這時倒真有點兒老小孩的天真模樣。心頭一熱,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輕輕扶住狄仁傑的胳膊,問:“大人,是哪兩條,哪七個字?”

“一條是:匐俱領多詐;還有一條呢更簡單,就兩個字:瓜州。”

“這……”沈槐聽得一頭霧水,困惑地瞪著狄仁傑。

狄仁傑微笑著解釋:“其實也不算什麽錦囊妙計啦,隻是我根據自己的經驗和判斷,給崔大人提的醒。這次突厥在肅州的將領匐俱領,是默啜可汗最器重的兒子,預定的汗位繼承人,從小熟讀咱們的兵書戰策,因此特別喜歡使用謀略。對付這樣的人,就要注意虛虛實實,一詐套一詐,讓他對自己的陰謀詭計失去信心,陷入慌亂之中,否則很難取勝。至於瓜州嘛,是我分析了戰況,認為突厥現在把兵力都集中去攻打沙州,瓜州的防禦一定鬆懈,他們的如意算盤必是由肅州擋住東麵來敵,因而匐俱領的壓力其實很大,而瓜州就是突厥的軟肋!”

沈槐聽得連連點頭,想了想又問:“大人,您這兩點提醒確實很精準,可並沒有說出實際的應對之策啊。”

沈槐遲疑了一下,抱拳道:“大人,按卑職想來,崔興大人乃是一方刺史,過去也曾屢立戰功,大人隻給他分析的結果而不是直接的對策,主要是顧慮崔大人的心情,不想令他誤會和難堪吧。”

狄仁傑注意地聽著沈槐的回答,臉上的神情一時有些複雜,隨即又溫和地笑道:“嗯,你的說法也有些道理,不過略有偏差。老夫不直接給崔大人支招兒,確實是考慮到了崔大人的戰功赫赫,卻不是怕他難堪,而是我認定,他作為一名有經驗的將領,必能比我這紙上談兵的文人擬出更好更實用的克敵之策來,老夫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沈槐默然,剛剛融洽些的氣氛又現尷尬。

良久,沈槐鼓足勇氣站到狄仁傑身後,低聲道:“假如崔大人真能快速拿下肅州、瓜州,進而解除沙州之圍,也就可以盡早把您的口信帶給欽差大人了。”

狄仁傑背對著沈槐,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毫無動靜。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槐才聽到狄仁傑悠悠地道:“老夫並沒有讓宋乾派人給崔大人帶口信。”

狄仁傑轉過身來,麵無表情地道:“你是對的,我那所謂的口信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讓崔大人為難,除了可以讓我自己心裏好受一點之外,沒有任何益處。因此,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沈槐深深地吸了口氣,他能感覺到,狄仁傑銳利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投向蒼茫寂寥的無垠大漠。

“不過,”狄仁傑又說起來,語氣矛盾,似無奈又似期冀,“我派去給崔大人送錦囊妙計的,正是替從英送軍報過來的瀚海軍沙陀團旅正高達,他是軍報中所述瀚海軍私自調動的當事人,有他在,應該可以幫助欽差大人認清真相吧。”

沈槐忙道:“一定會的,大人!”

狄仁傑又拍了拍沈槐的胳膊,長歎一聲:“但願吧。”

長城,烽火台。幾百年來,隻要長城上的任何一座烽火台被點燃,其餘的烽火台就會一座連一座地將信號傳遞下去,防禦的變遷、部隊的調動,無一不依托於此。

從肅州到瓜州,沿線的長城上共有二十多座烽火台,自四月中突厥攻克肅州和瓜州之後,這些烽火台就被突厥士兵占領了。因為圍攻沙州,瓜州的突厥部隊早被調空,隻餘區區千餘人的小部隊維持著城內的秩序,可謂不堪一擊,現在,瓜州的安危全靠擋在東麵的肅州,而向肅州的匐俱領部隊報告瓜州敵情的重要任務,則完全依托這些占領不久的烽火台了。

這天正午,離瓜州最近的一座烽火台上,驕陽似火,烤得駐守的突厥士兵昏昏欲睡。這時,他們聽到烽火台下有人在用突厥語打招呼,望下去,樣貌是自己人,大概十來個,說是來傳達匐俱領殿下最新的作戰命令的。想來不會有人膽大妄為到在光天化日之下喬裝劫營,於是突厥士兵將這個小隊放了進來。

終於,戰鬥停歇,橫七豎八的屍首被胡亂清理到旁邊。烽火台上重新由身穿突厥服裝的士兵們把守停當,但他們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那些人呢?大漠平川,長沙落日,又一個夜晚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