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剖 心

梅迎春派阿威去庭州約見裴素雲,他與袁從英一邊等回音,一邊詳細討論洛陽默啜與二張談判案件、沙陀磧匪患以及最近發生在庭州的一係列異常事件,試圖理出埋藏在深處的脈絡。最後,梅迎春讓人叫來了烏克多哈,蒙丹和狄景暉回避出了營房,隻留下梅迎春、袁從英和烏克多哈在帳內短兵相接,軟硬兼施地說服這個東突厥奸細重回石國。

營帳外,微風吹拂下的草原碧波**漾,藍天中幾縷雪白的雲絲輕輕飄浮,遠處天山巍峨雄渾如屏障起伏,眼前的綠草中牛羊、駝馬或站或臥,星羅點綴,一切都是那樣安詳、寧定,正好像隨風飄來的牧歌,悠遠深沉的曲調中帶著亙古不變的情愫,傾訴的是對愛與生命永恒的向往。

狄景暉悄悄來到蒙丹的身旁,關切地問:“紅豔,怎麽了?愁眉不展的,誰惹你不開心了?”

蒙丹星眸低垂,噘著小嘴輕聲嘟囔:“我哥哥呀,還有袁從英,平常看起來那麽文雅溫和的人,怎麽幹得出這樣心狠手辣的事情?”

狄景暉一笑:“哦,你是為了這個啊。咳,你又不是沒見過袁從英殺人。”

“可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那時候是人家逼上來要殺我們,我們當然要自衛要還擊,可現在呢,那個烏克多哈手無寸鐵,這不明擺著是要他去送死,還要利用吃奶的嬰兒來脅迫……”蒙丹說到這裏,恨恨地跺了跺腳,“我覺得,我覺得他們兩個人真的很可怕!”

狄景暉蹙起眉頭,默默地端詳蒙丹,許久才將視線移開,極目眺望著浮雲遠山,輕輕歎道:“紅豔,你這樣說話可不太公平。”

蒙丹一愣:“怎麽不公平?”

狄景暉微笑:“對你哥哥我當然沒有你了解,不過對於袁從英,我能肯定他不是一個可怕的人。尤其是,如果沒有他,我狄景暉早就死了十七八遭,灰飛煙滅了,就憑這一點,在任何情況下,我也不會說他半點兒不是。”

“啊!”蒙丹氣鼓鼓地道,“你不分青紅皂白,你袒護他!”

狄景暉搖頭歎息:“袒護?我可沒能耐袒護袁從英。隻不過,我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有多高尚、多明理,但至少還知道做人要講良心。”

蒙丹餘怒未消地瞪了狄景暉一會兒,才又撇撇嘴:“哼,平常就見你和他鬥嘴了,我怎麽沒看出來你多有良心啊?”

狄景暉哈哈大笑起來:“咳,你不懂,我那是在教導他。袁從英這家夥,你別看他平時一副精明樣子,又冷又傲,看著瘮人,其實他挺天真的,我得時刻提醒著他,讓這家夥不要上當、不要鑽牛角尖。”

蒙丹嗤之以鼻:“你教導他?你得了吧!”

“不相信就算了。”

蒙丹想了想,好奇地問:“真的,往常我總看你們倆吵吵鬧鬧、別別扭扭的。今天你這麽說話,我才知道你很喜歡袁從英?”

狄景暉朝她擺擺手:“我們男人的生死之交,你一個小姑娘當然不會懂。”

蒙丹頓時火冒三丈:“你瞎說,你看不起人!”她捏起拳頭就要捶打狄景暉,卻被狄景暉一把抓住,在她耳邊柔聲說:“懂,懂,你當然懂!你和我也是生死之交嘛,對不對?”

蒙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輕輕掙了掙,手還是給狄景暉握得緊緊的,她軟下來,碧綠的雙眸中泛起點點漣漪,輕聲說:“其實,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愛我的哥哥,我也很喜歡袁從英,他的眼神很幹淨,笑容特別溫暖。可是、可是,我總覺得在他們的身上,有些很沉重很壓抑的東西,隻要靠得近了,就會感到陰森、恐懼。今天的事情特別讓我難受。”

狄景暉輕輕歎息:“我知道,你說的是殺氣。不過,我倒覺得在殺氣之外,還有更多的無奈和悲涼,你能體會嗎?”

蒙丹似懂非懂地搖了搖頭,又道:“可是,你的身上就沒有這些讓人難受的東西,你總讓我快樂和輕鬆。”說著,她仰起臉,對狄景暉綻放出一個無比親切而甜美的微笑。

狄景暉情不自禁地還給她一個同樣的微笑,把蒙丹的手攥得更緊了。蒙丹有點兒醺醺然的,繼續傾訴著:“突騎施的男人們以殺人為勇,從小我就看著我的爹爹、叔父,還有兄長們四處拚殺,滿手血腥,到最後又自相殘殺,直到一個個都……我原本以為烏質勒哥哥可以帶著我遠離這樣的生活,可是沒想到還要陷入同樣的處境。”她蹙起眉尖,困惑又哀怨地問,“你說,為什麽會這樣?難道隻有我一個人才盼望過平靜、安寧,沒有殘殺的生活嗎?”

“當然不是。”狄景暉認真地答道,“紅豔,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渴望幸福,無一例外。但很多人求之而不得,還有不少人會在尋尋覓覓的過程中,誤入歧途,甚至走到萬劫不複的境地。我就曾經非常靠近那樣的境地。但是我很幸運,有人伸出援手,幫我逃離了黑暗,於是我才有了今天。紅豔,你說我和你哥哥,還有袁從英不一樣,你知道,我和他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

“是什麽?”

狄景暉輕輕攬住蒙丹的肩膀,溫柔地說:“過去每當我成功的時候,我總會認為是我自己有過人的才能,我很了不起。但是當我經曆了生離死別、愛恨情殤,現在我明白了,我比其他人優越的隻有一點:我很幸運,我比他們的命好。”看蒙丹衝他眨眼睛,狄景暉微笑,“這麽說吧,就因為我比袁從英命好,你比你哥哥命好,所以如今他們倆在營帳中幹著威逼利誘的勾當,還要被人指責殘酷,而你和我,卻可以站在這裏一邊欣賞著春日草原的美景,一邊傾心相談,互訴衷腸。”

蒙丹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道:“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你的話了。”

狄景暉把她摟得更緊了一些:“你很聰明,也很善良,你當然能明白我說的話。紅豔,正因為我們更幸運一些,所以才要心存感激。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過得好,隻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我們自己,也才對得起他們。”

蒙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心中既有柔情萬種,又覺苦澀難抑。

狄景暉的嘴唇輕輕印上蒙丹的秀發,耳語著:“紅豔,讓我來給你一個平靜、安寧,沒有殘殺的生活。我曾經沒有做到的,所有的遺憾,我都要補償在你的身上。相信我,我會竭盡全力。”

“景暉……”蒙丹顫抖著雙睫仰起臉,唇上頓時感覺到他火熱的**,她微微閉起眼睛,任憑自己的身體無力地融化在他的懷中,瞬間的窒息後,愛的甜蜜鋪天蓋地向她襲來。

第二天午後,裴素雲依約來到乾門邸店。她和梅迎春算有數麵之緣,梅迎春一貫就以喜歡結識各種神異人士聞名,過去錢歸南與梅迎春幾次飲宴,都曾帶上裴素雲作陪,半是炫耀半是拉攏,不知道為什麽,錢歸南對這位突騎施的流亡王子還挺器重的。

梅迎春這回單獨約見裴素雲,本來有些於禮不合,但王遷此前的拜訪倒給了梅迎春借口,既然錢刺史大人太忙,梅迎春與庭州最厲害的薩滿伊都幹見見麵,聊聊薩滿神教,談談庭州風土,也算是件風雅之舉。女巫是地位很特殊的女性,可以與不同階層和身份的男**往而不受到指摘,但裴素雲因為錢歸南的關係,幾乎從不接受任何男性的邀約,偏偏這次梅迎春不理這一套,倒讓錢歸南和裴素雲覺得有些深意。前一天晚上接到邀請後,錢裴二人略略商議了一番,估計著梅迎春在這個時候約見裴素雲,多半是想從她這裏探聽些庭州和錢歸南的動向。當然,裴素雲也可以趁此機會多多了解突騎施王子的情況,反正大家都是虛虛實實,就姑且一行吧。

梅迎春派阿威用馬車接來了裴素雲,待人一到邸店就親自出迎,將裴素雲請進三層雅間。梅迎春一來就包下了邸店的整個三層,所以樓下店堂裏雖然熱鬧,上到三層就變得鴉雀無聲。梅迎春請裴素雲進屋坐下後就借故離開,她一人坐在桌邊等了片刻,看著午後的豔陽透過木格窗欞斜斜投在地上,無處不在的沙塵在光線中落寞地舞動。周圍一片寂靜,裴素雲聽到木樓板隨著腳步微微作響的聲音,她的心隨之一**,沒有抬頭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遮住眼前的半尺陽光,她立即知道,是他來了。

袁從英回手關上房門,看見裴素雲抬頭朝自己微笑,便在門邊停了停,略帶戲謔地問:“這回又是笑什麽?我走了十多天,不會又認不出來了?”

裴素雲上下打量著他,眼神中充滿喜悅,微微點頭道:“我原以為你再不想見到我了。”

袁從英並不答話,來到裴素雲的對麵坐下,裴素雲看著他的臉色不覺皺了皺眉,輕聲道:“看樣子我給你作的法都白費了。”

袁從英仍然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溫和地注視著她,隔了一會兒才問:“你還好嗎?”

裴素雲的神色黯淡下來,極低聲地說:“他回來了……”

“我知道。”

屋子裏沉寂片刻,他們仿佛能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許久,袁從英才又開口問:“錢歸南什麽時候回來的?”

“三天前。”

“唔,所以你就不讓斌兒再去你那裏了?”

裴素雲抬起頭,朝他淒然一笑:“錢歸南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去我那裏,要是見到了斌兒一定會追問他的來曆,很難解釋。斌兒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小孩兒,我不願意讓他麵臨任何危險,更不願意因此把你牽扯出來。”

袁從英點了點頭:“是,斌兒告訴我他和小安兒已經成了最好的朋友,你不讓他再去你家,他很傷心。”

“安兒也很難過,這兩天每天都在哭鬧,他、他還從來沒有過小朋友。”裴素雲說著,不覺有些哽咽,這些天她天天都在遺憾,遺憾什麽連她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者說不敢想清楚吧。

袁從英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半晌裴素雲稍稍恢複平靜,衝他勉強微笑了一下,輕聲道:“斌兒不是你的親弟弟。”

袁從英略感意外地挑起眉尖,低聲嘟囔:“這個小家夥,平常嘴很緊的啊……”

裴素雲忙道:“你可千萬別怪他,都是我問他的。”

“你問他,他就都說了?”

“嗯,他把你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了。”

袁從英輕籲口氣,微笑道:“真沒辦法,到底是女巫,蠱惑人心的本領誰都抵擋不住。”

裴素雲忍不住辯白:“才不是蠱惑人心呢。我、我隻不過是想多了解你……”

“現在了解了嗎?”

“了解了……一些。”

“那麽,為了公平起見,是不是也該讓我了解你一些?”

裴素雲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袁從英目不轉睛地盯著裴素雲,看得她臉孔微微發熱,慌亂中垂下眼簾,囁嚅道:“你想知道什麽就問吧,你問什麽,我就答什麽。”

袁從英倒有些意外,自言自語道:“這個,我倒要想想。”他按了按額頭,自嘲地笑道,“問題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從何問起了。”

“那就從最簡單的問起吧。”

“好。”袁從英凝眉思索了好一會兒,仿佛下定了決心,字斟句酌地問,“你為什麽會成為薩滿教的女巫?”

裴素雲愣了愣,眸中瑩澤躍動:“這個問題可一點兒都不簡單。”

“啊,確實。”袁從英無奈地歎了口氣,搖頭道,“對不起,我比較笨,換個人來問,也許會好些。”

裴素雲嘟囔:“換個人來問?你當是在審犯人啊。”

袁從英並不在意,隻含笑注視著她,靜靜地等待。裴素雲被他看得心越來越軟,又像有一團亂麻在裏麵打結,她強令自己鎮定下來,眼睛瞧著屋角,悠悠地長歎一聲:“我的家族是河東聞喜裴氏,袁先生或許聽說過這個姓氏。”

“河東聞喜裴氏家族?”袁從英微微吃了一驚,喃喃道,“我確實聽說過,河東裴氏自古以來就是三晉的名門望族,據我所知,前隋朝的宰相,名臣裴矩就出自這個家族。”

“嗯,裴矩就是我的族祖父。”

“裴矩是你的族祖父?”袁從英這回是真的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再次上下打量裴素雲。

裴素雲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繼續悠悠地道:“實際上,我的父親裴夢鶴,就是裴矩的親兄弟裴冠的孫子,因此我算是裴矩的第四代侄孫女。”

“原來是這樣。”袁從英思忖著問,“我知道裴矩在前隋朝期間就奉大隋文皇帝之命前赴張掖,掌管中原與西域的交往,並著有一本《西域圖記》,你的曾祖父也是從那時起到的西域嗎?”

裴素雲溫柔的目光在他的臉上輕輕掠過,道:“袁先生,你也知道《西域圖記》?”

“嗯,不僅知道,而且我還讀過。”

這下輪到裴素雲吃驚了:“你讀過《西域圖記》?可是民間找不到這本書的,你……”

袁從英微笑:“機緣巧合,我恰好得到了這本書,而且就是從那本書上第一次得知薩滿教的。”

裴素雲自言自語:“真是太湊巧了,這樣就更容易解釋了。”她低頭稍微思索了一下,抬起眼睛道,“袁先生,《西域圖記》這本書雖名為裴矩所著,但他作為一國重臣,身負各種政務,在張掖時又要管理大隋和西域各國的貿易商事,因此書中所有關於西域的風土人情、地圖,以及中原和西域間來往的商路記載,這些具體的內容都是由裴冠,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負責完成的。”

“你的曾祖父,他對西域很了解?”

“何止是了解。”裴素雲說到這裏,不由長歎一聲,眼神恍惚起來,“據我父親對我講,我的這位曾祖父,是個才華橫溢的奇人。我們裴家世襲勘探、繪圖的學問,各代都有一些族人特別擅長此中之道,而我的這位曾祖父是其中尤其出類拔萃的。當年,他跟隨兄長來到西域,立時就被這裏千奇百怪的風物和神秘莫測的地理所吸引,這裏的雪山、沙漠、高原、草地都是中原不可一見的奇景,曾祖父對這一切可說是心醉神迷。於是他便將全部身心俱都交付給了西域,四處采風、勘查,記錄和繪製下他的所見所聞,這便構成了《西域圖記》的大部分內容。後來,裴矩奉命回朝,我的曾祖父卻再不願離開西域,而是繼續在西域各地遊**,直到有一天他來到了庭州,便在此地定居了下來。”

袁從英好奇地問:“為什麽選在庭州定居?”

裴素雲微笑反問:“庭州不好嗎?”

袁從英也笑了,道:“好,當然好。我也很喜歡庭州。隻是你的曾祖父,那樣喜歡探索和獵奇的人物,要讓他安定下來,我料想必然會有什麽特殊的原因。”

裴素雲看了他一眼,低聲嘟囔:“還說自己笨,鬼才相信你。”

“先別管鬼了,快往下說吧,伊都幹。”

“嗯。”裴素雲無可奈何地點點頭,用愈加溫柔的眼神瞟了下袁從英,輕蹙秀眉道,“原因有兩個,一是他在這裏找到了心愛的女人,決心娶妻生子;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在庭州城外的沙陀磧中,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正是為了徹底解開這個秘密,他才決定永居庭州。”說到這裏,裴素雲住了口,默默地注視著袁從英,似乎在等待他繼續發問。

袁從英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渾然無覺,半晌才猛醒過來,對裴素雲抱歉地笑了笑,道:“沙陀磧裏的秘密,我大概沒有資格知道。”

裴素雲搖頭歎息:“你真的非常非常聰明。是的,曾祖父在庭州成家立業以後,還一直在繼續探查沙陀磧的秘密,但是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徹底破解。於是,曾祖父在臨死之前立下遺願,要求子孫後代均不得離開庭州,需將沙陀磧的秘密一代代堅守,並破解下去,直至全部掌握。而這個秘密除非裴氏族中之人,不得向任何外人透露,這是素雲必須嚴守的祖訓。”

袁從英點頭道:“唔,這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我們談了半天,你好像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哦。”裴素雲點了點頭,深吸口氣接著往下說,她的聲音卻突然變得淒涼,話語也開始斷斷續續,仿佛吐出每一個字都無比地艱難,“秘密傳到我父親裴夢鶴時,已經曆時三代,於是我父親發誓一定要在他的手中將一切徹底搞清楚,而恰在此時,他遇到了一個薩滿巫師,名叫藺天機。”

“藺天機?”袁從英皺起眉頭回憶著,“我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他,是你的師父?”

裴素雲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她顫抖著嘴唇輕輕重複了一遍:“藺天機……他不僅是我的師父,也曾經是我的丈夫。”

袁從英頓時恍然大悟。

沉默良久,裴素雲才能鼓起勇氣繼續:“藺天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他的來曆即使對我也始終是個謎。我們不知道他從何而來,亦不知道他自哪裏學來那麽一套薩滿通靈的異術,總之他的法術無邊、能力非凡。他來到庭州以後不久,首先就用神水和祭祀為庭州百姓破除了多年來的瘟疫之害,贏得了眾人的愛戴。隨後,他又不知如何了解到我們裴家幾代所守護的秘密,便開始千方百計地接近我父親,取得了他的信任。彼時,我父親也正處於破解秘密的最緊要關頭,正苦於無人幫助,僅憑一己之力實在難有突破,於是便與藺天機一拍即合,決定在藺天機的協助下共同完成使命。又因為藺天機非裴氏族人,不能向他公開我們的秘密,所以,所以……”

“所以你父親便把你嫁給了藺天機,使他成了你家族的一員。”袁從英話音甫落,裴素雲抬起眼睛,飽含著無限的淒苦道:“那時候我才剛滿十四歲,雖然從心底裏對藺天機感到恐懼,卻也無力違抗自己的爹爹,就這樣被迫成了藺天機的妻子兼徒弟。”

“那麽,你父親在藺天機的幫助下,終於破解了裴冠留下的秘密,是嗎?”

“是的。”裴素雲輕輕頷首,眼神更加迷離,“但是不久以後,我爹爹就突發惡疾而死,從此這秘密就變成隻有藺天機一人掌握。”她突然加快了語調,語氣也變得充滿了怨恨,“我從一開始就憎惡藺天機,雖然完全是憑直覺,但我就是認定他根本不懷好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陰謀,目的隻是為了把我們裴家的秘密占為己有,甚至連我爹爹的暴卒也是被他所害。為了查清這一切,我不得不忍耐,繼續在藺天機的身邊生活,向他學習巫術,服侍他,對他強顏歡笑討他歡心,裝出對什麽都茫然無知的樣子,就這樣有一天我終於找到機會,使用巫術亂了他的心智,親耳聽到他對我吐露了害死我爹爹的真相!”

裴素雲住了口,激動地喘息著。袁從英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邊,裴素雲端起來一氣喝幹,袁從英輕聲道:“你要是不想說就……”

裴素雲猛抬起頭:“不,我要說。”她的雙眼亮而幹澀,仿佛有一團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燒,“從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要複仇。爹爹不能就這樣被人白白害死,裴家的秘密也絕不能從此落入一個惡人之手。可我一個才十幾歲的女孩子,我能怎麽複仇?因此就連藺天機也未對我多加防範,他不相信我能奈他幾何,可是這一次,他錯了……”突然,裴素雲又停下來,看了眼袁從英,淒楚地笑著搖了搖頭,“我今天是怎麽了,一下說了這麽多話……”

袁從英平靜地道:“既然想說就說吧。其實,還是應該怪我的問題提得太糟糕。”

裴素雲一愣:“你的問題?唔,我都忘記你問的是什麽問題了……”

“沒關係,你回答得很好。”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裴素雲才輕聲道:“開始時你說,有許多問題的,還問嗎?”

袁從英皺了皺眉:“還是不問了吧,我不喜歡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裴素雲咬了咬牙,冷笑道:“問吧,長痛不如短痛。我都不在乎,你怕什麽?”

“我不是怕。”

“那是什麽?”

袁從英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低頭沉默著,裴素雲看著他的側臉,柔聲道:“袁先生,請你問吧,今天之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麵。我願意說給你聽,也希望讓你了解我。”

袁從英淡淡地道:“唔,有人了解你嗎?”

裴素雲一愣,她沒有想到袁從英會這樣問,認真想了想,方道:“似乎沒有人……真的了解。”

“是嗎,連錢歸南也不了解你嗎?”他問得若無其事,裴素雲聽在耳裏卻是字字千鈞,刺得心上一陣陣銳痛,用**的手指抓緊衣襟,她冷笑著回答:“他也隻了解一些。”

“哦?”袁從英突然抬起眼睛盯住裴素雲,步步緊逼地問,“那麽你了解錢歸南嗎,是也了解一些,還是很多?你究竟知不知道他都在幹什麽,又知道多少?”

“我……”裴素雲好像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森嚴的寒氣頃刻便浸透她的身心,她閉了閉眼睛,良久才無力地回答,“袁先生,你要了解的是我,沒有必要提錢歸南,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會回答任何關於錢歸南的問題。假如你一定要問,那我就隻好走了。”

袁從英沉默地看著她,少頃,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輕聲道:“屋子裏有些悶,我開下窗,好不好?”

窗扇開啟,新風入戶,樓下巴紮上的喧鬧之聲猛然湧進室內。溫暖的春日午後,幹燥香甜的空氣醺然醉人,卻與他們的心境迥異而隔絕。袁從英坐回桌邊,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像剛才那樣對你……有時候我也會控製不住自己。”見裴素雲不理睬,他又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急著回去吧?”

暖風輕輕吹拂在臉上,裴素雲的心重又軟下來,這才抬眼看了看他:“嗯,現在還早……還有些時間。”

袁從英明顯地鬆了口氣:“那就好,要不我們還是談些別的吧?其實我一開始就想問你,既然是梅迎春約你來,為什麽你見到我的時候卻絲毫都不意外?”

“因為我早聽說過你在伊柏泰做的事情,我也知道蒙丹是梅迎春的妹妹。所以梅迎春會與你相識,並不奇怪。”

袁從英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又問:“有關伊柏泰的問題,我可以問嗎?”

裴素雲十分鎮定地回答:“應該不可以吧。”她端詳著袁從英,微笑著反問,“你這麽聰明,難道不能從中猜出些什麽?”

袁從英垂下眼簾:“大概可以猜出來,裴家在沙陀磧裏守護的秘密,應該和伊柏泰有關係。”

裴素雲雙眸閃爍,麵頰重新紅潤起來:“你猜得很對,而且還有一點可以告訴你,伊柏泰就是由我的曾祖父裴冠設計並開始建造,而最終由我的父親裴夢鶴和藺天機一起督造完成。”

袁從英大吃一驚,不覺瞪著裴素雲喃喃自語:“竟然是這樣。難怪我在伊柏泰的水井蓋上看見了薩滿的神符。”

裴素雲輕籲口氣:“所有這些飾有薩滿神符的水井,都是當初由曾祖父裴冠主持勘測沙陀磧和周邊的地下暗河後挖掘出來的。”

袁從英情不自禁地感歎:“真沒想到,裴冠竟然在庭州留下了這麽多神秘的印跡,而你和伊柏泰、沙陀磧也有如此深的淵源。”

裴素雲再次悠悠地歎了口氣,低聲應道:“我把這當作宿命,今生今世都難以擺脫了。可悲的是,這樣的命運隻能由我一人來承擔,再無人可以依托。”

她探手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絹包,從裏麵抽出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抬頭看了看袁從英,把紙推到他的麵前:“喏,上回你忘記拿了,還給你。”

袁從英展開一看,原來是自己畫了神符的紙,那天他深夜去找裴素雲,就是想取回這張紙,結果卻給忘了。他這麽想著,不覺納悶地問:“你事先並不知道今天能碰上我,怎麽還隨身帶著?”

裴素雲避開他詢問的目光,不答話。望著她嫻靜柔美的側影,袁從英心有所悟,一時竟不知說什麽是好,連忙定神去看那紙,這才發現,原先自己在紙上隻畫了兩個神符,裴素雲又給添了兩個,一共成了四個。神符的下邊,她還注了一首五言律詩。

伏羲演八卦,文王還未生。

澤中覓淨水,雷動火龍驚。

風起雲方滅,鑽山複出塵。

逡巡脫困路,背後有乾坤。

袁從英看著這張內容豐富了不少的紙,皺起眉頭苦笑:“我這人最不會猜謎。”

裴素雲溫言撫慰:“別急,一點兒都不難懂,我說給你聽。薩滿崇拜天地萬物,信奉很多神靈,你看過《西域圖記》,應該知道這一點。這神符中央的四個不同的紋理,分別代表水、火、風、地,是從薩滿眾神中刻意選取的,並且和這首絕句中間的兩聯對應。而圍繞在他們外麵的這個五芒星,卻是藺天機從西方的巫學裏吸取過來自創的神符,因此不見於任何神學典籍。”

“哦,那麽藺天機這樣做的目的是……”

裴素雲長長歎息了一聲:“他搞出這麽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不過是為了掩蓋伊柏泰和沙陀磧裏麵埋藏的真相,同時又給自己人留下記號,必要時可以按圖索驥。”

袁從英笑了笑:“這個五芒星,我總覺得像個人背著身站立。”

裴素雲的眼中光華驟閃:“天,你這麽聰明,還真要讓你猜猜謎才是。”她指了指五言絕句的最後一聯,“這聯說的就是背後的意思,不過到底是什麽含義,你得自己想。”

“行啊,反正我晚上老是睡不著,就想想這個吧,說不定能安神。”

裴素雲被逗笑了,濕潤的目光輕輕拂過袁從英的麵龐:“其實水符你已經知道含義了,而你在阿蘇古爾河畔看到的那個則是風符。斌兒告訴了我你在阿蘇古爾河畔挖井找水的事情,唉,其實風符代表的不是水井,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袁從英的下顎繃緊了,沉聲道:“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那隻是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或者說是風道。而且暗河中的水有股臭味,水麵上竟然還能燃起火來,不知有什麽古怪,我想那水斷斷是喝不得的。”

裴素雲愣了愣,才道:“沙陀磧地下的暗河有兩種,一種由地麵的河川之水注入地下縫隙而成,因在地底下所以能曆秋冬而不幹涸,到第二年春夏的雨季,地麵河川暴漲又有源源不斷的清水補充進去。薩滿水井挖取的就是這些水,一般都離地麵不深。至於有風符的井道所通往的地下暗河,則在地下很深處,縱橫交錯在整個沙陀磧和庭州地區,河水很深河道很廣,就是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那暗河的水上浮有一層石脂,味臭可燃,你剛才說得很對,被石脂所汙的水人畜是不能飲用的。”

袁從英聽得頻頻點頭:“我明白了。這麽說那天我沿著風井拚命下挖,應該是挖到了由阿蘇古爾河蓄在地下的水,還真是夠僥幸的,哼,也夠魯莽的。”

“怎麽能這麽說,你又不知道。”裴素雲情不自禁地嘟囔,“再說,都沒有人幫你,全靠你一個人。”

袁從英微笑:“如今你不就在幫我?”

裴素雲的臉上再度泛起紅暈,輕聲道:“火神和地神的符號是伊柏泰裏專有的,我就不能再告訴你它們的含義了。你隻記住,水神和火神相對照;風神和地神相對照。水和風在地上;火和地在地下。唔,我就隻能幫你這些了。”

“沒關係,你已經幫得夠多了。”袁從英將紙疊好,正要揣入懷中,又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奇道,“唔?怎麽有股香味?”

裴素雲“呀”了一聲,臉頓時緋紅,輕聲嘟囔:“在我身上放久了……”

袁從英會意,又聞了一遍,方才笑道:“這是什麽香?真好聞,我平常最不愛聞香氣,可是這個味道很好,還有點兒苦味。”

裴素雲鬆了口氣:“哦,這是檀香裏加了產自天竺的苦岑和藿香,是我自己育著玩的。唔,這香有個特別,一沾上好多天褪不去。如果你不喜歡,我這就按樣再給你畫一張,你把這張扔了吧。”

“我喜歡。”

袁從英將紙收好,有些欲言又止,裴素雲見了微微嘲諷地笑起來:“袁先生,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不,錢歸南對神符的詳情並不清楚,因為他雖然和我在一起已經有十年,我們還有了安兒這可憐的孩子,但是他畢竟算不上真正的裴氏族人,我也不會把伊柏泰的秘密全都透露給他。當然,為了報答他為我做的一切,也為了讓他能夠更好地保護伊柏泰的秘密,我也、也幫他在伊柏泰做了一些事情。”她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袁從英卻聽得握緊雙拳,為什麽真相總是這樣讓人無法忍受。

裴素雲還在說著:“當初曾祖父慫恿裴矩,去大隋煬皇帝那裏請求建造伊柏泰,就是為了保守沙陀磧裏的秘密,可是他把伊柏泰設計得太複雜了,一直到他去世也沒有能夠建造完成,後來戰亂迭起隋朝覆亡,伊柏泰的建造也被迫停了下來。而我父親決心將伊柏泰建成,他請來藺天機幫忙。由於藺天機幫助庭州消除了瘟疫,庭州官府投桃報李,才派人繼續動工。可憐我爹爹在伊柏泰完工之前就被藺天機害死,因此沒能親眼看見伊柏泰的最終落成,而藺天機自己於伊柏泰建成後不久,也在沙陀磧裏失蹤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十年前。”

“哦,你也是在十年前與錢歸南走到一起的?”

裴素雲默默地點了點頭。十年前,她曾那樣期待過幫助,她得到了;但為什麽十年以後的今天,她卻因此感到錐心刺骨的痛楚和遺憾:驀然回首,原來人生就這樣覆水難收了。

不知不覺,這個春日的下午已過去大半,時間在他們的身邊悄悄流逝,隨著豔陽一寸一寸偏西,融融暖意也在無奈中褪去,清冷的黃昏日暈落下來,窗格之上半明半暗的光影流轉,微風習習,帶上了寒意。

袁從英看到裴素雲有些瑟縮,就起身去關窗,剛伸手夠到窗格,卻聽她在耳邊輕聲道:“先別關。”

袁從英一扭頭,見裴素雲已悄悄站到身邊,目光迷離地眺望著遠處,他也隨之望去,極目的天際,又是那天山之巔的冰雪正在變幻出無限的光彩。

“多麽美啊,卻又那麽遠、那麽冷。”裴素雲再一次在心中哀哀地歎息著,耳邊“吱嘎”聲響,袁從英把窗關上了。喧鬧市聲和落日晚霞一起被阻隔在了薄薄的木板之外,他們相對而立,呼吸急促交融,幾乎難分彼此。

袁從英又開口了,嗓音不同尋常的喑啞:“你剛才說,今天之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麵。所以有些話,即使你不願意聽,我還是必須說出來。”

裴素雲抬起眼睛,這一刻他們坦誠對視,沒有時間再逃避了。

“我可以不問你關於錢歸南的問題,但我現在卻想告訴你一些我所知道的,和錢歸南有關的事情。”

裴素雲張了張嘴,被袁從英嚴厲的眼神製止,這次他沒容她打岔,而是堅決沉著地說下去:“錢歸南日前離開庭州,據說是帶著瀚海軍的沙陀團換防輪台,他是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這本也在他的職權範圍之內。但是幾天前我剛好去了趟輪台,據我查訪的結果,瀚海軍沙陀團壓根就沒有到輪台,而是去了大周與東突厥邊境的另一個地方!”

裴素雲目瞪口呆地看著袁從英,不知所措地連連搖頭:“我隻聽他說帶沙陀團去了輪台,還有天山團,也被王遷帶去了輪台……”

“沒有。”袁從英打斷她的話,“根本沒有任何一支瀚海軍去了輪台,相反現在他們都被困在邊境的一個秘密地點,處境十分危急。”

裴素雲臉色慘白地盯著袁從英,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當然懂得這個情況意味著什麽。

袁從英仍然一字一句地說著:“目前還有些疑問尚待查清,但我應該很快就能弄清楚錢歸南的真實意圖。”他冰冷的目光劃過裴素雲的臉,“即使你不向我透露任何錢歸南的情況,也沒關係,我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裴素雲的嘴唇不可遏製地顫抖起來,傻乎乎地發問:“你、你會殺他嗎?”

“錢歸南怕你,從你來到庭州的第一天起,他就怕你。”裴素雲說著,有些恍恍惚惚的,“那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什麽,現在我知道了,他怕得真的很有道理。可是,”她突然抬頭朝袁從英粲然一笑,“可是他沒有成功。因此他現在一定更加怕你了。”

“要我死可不是那麽容易的。”袁從英也淡淡地笑了,“除非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受擺布。”

“你會受人擺布?我才不相信。”

“我會,隻要有那個能夠擺布我的人。”說到這裏,袁從英的語氣突然變得悵然若失,仿佛沉入莫名的思緒。隨著他的話語,有什麽在裴素雲的心中輕輕崩塌。屋子裏越來越暗,在兩人的眼裏,對方的臉都黑乎乎的,卻又比任何時候都更分明,帶著攝人心魄的魅力。就在此時,隆隆的暮鼓聲自窗外傳來,裴素雲不禁打了個寒戰,離別的時候快到了。

裴素雲咬了咬牙,不看袁從英,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道:“十年前,當我一心期盼著有人能夠幫助我複仇,助我擺脫藺天機的魔掌,帶我離開深淵時,是錢歸南向我伸出援手。當然,我知道他做這些都是有條件的,但他畢竟做到了,我感激他,我們在一起整整十年,他還是安兒的親爹爹,因此,現在這個時候,我必須守在他的身邊。”

她停下來,等待片刻,聽到他用喑啞的聲音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必須提醒你,這次也許是錢歸南要把你帶入深淵。”

裴素雲向他仰起臉:“我沒關係,已經認命了。隻是安兒,如果遇到危險,你會救他嗎?”

袁從英的回答異常冷淡:“安兒,他有爹爹。”

裴素雲的臉色頓時煞白,胸口好像堵上塊巨石。仿佛是體會到了她的絕望,袁從英抬起手臂輕輕攏住她的肩膀,低聲道:“難得你能這樣相信我,好,隻要你需要,我一定會救安兒。而且我知道,安兒不能沒有娘,所以我不會隻救他一個。”

裴素雲含著眼淚微笑:“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

“可這不是一句話,這是一個承諾。”袁從英的語氣讓裴素雲不覺一震,她詢問地看著袁從英,聽到他淡淡地說,“意味著我會為了你們不顧一切的。”他的聲音太平靜了,平靜到令裴素雲心如刀割,她太清楚自己在要求什麽,又得到了什麽,忍了很久的淚流下來,裴素雲全身脫力,再也無法支撐,終於軟弱地靠到他的肩頭,任憑他將自己緊緊地摟在懷中。

袁從英輕輕放開裴素雲,她卻握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再給你診診脈。”

袁從英愣了愣:“你不是不會診脈嗎?”

裴素雲衝他嫣然一笑:“騙你的。”

“可你為什麽要騙我這個?”

“就想知道你容不容易騙。”說著,裴素雲將袁從英拉回桌邊重新坐下,纖指輕輕搭上他的手腕。袁從英呆呆地看著她,苦笑著問:“我很容易騙吧?”

裴素雲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凝神診起脈來,片刻後放開袁從英的手腕,輕輕地歎了口氣,剛拿起桌上的紙筆,袁從英已經一聲不響地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燭光輕輕搖曳著,裴素雲寫完了,將紙遞過去:“仔細收好了,方子裏有不少西域藥材,中原不常有,但庭州藥市上都能找到。對自己好些吧,要不哪天真病倒了,誰來伺候你。”

她正想縮回手去,卻被袁從英一把攥住,她掙了掙,怎麽能掙脫?裴素雲有些慌亂地抬頭,震驚地看到他眼中閃動的點點波光,她又驚又懼動彈不得,愣愣地等著他說話,他卻隻是一言不發,許久,才低下頭放開了她的手。

屋外,夕陽收束起最後一抹光輝,黑夜降臨了。

庭州的藥市並不在巴紮裏麵,而是與巴紮隔了一條街,在一大片沿街搭起的涼棚下齊齊聚集了來自西域各地的藥商。和巴紮中大多數的商品不同的是,這裏交易的藥品並不局限於某個特定的國家或者地區,比如賣馬就以突厥的為主,賣編織品就是波斯人的天下,而香料又是天竺的特產。西域有很多不同的國家都產出具有奇效的、為中原所罕見的藥物,比如大食、波斯、天竺等,因此這些國家的藥商們往往不遠萬裏來到中土,將他們手中的藥物高價販出,回去時又運上中原的草藥,這樣一來一去,收益是極其豐厚的。

在所有各國的藥商中,又以大食藥商的藥材最為昂貴和稀有,大食和中原的距離比其他西域國家更加遙遠,黑衣大食人的外形和風俗也更加奇異神秘,因此大食藥商在普通人看來,簡直與巫師相差無幾,當然實際上,他們仍然隻是些逐利的商人罷了。在遠離故國萬裏之遙的異邦做生意是件風險頗大的事情,為了互相協助,商人們都有自己的組織,黑衣大食的藥商組織算得上是其中最嚴格的了。

巧得很,大食藥商聚集的邸店正是乾門,這天晚飯過後,全庭州的大食藥商們在乾門邸店後院一間寬大客房中,正在為他們的前途激烈討論著。離開眾人遠遠的一張地毯上,盤腿坐著一人,黑色頭巾遮住大半張臉,手中長長的水煙筒散發出既幹澀又甜膩的氣味,這人始終沉默著沒有參加討論,此刻他抬起手,拉長了聲音道:“我們得回去。”

人堆裏掀起小小的波動,終於一個老者半跪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對那人說道:“薩哈奇,大家手中都有一多半的藥材還沒賣出去,這一回去,損失就太大了呀。”

薩哈奇皺了皺眉,低聲道:“我不是都說過了,沒有賣掉的就趕緊找主顧賤價收去,這些藥材帶回去就不值什麽錢了,一路上駝馬保鏢,反而得不償失。”

“咳,可這樣我們就虧得太大了,這、這……”人堆中再度激起一陣波瀾。

“虧,總比送命好吧!”薩哈奇厲聲喝道,頭巾下射出兩道鷹隼般的寒光。他從地毯上站起來,在屋子裏麵來回踱起步,狠狠地說:“你們損失大,誰的損失都不會比我更大吧!可是庭州危急,人家把這樣絕密的消息透露給我們,就是為了給大夥一條生路。好了,再多商討也是浪費時間。我來做決定,三日以後商隊就離開庭州踏上回程,剩下的藥材能夠賣的就賣,不能賣的就在郊外找僻靜無人的地方或埋或燒,銷毀了事!”

那幫藥商無奈地哀號著,齊齊跪倒在地毯上,嚅動著嘴唇開始祈禱。薩哈奇陰沉著臉也來到他們前麵,帶頭朝西方跪拜磕頭,默誦經文。正在此時,房門打開,邸店的夥計躡手躡腳走進來,也先朝著西方雙手合十祈禱了幾句,才溜到薩哈奇的身邊,湊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句。薩哈奇臉色一變,轉身朝向眾人,宣布道:“有人要來買我們的藥。”

各色頭巾下覆著的腦袋興奮地轉動起來,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聲稱:“是的,薩哈奇,今天下午有人來藥市問了幾種藥品,有安息香、阿魏、給勃羅,正好都是我們大食商隊的貨,而且看樣子是個懂行的,所以我才約他晚上過來詳談。”

“既然是懂行的,你和他談個價嘛,要得多就幹脆一塊兒批給他算了,幹什麽還叫到我這裏來?”

那大食人轉動著眼珠,低聲道:“他還說要買,底也迦和吉萊阿德……”

“哦?”薩哈奇皺起眉頭,思忖著對那夥計吩咐了幾句,隨後便朝眾人擺擺手。這些大食藥商們即刻散開,在屋子四周的地毯上盤腿坐下,薩哈奇孤單一人坐在正前方的位置,端起水煙壺繼續“吧嗒吧嗒”抽著。

等不多久,夥計果然引進來一個身穿灰布袍服的漢人,一進門,滿屋的大食藥商齊齊向他注目,此人倒也不慌不忙,跨前兩步對薩哈奇躬身作了個揖,笑道:“喲,怎麽一下子叨擾了這麽多人,其實在下不過是想買些藥而已。”

薩哈奇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此人,看他的穿著實在寒酸,絕不像個有錢的商人,但舉止神態又這樣瀟灑老練,立即就認準了自己是主事的,看樣子是見過大世麵的。薩哈奇決定再探探對方的虛實,於是含笑招呼:“我們大食人對客人一向都是最周到的。這位客官請坐。”

“在下姓狄,要買的藥已經和在座的那位先生說過,他想必也都告訴您了吧。”

“是,藥我們這裏都有,隻是這些藥可都不便宜,先生您……”

狄景暉朗聲大笑起來:“行了行了,大家都是這行裏麵的人,何必吞吞吐吐,沒必要浪費時間。告訴你吧,狄某經營藥材多年,尤其對西域的藥物十分精通,但這回買藥不是為了做生意,隻因狄某有一位好朋友身體不適,幫他治病而已。”

“原來是這樣。”薩哈奇大失所望,立刻沉下臉道,“狄先生,要買治病的藥和我的手下談就行了,請吧。”

狄景暉坐著不動,饒有興致地看著薩哈奇道:“小生意也是生意嘛。再說了,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看到東西好,價錢合適就突然動了心,決定和你做一回大買賣?”

“這……”薩哈奇心裏直犯嘀咕,這人讓他摸不著門路,但大食藥商們時間緊迫,現在能拉到一個主顧就是一個。薩哈奇決定還是要試一試,於是他重新換上殷勤的嘴臉,吩咐一個藥商去取貨樣來給狄先生驗看,並試探著問:“狄先生,既然您是個懂行的,咱們就免了平常那一套,您看過貨樣以後就給我們出個價,如何?”

狄景暉瞧著薩哈奇的水煙筒:“噯,這玩意兒很不錯嘛,是黃銅的嗎?”

薩哈奇忙把水煙筒遞過去:“怎麽樣?狄先生嚐嚐我們大食人的水煙?”

狄景暉接過來,眯著眼睛猛吸一口,咳了幾聲才道:“嗬嗬,比波斯的水煙味道淡些,還行吧。”

“那就再吸一口?”

這兩人正忙著虛與委蛇,貨樣送來了,狄景暉凝神細看藥物,憑經驗就知道都是最好的,但臉上絲毫不露聲色,又端起水煙筒,慢悠悠地抽了兩口,才說道:“我看還是你們先報個價吧,我覺著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幹脆!”

薩哈奇已經看出對方極其老練,便拿過紙筆,在上麵塗了幾下,遞到狄景暉麵前。狄景暉隨意一看,即刻笑道:“啊,好啊,這麽著,每樣我要一斤,現貨啊。”說著,他就作勢要從懷裏掏銀子,薩哈奇攔道:“哎,狄先生,您不是說要做大買賣的嗎?”

“唔,可你這個價錢還作甚大買賣,算啦,我還是給我那朋友買點兒治病的吧,多了沒用,總不能讓他當飯吃。”

狄景暉就要起身,薩哈奇急了,一把拉住他問:“狄先生,假如我的價格足夠好,您能要多少?”

狄景暉逼問:“足夠好是多好?”

薩哈奇操起筆在紙上又塗抹一番,道:“您要是能把貨包圓,在這個價上再讓八成!”

狄景暉心中暗驚,他很清楚薩哈奇第一次出價就明顯低於平常的價格,談到現在幾乎就等於白送了,難道這些大食人就如此急著出貨嗎?他想了想,不緊不慢地道:“嗯,我就喜歡這麽做生意,這才痛快嘛。哦,還有底也迦和吉萊阿德,要是也能按這麽賣,我就都包了!”

“為什麽不行?”

“這……”薩哈奇轉動著眼珠,終於下決心道,“這兩樣藥是有特別用處的,我們、我們絕不賤賣。”

狄景暉長歎一聲道:“唉,那就算了。好吧,那就還是按原來的說法,每樣一斤……”

他已經走到門口,薩哈奇又大叫一聲:“狄先生,您再想想?就另外那些藥也夠便宜的了,那底也迦和吉萊阿德,說實話我是不可以賣給您的,是看在您真識貨,它們都是大食國最珍貴的藥物,您就按原價買去也可以掙大錢的。”

狄景暉站在門口道:“我知道它們很珍貴,你就把它們放著慢慢賣嘛,急什麽?”

正在僵持,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大食人揪著個男孩闖進來。

狄景暉一驚,那拚命掙紮的孩子正是韓斌。薩哈奇喝問:“怎麽回事?”

“啊,我剛從外麵回來,就看見這個小漢人趴在門外偷聽。”

狄景暉忙道:“誤會,誤會,這是我的小侄子。貪玩罷了,我這就帶他走。”

“放開我!”韓斌叫嚷著從大食人的手中掙脫出來,狄景暉過去就給了他一個耳刮子,喝道:“就知道搗亂,快跟我回去!”

“慢著!”薩哈奇一聲大吼,把滿屋子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韓斌和狄景暉大眼瞪小眼,也不明白怎麽了。就見這薩哈奇快步走到韓斌麵前,直勾勾地盯著孩子的前胸。映著滿屋蠟燭的紅光,韓斌剛才撕扯中散開的衣襟裏麵,一條赤金的項鏈下碧綠色的掛墜閃出奪目的光芒。

薩哈奇死死盯著這條項鏈,臉色青白不定,似乎魂魄都出了竅,韓斌給他的樣子嚇得往狄景暉身邊縮去,狄景暉皺了皺眉,低聲道:“各位,沒事我們就告辭了。”

“請留步。”薩哈奇又是一聲大喝,狄景暉不耐煩了:“你想幹什麽?”

“請問,這條項鏈從何得來的?”薩哈奇突然和顏悅色地問。

韓斌回答:“哦,這是我哥哥,啊,不,是嫣然姐姐,啊,不是,是大人爺爺……”

狄景暉把他往身後一扯,道:“對不住,這是我們的私事,不便奉告。告辭!”

“狄先生!”

“你到底想幹什麽?”

薩哈奇上前一步,對狄景暉深施一禮,鄭重其事道:“狄先生,我想和您做個交易,用我手上所有的藥材,噢,包括底也迦和吉萊阿德,換這孩子的項鏈。”

狄景暉大驚,他狐疑地端詳著薩哈奇,又看看韓斌。韓斌連連眨動著睫毛,突然抬頭問狄景暉:“這些藥是給我哥哥治病的,對嗎?”

“呃,是……用得上。”

韓斌點點頭,伸手從脖子上取下了項鏈,毫不猶豫地遞過去:“喏,給你吧。你要把藥都給我們!”

“是,是!”薩哈奇雙手捧過項鏈,眼中放出狂喜的光芒。好不容易鎮靜了一下,他從腰裏摸出一把鑰匙,呈給狄景暉,“狄先生,我們商隊全部藥材都存放在邸店後院二樓的一間屋子裏,這就是鑰匙。您現在可以去驗看,所有最好的藥材,不是我誇口,您在整個大周都再找不到了。”

“哦,在下狄景暉。”

“這孩子呢?”

“我叫韓斌。”

“好,好,敝人名喚薩哈奇。”薩哈奇說著,眼睛輪流在狄景暉和韓斌的臉上轉悠,“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

待狄景暉和韓斌走出房間,薩哈奇對滿屋子目瞪口呆的大食藥商道:“諸位現在就回去準備吧,兩個時辰後在邸店門外會合,我們連夜離開庭州!”

“啊,為什麽這麽著急?”

“廢話,藥材都已處置了,再多耽擱有什麽意思。再說,”薩哈奇滿臉放光地看著手中的項鏈,“有了這樣東西,我現在恨不得立即飛回大食國!”

是夜,沒有月光,在濃黑的夜幕掩蓋下,一隊大食藥商悄無聲息地離開庭州城,向著西方匆匆而去。

夜已到了最深沉的時刻,連空氣仿佛都凝滯不動,黑暗像千鈞重擔一般壓下來,壓得裴素雲喘不過氣來。安兒從下午就開始哭鬧,她和阿月兒使盡了渾身解數都無法讓孩子安靜,最後因為錢歸南馬上要到,而他最不能忍受安兒的折騰,於是裴素雲隻好給孩子用了效力最強的安神香,他才算睡熟了。安兒臉上淚痕斑駁,看得裴素雲心碎。

錢歸南來了,他們一塊兒吃了晚飯,卻各懷心事,都沒說上幾句話。飯後錢歸南喝著茶,仔細端詳著裴素雲的臉色,歎口氣道:“素雲,你看你真是越來越憔悴了。這安兒是怎麽回事,我聽阿月兒說這兩天鬧得越發不像話了?”

裴素雲低著頭,喃喃道:“都是我的罪過,我造的孽……”

錢歸南皺起眉頭:“前一陣子好像還行啊,怎麽突然就……”他注視著裴素雲,慢悠悠地問,“今天吃飯時阿月兒好像提到一句安兒在想小朋友,什麽小朋友?”

裴素雲愣了愣,眼望著別處道:“哪有什麽小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兒從不懂與人相處,阿月兒是著急亂說話罷了。”

“哦。”錢歸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續盯著裴素雲,“素雲,這次我回來,發現你與以前有些不一樣,安兒也是。”頓了頓,他意味深長地問,“素雲,我離開這些天裏,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吧?”

裴素雲心中一緊,看了看錢歸南,冷笑道:“能有什麽事情?你的人不是天天在外麵看著嗎?要是有什麽事情,他們早該向你報告了吧。”

“這,”錢歸南頗為尷尬,搪塞道,“我也是為了你的安全,我不在的時候,怕你們母子遇上什麽麻煩,你知道,局麵越來越緊張了。”

裴素雲緊接著問:“歸南,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麽緊張局麵?你究竟在做什麽?”

錢歸南把臉一沉:“素雲,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這些事情與你無關。”

錢歸南的眉頭越皺越緊,低聲喝道:“素雲,你不要胡思亂想。你放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榮華富貴,為了成就大業,為了我們的將來!”

“可我為什麽會這樣恐懼?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眼前沒有光明隻有黑暗。”

“你太緊張了,素雲,你……”錢歸南還欲安撫,院外突然傳來門環敲擊之聲。

裴素雲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錢歸南側耳聽了聽,低聲道:“是王遷,素雲,你回避一下。”

阿月兒跑出去打開院門,引著王遷進了屋。王遷向錢歸南施禮,錢歸南擺擺手:“坐吧,不必虛禮,說正事要緊。”

“是。”王遷坐得筆直,道,“錢大人,大食藥商已經離開庭州城了。本來說還要待幾天,今天晚上突然送信來說要連夜出城,卑職想您吩咐過讓他們盡早離開,所以卑職就去給他們開了城門,看著他們走的。”

“嗯,”錢歸南點頭,“這樣就好,如此神水就再沒有著落了。”

“隻是……高達還是沒有找到。”王遷有些鬱悶地道,錢歸南擰眉道:“這件事情有些麻煩,我原以為他會去找武遜,但是老潘送信過來說也沒見到,這就怪了。”

王遷附和:“是啊,萬一讓這小子把沙陀團他們的情況送出去,恐怕……”

錢歸南陰慘慘地一笑:“倒也無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再說他能向誰去報告,誰又會聽他的。對此我們大可不必過慮,現在倒是要想想,還有什麽遺漏的環節沒有,越是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越是要注意細枝末節,以防功虧一簣啊。”

“錢大人說得是,不過在卑職看來,一切已經布置得十分周到了,應該沒有疏漏……”

錢歸南微微頷首,突然,他的臉色一變,盯著王遷道:“不對,我們忘記了他!”

“啊,誰?”

錢歸南一字一句地道:“袁從英。”

王遷愣了愣:“袁從英?卑職已經按您的吩咐把他安排去管理巴紮了,這些天都沒什麽動靜,不像有問題啊?”

錢歸南搖頭:“不,這個人在伊柏泰的表現證明他很不簡單,我們絕不可忽視。還有狄景暉,是狄仁傑的三公子,在接下去要發生的事件中,他會是個很有分量的籌碼。王遷,你盡快去布置,把這兩個人監控起來,以備不測。”

“是,卑職明天一早就去辦。”

“哦,吩咐手下小心點兒,我暫且還不想驚動他們。”

漆黑的洞窟中,一團若明若暗的紅光照著岩壁上的佛像,“她的容貌多麽端麗,她的神情又是多麽的聖潔……真是不枉費了我整整二十年的光陰啊。”佛像前站著的人手持燈盞,幾乎是貼在石壁上細細地觀賞著。紅光也同樣映在他的臉上,這張臉上密布皺紋,和洞窟外那常年皸裂幹枯的地麵一般無二,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的不毛之地上生存下來,除了他們,這一群心懷最赤誠的信念、以苦行僧的修行方式來完成神聖使命的人。戈壁荒漠上的懸崖峭壁,如墓穴般幽深連綿的洞窟中,就在他們的手下,變幻出無窮無盡、華彩多姿的人間瑰寶。

剛剛經過了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描畫,普慧和尚給他最愛的這尊菩薩像,重新繪製了五彩飄逸的衣帶。到這個時候,他的眼睛已幾乎看不清什麽了,站在用畢生心血所繪製的一幅幅絢麗奪目、栩栩如生的佛像前。普慧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心感受著那宛然如生的華美,隻有最虔誠的心靈才能體會到的狂喜,為他衰弱的身軀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就這樣入定似的站著,享受著,如癡如醉、似癲且狂。

“師父,師父!”一個小和尚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來,把普慧從幻境中喊醒。

“幹什麽,慌慌張張的!”普慧暴戾地嗬斥,他最痛恨別人在這種時刻打攪自己,破壞他與神佛溝通的脫俗境界。

小和尚嚇得結結巴巴,哆嗦著朝洞外指去:“那裏,鳴沙山後,來、來了好多人,還有馬!”

“又在信口雌黃了!”普慧幾乎氣結,他在此地三十餘年,什麽時候見過好多人和馬?必是這小和尚挨不得寂寞,又在無端幻想了吧。不過也是,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久了,假使沒有最堅韌的意誌和最虔誠的信仰,恐怕真的是會發瘋的。

“不是!”小和尚急得連連跺腳,不由分說過來扯著普慧的僧袍就把他往外拉,“師父,你聽,你聽這聲音!”

普慧有些吃驚了,他確實聽到洞窟外傳來不甚清晰的“隆隆”聲。他側耳仔細聽著,鳴沙山在朔風之下所發出的鳴聲他聽了三十多年,現在這聲音顯然不同。更為詭異的是,連腳下的大地也在輕輕顫動,他抬頭看去,菩薩柔美動人的眉目間似乎現出隱隱的憂慮。

普慧帶著小和尚穿越長長的洞穴,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洞口。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猛然見到晴空豔陽,眼睛如火焰在灼燒,普慧禁不住流出淚來。但是他沒來得及閉一閉眼睛,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仍然看到,就在正前方的鳴沙山下,旌旗飄揚,煙塵滾滾,隆隆的馬蹄聲後是更加整齊沉重的腳步聲,鎧甲和刀劍折射出的白光穿越飛揚彌漫的沙土,正如悶雷中的閃電,淒厲肅殺。

砰砰砰,幾聲號炮,鳴沙山緊跟著發出陣陣轟鳴,地動山搖一般的喊殺聲四起,整個曠野都在顫抖!小和尚嚇得撲進普慧的懷裏,普慧將他緊緊摟住,向那殺聲震天的地方望去,從這裏是看不見沙州城牆的,但城頭上的狼煙分明已衝天而起,瞬間就遮蔽了紅日。

同一個清晨,肅州城外,正對著洞庭山的嘉峪關上,大周的哨兵像往常一樣巡視著。他的身後,關隘重重,一個個墩台逶迤而下,順著山勢起伏綿延,直伸向目力不及的盡頭。太陽還剛剛升起不久,山間的重重夜霧猶未散盡,周圍寂靜無聲,和往日沒有絲毫分別。

哨兵在城關上踱著步子,不知道為什麽,他今晨的心情十分緊張,雖然周遭毫無異樣,但直覺分明在提醒他,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就要發生。突然,對麵的山坳間“嘩啦啦”飛出兩隻山雀,哨兵一驚,他手搭涼棚望去,卻見密密匝匝的樹叢中隱約有什麽在晃動,哨兵的腦袋嗡的一聲響,他剛剛想要轉身喊人,樹叢中飛出一支利箭,正中咽喉。

他並沒有馬上就咽氣,透過眼前的血色,這奄奄一息的哨兵還是看見,幾乎是在一刹那,樹叢中無聲無息地散出許多全身黑衣輕甲的士兵,猶如水銀瀉地般輕捷迅速地攀上一個個墩台。毫無防備的大周守兵大多根本沒來得及抵抗,就被這些突擊手迅速結果了性命。

攻擊在鴉雀無聲中進行著,堅決而有效,當日頭終於升到高空時,一切已經結束。轉眼間,所有墩台上的大周旗幟一齊落下,綴著狼頭的黑旗在罡風中唰唰舞動,關隘外的群山峻嶺中,頃刻人喊馬嘶驚天動地,烽火在墩台之上熊熊燃燒。

就在這個黎明,從沙州到瓜州,再到肅州,中原腹地通往西域商路的咽喉要道上,戰事驟起。

然而此刻的庭州依然是平靜的,至少在表麵上如此。一大早袁從英就匆忙趕去乾門邸店。昨晚狄景暉說去乾門邸店向大食人買藥,竟然徹夜不歸,連韓斌都不見了蹤影。還好阿威及時送信過來,說他們辦事很順利,梅迎春留二人在邸店歇宿,袁從英才算鬆了口氣。

心裏的事情太多,隻胡亂睡了一小會兒,袁從英就再也睡不著了。此時還未到五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他立即就發現了小院外的變化。哼,錢歸南總算想起來了,袁從英不覺冷笑,同時心中又是一記隱痛,會不會錢歸南察覺了什麽,自己倒不怕,隻是那可悲可憐的女巫,還有她的孩子。不,暫時應該還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袁從英安慰著自己,現在他要顧及的人和事實在太多,有時候恨不得將自己劈成多半。然而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慌亂,他想了想,決定先去乾門邸店,絕不能讓狄景暉和韓斌再回這裏來了,要搶先截住他們。

他一腳踏入屋中,梅迎春和狄景暉二人促膝聊得正歡,看見袁從英,兩人同時問:“咦,你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袁從英皺眉:“我還想問你們呢,怎麽這麽早就起來聊天了?”

梅迎春趕緊招呼:“從英,過來坐。咳,不是早起聊天,是你這景暉兄不肯好好睡覺,四更不到就把我叫起來,一直聊到現在!”

“哦,什麽事這麽有興致?”

狄景暉哈哈一笑:“是昨晚上買藥買出來的想法,不說出來憋得慌。”

袁從英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樣子,也有點好笑,問:“藥買好了?”

“買好了!而且買了一大屋子,嗬嗬,夠你吃到六十歲了!”

袁從英往榻上一靠,搖頭道:“狄景暉,你不用這麽和我過不去吧?”

梅迎春大笑起來,狄景暉直瞪眼:“什麽話!我告訴你,這些藥我還舍不得給你吃呢,全都可以拿來掙大錢。”

袁從英長籲口氣:“我還真是挺佩服你的,現在這個時候還想得到掙大錢。”

梅迎春笑道:“景暉,你把昨晚上的事情給從英說說吧,咱們正好商議商議。”

狄景暉這才把向大食藥商買藥的經過講了一遍,隻略去了韓斌用項鏈換藥的環節,這是他倆商量好向袁從英隱瞞的。講完,狄景暉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個小盒子,塞到袁從英的手中,道:“這是你上次隨手扔下的,拿回去吧。”

袁從英一看,原來是狄仁傑給的禦賜小藥盒,便問:“傷藥都用光了,要這盒子幹什麽?”

狄景暉沒好氣地道:“還真有你的,我爹給的好東西,又是皇帝賜的,全大周也沒幾件,任誰都要供起來,你居然說扔就扔,打開看看吧。”

袁從英依言打開藥盒,隻見裏麵裝了滿滿一盒黃豆大小的藥丸,大多黑色,也有些白色的。梅迎春好奇,從他手裏拿過藥盒裏裏外外地看,也嘖嘖讚歎,果然是少有的寶物。

狄景暉道:“藥盒是好,如今裝的這些藥也是寶貝。這黑色的是底也迦,白的是吉萊阿德,我昨晚上剛從大食藥商那裏買來的。”

袁從英納悶地問:“裴素雲開的方子裏有這兩種藥嗎?”

狄景暉嘲諷地笑:“心裏頭就隻有你那女巫了啊。沒有,她沒開這些,這是我特意給你弄來的。吉萊阿德是解毒的,底也迦則是鎮痛最好的藥,哦,我當初在並州藍玉觀就是想搞這種藥出來,結果給弄砸了。”說著,他又輕輕拍了拍袁從英的肩膀,“底也迦是好藥,不會出藍玉觀那種問題,但也不能多吃,嗬嗬,吃多了愛犯困。”

袁從英點頭,沉吟著道:“莫非他們得到了什麽風聲?”

梅迎春和狄景暉一起道:“很有可能。”

“嗯,”袁從英想了想,“這樣吧,我今天在巴紮上再特別留意一下,看看有沒有其他什麽商隊也在撤離。哼,看樣子庭州真的要發生大變故了。”

三人都沉默了,半晌,袁從英問:“你們兩個聊得那麽起勁,不是就為了這個吧?”

狄景暉擺擺手:“哎,簡短節說吧。昨晚上的事情讓我想起,庭州這麽大的巴紮,如此多的客商,其實全都是行商。也就是說,這些商隊都是從一地運貨過來,在這裏賣了貨以後再去購入其他貨物,返回原地再沽出,用這個方法來掙錢。但這就有一個問題,假如他們的貨品賣不出去,或者像昨晚的大食藥商那樣,來不及賣完就要走,他們的貨品一般就隻能丟棄,因為商隊回去要載新的貨物,不可能再把貨物原路運回的。”

梅迎春接著道:“所以景暉就對我說,假如有人能夠把這些貨品收起來,歸攏在一處,再讓中原各地的商人過來采買,絕對就可以轉手掙一大筆錢。因為行商處理剩貨根本就是賤價,差不多算無本萬利的買賣。”

狄景暉插嘴道:“也不是無本,買下剩餘貨品還是需要些本錢,此外找地方存放還要花錢……”

袁從英終於聽得不耐煩,歎氣道:“景暉兄,你的主意非常好,隻恐怕當前我們顧及不上這個。”

狄景暉低頭不語,袁從英沉聲道:“今天我一早趕過來,就是因為發現小院外已有人在監視。景暉兄,你和斌兒,你們不能再回去了,太危險,恐怕要和梅兄商量個妥當的辦法出來。”

梅迎春道:“這沒問題,就讓蒙丹把景暉和斌兒送去草原上哈斯勒爾的營地,那裏絕對安全,我可以保證。”

剛說到這裏,屋外阿威輕輕敲了敲門,就疾步走進來,對著梅迎春一躬身:“殿下,烏克多哈有急信過來!”

榻上三人一齊坐直身子:“這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