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 捷
今天是五月初一。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錢歸南照例要登上庭州城樓,巡視城防要害,檢閱庭州的防務情形。時值正午,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著,城牆之上滿插的旌旗垂掛肅然,並無一絲微風將它們如常**起。錢歸南不覺抬手撩起袍袖,拭一把滿額的汗珠,喘著粗氣抱怨:“今年的天氣太過反常,才剛到五月就炎熱至此。”
王遷渾身甲胄站在錢歸南的身邊,更是熱得汗流浹背,他滿臉通紅地附和道:“誰說不是啊,況且咱庭州往年春季是最多雨的,今年卻從冬到春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大雨,幾條大河得不到蓄水,連周圍的草場都旱得厲害,這樣下去,一旦入夏恐怕旱情更甚啊。”
錢歸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此時他正和王遷站在庭州城的西城門樓之上,這座巍峨堅實的城樓高近十丈,厚達數尺,是環繞庭州城一圈十六座城樓中,位於正東、正西、正南和正北位置上四座最高大的城樓之一。因每年都適當修繕、保養得當,建於大隋年間的城樓看上去還是簇新的,在正午的豔陽之下熠熠生輝。青磚砌成的城牆牢固厚重,朝西的側麵設置箭窗,城牆頂端凹凸的雉堞次第排列。城樓重簷歇式的山頂上,樓脊無一裝飾,隻有倉烏的瓦片壘得整齊密實,反更顯氣概非凡。在所有西域邊關的重鎮之中,庭州城的城樓和城牆都算得上數一數二。
這時,錢歸南從城樓上探頭向下望去,寬達數丈的護城河波光粼粼,但隱約有股穢濁的氣息從中散出。這條護城河靠貫穿庭州全城的大河白楊河來蓄水,由於幹旱得太厲害,白楊河河水不足,護城河得不到活水的補充,水麵上大片大片的腐爛水草,已漸顯淤積幹涸之狀,望之令人不快。王遷看錢歸南注目護城河,便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道:“錢大人,再這麽幹下去,護城河恐怕也會……”
見錢歸南皺起眉頭,王遷趕忙住口,做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錢歸南再度舉目西顧,隻見莽莽蒼蒼的大漠平灘,霧靄沉沉、熱浪滾滾,正午日照下的沙陀磧之上,好似有一襲黃灰色的天幕,從天頂懸掛而下,將無邊的沙漠封鎖得嚴嚴實實。一時間,錢歸南覺得自己有些眼花,恍惚中似有一隊黑衣騎兵破幕而出,正自沙陀磧向庭州飛馳而來?錢歸南的心一陣猛跳,他趕緊定了定神,聚睛再瞧,幻覺消失了,麵前仍然是一馬平川的大漠,空**、肅穆,難以預測。
錢歸南咽口唾沫,轉頭問王遷:“這兩天老潘那裏有什麽消息嗎?”
王遷搖搖頭:“還沒有呢,咱們的信鴿也剛放出去,估計老潘今天才能收到。”他四顧無人,才低聲道,“老潘那裏還是很有把握的,畢竟編外隊都受他控製,他隻要把武遜拘押起來就萬事大吉了。”
錢歸南沉吟著點頭:“敕鐸的人馬大概五天以後可以到達沙陀磧西側,到那時候,老潘無論如何也該做好準備了。”
兩人一邊交談著,一邊沿城樓一側的石梯緩步而下。紋絲不動的旌旗之下肅立著同樣紋絲不動的衛兵,錢歸南在城樓底下停住腳步,滿意地環顧四周。無論怎麽看,瀚海軍都是一支相當精幹的隊伍,庭州城也是一座防務得當的城池,要攻破庭州城,對來自任何一方的敵人來說,都是件傷腦筋的事情,除非……他正頗感得意地想著,突然間平地刮起一陣妖風,漫卷旌旗敲打得旗杆劈啪作響,錢歸南眯縫著眼睛望過去,恰好旗幟啪地展開,紅色的“周”字宛如一柄利劍刺入他的雙目,錢歸南嚇得渾身一顫,朝後連退幾步,虧得王遷伸手相扶,才算沒有坐倒在地上。
這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錢歸南剛撫了撫撲撲亂跳的心,空氣又凝結不動了,周遭悶熱如舊,隻是錢歸南通體汗濕,卻都是冷汗。他再無心情檢視,剛想吩咐離開,正前方一名士兵匆匆跑來,遞上一封急件。
王遷接過信件一瞥,臉色頓時變了,湊到錢歸南耳邊,低語道:“錢大人,伊州那邊來的……”
錢歸南也悚然變色,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城樓下的偏院,王遷示意兩名衛兵把住院門,才隨錢歸南進到正堂,反手便把門關了。
這邊錢歸南已經快速瀏覽了信件,擱下書信,他冷笑一聲,對王遷道:“那邊等不及了。”
“哦?”王遷轉了轉眼珠,指指信件問,“在催了?”
錢歸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言自語道:“唔,也不知道沙州那裏的戰況如何了?”
王遷湊到錢歸南的跟前:“錢大人,昨天來的最新塘報不是說還在僵持嗎?”
錢歸南緊蹙雙眉,喃喃道:“情形有些微妙啊。你算算,自默啜進攻沙州到今天已經有半個月了,瓜州、肅州一早就陷落,沙州卻久攻不下,看起來默啜在沙州是無法速勝了。”
王遷拉長著臉不吱聲。
錢歸南想了想又道:“默啜總以為大周的軍隊軟弱無能、不堪一擊,哼,恐怕他還是太輕敵了。當然了,過去這些年來他頻頻進犯中原,屢次得手,難怪會狂妄至此!”
王遷遲疑著問:“錢大人,您的意思是……”
錢歸南一甩袍袖,冷笑道:“多虧我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雖然調動了瀚海軍至伊州,卻始終按兵不動,靜待前線戰況明朗,否則現在就很被動了。”
王遷附和道:“錢大人英明!如此說來默啜最後是不是能夠得手還真不好說?”
“確實很難說啊……”錢歸南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從來就沒相信過默啜能夠輕易得手,雖然這次他多方謀劃,可謂機關算盡,但大周又豈是能容他人隨意踐踏的?咳,如今我們隻有堅持謀定而後動,不待時機成熟絕不輕易行動,如此方能自保。”
王遷頻頻點頭,又遲疑地指了指剛收到的信件,問:“那這……”
錢歸南滿麵冰霜地回答:“隔一天再回複吧,就說我們還要配合西麵的行動,暫時無法分身,需待沙陀磧戰役初定以後,才能兼顧到伊州。”
“錢大人,隻怕伊州那邊不肯罷休……”
錢歸南厲聲道:“怕什麽!除了我誰都指揮不動瀚海軍,伊州那邊再急也奈何不得我。至於默啜,目下正在沙州泥足深陷,恐怕也顧及不了其他。”
王遷連聲稱是。
錢歸南又在屋子裏踱了兩圈,若有所思地道:“算日子朝廷也應該收到前線戰報了,不知道會有何反應,又會派多少援兵,哪位將領來到隴右道。”沉思片刻,他囑咐王遷道,“沙州一線的戰事消息必須保持機密,除了你我之外不能透露給任何人。”
王遷抱拳:“請錢大人放心,您都看見了,咱們庭州城內外可是一派和諧安詳的氣氛,並無絲毫異常。”
“嗯。”錢歸南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麽,“哦,前些天我叫你監視袁從英、狄景暉二人,他們情況如何?”
“回錢大人。據監視的人報告,此二人一切正常,袁從英每天從早到晚在巴紮上忙著管理商鋪,的確十分盡職。至於那個狄景暉嘛,深居簡出的,每日裏也就是待在住處抄抄寫寫,老實得很呢。”
錢歸南稍稍鬆了口氣:“嗯,這就好。你要叮囑他們,一定要處處小心,隨著戰事加緊,此二人對我們會有難以估量的重大意義,絕不能出任何差池。”
“卑職明白。”
夜闌人靜,月涼如水。宋乾沿著飄散草木清香的小徑,匆匆趕往狄仁傑的書房。一路之上,他總覺得周遭寧靜如昔的景物,都彌漫著難以言表的淒涼和無措,宋乾的步履雖然急促,心卻沉甸甸的,隻因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後,他越發猶豫不決,不知道下一刻該如何麵對那位重壓之下的老人。
剛轉入書房前的小花園,宋乾便一眼看見園中那泓池水旁的身影,孤獨、蒼老,但脊背依然挺直如柱,宋乾加快腳步趕到狄仁傑的身邊,這才輕輕叫了聲:“恩師。”
狄仁傑應了聲:“宋乾啊。”沒有回頭,隻注目著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宋乾也不敢出聲,默默地在一旁等待。突然間,此情此景讓宋乾悚然回憶起不算很久前的一幕,同樣寂靜的月夜,煎熬中的老人……宋乾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也許是被宋乾的動靜驚擾,狄仁傑如夢方醒地朝他轉過頭來,淡淡地笑道:“宋乾啊,你來了。”
“是。”宋乾連忙回答,一時間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嚅囁半晌才擠出句,“恩師,您、您何時動身?”
狄仁傑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啊,嗬嗬,三天之後和林錚將軍的大軍一塊兒起拔。”
“啊?”宋乾大吃一驚,“恩師,您……聖上不是委任您為安撫使,待戰事初定後再沿隴右道行使安撫之職嗎?”
狄仁傑微笑著搖頭:“聖上起初是這麽定的,但是後來我又去懇求了她,請她允老夫與林將軍同時出發。”
“這……”
狄仁傑再度翹首仰望晴光灼灼的明月,輕歎一聲:“哪怕早走一天,老夫的心也就多安一分,於公於私,這樣做都是有益無害的,聖上也就體諒了老夫的心情。”
宋乾道:“恩師,您這片苦心真是、真是……”他的嗓子有些哽住了。
狄仁傑慈祥地看著他,突然正色道:“宋乾,為師要問你件事。”
“恩師您請說。”
狄仁傑微皺起眉頭:“現任涼州刺史崔興,你可與他熟諳?”
宋乾連忙拱手:“恩師,在學生任涼州刺史的五年間,崔興一直是學生的副手,任涼州長史兼駐紮涼州的赤水軍軍使,所以學生與他不僅十分熟悉,而且還是好友。”
“嗯,那麽這崔興為人如何?”
“回恩師,崔興為人精幹忠正,疾惡如仇,是個難得的好官員,否則學生離開涼州時也不會大力舉薦他接替學生的涼州刺史一職了。”
“嗯。”狄仁傑思忖著,捋了捋灰白的胡須。
宋乾想了想,又道:“對了,崔興還認識從英呢。”
“哦?真的?”狄仁傑頓時兩眼放光,大聲追問,“他們怎麽認識的?有何淵源?”
宋乾思忖道:“嗯,我就是聽崔興談起,從英十多年前在涼州從軍時,與崔興打過幾次交道,因此崔興對從英有些印象。”
“是這樣……”狄仁傑又問,“那麽崔興可曾與你談起過,他對從英的印象如何?他們的關係怎麽樣?”
宋乾笑了:“崔興說從英那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幾乎是個孩子,但人很聰明,相當能幹,就是有點兒傲氣,嗬嗬,總之印象挺不錯。”
狄仁傑如釋重負:“那就好,那就更好辦了。”他正對著宋乾,神情十分嚴肅地道,“宋乾啊,既然這樣,為師就要托你辦件要緊的事。”
宋乾躬身道:“恩師盡管吩咐,學生當萬死不辭。”
狄仁傑擺了擺手:“沒有那麽嚴重,不過是請你想辦法給崔興帶個口信過去,記住,是口信,找你和崔興都認識的屬下帶過去,你身邊應該有這樣可以信得過的人吧?”
“當然有。隻是這口信的內容?”
狄仁傑長籲口氣,道:“這次隴右戰事,聖上的安排想必你都聽說了。姚崇舉薦的前軍和後軍將帥都很妥當,隻是欽差人選大有奧妙。”
宋乾壓低聲音道:“聽說是高平郡王武重規?”
“嗯,”狄仁傑緊鎖雙眉道,“這是絕密的任命,朝廷中隻有閣部的官員才能知曉。但是宋乾啊,你可知道姚崇為什麽要推薦武重規擔任這個欽差?”
宋乾字斟句酌地回答:“武重規現任鄯州刺史,而鄯州離隴右道上的戰場最近,讓他擔任欽差主要是出於路途近便的考慮吧。”
“這隻是表麵上的原因。”
“這……”
見宋乾滿臉疑惑的樣子,狄仁傑這才將袁從英發來軍報,以及昨天夜間發生在觀風殿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對他說了一遍。宋乾聽得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才算明白狄仁傑莫大憂慮的真正原因。
狄仁傑繼續道:“武重規是聖上的親侄子,過去在河北道戰事時曾與老夫有過嫌隙,由他來擔任這次隴右道欽差之職,徹查從英所發軍報中舉報的案情,一來可以讓聖上完全放心;二來也可以封住所有對我不利的口舌,姚崇可謂是用心良苦啊。”
宋乾遲疑著道:“唔,但學生聽說高平郡王為人相當殘暴,恐怕……”
狄仁傑神色一凜:“你說得沒錯。宋乾啊,姚崇出此一策,其實就是所謂的丟卒保帥。哼!”他的聲調突然變得無比淒愴,“姚崇要保的帥當然是本閣,而那個被丟棄的卒子,就是袁從英!”
宋乾渾身一顫,大氣都不敢出。狄仁傑臉色蒼白,聲色俱厲地道:“伊州和庭州的事實真相如何,目前我們誰都不知道。但無論怎樣,袁從英劫奪朝廷飛驛,越級傳遞軍情,私告朝廷四品大員,都已犯了我朝大忌。即使最後能夠證明他所報的軍情屬實,也很難完全赦免他的罪過。而此刻假如有人利用我和袁從英的關係大做文章,再把朋黨鬥爭也夾纏在裏麵,那不僅伊州和庭州的真相難以查清,就連我也會被牽扯進去,受到掣肘,對戰局的發展極為不利。”
宋乾倒吸口涼氣,喃喃道:“我明白了。所以姚尚書舉薦與您不和的武重規當欽差,這樣不論查出的結果是什麽,旁人都無話可說。”
狄仁傑頷首道:“最重要的是,聖上那裏也能交代得過去。但是你想,以武重規和我的關係,到時候他會善待從英嗎?”
宋乾低下了頭,狄仁傑的聲音嘶啞得愈發厲害了:“姚尚書可以為了大局不顧袁從英的死活,可是我不能……宋乾啊,我、我於心難安,我的心痛啊!所以宋乾,你必須幫我這個忙。”狄仁傑說著,顫抖地一把抓住宋乾的手,艱難地道,“崔興是前軍大總管,負責收複失地、馳援沙州。沙州與伊州臨近,崔興隻要解了沙州之圍,就有機會見到借道吐蕃、迂回伊州的武重規。宋乾,你務必傳我的口信給崔興,讓他一旦晤麵武重規,就想方設法阻止武重規對袁從英草率定罪,一切待林將軍和我到達隴右道以後再作定奪。”
“這……”宋乾遲疑著,“恩師,學生傳信過去是沒問題,可武重規此人剛愎自用,又殘暴無狀,崔興說話不一定有用啊……”
狄仁傑連連搖頭,幾乎吼起來:“有用的,一定有用的。無論如何也要試試看,拖一天是一天,你懂嗎?”
“是,是,學生立刻就去辦!”
宋乾幾乎是跑著離開了。狄仁傑一動不動地站在池塘邊,夜寒侵骨而入,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水中明月的倒影悠悠擺動,曾經有過的心痛、那分外熟悉的心痛再度襲來,令他呼吸艱澀。狄仁傑下意識地抬手捋須,才發現自己在外麵站了大半夜,滿把胡須都沾染了露水,濕漉漉涼涔涔的。
“大人。”
耳邊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喚,狄仁傑微笑應答:“啊,從英……”猛地,他清醒過來,看了一眼站在麵前絲毫不動聲色的沈槐,狄仁傑在心中深深地歎了口氣,自去年十一月起,自己都在努力避免犯這個錯誤,沒想到終於還是在今夜發生了,也罷,叫錯了就叫錯了吧,或許早該如此。
狄仁傑背過雙手,注視著池塘中輕輕擺動的月影道:“沈槐啊,剛才我和宋乾的談話,你都聽見了吧?”
“是,大人。”
狄仁傑仍然背對著他:“對這件事情,你有什麽看法?”
“沈槐相信,大人所有的決斷都是正確的。”說這話時,沈槐的臉躲在樹蔭之下,黑乎乎的,表情模糊。
狄仁傑似乎微微一愣,半晌,才語氣平淡地道:“沈槐啊,有些時候連我都聽不出來,你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話。”
沈槐對答如流:“大人,沈槐不敢虛言。”
狄仁傑的臉上不覺浮起一絲笑意,接著又問:“哦?那麽你倒說說,老夫讓宋乾給崔大人帶口信的辦法,能奏效嗎?”
沈槐微躬抱拳:“大人對下屬的拳拳之心令沈槐感動。當然了,大人這麽做隻要能求得心安,就是值得的。”
狄仁傑猛然轉身,緊盯著沈槐的眼睛:“說得好啊,沈槐!”
沈槐略低下頭,又說了一遍:“大人,沈槐不敢虛言。”
狄仁傑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槐,對方始終低頭,避免與他的視線接觸。終於,狄仁傑長籲口氣,沉聲道:“沈槐啊,我知道你心裏一定認為我冷酷無情,為了大局,也為求自保,而置他人於罔顧,你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傷,本閣完全可以理解。沈槐啊,今天我還可以很坦白地說,這也並不是我第一次犧牲袁從英……不過,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世上隻有一個袁從英,我再不會像對待他一樣對待任何人,所以你也不用擔心自己會遭到和他相仿的命運!”
沈槐仍然低著頭,一聲不吭,牙關卻因為咬得太緊而酸痛不已,今夜是個轉折吧?就算竭力偽裝、拚命維持又能如何?那不過是個幻影罷了,多麽可怕的虛偽……
微微的清風拂麵,狄仁傑稍稍冷靜下來,他歎息著拍了拍沈槐的胳膊:“老夫今天心情很差,沈槐啊,你不要計較。三天後就要出發,還有很多準備要做,你就乘著今夜回去關照一下,和你那堂妹道個別。”
“是,大人。”
沈槐剛要離開,狄仁傑又叫住他:“哦,還有一件事。因為隴右道戰事正酣,老夫又充任了安撫使,本次製科考試隻好延遲,待得隴右大捷之後再定考期。你去告訴楊霖一聲,讓他安心在府中溫習功課,靜待開考便是。”
沈槐點點頭,猶豫著問:“大人,您不見他?”
狄仁傑又歎了口氣:“老夫這些天心緒太亂,隻怕楊霖見了老夫反而忐忑,倒影響了他迎考的心情,還是不見了吧。”
從沈珺居住的小院裏,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僻靜小巷中傳來的敲更聲,“梆、梆、梆……”那聲音單調而無奈,將不眠的夜晚點綴得愈加淒惶。
“三更了。”沈珺抬眸輕歎,她的膚色比之前在金城關時要白皙很多,大約是成天深居簡出又不需辛苦勞作的緣故,臉龐也稍稍豐腴了些。在炎炎紅燭的映照之下,這個當初樸素耐勞的鄉下女子,如今已展露出些許溫柔端莊的大家閨秀風韻。隻見她一頭烏發挽了個家常的發髻,鬆散的發辮隨意垂下,正掩在藕荷色的披紗上,披紗下銀白團花的抹胸,隨著她的呼吸輕柔起伏。
此刻,沈珺側坐在床邊,微微彎腰伏在一件水白絲綢的男子裏衣上,剛剛收攏最後一個針腳,在唇邊咬斷絲線,她抬起頭,微笑著道:“總算趕完了,你過來試試。”
沈槐自桌邊站起,默默走到床前,這屋裏有些悶熱,沈槐也是一身的家常打扮,隻穿著黑色的裏衣裏褲,外袍早就脫下掛在床邊的架子上。看到他走過來,沈珺先擱下新衣,伸手過來幫沈槐解開束衣的綢帶,熟練地往下一褪,沈槐強健端正的身軀就在她的眼前,沈珺的臉不由自主地微紅了一下,俯身去拿白色綢衫,剛回過頭來,便被沈槐一把摟入懷中。
“先試新衣啊……”沈珺勉強說著,聲音幾不可聞。
她的臉靠在男子的栗色肌膚上,急促的呼吸惹得沈槐一陣發癢,於是他輕輕將沈珺推開,有點兒好笑地看著她麵紅耳赤的樣子,輕聲道:“你不會吧,居然還害羞。”
“我……”沈珺顯得更加局促了,沈槐用寵溺的目光自上而下愛撫著她,隨後接過新衣,自己套上。
沈珺朝後退了一步,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又上前給他係牢綢帶,再看了一遍,才鬆了口氣道:“看上去還合適。哥,你覺得呢?”
沈槐無所謂地回答:“好啊,挺好的。反正我所有的裏衣都是你做的,這麽多年早穿慣了。”
沈珺抿了抿嘴唇,嘟囔道:“怎麽能一樣呢,這回我是去南市的綢布莊買的最好的綢料,裁剪的新方法也是何大娘教給我的,還有刺繡,雖然不多,可都是向何大娘學的絕活,與以往的那些繡活是不一樣的……”
沈槐不覺又笑了,忙道:“好,好,確實很不錯,我的阿珺越來越能幹了。”說著,他一把拖過沈珺,順勢坐在床邊,讓沈珺依偎在自己的懷中,在她的耳邊輕聲道,“三天以後我就要出發了,出發前都會很忙,估計沒時間再來看你,你要自己保重,等我回來,知道嗎?”
沈珺不說話,隻微微點了點頭,更緊地靠在沈槐的胸前。沈槐捏了捏她的手,歎息道:“你看看,這半年來不做粗活,手就細潤了許多,還是這樣好,以後就繡繡花裁裁衣吧。”
“其實我還是喜歡做活的……”
“嗯。”沈槐又想起什麽,微皺起眉頭道,“怎麽,那個何大娘還打算在咱們家長住下去了?”
沈珺輕聲道:“哥,何大娘沒找到兒子是不會死心的,怪可憐的,就讓她住著吧,也沒什麽麻煩。她平日裏料理雜活,教我些女紅,你不在時給我做個伴,挺好的。”
沈槐臉上陰雲稍散,點頭道:“也罷,我這一走起碼要一個多月,你一個人住我也不放心,就權且留下她,等我回來以後再說。”
沈珺以手撫過他的前胸,輕歎著問:“哥,我來了洛陽之後,你總是忙忙碌碌的,每天也和我說不上幾句話,這回又要走那麽長時間……哥,你是要隨狄大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嗎?”
沈槐的下頜繃緊了,正色道:“嗯,這回是要去隴右道,咱大周最西最北的地界了。”
沈珺直起身,眨著眼睛看沈槐:“西北?比蘭州、涼州還要西北嗎?”
“比蘭州、涼州還要西還要北,是西域邊境了,肯定要去肅州和沙州,說不定還會去伊州、庭州……”
沈珺點點頭,慨歎道:“那麽遠?狄大人這麽大年紀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哼,辛苦?他心裏巴不得去,又怎麽會覺得辛苦!”
沈槐語調中的譏諷和怨氣讓沈珺很感意外,不覺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喃喃道:“哥,你這次跟著狄大人去那麽遠的地方,不會有危險吧?我有點兒擔心……”
沈槐不在意地回答:“能有什麽危險,朝廷三品大員替天巡狩、安撫百姓,辛苦是會的,危險絕談不上,就算是去打仗,也輪不到我們出事。”
“噢,這樣我就放心了。”沈珺略鬆了口氣,嘴裏兀自訥訥道,“西北、庭州……哦!”她突然眼睛一亮,忙問,“哥,我記得狄大人的三公子和那位袁先生,他們就是去的西北、庭州,對嗎?”
沈槐臉色陰沉地點了點頭。
沈珺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更加喜悅地道:“對了,還有梅先生,好像也是去那裏,哥,這回你都能見到他們嗎?”
沈槐哼了一聲,沈珺這才發現他神色不對,納悶道:“哥,你怎麽了?你不想看見他們嗎?狄先生和袁先生,他們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嗎?”
沈槐沉默不語,沈珺想了想,站起身去打開櫃子,從裏麵找出一疊衣服來,放在**,看著沈槐小心翼翼地道:“哥,上次袁先生和狄先生到我們家時,我看他們衣服太單薄,就盤算著給他們每人做件坎肩。哦,給小斌兒也做一件,可他們走得太急,我沒來得及做好。來洛陽以後才做完,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帶給他們。這次巧了,你要能碰上他們的話正好可以帶去。”
沈槐驟然變色,聲音不覺抬高了:“阿珺,你也太多此一舉了吧!別說我不一定能見到他們,就算是見到了,也已是盛夏時節,西域那裏比中原更加炎熱,要你這坎肩作甚?你不覺得可笑,我還怕人笑話呢!”
沈珺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期期艾艾地道:“哥,你、你別生氣,我隻是覺得做都做了,再說他們要在西北待下去,還是會碰到天寒地凍的……”
沈槐打斷她的話,冷笑道:“阿珺,你不過和他們相處了兩天,就如此念念不忘的,不會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吧?”
沈珺渾身一震,右手撫在那疊精心縫製的衣服上,垂首不語。沈槐冰冷的目光鎖在她的身上,繼續含沙射影地道:“阿珺,去年除夕夜在金城關的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始終有很疑惑。咱們家那老爺子究竟是怎麽死的,到現在仍然不明不白。哼,我一直都覺得,這件事情和梅迎春脫不了幹係,和袁從英、狄景暉也一定有瓜葛,這回我去西北若是真能碰上他們這幾個,倒是要借機把老爺子的死因好好查一查!”
見沈珺隻管低著頭,沈槐不耐煩地扯過她的手,粗魯地把那堆衣服往床邊推開,猛一用力將沈珺拉進自己的懷抱,道:“行了,別管那些不相幹的。我就要走了,咱們隻有今夜可以聚一聚,你要讓我開心,對不對?”沈珺這才抬起頭來,眼中雖有委屈的淚光閃動,卻依然無比溫情地朝沈槐微笑,纖纖玉臂圍攏到沈槐的腰間,替他寬衣解帶。
沈槐睡熟了,在沈珺的身側發出輕輕的鼾聲。借著淡淡的月色,沈珺癡癡地端詳著他的睡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卻總也看不夠。她已經不記得他們的第一次是如何發生的,她隻記得她從小就堅信,自己生來就是屬於這個男人的,因此何時何地怎樣成為他的人其實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邊,服侍他、照料他、愛護他,為了他奉獻一切。
情不自禁地,沈珺湊過去親吻沈槐的雙唇,恍恍惚惚地想:“多麽美好多麽可愛的人兒啊,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理想、我的天神……娘,您的遺願女兒一直都恪守著,‘不離不棄、生死相隨’,這句話女兒時刻銘記在心,絲毫不敢違逆。娘,女兒還要感激您,正因為您要求女兒愛他,女兒才可以活得像現在這樣充實……”
三天之後的五月初三,武皇欽命平西行軍大總管、右武威衛林錚大將軍率十萬大軍自洛陽出征,隴右道安撫使狄仁傑大人隨軍同行。太子李顯代表皇帝送至城外都亭,諄諄囑托,殷切餞別。自這一天起,東都洛陽和大軍沿途的百姓才陸續知道,大周和突厥又要開戰了。
然而西域邊陲的庭州依然風平浪靜,這個浪漫多姿的邊城每年自五月起便進入了夏季。一旦入夏,庭州白天的氣溫就驟然升高,尤其是沙漠附近缺少植被的荒坡和山地,晝夜溫差極大,正午時候觸目所見的一切都會被火辣辣的太陽烤到滾燙,難怪不遠處的幾座禿山甚至被人們稱為“火焰山”。
當然,夏季也是一年之中庭州最熱鬧、最絢爛、最濃烈的季節。盛開了整個春季的繁花漸次凋謝,卻迎來了瓜果逐個成熟的時候。陽光燦爛奪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空氣中飄散著各種濃鬱的花香、瓜果香和西域各色香料的氣味,更是熏得人如醉如癡;喜好歌舞的胡人嫌天氣太熱不願意勞作,幹脆喝飽了葡萄酒成天彈琴唱歌、狂歡起舞,頭頂上的葡萄藤爬得滿棚滿架,遮出片片蔭涼,連雀鳥都來湊熱鬧,啾啾的鳴聲和著樂曲,此情此景,就算是人間天堂,也不過如此了吧。
其中大巴紮又是整個庭州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因日長夜短,巴紮開市的時間在夏季長出一個時辰。袁從英這兩天沒別的事情,索性從早到晚待在巴紮裏頭。他本來就會突厥語,和胡人打起交道來還算順暢,按高長福留下的賬冊把巴紮兜底摸了個透後,就開始盡心盡力地履行管理巴紮的職責。這天他又忙了一整個上午,就在巴紮旁隨便找了個酒鋪,坐下吃午飯。
袁從英特意挑了涼棚外的一張木桌坐,日頭直直地曬在頭頂和後背上,他熱得滿頭大汗卻覺得很舒服。袁從英非常喜歡庭州這個熱烈的夏天,幹燥、高溫和日曬讓他的傷痛緩解了不少,他常常不自覺地想,狄景暉的主意很不錯,也許真該選擇在這裏定居下來,多麽美好愜意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假如沒有那些潛伏著的邪惡和危機,那該有多好啊……
胡人老板抱著盛滿葡萄酒的木桶過來,“咚”的一聲撂在桌上。袁從英請來一起吃飯的幾個巴紮上的商鋪老板,頓時眼冒精光,爭先恐後地捋起袖管倒酒,迫不及待地喝將起來。其中一個小個子波斯人還算周到,給袁從英也滿滿倒了一碗,袁從英咕嘟嘟地灌下去大半碗,看那幾個家夥喝得興起,已經開始手舞足蹈,不覺也笑了。胡人老板接著又端上香氣撲鼻的雞肉、牛羊肉和用井水鎮得冰涼的酸奶,還有大盤子新鮮的櫻桃和黃杏,全都水靈靈地在豔陽下放著光。
自從送走了梅迎春、蒙丹,又把狄景暉和韓斌安置在牧民那裏,就隻剩下袁從英一個人留在庭州。在大食人那裏買藥沒有花錢,牧民也對銀錢不感興趣,狄仁傑千裏迢迢請梅迎春捎來的銀子居然花不出去。身邊帶著這些錢,袁從英發現自己突然成了個不大不小的財主,他倒也豪爽,仗著有錢,就幹脆一日三餐全在巴紮上輪流請人吃飯,大肆揮霍宰相大人的銀兩。袁從英的道理是:一個人吃飯總沒胃口,有人作陪,他可以暫時把煩惱都拋在一邊,還能和各族商販混個熟絡,就算狄仁傑知道了他這麽花錢,也會同意的吧!
給袁從英斟酒的小個子波斯人叫木木,是賣香料的商販。接連喝了幾大碗的葡萄酒,木木的舌頭有些直了,看見袁從英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吃杏子和櫻桃,便湊過去討好地說:“袁、袁軍爺,這櫻桃好吃吧?不過,比咱家鄉波斯的櫻桃還差點兒。等我回去給您帶點兒來嚐嚐?甜極了!”
袁從英朝他點點頭:“你什麽時候回波斯,要到秋天了吧?”
木木愣了愣,四下瞧瞧,才壓低聲音道:“袁軍爺,我們這兩天就打算走了。還有別的商隊,也都在這幾天就出發,繞道突厥金山返鄉。”
袁從英看了看木木,不動聲色地問:“哦,我也發現巴紮上的商鋪陸續走了不少,怎麽回事?夏季是最好做生意的時節,你們怎麽都急著走?貨都賣完了?”
木木鬼鬼祟祟地又東張西望了一番,才下定決心湊到袁從英的耳邊,酒氣直撲過來:“袁軍爺,您是好人,對咱不錯,我就實話跟您說了,這庭州馬上就要打仗了!”
袁從英眯縫起眼睛,輕輕重複道:“庭州要打仗?這消息你們從哪裏得來的?”
“咳,消息打哪兒來的我也不清楚,可巴紮上都已經傳開了。”木木說著又灌了一碗酒入肚。
袁從英也不追問,等了一會兒才道:“你們不是今天才得到這個消息吧?為什麽這兩天才走?”
木木搖頭歎息:“還不是因為那些貨,賣不完賠太多,舍不得啊。還好這幾天有人來收貨,出價雖然很低,但總比扔了強,所以我們才趕緊處理掉貨品,就可以出發了。”
袁從英這回倒有些意外:“有人賤價收貨?什麽人?是什麽貨都收還是挑特定的貨品?”
木木滿臉通紅地搖頭:“不知道是什麽來曆,咱這巴紮上從來沒見過那麽一幫人,什麽貨都收,還價特狠,不過大家為了早點兒脫身,也顧不上其他了。”
袁從英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忽聽前麵一陣喧嘩,人群朝一個方向聚攏過去,仿佛還有哭叫之聲隱約傳來。袁從英忙從懷裏掏出銀子扔在桌上,囑咐木木:“你和老板結賬。”自己三步兩步便趕到人群聚集的地方。
才一會兒工夫,這裏就被看熱鬧的閑人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袁從英擠進人堆,看見地上躺著個半死不活的老和尚,在他的身邊還跪著個十來歲的小和尚,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哭著,嘴裏還斷斷續續地叫著:“師父,師父……嗚嗚,你快醒醒啊!”
圍觀的眾人七嘴八舌卻無人上前幫忙,袁從英走向前去,蹲在這師徒二人的身邊,發現他們都是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全身上下染滿半黑不紅的顏色,衝鼻而來的還有股夾雜著血腥味的臭氣。袁從英皺了皺眉,用盡量和緩的語調問那小和尚:“小師父,你先別哭,告訴我你的師父怎麽了?”
小和尚抹了把眼淚,哀哀訴說道:“嗚嗚,我師父受了傷,走這麽遠的路還沒吃的,他、他快死了,嗚嗚……”
“受了傷?”袁從英從地上扶起那老和尚,突然心一沉,手中的這具軀體在這炎夏中居然透骨冰涼。他不露聲色地探了探老和尚的鼻息,就輕輕將其平放在地上,又掀開老和尚胸前沾滿血跡的裟衣,袁從英的眉頭驟然緊鎖,立即問那小和尚:“這是刀傷!怎麽回事,你師父被何人所傷?”
袁從英按了按他的肩膀,溫和地道:“別著急,你慢慢說。”
小和尚點點頭,看一眼聲息全無的師父,這才一邊抽噎著一邊告訴袁從英,原來他們是沙州鳴沙山下的石窟中繪製岩畫的和尚,師父法名普慧。就在半個月之前,突厥大軍突然進犯沙州,與守城的大周軍隊發生鏖戰,突厥兵久攻不下,就把沙州城圍成了個鐵桶,還在沙州附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他和師父繪製佛像岩畫的石窟都不放過。師父為了保護岩畫與他們拚命,被砍成重傷。後來師徒二人乘亂逃離沙州,一路向西而來,普慧傷重垂危,經過伊州時本想入城躲藏,哪知伊州城門緊閉,任何人都不放入內,小和尚隻好再拖著普慧往西逃難。一路上走走停停,今天總算是連滾帶爬地進了庭州,卻不料師父來到這巴紮附近就躺倒在地,再也走不動了。
雖然多少也有些預料,但真的親耳聽到戰事已起的消息,袁從英還是感到一陣暈眩。原來戰火在半個月前就已經點燃,並且是在東麵的沙州!他在心中暗暗冷笑,難為他們把消息封鎖這麽嚴實!他又想,看來烏克多哈的消息確鑿,那麽,庭州的平靜也很快就要被打碎,該來的終於要來了。他要立即給伊柏泰的梅迎春和武遜傳去信息,讓他們全力備戰!
想到這裏,袁從英定了定神,伸手輕輕撫摸小和尚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別哭了。你餓了吧,先吃點兒東西,然後我就帶你們去這城裏的寺廟,你和你的師父可以在那裏安頓下來。不要害怕,庭州很安全。”
小和尚止住悲聲,猶豫著指了指一動不動的普慧和尚:“我師父沒事吧……”
“他很好,而且再也不會有事了。”
這天夜間,瀚海軍飼喂信鴿的院子裏闖入不速之客,看守信鴿的兵卒被打昏在一旁,關信鴿的籠子籠門大敞,好幾十隻信鴿飛得無影無蹤。待第二天清晨才有其他士兵發現狀況,逐級上報到王遷那裏,王遷頓時頭如鬥大。他帶人來仔細察看了一個上午,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最後還是決定暫時先將這事壓下去,錢大人這些天來憂思甚重,此等小事就不要再去麻煩他了。
瀚海軍失竊的信鴿中有一籠是專門來往伊柏泰的。於是第二天清晨,在飛越庭州城樓的那群白羽鳥兒之中,就有那麽幾隻毫不畏懼空中火輪的灼燒,一路向西展翅飛往令人望而生畏的無盡沙海。兩天,它們隻需要兩天時間,就能飛抵伊柏泰,在它們纖細的腳踝上綁著傳遞信息的竹筒,那裏麵有關於沙州的戰訊。這幾天來,武遜和梅迎春已在伊柏泰做好了全麵的戰備,早就在等著這決戰的時刻了!
鐵赫爾率領著突騎施最精幹的五千鐵騎,才花了六天時間,即從碎葉一路奔襲至沙陀磧的西側邊緣,已是人困馬乏。但敕鐸下的死命令有誰敢怠慢!從碎葉到沙陀磧,鐵赫爾總共隻有不到十天的時間,根據計劃,三天之內他必須進入伊柏泰與老潘會合,在那裏稍做休整,同時等待敕鐸親率的另外五千人馬隨後趕到,三支隊伍合並一處,由敕鐸統一號令,對庭州發起總攻。
部隊剛進入沙陀磧時尚在清晨,天氣還沒有這麽熱,人馬走得總算順暢,但隨著正午漸至,整個沙漠很快就變得酷熱難當。熱風卷起陣陣沙霧,燙人的沙粒迎麵撲來,騎兵們本來就熱得呼吸困難,這下更是慘上加慘,更兼全身上下的皮質輕甲悶不透氣,體力稍差的兵士紛紛暈倒摔落馬下。馬匹和駱駝也熱得舉步維艱,喘著粗氣開始耍賴,動不動就在沙子上伏地不起,士兵們要用力鞭撻才能勉強催動它們,哪裏還是代步的牲口和征戰的坐騎,簡直成了要命的累贅。
就這麽接連折騰了兩天半,五千鐵騎才算深入到沙陀磧的內部。這天午後氣溫又比之前兩天更高,鐵赫爾看人馬實在困乏得不行了,才把心一橫,命令大家在一座沙丘的背陰處休息,待太陽下山溫度略低之後再重新出發。站在東倒西歪的隊伍前,鐵赫爾的心情焦慮難當。身為土生土長的西域戰將,鐵赫爾對沙漠的環境並不陌生,他手下的這班騎兵和馬匹,以及負重擔水的駱駝也是在沙海中常來常往,本來在沙陀磧中行軍作戰應該是他們最擅長的,但是此次情況太特殊了。
其實越是熟悉沙漠的人就越懂得,夏季是沙漠的死亡之季,西域戰士們絕不會選擇在這個季節闖入沙漠作戰。他們堅信,夏季是屬於沙漠中隱匿的神靈的,它們用可怕的炎熱和幹旱把人類封鎖於沙漠之外,所有膽大妄為在這個時候進入沙漠的人,從來都是有去無回。這次敕鐸是下了死令,加上時令尚屬初夏,士兵才肯服從,若是再過一個月,他們恐怕寧願被直接砍了腦袋,也不肯踏足這條由幹渴、酷熱和絕望組成的死亡之路。
可誰又能料到,今年庭州附近的天氣如此反常,剛剛初夏時節,已炎熱難當宛如盛夏。敕鐸的命令是按照急行軍的速度布置的,這就意味著鐵赫爾的部隊必須日夜兼程。夜行倒也罷了,這白天靠近正午前後幾個時辰的行軍,可是把鐵赫爾和他的鐵騎兵們給折磨壞了。
現在部隊不得已歇下了,鐵赫爾估計著行程,這麽一耽擱又要比原計劃晚半天才能到達伊柏泰。想著想著,他突然渾身發冷——水!鐵騎部隊輕裝上陣,本來帶的水就不多,天氣太熱人馬喝水都多,如果再耽擱行程,隻怕飲水支持不到伊柏泰。想到這裏鐵赫爾頓時心急如焚,立刻去查看飲水的狀況,一看之下更是頭皮發麻,水果然不夠用了。
他娘的!鐵赫爾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著,無論如何要熬過這兩天,隻要能到伊柏泰就萬事大吉了。似乎是聽到了他內心的煎熬,這些天來一直無遮無擋、烈日暴曬的萬裏長空上突然飄來幾抹雲絲,黑沉沉地壓上頭頂,卻帶了奇跡般的清涼感覺,令心亂如麻的鐵赫爾精神為之一振,好兆頭啊,這天哪怕能陰一小會兒,也能幫這五千人馬好好地緩口氣……
天果真陰下來了。更意外的是,從高低起伏的沙丘那頭,灰蒙蒙的天際跑來幾匹高頭駿馬,馬上的騎士威武昂然,他們的身後跟著難得的習習涼風,直把這幾人襯得如同沙漠中的神祇一般。許是久違的涼意讓鐵赫爾快慰不已,他毫不防備地迎向那跑來的幾人,而他們也仿佛見到老朋友似的揮舞著手臂朝鐵赫爾跑來,嘴裏還喊著:“是敕鐸可汗的部隊吧?我們是從伊柏泰來的,專程來接你們!”
假如不是連日酷熱造成的行軍困難和飲水短缺,假如不是突如其來的陰天令鐵赫爾驚喜非常,也許鐵赫爾能夠警覺到來人未曾喊出自己的名號,也能夠察覺出對方沒有說明是老潘的派遣,但他終究什麽都沒有發現,反而快樂得猶如見到親人般,催馬過去和對方親切悟麵,就此,鐵赫爾和他的部下們喪失了最後的一線生機。
陰雲轉瞬即逝,烈日再度肆虐,但已不能令鐵赫爾煩惱。伊柏泰的來人肯定地告訴他,小駝隊馬上就會給他們送來足夠的飲水,況且伊柏泰就在前方不遠處,再走一天一夜就能到達,食水完全不成問題了!開心的鐵赫爾和他的部隊終於可以敞開了喝水,他們將剩下的飲水喝了個一幹二淨,還是覺得不過癮。可惜出發的時辰已到,鐵赫爾領著大家隨伊柏泰的快騎在夜色中一路向前,心中充滿了如釋重負的快感。
又走了整整一夜和大半個上午,將近正午,在伊柏泰來人的建議下,鐵赫爾的鐵騎部隊暫時休憩,這裏已是沙漠的最深處,他們隻能在沙丘的背陰處深挖沙子,用地下還沒有被烤熱的沙子覆蓋身體,阻擋水分的流失。天氣實在太熱了,大家昏昏沉沉地睡了約兩個時辰,醒來後整理隊形,準備再度出發時,突然發現伊柏泰的來人不見了。
起初鐵赫爾並沒有太慌張,也許人家隻是先行去給伊柏泰來的駝隊領路,他命令大家原地等待,哪知這一等就等到太陽西下,伊柏泰那幾個來人依然蹤跡全無。鐵赫爾這才感覺不妙,他派出幾名輕騎出去搜索,可歎莽莽大漠暮色深沉,哪裏還有半點兒人跡。伊柏泰的那幾個來人,像幻覺般地出現,又如鬼魅似的失蹤了。
還有另一個情況更叫鐵赫爾絕望:他們的飲水已被喝得一幹二淨,整個五千人的騎兵隊,如今連一滴水都沒有了!雖然表麵上鐵赫爾還強作鎮定,但內心深處洶湧而來的恐懼讓他難以抵擋,直覺明確地告訴他,自己中計了!隻是鐵赫爾想不明白,伊柏泰不是早就被自己人占領了嗎?況且敕鐸部隊的行動是絕密,更不該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啊!那麽那幾個將自己引入絕境的人到底從何而來?又是怎麽得知的消息?這一切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鐵赫爾沒有時間多分析了,現在他要絕處求生,或者說得更明白些,是要垂死掙紮。於是鐵赫爾命令部隊即刻起拔,他派出最熟悉沙漠地形的士兵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沙丘上去尋找伊柏泰的方位。無論如何,現在隻有盡快趕往伊柏泰,才能求得一線生機。在決定行進方向時,鐵赫爾和幾個親信爭吵得很厲害,大家都非常恐懼,再難保持冷靜和克製。最後鐵赫爾迫不得已拔出佩劍砍殺了一名親信,才算暫時平息了爭吵。
部隊在一片愁悶絕望的氣氛中出發了,鐵赫爾命人每隔一段距離就在沙地上插下一麵突騎施的狼旗作為標誌。他們努力辨認天上的星辰,腳步蹣跚地翻越高聳的沙丘,一次次陷倒在綿軟的沙土中,一次次又勉強爬起,所有人的嗓子都渴得冒出煙來,但是沒有水,一滴水都沒有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經大亮,氣溫再度迅速升高,已經幹渴疲憊到極點的士兵和馬匹再也無法挪動腳步。鐵赫爾鼓起最後的勇氣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四下張望時猛地發現沙丘腳下一杆黑紅相間的狼旗,在幹熱凝滯的空氣裏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鐵赫爾一見之下,頓覺腦袋嗡的一聲,他向後坐倒在沙地上,雙眼泛出死灰。走了這麽久,部隊又回到了原位,鐵赫爾不得不承認,這五千鐵騎兵已瀕臨死亡了。
正午的沙漠上熱焰滾滾,鐵赫爾的部隊橫七豎八癱倒在沙地上,除了斷續的呻吟聲之外,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將他們緊緊環繞。鐵赫爾徒勞地舔著幹裂的嘴唇,突騎施最精銳的五千鐵騎難道就要如此恥辱地湮滅在荒蕪的大漠深處?他不甘心,更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鐵赫爾猛然驚醒,差點兒就從沙地上一躍而起,他勉力支撐起半邊身子,瞪大眼睛努力辨別……天哪,他看見了誰?那魁偉高大、威風凜凜的身軀,那碧綠深邃仿佛能夠刺透人心的雙眼,那廣額隆鼻,那披散的猶如雄獅鬃毛的卷曲棕發,還有那堅韌的下頜和充滿力量的嘴唇,鐵赫爾艱難地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烏、烏質勒、王子……”
梅迎春站在鐵赫爾的跟前,居高臨下俯瞰這垂危的人,心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即將報仇雪恨的快意。慢慢舉起手中的神弓,梅迎春將箭尖對準鐵赫爾的麵門,微笑道:“鐵赫爾,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麵了。”
鐵赫爾兀自困惑不已,嚅囁著:“王、王子殿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是奉可汗的命令來……”
“哦?來做什麽?”梅迎春冷冷地追問。鐵赫爾沒有回答,雖然還是理不清來龍去脈,但他多少能夠感覺到梅迎春的意圖,他明白,一切都完了。即便如此,突騎施的勇士也要死得有骨氣,他鐵赫爾絕不當懦夫。
梅迎春靜靜地觀察著鐵赫爾,嘴角抑製不住地冷笑。突然,他跨前一步,左腳踏上鐵赫爾的麵門,滿是鐵釘的皮靴頓時將鐵赫爾的臉踩得血肉模糊,鐵赫爾淒慘地嘶喊起來,聲音卻很低啞。梅迎春咬了咬牙,又是一記猛踏,鐵赫爾的眼珠被活生生踩爆,鼻孔也被踩裂,他已經發不出聲了,隻是全身抽搐,在沙地上縮成一團。
梅迎春撤回左腳,穩穩地站在瀕臨絕境的五千鐵騎前,朗聲道:“突騎施的弟兄們!大家都知道,我烏質勒才是老可汗的長子,突騎施汗位的真正繼承人!那敕鐸是什麽東西?他是個賊寇!他篡奪了我的可汗權位,殺害我的兄弟親人,危害突騎施的部族安康,他殘暴**虐、作惡多端,你們跟隨敕鐸,那就是認賊作父,助紂為虐!弟兄們,今天我烏質勒已立下誓言,要將突騎施的汗位重新奪回來!你們如果跟隨我,咱們既往不咎,我給你們水和食物,救你們活命;如果執意反抗,那麽……”他頓了頓,看一眼還在掙紮的鐵赫爾,對著他的腦袋張弓放箭,鐵赫爾立即腦漿迸裂。梅迎春放下神弓,才慢悠悠地道:“鐵赫爾,就是下場!”
殘陽如血,梅迎春高亢的話音在空曠遼闊的大漠上激起陣陣回聲,這是真正的王者之聲,挾裹著號令眾生的無上威嚴。已被幹渴和炎熱折磨得生氣全無的五千鐵騎,仿佛在絕望的深淵中看到了一線曙光,紛紛翻撲起身,活像一條條瀕死的魚,張合著幹裂出血的嘴唇,朝梅迎春伸出降服和求援的手。
從沙陀磧到庭州,這雨從一開始下便再不停歇,且雨勢狂暴如瀑傾瀉。五天之後,庭州城內外由旱轉澇,災害即成。
也就是在這天降暴雨、肆虐庭州的日子裏,朝廷的欽命在驛差晝夜不停的傳遞下,終於跨越了千山萬水,自洛陽抵達隴右道。
五月初十,涼州刺史崔興接武皇聖旨,受任隴右道前軍總管,兩天內便調集齊了建康軍和大鬥軍的六萬人馬,率先鋒部隊挺進已被突厥占領的肅州。
與此同時,武皇的絕密聖旨也送到了時任鄯州刺史武重規的手中。武重規詳閱聖旨,不覺驚駭萬分,事關大周邊陲重鎮庭州和伊州的安危,更涉及兩州刺史的名譽和身家性命,甚至還關聯到聲隆赫赫的宰相狄仁傑,這個燙手山芋不好抓啊!即便以高平郡王和武則天親侄兒的身份,武重規還是感到此次的欽差很不容易幹。
武重規一邊趕緊與吐蕃聯絡,積極準備幾日之內就借道吐蕃、迂回伊州,一邊通盤考慮整個事件和自己將要采取的策略。首先,大周的江山是自家姑母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成了他武家的,這江山武重規當然要竭力維護。因此,假如庭州、伊州的官員果然與突厥賊寇勾結,那沒得二話,他武重規一定會高舉欽差的生殺大權,將這些亂臣賊子誅滅九族而後快!但問題是,這裏麵還牽扯到一個狄仁傑,武重規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或者說,武重規不願意讓事情就那麽簡單。狄仁傑過去的衛隊長袁從英劫奪飛驛,向狄仁傑私相傳授重大軍情,這樣的行為背後是對皇帝權威的無視,更是對朝廷安全的極大威脅。別說袁從英的信息屬實也難辭其咎,假如他的消息中有半點兒虛妄,那麽他和狄仁傑搞出這一係列事端的目的究竟為何,就實堪質疑。想來想去,武重規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手中正掌握著一個難得的機遇,要如何拿捏還需仔細斟酌。
崔興和武重規分別從涼州和鄯州出發了。所不同的是,崔興大張旗鼓、聲勢浩**,幾萬大軍擺開隊形,仗凜凜軍威向肅州挺進。而武重規這邊則於深夜潛行,由欽差衛隊保衛著,悄悄地進入吐蕃境內,在祁連山的重重山脈掩護之下,朝向西北而去。
屋內的**,裴素雲麵朝裏躺著,她也同樣徹夜未眠,所幸錢歸南這幾天自顧不暇,絲毫沒有察覺她的異樣。一直到今天,錢歸南都沒有完整地向裴素雲透露過,他究竟在策劃著什麽樣的陰謀,裴素雲也從不追問。但在內心深處,她已深深地認同了袁從英所說的,錢歸南在走向深淵,而且也要把她和安兒,乃至整個庭州一並帶入深淵。
庭州的氣候一向幹燥,裴素雲在此地長大,從來沒有見過像這幾天的連綿**雨。五天下來,沒有任何防澇措施的庭州城已四處汪洋,成了一片澤國。黏稠的積水中摻雜黃黑的沙土,腐敗的草木和垃圾散發出陣陣臭氣,隻不過幾天的時間,這沙漠綠洲再不複往日的熱烈和**,變得晦暗、肮髒、垂頭喪氣。裴素雲在心中默念著,這是詛咒!除非最惡毒的詛咒,又有什麽能夠把美好亮麗的夏日,變得如此慘淡破碎,唯一不變的是悶熱窒息的空氣,叫人呼吸困難,動彈不得。不知道為什麽,此情此景並沒有令裴素雲感到多麽恐懼和慌亂,她的心中隻有疲憊的絕望,好像擱淺的魚,最多徒勞地張張嘴,連掙紮求生的欲念都沒有了。
屋外傳來劈裏啪啦蹚水的聲音,裴素雲皺了皺眉,一定是那個王遷又來找錢歸南了。果然,窗下傳來低低的話音,滿是掩飾不住的焦慮:“錢大人,伊州那邊又來信了!”
“不管他!”錢歸南的聲音驟然響起,嚇得盤在屋簷下的黑貓哈比比躥起老高,騰身跳入院中的積水塘,黑色的泥漿頓時濺了王遷滿身。
停了一會兒,錢歸南稍稍鎮靜下來,從王遷手中接過密信,一看之下頓時倒吸口涼氣。
王遷趕緊詢問:“錢大人,怎麽回事?伊州那邊要硬來?”
“那倒沒有。”錢歸南搖搖頭,握著信紙的手止不住簌簌發抖,幹脆往王遷的懷裏一甩,“你自己看吧。”
王遷匆匆看罷,也覺心驚肉跳,忙問:“錢大人,您看朝廷的這番布置……”
錢歸南冷笑一聲:“很好,很高明!這下默啜麻煩大了,王遷啊,看來你我還要做好抽身的準備。”
“是!可是錢大人,卑職看這信的口吻,伊州那邊也快沉不住氣了,您覺得他們會不會狗急跳牆啊?”
錢歸南陰沉著臉道:“他們沉不住氣是他們的事,此刻我們尤其不能慌亂。不過為防萬一,你最好還是去伊州跑一趟,看看瀚海軍目前的狀況如何,穩定一下軍心。萬一事情有變,你也好及時指揮處置。”
王遷苦著臉道:“錢大人,您看這連日暴雨,鴿子哪裏還能飛出沙陀磧?至於派去伊柏泰的人,我都不知道這鬼天氣他們還能不能活著走到伊柏泰!”
錢歸南沒有答話,隻臉色鐵青地沉默著,半晌才長歎一聲:“難道真有天意?也罷,好在還有十天時間,伊柏泰的事暫且擱一擱,你先去伊州管住瀚海軍要緊。”言罷,錢歸南舉目望天,狠狠地道,“真不知道這雨要下到什麽時候,咳!著實叫人不安啊!”
王遷站在葡萄棚的外側,說了這麽些時間的話,渾身上下早就被瓢潑大雨澆得濕透。他朝錢歸南抱了抱拳正打算告辭,錢歸南突然喝道:“王遷,你去伊州之前,還有一件極要緊的事要辦!”
王遷一愣:“什麽事?”
錢歸南麵露獰笑:“你也看了伊州的來信,難道沒看到朝廷派誰擔當此次的隴右道安撫使?”
“內史狄仁傑大人啊。哦,我知道了,狄三公子……”王遷恍然大悟,錢歸南朝他招招手,壓低聲音布置起來。
王遷走了,錢歸南鬆了口氣返回屋內。剛推門進去,裴素雲就站在門邊,雙眸灼灼地注視他。錢歸南怔了怔,伸手過去攬住裴素雲的腰,歎道:“你在這裏幹什麽?嚇了我一大跳。”
裴素雲輕輕拂了拂錢歸南的衣襟,低聲道:“都被雨打濕了,讓我幫你換下,來喝奶茶吧。”
冒著大雨趕到巴紮後的孤立小院,王遷先找到了縮在一個簡易窩棚下、負責監視的兵卒。這兩名兵卒剛經過通宵達旦在雨中的值守,精神十分萎靡,看見長官到來,才勉強振作,報告說因連日大雨,巴紮上的商鋪棚架倒塌進水的不少,袁從英這些天來忙著和商販們加固棚架、搬運貨物、挖掘臨時疏通積水的溝渠,幾乎沒有時間回這個小院來,昨天晚上也是徹夜未歸。至於狄景暉,倒是安穩地在小院裏睡覺呢。
王遷忙問:“袁從英那裏有人看著嗎?”
“另有兩名弟兄在巴紮上盯著呢。”
王遷朝手下們一揮手,大家立即在雨中散開,將小院團團包圍。王遷一馬當先來到狄景暉睡覺的東屋,向內高聲斷喝道:“流犯狄景暉!刺史大人有令,即刻拘你到衙門問話!”屋內傳來含混不清的話語,似乎有人剛從夢中驚醒。王遷飛起一腳便把房門踹開。手下蜂擁而入,直接就把那個才從炕上坐起的人摁倒在地。
“你們、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那人匍匐在地上直叫喚。
王遷一驚,聲音不對啊!他趕緊上前拎起那人的後脖領子,嘴裏還說著:“狄公子,不好意思。刺史大人請你去……”一句話還沒說完,王遷瞪著那人的臉大叫起來,“不對,你不是狄景暉!你是誰?狄景暉在哪裏?”
眾人回頭看去,袁從英肅立院中,雨水毫無阻擋地傾瀉在他的身上,他卻並不在意。王遷有點兒猜出端倪了,但手裏依然不肯放開那個哆嗦成一堆的人,隻對袁從英高聲叫道:“原來是袁校尉回來了,辛苦啦!袁校尉,王遷奉命來請狄公子,卻不料狄公子已不知去向,袁校尉能解釋下是怎麽回事嗎?”
袁從英朝東屋門邁近兩步,指了指那人道:“他是我請來謄寫賬簿的,與此事無關。你先放了他,我自會給你解釋。”見王遷還有些遲疑,袁從英又跨前一步,盯著王遷道,“王將軍,我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吧?”
王遷這才把手一鬆,那人跌跌撞撞地往前撲去,袁從英伸手將他輕輕一扶,道:“錢在桌上,你自去拿了便回吧。這些天麻煩你,多謝了!”
王遷看著那人飛跑出房門,對袁從英哼道:“袁校尉,你使的障眼法不錯啊。”
袁從英微微一笑:“還不是因為你們照顧得太周到。”
王遷惱羞成怒,憤憤道:“狄景暉到底在什麽地方?他可是服流刑的犯人,袁校尉我勸你還是立即把他交出來,否則刺史大人怪罪起來,就怕你擔當不起!”
袁從英仍然答得氣定神閑:“狄景暉跑了。”
“跑了?”王遷真是啼笑皆非,瞪著袁從英道,“袁校尉居然如此玩忽職守?”
袁從英不以為意:“隨你怎麽說吧。”
“那好,王遷拿不到狄景暉,無法向刺史大人交代,少不得請袁校尉去向錢大人回話吧!”
袁從英做了個請的手勢,幹脆連口都懶得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