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 兆

狄仁傑書房裏的晚飯剛剛撤下,狄忠親自奉上老爺最愛的湖州紫筍茶,問明狄仁傑沒有別的事情,便退出書房,自己趕去東跨院裏剛收拾出來的廂房查看。才來到跨院門口,一頭撞上匆匆而來的沈槐。

兩人相對一笑,狄忠招呼道:“咦,沈將軍,今天這麽快就過來了?”

沈槐笑道:“今天有貴客盈門,我總要過來多照應照應。”

狄忠伸手相請,兩人一齊邁入東跨院的月洞門。

迎麵兩個家仆過來向狄忠稟報道:“大總管,廂房全都收拾停當了,您來看看吧。”

“好。”狄忠一邊走,一邊繼續同沈槐聊著,“沈將軍,您也來看看給楊霖新收拾的這屋子吧!”

沈槐點頭道:“嗯,我就是要來看看。”他瞥了兩眼緊跟身邊的家仆,又笑道,“怎麽?看起來還挺興師動眾的?”

狄忠聞言不覺歎了口氣,湊到沈槐耳邊,低聲抱怨:“可不是嘛,咱老爺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了,把個不知道來曆的窮酸書生當佛祖似的供起來!”

沈槐哈哈大笑起來:“大人對佛祖也未必這麽在意吧。”

狄忠連連搖頭,唉聲歎氣地來到廂房前,推開門與沈槐一起進去轉了一圈,三開間的屋子已被打掃得窗明幾淨,床榻上的被褥色色全新,左側書房的書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牆根下立著雕花格子的楠木書櫃,上麵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全套的典籍書冊。狄忠捏捏被褥、摸摸窗欞、彎下腰檢查青磚地麵的潔淨程度,沈槐在旁看得直納罕,忍不住打趣道:“這個楊霖可算是一跤跌到青雲裏頭,不知道交了什麽運,讓咱們的狄忠大總管也緊張成這樣。我說狄忠,你可從來沒對我的屋子這麽盡心竭力地照應過?”

狄忠哼著道:“什麽運?狗屎運唄!我還不是看在老爺的分上,好長時間都不見他老人家這麽有興致了。”

沈槐微微點頭,踱到北窗下,就見窗下的長幾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盆素心寒蘭,雖沒有開花,幽淡清冷的蘭草之香依然沁人心脾,他不覺微俯下身,深深吸了口,好奇地問:“大總管,你居然連花草都給想到了?”

狄忠一愣,撇了撇嘴道:“我哪有這種情趣,這是老爺特別吩咐的。沈將軍,你說這也真是奇了怪了,一個什麽蘭州來的破考生,就算有點兒學問吧,老爺愛惜人才,也犯不著把人請到家裏來住著,連屋子裏擺花都想到了,剛才還吩咐我去給買幾身新衣服,這、這就是對親生兒……”說到這裏,狄忠突然住了口。

沈槐的嘴角**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到底是宰相府的大總管,即使在最熟識的自己人麵前,也還是保持著底線,不該說的話是絕對不會說的。於是他便打個哈哈,道:“大人還真喜歡蘭花,我看他書房裏麵擺了不少。唉,他老人家還是看重文人啊,從來也不會想到要給我這個武夫的屋子裏擺盆花什麽的。”

狄忠搔了搔腦袋:“啊?沈將軍,難道你也愛這個?其實我倒是吩咐花匠給府裏的各個屋子都擺花的,不過您住的屋子是原來袁將軍住的,他從不要在屋子裏擺花,所以花匠也就一直沿襲了這個規矩。”

沈槐隨意地道:“原來是這樣,怎麽,袁將軍討厭花草嗎?”

狄忠想了想道:“好像也不是,我隻記得他很早的時候對我說過一次,說他聞到花香會難受。”

沈槐注意地看了狄忠一眼:“哦,還有這種事情……”

狄忠又問:“那沈將軍,以後要給您擺花嗎?”

“不用了,其實我也不愛這些,多謝大總管了。”

兩人並肩走出廂房,沈槐問:“楊霖還在大人的書房嗎?”

“在呢,吃完飯老爺就把楊霖叫到書房攀談,可是親熱得不得了。”

沈槐也不由搖頭:“大人如此表現,還真是太少見了。別的倒沒什麽,我就擔心這楊霖來曆不明,如果有什麽特別的目的,恐怕會危及大人的安全……”

狄忠皺眉:“誰說不是呢,沈將軍,這可就得麻煩您多加小心了。不過我看這個楊霖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要說他自己應該是沒什麽特別的能耐。”

沈槐點了點頭,看著已經走出了東跨院,便對狄忠道:“我去大人的書房看看,大總管,你就忙去吧。”

狄忠狡黠一笑:“行啊,老爺的茶我過會兒派人送到書房門口,還請您給他老人家端進去。”

從東跨院穿過一條草木扶疏的小徑,就來到了狄仁傑書房的後牆下。夜晚的狄府,重重深院掩在脈脈的月色之下,不再像白天那樣給人肅穆和莊嚴的感受,反而顯得清幽寂寥。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青草從縫隙間鑽出來,踩在腳底下仿佛有彈性,沈槐常年習武的腳步輕捷平穩,一路行來悄然無聲。已是芳菲四月,即便入夜之後空氣中仍有寒意,狄仁傑還是習慣虛掩窗扇,留出一條縫隙,讓春夜的徐徐清風帶著滿院子草木的清甜飄入書房,舒緩室內凝重的氣氛,也讓艱澀的心緒隨之平靜下來。

沈槐靜靜地站到窗邊,從縫隙中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室內的談話,狄仁傑和楊霖分坐榻邊的側影也一目了然,楊霖坐在靠近窗邊的一側,形銷骨立的臉龐比白天還要顯得蒼白。隔著窗戶沈槐似乎都能聽到他緊張的心跳,沈槐皺了皺眉,這樣脆弱而膽怯的性格,此人可真是難堪重用。他悄悄換了個角度,仔細觀察著狄仁傑在燭火跳動後的臉,那臉上分明寫滿了慈愛和關切。沈槐暗自感歎,真是沒有想到,隻不過是一個可能性,就可以讓狄仁傑投入如許深情。謝嵐,他對狄仁傑真的是太重要了吧?

屋內的談話在斷斷續續地進行著。就聽狄仁傑慈祥地問道:“這麽說,你是在蘭州長大的?你的父親叫楊仁……”

楊霖接口說道:“先父楊仁禮在晚生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我、我完全不記得他的樣子。母親一個人撫養我十分辛苦,四處給人幫傭、刺繡,顛沛流離,直到晚生十來歲的時候才算在蘭州附近安了家。”談話至今,因為狄仁傑一直十分親切,楊霖多少也不像剛開始那麽緊張了,但喉間仍然透出絲絲顫音。

狄仁傑沉默了一會兒,再度和顏悅色地開口了:“楊霖啊,你方才說你的母親是靠一手繡活將你拉扯長大,還送你攻讀詩書,真是很不容易。”

“是。”楊霖低下了頭,神色黯然。

若是在平時,狄仁傑一定會察覺到對方的異樣,但今天他明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並未加以理會,而是繼續問道:“你剛才說,你們全家都是在你十歲以後才搬去的蘭州,那麽你可知父母原籍何處?”

楊霖茫然地搖搖頭:“狄大人,晚生也曾問過母親,可她從來都未正麵回答過,隻說過去的事情不想多提,所以後來晚生也就不再問了。”

“哦,是這樣……”狄仁傑凝神注視著楊霖,臉上淡淡的疑慮稍縱即逝。

沈槐在窗外聽得稍稍一怔,雖然事先曾經交代過楊霖,對狄仁傑關於身世的追問,必須含糊其辭,但畢竟麵對的是當世的第一神探,沈槐確實很擔心楊霖的對答是否會露出破綻。沒想到方才的這番談話楊霖應付得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既保持了神秘感,也讓狄仁傑無從判斷,最重要的是楊霖真誠自然的態度,讓人無法質疑。

楊霖的確說的是真話。從小到大,每每問起自己的身世,何淑貞就是這樣搪塞他的。而今天,在狄仁傑的麵前,楊霖的實話實說大大地幫助了自己,他是沒有能力欺騙狄仁傑的,一旦說謊就會讓對方產生懷疑,可鬼使神差的,楊霖恰恰選擇了在這種情況下最合適的手段:講真話。

書房裏又陷入一片寂靜,沈槐在屋外思忖著,是否應該進去調節一下氣氛,讓楊霖從狄仁傑的盤問中暫時解脫出來,卻聽到狄仁傑又開口了:“楊霖,那首幽蘭詩是你自己作的嗎?”

沈槐的肌肉頓時繃緊了,他聚精會神地傾聽,裏麵楊霖在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不是,是晚生從一把舊折扇上抄下來的。那首詩不是用來行卷的,隻是晚生自己喜歡了抄來解悶,不知道、不知道怎麽就夾到卷軸裏去了。”

“哦,是這樣嗎?”狄仁傑深思熟慮的目光投向楊霖,楊霖趕緊垂下眼皮,籠在袖子裏的手捏成拳頭,手心裏已經汗濕成團。

沈槐的心也撲撲跳起來,他邁步悄聲走到書房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門而入,又聽到狄仁傑道:“楊霖,你說的這把折扇可曾帶在身邊?”

沈槐收回伸到一半的右手,屏息從門縫望進去。

楊霖愣了愣,探手入懷取出一把折扇,從榻上站起身來走到狄仁傑的麵前,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折扇遞了過去。沈槐的額頭冒出了汗珠,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榻上那莊重的身影,眼下便是計劃中至為關鍵的一個步驟了。

楊霖垂頭等了很久,書房裏毫無動靜,他平托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鼓起勇氣,抬眼看了看麵前的狄仁傑,這一看之下真是大為震驚!隻見燭光的映襯下,狄仁傑滄桑的臉上兩行老淚是如此觸目驚心,楊霖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他語無倫次地嘟囔著:“狄、狄大人,您……我……”一瞬間,他心中的淒惶超過了恐懼,自己的眼中也湧上了酸楚的淚水,酸甜苦辣難以盡述,楊霖啊楊霖,你這究竟是在做什麽呀?

狄仁傑卻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看見,他的眼裏隻有楊霖手中的那柄折扇,事隔三十多年,他仍然可以一眼就認出它來。深褐色的玳瑁扇骨,色澤彌久愈鮮,在燭光下隱隱閃動,好像她的眼睛,如月夜下的幽潭一樣深邃,又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粹。狄仁傑並沒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麵,他隻是遲疑著不敢去觸碰那柄折扇,似乎隻要輕輕一碰,往事灰暗的麵紗就會脫落,他不知道要怎樣去承受真相盡顯的一刻,更不知道自己這顆風中殘燭般的心,是否還能夠承受得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沈槐的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沈槐猛一轉身,原來是仆人送上茶盞。沈槐接過茶盤,在門上輕輕敲擊兩下,狄仁傑全身一怔,定了定神叫道:“進來。”一邊攏起袖子拭淚,一邊伸手取過折扇輕輕納入懷中。

沈槐走進書房,若無其事地叫了聲:“大人。”將茶盞置於幾上,又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您看卑職是不是先帶楊霖先生熟悉下他的居所,來日方長,有話大人今後盡可慢慢說。”

狄仁傑此時已心力交瘁,擺擺手道:“嗯,這樣也好。沈槐啊,那就麻煩你了。”

“那卑職就先告退了。”沈槐抱拳施禮,楊霖也慌亂地向狄仁傑作了個揖,狄仁傑對他和藹地微笑:“楊霖啊,你那柄折扇今日就先借於老夫賞玩,可否?”

“當然,當然。”楊霖邊說邊退,幾乎是逃出了狄仁傑的書房。

沈槐帶著楊霖匆匆來到東跨院,月光清亮,樹影婆娑,狄忠離開時很周到地在廂房中點亮一盞紗燈,暗紅色的燈光帶來絲絲暖意,讓楊霖恍惚有種到家的感覺。一進屋,楊霖便筋疲力盡地癱在椅子上,頻頻拭汗。

沈槐鄙夷地看著他,哼道:“真沒想到,你還挺會騙人。這世上能把狄仁傑大人騙得團團轉的,我倒還真是很少見到。”

楊霖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辯解了一句:“還、還不是你交代的……”

沈槐聲色俱厲地斥道:“你說什麽?這一切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告訴你楊霖,該說的話我都對你說清楚了,不想再重複!要想取回你的東西,就看你做得如何,當然,如果表現得好,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今天你都看見了,該相信了吧!”

楊霖沒有說話,隻死死瞪著桌上的一個包袱,這是他隨身攜帶的全部行李。

沈槐走了,楊霖四下打量著這套素雅潔淨的屋子,看了半天才選定臥室裏的床榻,打開包裹,取出紫金剪刀和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褥子的最裏頭。

沙陀磧的春天出奇短暫,隻不過才四月的天氣,除了早晚氣溫驟降以後,仍能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凍,其餘時間裏,火辣辣的太陽毫無遮擋地照在茫茫無際的沙地上,被黃色沙土反射後的陽光成倍地刺眼,隻一會兒就能曬得人頭暈眼花。而沙漠上春天的風暴更盛,沙塵漫卷鋪天蓋地,如黃巾遮空,又似迷霧築籠,人身上的水分就此飛速地流失,沒多久就會變得口幹舌燥、精神萎靡。但即使這樣,這段時間也已經算是沙陀磧中通行的最佳時機了,再過一個多月,整個沙陀磧就會變成火輪灼烤下炙熱的熔爐,到那時候就連最堅韌的瀚海之舟——駱駝,也會對這片莽莽沙海望而卻步的。

然而駐紮在伊柏泰的人們別無選擇,從冬到夏,這沙漠最深處的監牢就是他們無法逃離的煉獄,在這裏待久了,生活的目的變得簡單而純粹,那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這天傍晚,趁著日頭西落帶來的片刻涼爽,潘大忠步履匆匆,朝武遜的營房走去。自袁從英他們離開後,武遜搬去了原來呂嘉的大營房住。潘大忠來到營房門前,守衛朝他抱拳招呼:“潘火長。”

潘大忠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舉步就要往裏走。

守衛攔道:“潘火長,武校尉正在休息,他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

潘大忠把眼一橫:“屁話!下午操練的時候,是武校尉自己約我過來商討軍務,怎麽突然就不得入內了?”

守衛為難道:“這……可武校尉的確是這樣關照屬下的,我……要不我進去給您通報一聲?”

潘大忠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

守衛剛進營房就又轉了回來,滿臉困惑地道:“潘火長,武校尉不在裏麵。”

“什麽?”潘大忠死盯著守衛,把那守衛看得額頭上汗珠直冒,支支吾吾地道:“原來在裏麵的,怎麽突然就……”

潘大忠捏了捏拳頭,厲聲道:“讓我進去看看!”

守衛也急了,搶身攔在門口:“武校尉嚴令他人不得入內,屬下萬不敢違令。潘火長,反正武校尉也不在裏頭,您、您還是在這裏等等吧,否則武校尉回來若是看見了,你我都不好交代。”

潘大忠把牙咬得吱咯亂響,整個伊柏泰唯有呂嘉的這個營房有前後兩扇門,從後門出去就是一左一右兩個地下監獄的入口,此刻潘大忠心中惶恐萬狀,生怕武遜是偷偷地去了地下監獄。這段時間來潘大忠遵武遜之命又陪他下去過幾次,每次都拿著自己繪製的圖紙,一路小心引導,有把握不讓武遜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但如果他自己一個人拿著圖紙下去察看,結果就很難說了。而更要命的是,假如武遜這麽做,就說明他對老潘失去了信任。

潘大忠想了想,剛打算繞到左右兩個入口去詢問,隱隱約約地就覺得營房後麵有條人影一閃而過,他大喝一聲“什麽人”,便往武遜的營房內直衝進去,那守衛還想阻擋,潘大忠一邊喊著“有刺客”,一邊奮力推開守衛。衝進門內,偌大的營房冷清清的,空無一人。潘大忠徑直走到後門前,門沒有關牢,地上亂七八糟的沙土中幾個清晰可辨的腳印,潘大忠皺眉細看,腳印通往營房右邊的一排櫃子,於是他獰笑著朝櫃子走去。

守衛也跟著潘大忠跑進來,正急得抓耳撓腮、無所適從,突然前門大開,就見武遜邁著大步衝進來,滿臉怒氣地大喝:“你們在幹什麽?”

潘大忠嚇得一跳,趕緊指著櫃子道:“武校尉,剛才、剛才我看見有人從後門進了您的營房,似乎躲在這裏。”

武遜緊鎖雙眉,瞪了眼老潘,疾步走到櫃子前,劈手拉開櫃門瞧了瞧,喊道:“娘的!屁都沒有,老潘你搞什麽鬼?”說著,他把櫃門甩攏,橫眉立目地擋在老潘麵前。

“這、這,我剛才明明看見……”潘大忠十分尷尬,武遜又瞪著那守衛:“還有你,怎麽隨隨便便就放人進來!”

潘大忠明知武遜是針對自己,搪塞不過去,便解釋道:“武校尉息怒,咳,剛才是我奉您的命令來找您談事,他不讓我進我就在門口等著,結果恰好看到似乎有人溜進您營房的後門,情急之下才闖了進來。嗬嗬,如今看來是卑職眼花了,還請武校尉見諒、見諒!”

武遜哼了一聲,餘怒未消地一屁股坐到榻上,朝潘大忠和守衛擺擺手,兩人點頭哈腰地往外退,才到門口,武遜又悶悶地叫了聲:“老潘,你留一下。”

潘大忠恭敬地重回武遜麵前,就見武遜滿臉掛霜,沉吟了半天,才道:“老潘啊,我心情不好,你別在意。咳,剛才也是氣悶得不行才到外麵走了一圈,真是鬧心啊!”

潘大忠殷勤地湊上前:“武校尉,您這是怎麽了?誰惹您老人家這麽不痛快?”

武遜愣了愣,猛地一拍桌子,低聲吼道:“還有誰,還不是那個錢刺史!”

“啊?錢刺史又怎麽了?”

武遜冷笑:“錢刺史回複我上次那封軍報,袁校尉一行離開伊柏泰,到今天也有十多天了吧?”

潘大忠轉了轉眼珠:“嗯,算起來差不多。”

武遜又道:“那你說錢大人要是昭告了過往商隊,現在又是商路上最繁忙的時候,這些天沙陀磧上也應該有些動靜了吧?”

“嗯,這倒也是。”潘大忠連連點頭。

“可是,他媽的!”武遜又狠狠地一拍桌子,“這沙陀磧仍然像死了一樣,別說商隊,我看連鳥都懶得從這裏過,你說這是他媽的怎麽回事啊?別不是錢歸南又把咱們給耍了吧?”

“這個……”潘大忠想了想,“武校尉,也可能時間還未到吧,您再耐心等幾天?”

“我有耐心,可這沙漠沒耐心啊,再過上半個月二十天,沙陀磧就要熱死人了,我們還剿個屁匪,就等著曬人幹吧!”

武遜越說越來氣,最後怒衝衝地瞪著潘大忠,吼道:“我告訴你老潘,再過幾天要是還沒動靜,你就給我回庭州去,我就派你去找你家主人理論!”

潘大忠諾諾連聲,滿臉苦相地退了出去。

等潘大忠的腳步聲遠了,武遜從榻上一躍而起,躥到櫃前,一把拉開櫃門,急促地道:“你這小子怎麽來了,出什麽事了?”

裏麵之人跨出櫃門緊緊攥住武遜的手,叫了聲“武校尉”,便聲淚俱下。

也就在差不多的時候,袁從英長途奔徙了整整兩夜兩日,剛剛到達阿蘇古爾河畔的小屋。從庭州到這裏,通常情況下需要至少四五天,但袁從英一路上幾乎不眠不休,把他騎的那匹馬累到半死,才趕在這天的傍晚到了阿蘇古爾河畔。

一到河床邊的小屋,他就從茅屋中的井裏打出清水來飲馬,這馬痛痛快快地喝夠了水,又吃了幾口袁從英搬來的草料,便呼呼大睡起來。袁從英安頓好馬匹,才算鬆了口氣,回到小屋中找到蠟燭點起來,坐在大樹樁的桌旁,他也累得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身體雖然疲乏至極,但他的頭腦依然清醒而活躍,在來的路上,他已經考慮清楚全部的行動步驟,現在隻要按計劃有條不紊地實施。借著微弱的燭光,袁從英靜靜地掃視著室內,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有人來過了,桌上不僅添置了蠟燭、火折等必須物品,那人還很細心地留下了些新鮮的食物,包括一小壇子酒,一大包幹餅和醃肉。

袁從英隨手打開那壇酒,就著醃肉連喝了幾大口,酒勁嗆人,胸中燃起烈火,他感覺恢複了精力,就走到土炕前蹲下身,探手進去細細地摸索。很快從裏麵抽出一個小竹筒,震一震,一個小紙卷從竹筒裏掉出。袁從英沒有急著看,而是打起火折,點著了炕洞。這是他們事先做好的約定,如果有人誤闖此地,隻要點起火炕就會把傳遞的訊息燒毀,而不會發現其中的秘密。

就著炕洞裏的火光,袁從英匆匆看完了紙條上的內容,凝神思索片刻,抄起桌上的弓箭,在炕洞裏引燃箭端,走到屋外朝空中連放了三支火箭。隔了一會兒,他再放三支,這樣一共重複三遍。放完火箭,他遙望靜默的黛藍色蒼穹,火箭流星般的光束落到遠端的沙丘暗影中,那後麵就是伊柏泰了。

現在必須等待了,袁從英知道,至少也要等一個晚上,最早明天上午才會有人來這裏和他見麵。那麽這個夜晚用來做什麽呢?雖然累極了,暫時還不能休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現在必須要做,錯過今夜,以後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再來。袁從英在小屋門前向外望去,阿蘇古爾河的河床依然如故,平坦幹澀,絲毫沒有蓄水的痕跡。他沿著河床走了走,連上次來到這裏時所見,積雪融化而成的小水塘都幹枯了,一片死寂中透出荒漠絕地的森嚴。袁從英想起茅屋中的那口水井,剛才給馬匹打水時似乎發現水位又下降了一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袁從英回到小土屋,深夜的大漠依然寒冷如冬,他自斟自飲又喝了點兒酒,漸漸全身上下都感覺熱乎乎的,就左手攏起盤卷的長繩,右手舉著火折,緩緩來到茅屋裏麵。馬匹在草垛上睡得很香甜。袁從英在茅屋牆上找了個破洞插入火折,將長繩一頭係在茅屋的立柱上,一頭係在腰間,點燃隨身帶來的小蠟燭,橫咬在嘴裏,挪開黑色的鑄鐵井蓋,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下去。

這口井本來就很深,第一次他們來這裏的時候,袁從英為了找水又往下挖了不少,雖然記不清楚確切的深度,但他估計著至少到了二十多丈以下。此刻再爬一次,果然比他當時模糊意識中感覺到的還要深。井壁起初還是幹燥的硬土,但越往下爬越陰森寒冷,還有股淡淡的臭氣從井底的深處而來。這回和前次急著挖掘取水時的心情不同,袁從英有暇仔細觀察,這才發現這口井的井壁各處粗糙不一,井內大小也是時寬時窄,心中暗自推測,這井似乎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處地縫,隻是有人稍加挖掘而成。

袁從英繼續下探,在井壁上已經能看到上回自己挖掘的痕跡,朝下看看,水麵離得不太遠了,但是很明顯比上次要低。袁從英心中暗歎,如果上次水位就這麽低,當時自己恐怕很難堅持到挖出水的一刻,這麽看起來,他們的運氣還真不錯。他很清楚地記得,上回就在井底湧出水的時候,他仿佛在井壁上摸到過有鬆動的地方,隻是當時自己已經脫力到幾乎昏厥,沒辦法細查了,但他心裏始終惦記著這件事情。今天再度下井,就是想看個究竟。

果然,沒再下探多少距離,袁從英就在井壁上找到了那塊鬆動的岩石,朝下看看,上回自己拚命挖出的水就在腳底下突突地湧動著,離岩石還有一小段距離。他試著推了推岩石,居然推開了。拿起蠟燭往前照了照,看到一段大約可容人躬身前行的狹道,再往前又是一片漆黑了。

袁從英飛快地解開縛在腰間的繩索,便彎腰鑽入了暗道。暗道時寬時窄、忽上忽下,摸一摸四壁,堅硬的土質十分幹燥,袁從英亦步亦趨,漸漸地前麵出現了隱約的亮光,臉上也感覺到了微風的吹拂,那股腥臭的氣味更重了。他振奮起精神,加快腳步,沿著越來越寬的地道向前,幾乎跑起來,這樣又走了幾十步,暗道到了頭。袁從英發現,自己麵前驟然出現個巨大的地下岩洞,而暗道的出口就在岩壁之上。

岩洞深不可測,但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深處又有晦暗的光線,和徐徐而來的微風,可見前頭應該有出口。岩洞的底部傳來流水潺潺的聲音,離開袁從英所站的暗道口大概有丈餘的距離。袁從英舉起手中的蠟燭朝外探頭,從幽深的水麵上反射出輕微搖曳的紅光,他明白了,這下麵就是神秘流淌的地下暗河,不知從何處而來,亦不知通往何處。

濃重的臭氣撲來,袁從英被熏得頭腦一陣暈眩,他蹲下來靠在岩壁邊。手中的蠟燭快要燃盡了,袁從英點起一根新蠟燭,順手將燃剩下的蠟燭頭扔下暗河,誰知,那帶著火苗的蠟燭在空中劃過一條紅色的弧線,剛觸到漆黑的暗河水,水麵上竟然冒出火紅的光焰來。袁從英瞪大眼睛注視著黝黑深處那一條細微妖異的紅線,頓時愣住了。

楊霖住進狄府已經三天了,一切倒是風平浪靜,狄仁傑自第一晚夜談之後再也沒有召見過楊霖,似乎在忙些別的事情。而楊霖則老老實實地待在他那個舒適的小跨院裏溫習功課,仆人們在狄忠的吩咐之下,好菜好飯地伺候著,楊霖身上的衣服也煥然一新,臉色都開始紅潤,叫沈槐看著頗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狄仁傑這個老狐狸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打算怎麽處置那柄折扇?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了楊霖的說辭和楊霖這個人了嗎?沈槐憑直覺認為,答案是否定的。但顯然狄仁傑不願意放棄任何一絲與謝嵐有關的線索,在這裏情感的因素占了上風。

自從上次花朝同遊天覺寺,沈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過周靖媛了。這天他剛外出回到狄府,正按例趕往狄仁傑的書房去見他。狄仁傑的書房在偏院,與正堂、二堂之間隔了個小花園,要的就是這個清幽素雅的環境。沈槐一路穿行於花園中的石徑上,身邊小橋流水、楊柳翠竹,春日的庭園裏鳥語花香,他卻沒有心情賞景。剛走上小橋,迎麵一聲嬌滴滴的呼喚:“沈將軍,別來無恙啊。”

沈槐一抬頭,周靖媛站在小石橋的頂端,嫵媚的春光襯托出雪肌烏發,在一片綠柳的掩映之下,粉紅襦裙和月白色的透明披紗,讓這青春靚麗的女子愈發顯得明眸皓齒、嬌豔欲滴。沈槐止步橋前,不覺有些看呆了。周靖媛等著沈槐回答,卻見對方隻是癡癡地盯著自己,一時又羞又臊,低下緋紅的雙頰,再次輕喚:“沈將軍。”語音中帶著微嗔。

沈槐猛回過神來,連忙奔上橋頭,笑著對周靖媛抱拳:“周小姐,今天怎麽有空光顧狄府?”

周靖媛黑寶石般的眼眸閃著喜悅的光,櫻唇卻嬌俏地噘起,故意輕哼道:“怎麽?聽沈將軍的口氣,好像不太歡迎我呀。”

沈槐淡然道:“周小姐誤會了,沈槐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你!”

周靖媛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偏偏又對沈槐這不冷不熱的態度無可奈何,心中不免有些委屈,她一邊咬著嘴唇,一邊撕扯著手裏的絲帕,連沈槐經過自己走下橋都沒注意。

沈槐走到橋底,又回過身來道:“周小姐,你要隨我一起去見大人嗎?”

“狄大人?”周靖媛囁嚅著,隨即惡狠狠地道,“我不去,我就待在這兒,沈將軍不用理我,忙你的去吧!”

沈槐微笑著搖頭,再度輕捷地跑上橋頂,站到周靖媛跟前,低聲道:“周小姐,這裏是狄府的後花園,外人在此流連必須有人陪伴,小姐一個人四處走動實屬不妥,沈槐沒看見也就罷了,現在看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則就是我這個宰相衛隊長的失職了。”

一番話下來,周靖媛氣得臉色發白,又無言以對。

沈槐朝她伸手示意:“周小姐,走吧。”

“你要我去哪裏?”

“去大人那裏啊,難道你不是來找大人的?”

“我……”周靖媛徹底認輸,隻好乖乖地坦白,“沈將軍,今天是我爹爹來拜訪狄大人,我跟著一起來看望狄大人的。剛才已經見過狄大人,爹爹在書房中和狄大人說話,我……我無聊就到花園來走走。”說著,她抬起漆黑的長睫,微紅著臉問,“沈將軍,你要是不急著去見狄大人,就陪我在這花園逛逛,好不好?”

沈槐聽出周靖媛語氣中的期待,那張明媚的臉龐半仰著,說不出的嬌羞動人,他心中也是微微一動,不忍再拒絕,便笑道:“倒是沒什麽急事,不過……我一個武夫,沒什麽閑情逸致,讓我陪小姐散步,恐怕會拂了小姐的雅興。”

周靖媛急了:“那你想怎樣?找個老媽子來陪我嗎?”

沈槐搖頭微笑:“真服了你了,行啊,你要是不在意,我就陪一陪吧。”

周靖媛頓時笑靨如花,滿園春色仿佛在一刹那飛上了她的麵孔,沈槐定了定神,舉手示意,兩人肩並肩走下石橋。

沈槐隨意地問:“周大人最近可好?”

周靖媛的眼波閃了閃:“唔,挺好的。本來因為去年年底的案件,爹爹的精神一直不太好,不過開春以來,我看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沈槐點頭:“那就好。周大人今日過來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

周靖媛隨意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想來看望下狄大人吧。剛才我從書房出來時,似乎聽他們在談本次製科考試的事情。”

“嗯,最近來府裏找大人的,十之八九都是談這個考試,大人如今也是一心在這上頭,旁的事情倒不大顧及了。”

周靖媛聽著,眼珠一轉,突然問:“對了沈將軍,我記得去年過年時天覺寺有個和尚跌死了,好像狄大人也關心過那回事呢,你可聽到有什麽說法?”

沈槐一愣,想了想:“沒有,很久沒聽大人提這個案子了,怎麽,周小姐……”

“哦,隨便問問。”周靖媛一扭脖子,徑直走向前麵的花叢。

沈槐緊跟其後,站在她的身側,聽到她在輕輕低語著:“月季、丁香、連翹、碧桃、紫荊……咦,怎麽沒有牡丹?”

沈槐正自沉吟,感覺周靖媛輕扯了下自己的衣袖,低聲道:“我在問你呢,狄府的花圃裏怎麽沒有牡丹?”

沈槐苦了苦臉:“周小姐,你這可真是問對人了,沈某對花草一無所知。”

周靖媛“撲哧”笑出了聲,咬牙切齒地低聲道:“總算也有你應付不了的時候。”

沈槐也笑著搖了搖頭,道:“剛才已經說了,在下一介武夫,確實不懂這些事情。不過,大人還是很有情致的,府裏為什麽沒有牡丹,周小姐可以去向他老人家討教。”

周靖媛眨了眨眼睛:“啊,我知道了,狄大人喜歡蘭花。我見到他的書房裏都擺著寒蘭!”

沈槐微笑不語,少頃,就聽周靖媛又問:“沈珺姐姐一定很會侍弄花草吧,我看她挺能幹的樣子。”

沈槐微微擰眉:“阿珺常年生活在偏僻的鄉野,哪裏懂這些。”

周靖媛緊接著道:“可她現在來了洛陽,多少也該學學神都人的做派嘛。”

沈槐眉頭鎖得更緊了,十分不悅地回答:“這就不必了,學也學不像。”

“不會的,我覺得阿珺姐姐很聰明。如果沈將軍願意,我可以常去看望阿珺姐姐,順便教教她神都淑女的禮儀打扮,洗洗她身上的土氣!”

沈槐臉色大變,忍了忍才說道:“多謝周小姐的美意,還是不麻煩了。周小姐,花園您逛夠了吧,沈槐還有公務,咱們現在就去大人的書房吧。”說著,他也不等周靖媛的回答,領頭就朝書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周靖媛咬了咬嘴唇,緊跟上沈槐,兩人不再多話,沉默著一路來到狄仁傑的書房。進門向二位大人見過禮,周梁昆的視線在女兒和沈槐之間來回好幾次,又向狄仁傑點點頭,神色間頗有深意。

狄仁傑見到沈槐,便吩咐道:“沈槐啊,你來得正好。周大人對我說起,想借閱本次製科考試的考生名單,我想名單在吏部選院,你這就去跑一趟,把名單送到周大人府上。”

“是。”周梁昆微笑著站起身來,“麻煩沈將軍了。狄大人,如此本官就先告辭了。”

“好,沈槐,你替本官送一送周大人、周小姐。”

沈槐陪著周梁昆和周靖媛慢慢朝府門走去,他冷眼旁觀周梁昆,雖然精神還矍鑠,但那雙蒼老的眼睛中分明寫滿了恐懼,對這種恐懼現在沈槐已經心知肚明,於是他輕輕咳嗽一聲,問:“周大人,卑職有一事不明……”

周梁昆止住腳步:“沈將軍?”

周梁昆回答:“啊,倒也不是什麽大事。本官有位朋友的兒子來趕考,我受人之托來看看他是否把名報上了,如此而已。”

“原來如此。”

是日午後,沈槐果然親自把吏部選院的考生名單送到了周府,當然這是份抄錄的名單,上麵沒有楊霖的名字。

第二天何淑貞又被招到了周府,據說是周大人見了她的繡工大為讚賞,特意請她到家裏再繡幾幅掛像。仍然是在後花園東側的小耳房裏,周梁昆再度與她會麵。

周梁昆首先告訴何淑貞一個壞消息,在製科考試的考生名單上,並沒有楊霖。何淑貞聞聽萬分失望,臉色頓時變得灰暗,又有些難以置信,不停地喃喃著:“不會啊,不會啊……霖兒,他怎麽沒有報上名?”想了想,她又不甘心地問,“周、周大人,會不會您看的名單還不全?”

周梁昆歎口氣道:“淑貞啊,本次製科考試報名已經截止了,我是征得了主考官狄閣老的特許,去吏部選院調來的最終名單,決不會有遺漏。”

何淑貞還是不願相信:“可為什麽霖兒沒有來報名?他、他一定來趕考了呀,怎麽會這樣,啊!”她突然恐懼地瞪大了雙眼,“他、他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

周梁昆連忙安慰:“淑貞!楊霖也有三十多歲了,又不是個小孩子,應該能夠照顧好自己。讀書人講究的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他出外遊曆、謀取前程,是一個男子該有的作為。這次沒報上名,我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淑貞啊,你就不要太操心了。”

何淑貞低頭不語,心中卻是驚濤駭浪,周梁昆事不關己當然可以輕描淡寫,但假如他知道了楊霖的真實身份,還能像現在這樣鎮靜嗎?

周梁昆見何淑貞一臉愁容,便繼續寬慰道:“淑貞,這樣吧,我再去托一托京兆府,讓他們幫忙在洛陽各處館驛尋找叫楊霖的人,你看如何?”

何淑貞勉強擠出個笑容:“真是太麻煩周大人了。”

周梁昆搖搖頭,又壓低聲音道:“淑貞,我上回跟你說的事情,你想好了嗎?這件事關乎我的身家性命,淑貞啊,你可一定要幫我!”

何淑貞愣了愣,訥訥地回答:“我、我當然願意幫你,可畢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回去仔細想了想那毯子的編織方法,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周梁昆焦急地一把握住了何淑貞的手:“淑貞,你一定要把毯子的織法回想起來,我了解你,除了你,這世上再沒其他人做得成這件事情。再說就是有,我也不敢相信啊。”

何淑貞隻覺得無言以對,太多的秘密埋藏在她的心中,此時此刻卻難述其一,她能夠深切地體會到周梁昆的絕望和掙紮,這個時候她又怎麽敢告訴他真相?

“好吧。”何淑貞答應著,聲音無力又無奈。

春天的葉河波光粼粼,周圍綠林繁茂、山花爛漫,大周兵部最偏遠的驛站——葉河驛,就躲在這深山之中的葉河畔。葉河的南側密林森森,北側緊鄰沙陀磧,往西則是西域更加遼闊而紛亂的地區。大周的羈縻式管理在此已十分薄弱,西突厥各部、昭吾、突騎施,各種勢力輪番登場,爭奪著每一片肥美的水草和通衢要道,居民更是種族繁多混雜,大大小小的戰役時有發生,因而武皇在此地建立驛站也就不足為奇了。

葉河驛是在大周垂拱年間,由武皇親自授意建立的驛站,用以表征大周對於西北疆域最遠端的統治,所以是名副其實的武朝產物。可惜偉大的女皇對於邊疆管理實在有些外行,她並不知道這麽一個孤零零設立在深山之中的驛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位置實在太偏僻,往來使者沿途經過各處守捉,自葉河守捉可以直接進入庭州轄內的清海鎮和烏宰守捉,完全不必繞路來這處深山老林中的葉河驛,因此這處驛站設立了十多年,基本上處於無人問津的狀態。

葉河驛雖說幽靜偏僻,景致倒還是不錯的。這天一大早,驛站年輕的驛丁馬彪就開始忙碌,給驛站裏那區區四匹驛馬飼喂草料,這些馬匹實在不怎麽樣,但也得小心照管著,怎麽說也是大周皇帝的驛馬嘛。馬彪早習慣了葉河驛艱苦而平靜的生活,卻萬萬料不到這樣的生活居然就在今天到了頭。

馬彪尚在哼著小曲忙碌,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帶著撲麵而來的緊張和危險的氣息,打破了葉河驛多年的平靜。馬彪扔下草料,跑進驛站——其實也就是一座土壘的小平房,屋子沒有窗戶,光線很差,隻能模糊看見驛站的郭驛長正與一個陌生人交談著。

就聽郭驛長帶著為難的口氣道:“這……你真的要送三百裏加急的飛驛?”

“是的,怎麽?我的官憑和大周宰相的密令你都看過了,還有什麽問題?”陌生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十分有力,聽得馬彪不由自主就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郭驛長慌忙解釋:“啊,不,當然沒問題。不過我這驛站從來沒送過加急軍報,驛丁和馬匹都、都不行……”

馬彪心想,哪裏是沒送過加急軍報,是從來就沒送過軍報!他感到熱血沸騰,衝動地邁步上前,大聲道:“郭驛長,我來跑一趟吧。咱這葉河驛,早晚也得開張不是!”

“不行!”

“啊?”郭驛長和馬彪一起瞪向那突然發話的陌生人,那人卻不慌不忙,向郭驛長伸出手:“把驛使乘驛的路線圖拿出來。”

“哦。”郭驛長趕緊取出地圖,攤在桌上,三個腦袋湊在一起。

陌生人指點著路線圖上的庭州區域,道:“從圖上看驛使從葉河驛出發後,下一站就進入庭州,沿途從清海鎮開始一直到龍泉鎮,從那裏離開庭州進入西州。”

郭驛長接口道:“對啊,按理就是這麽走的。而且庭州沿途的驛站驛丁馬匹眾多……”

那陌生人打斷他的話:“但是我希望驛使不要入庭州,避開沿途驛站直接到西州。”

郭驛長和馬彪大驚,兩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郭驛長答話:“這個恐怕不行。暫且不說您這樣要求是否算居心不良。您知道,咱大周對驛使的管理非常嚴格,乘驛的距離和路線都必須按規矩辦,否則一旦被上報兵部,是要嚴加責罰的,我們這小小的葉河驛可吃罪不起,所以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那陌生人陰沉著臉不說話,屋中氣氛壓抑森嚴,馬彪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冒出來,額頭上卻汗珠滾滾。

良久,那人長籲了口氣,低聲道:“也罷,你們按例辦事是沒錯。這樣吧,我隻有一個要求,因為所傳遞的軍報非常機密,不可經多人轉手,就由這位驛使一路送達洛陽。他可以按路線乘驛,沿途換馬不換人,這樣做不違反乘驛的規矩,反而更符合緊急軍報的馳驛慣例,你們說如何?”

“這……”郭驛長還在沉吟,馬彪卻已按捺不住,他實在太激動了,活到二十歲的年紀,今天終於有機會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了,而且還能一路東行去洛陽。他躍躍欲試地高聲道:“郭驛長,我能行的,就讓我去吧!”

郭驛長終於沉著臉下了命令。陌生人取出密封的軍報,馬彪小心地接過,放入懷中。陌生人隨即告辭離開,郭驛長看他騎馬走遠了,這才從屋後的草垛底下挖出個密封的罐子,往地上一砸,取出四塊銅質傳符,揀了其中一塊刻有青龍圖案的,鄭重其事地交到馬彪手中,囑咐道:“小彪子,這傳符可是乘驛最重要的憑證,皇帝親發的,咱葉河驛的傳符還從來沒有啟用過,今天你是頭一遭。”

馬彪接過傳符,直咽唾沫,聽到郭驛長還在說:“這東西可比性命還珍貴,你要保管好它。把它和乘驛的路線圖、緊急軍報一起收好,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離身。”

馬彪騎馬沿著葉河狂奔,他太興奮了,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樹叢中,另有兩騎也在緊緊相隨。葉河在前麵拐了個彎,馬彪正準備撥轉馬頭,突然聽到一聲奇怪的呼哨,**的黑混兒慘叫著栽倒,馬彪摔出去好遠,暈頭轉向地剛想爬起來,腦後遭到重重一擊,他悶聲不吭就昏迷過去。

袁從英跳下馬,從地上抱起馬彪,解下他捆在身上的題袋,從裏麵取出軍報、地圖和傳符,旁邊的另一人也趕過來,蹲在袁從英的身邊。袁從英向他示意手中的這三樣東西,那人驚喜地叫道:“袁校尉,我們終於拿到傳符和地圖了!”

“嗯。”袁從英點點頭,一邊動手去脫馬彪的衣服,一邊道,“你把他的衣服換上,帶上這幾樣東西就可以一路暢通無阻,直下洛陽。”

“好!”那人趕緊換上驛使的服裝,在腰間捆牢繡著“葉河驛”字樣的題袋,跳上馬背。

袁從英站在馬側,低聲囑咐道:“看清楚路線,避開庭州轄內所有驛站,到西州後再換驛馬。”

那人連連點頭:“袁校尉,你就放心吧。”

袁從英又道:“到洛陽後就立即去狄府,這份軍報必須交到狄大人手中,切記!”

“嗯,屬下一定親自麵交狄大人……他,怎麽辦?”他指了指蜷縮成一團的馬彪,袁從英皺眉道:“我不願濫殺無辜,但也絕不能放他,少不得帶著他走了。”

那人策馬飛馳向南,袁從英回過身來,利索地把馬彪捆了個結實,扔上馬背,自己也飛身上馬,朝庭州方向疾馳而去。

梅迎春一回到庭州,就住進了大巴紮旁的乾門邸店。庭州有很多這樣的邸店,專供來往的行商居住。人以類聚,邸店也分為波斯店、突厥店、大食店等種種,另外還有檔次和規模的區分,而這家乾門邸店則是其中最大最豪華的了。

梅迎春對庭州十分熟悉,過去二十多年遊曆中原,庭州基本上就是他往西的最後一站,從這裏他瞭望故國的都城碎葉,將滿腔的思念、仇恨和抱負深深埋藏在心底。庭州是個好地方,中外交融、海納百川,隻要遵守一定的秩序,什麽樣的人物在此地都可以生活得很滋潤,大周政權寬鬆而友好地庇護著來自天南海北的人們,給予他們充分的自由。因此梅迎春經常在庭州和周邊地帶滯留,也一直和這裏的官府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梅迎春住進乾門邸店以後,首先就派阿威去刺史府送上名帖,他很早就與錢歸南相識,雖不算親近,但也彼此尊重,長期以來相安無事。梅迎春每到庭州,都要拜訪一下錢刺史,這次當然也不例外。果然,當天下午,錢歸南就派了王遷來邸店回訪。

梅迎春和王遷一番寒暄,梅迎春看到王遷滿臉疲憊,便沒話找話:“王將軍最近很忙碌啊?怎得看上去如此疲累?”

“哦,最近庭州發生了什麽事情嗎?”梅迎春問得十分隨意。

王遷又歎了口氣,並不回答梅迎春的問題,隔了一會兒才道:“哦,刺史大人說了,最近這段時間太忙,可能無法與王子殿下歡聚,還望見諒。”

“豈敢。刺史大人自當以公事為重,怎可比梅迎春這輩閑人,慚愧,慚愧。”

王遷嘿嘿笑著,又道:“對了,錢大人還讓我轉告,他要謝謝蒙丹公主在伊柏泰出手相助,幫忙解決了呂嘉這個獨霸伊柏泰的禍害。”

梅迎春連連搖頭:“哪裏,這件事我還正想向刺史大人致歉呢。蒙丹這丫頭,做事不知道分寸,居然幹涉瀚海軍的內務,不管結果如何都實屬不該。我回來後一聽說這件事情,就對她嚴加訓斥,如今已命她待在邸店裏不得隨便外出,絕不許她再多管閑事了。”

王遷哈哈一樂:“蒙丹公主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堪稱女中豪傑啊。不過……”他突然欲言又止,梅迎春不動聲色地問:“王將軍不過什麽?”

王遷探過頭,神神秘秘地道:“王子殿下,刺史大人說,因您是老朋友,特意關照一下,最近如果沒有要事,還請盡快離開庭州,不要在此地多徘徊,恐怕對王子殿下不利。”

“哦?”梅迎春微皺起眉頭。

王遷又道:“還有那個……袁從英和狄景暉一行,來曆十分複雜,蒙丹公主最好不要與他們走得太近,以免惹禍上身。”

梅迎春納悶地問:“袁從英,狄景暉?他們是什麽人?”

王遷笑道:“咳,這您問問公主就知道了。事關重大,王遷言盡於此,總之庭州很快就要成為是非之地。錢大人說了,王子殿下一向明哲保身,這回也千萬別卷入不必要的麻煩中。”

剛送走王遷,鐵赫爾又在門口探頭探腦。自從在金城關外被梅迎春抓住賭博的把柄之後,他對梅迎春就是這副既諂媚又忌諱的嘴臉,梅迎春知道,雖然表麵上恭敬有加,實際上鐵赫爾從來沒有間斷過對自己的監視,也一直在向叔父敕鐸可汗密報自己的全部行蹤。今天,梅迎春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恨此人,簡直從心裏盼望能夠把他除之而後快,但時機未到,梅迎春告誡自己還要隱忍。

清了清嗓子,梅迎春招呼一聲:“鐵赫爾,有什麽事嗎?”

“是,王子殿下!”鐵赫爾趕緊答應,鞠躬行禮後才道,“屬下剛剛收到可汗的旨意,要屬下即刻啟程返回碎葉。”

“哦?”梅迎春的臉上波瀾不興,隔了一會兒才問,“可汗是讓你一個人回去呢?還是讓你帶著你的手下一起走?”

“可汗讓屬下率部下一起回去。”

梅迎春平靜的目光在鐵赫爾的臉上停了很久,鐵赫爾的頭皮直發麻,他最怕梅迎春的這種樣子,一片寧定中蘊含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叫人不寒而栗。梅迎春總算又開口了,很悠然的語氣:“你是可汗的人,可汗要派你來要調你走,並不需要經過我,你自便就是了。”

鐵赫爾汗如雨下,支吾道:“鐵赫爾是可汗的人,當然也是王、王子殿下的人……”

“嗯,這是你自己的想法呢?還是可汗的授意?”

鐵赫爾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張口結舌地傻站著,梅迎春未容他喘息,緊接著又問:“可汗為何突然讓你返回碎葉?”

“這個,屬下不知道。可汗的旨意裏沒有提。”鐵赫爾說著抹了把汗。起初他隻是因為有把柄捏在對方手中,才對梅迎春有所忌憚,但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對這位烏質勒王子的畏懼越來越強烈,甚至已經超過了對殺人如麻的敕鐸可汗的恐懼。

梅迎春揮了揮手:“去吧,祝你一路平安!”

鐵赫爾倒退著出了門,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梅迎春望著門外,長長地籲出一口惡氣,整個身心都無比舒暢。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有了神清氣爽的感覺,這一天的到來得比他預料得還要早。想到這裏,梅迎春不覺又皺起了眉頭,敕鐸那裏肯定出了什麽不同尋常的變故,否則決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棄對自己的監控,究竟是為什麽呢……

正在思忖,阿威滿臉興奮地撞進來,張嘴剛要喊,看見梅迎春臉色一沉,立即斂氣噤聲,湊到梅迎春的跟前,才低聲道:“殿下,公主要我來告訴您,她接到袁先生了,現在已經和袁先生、狄先生一起前往營地,請您也速速過去。”

“太好了!”梅迎春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阿威驚奇地發現,當真正的喜悅點燃陰沉的眉目時,那張臉其實也是親切生動,充滿溫情的。

連續奔波了十多天的袁從英,剛剛回到巴紮後的小院外,就被蒙丹逮了個正著,於是隻好連馬都不下,便隨著蒙丹前往庭州城外草原上的營地,狄景暉和韓斌自然隨行。他們剛到營地後不久,梅迎春也迫不及待地趕來。闊別四個多月,金城關外沈宅,那個滋味萬千的漫長除夕夜似乎還在眼前,今天他們再度碰麵,卻已經是西域邊城,天高雲闊的草原春色了。

實在是有太多的話要說,但也隻能一樁一件慢慢交代,更來不及多道離情別緒,話題就切入撲朔迷離的現實。他們越聊心情越沉重,越談感覺越緊張,連飲入口中的葡萄美酒也變得苦澀,難以下咽。

蒙丹首先告訴袁從英一件叫人悲憤難平的事情:她和狄景暉根據袁從英的囑咐,在他走後第二天就去了永平巷後的土山,一方麵收殮高長福的屍體,另一方麵探查被袁從英結果的瀚海軍殺手們的痕跡。然而,當他們到達現場的時候,發現已有人搶先一步,把殺手們的屍體悉數運走了。這些人行動得似乎很匆忙,竟然沒有找到被袁從英藏在近旁樹叢之下高長福的屍身。

聽著二人的敘述,袁從英因為疲勞過度而蒼白至極的臉色更添晦暗,他冷笑著道:“那些轉移殺手屍體的人不是沒時間找到高長福的屍身,而是根本無意去找,他們不怕高長福夫婦的屍體被人發現,或者說正想以此作為一個信號,警告想挑戰他們的人,如果再不識相,那麽必將與高長福夫婦同一個下場!”

狄景暉咬牙切齒地道:“咳,我們可是全聽了你的吩咐,沒有報官啊。”

“報也報不出絲毫名堂的。”

“可死了兩個人,官府難道連個說法都不給?”

袁從英再度冷笑:“被過路匪人謀財害命算不算說法?要想搪塞你還不容易!”

狄景暉不肯罷休:“金銀細軟都沒有取走,怎麽能說是謀財害命?”

袁從英揉了揉額頭不再說話,蒙丹看看他的樣子,扯了扯狄景暉的衣袖,低聲道:“行了行了,就你愛扯廢話。”隨後又對袁從英道:“我們把高伯夫婦的屍身都收殮好了,現暫存在城內的濟業寺,隻說是家中老人故去,那座寺院很隱蔽,停放一段時間應該沒問題。”

袁從英點了點頭,歎息:“等高伯的子嗣來給他們入土為安吧。”

聽到此處,一直沉默的梅迎春突然開口了:“從英,我聽下來,這個高伯是瀚海軍沙陀團的老人吧,又是被自稱為瀚海軍的歹人所害,因此我推想你走的這十來天,是不是去調查瀚海軍沙陀團的動向了?”

袁從英的目光一凜,思忖片刻方道:“梅兄,事關大周邊境軍務,恕從英不能和盤托出。”

梅迎春有些尷尬,隨即又表示理解地幹笑道:“這是自然,嗬嗬,我不過是想助你一臂之力罷了,並不為其他。”

袁從英也抱歉地朝他舉了舉酒杯,兩人各自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目光交錯間,袁從英突然眼睛一亮:“梅兄,你剛才談到在洛陽發生的事件中,你收下了一名東突厥默啜可汗派出的奸細?”

“對,原鴻臚寺的突厥語譯者,名叫烏克多哈,怎麽?”

袁從英點了點頭:“嗯,梅兄,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命他重新潛入東突厥石國,去為我們打探默啜可汗的動向?”

“這……”梅迎春大感意外,皺眉思索著道,“遣他重入東突厥,恐怕他不會願意吧?不過這倒還好辦,就怕默啜那裏他過不了關,說不定一回去就掉了腦袋……”

袁從英急了:“梅兄,庭州這裏所發生的一係列事件,看起來和東突厥風馬牛不相及,實際上卻有暗中的線索牽絆。如今一切雖還若隱若現、難以捉摸,但我這次的探查已看到危機四伏,我能感覺到,大周很快就要麵對一個異常凶險的局麵,而我現在能做的卻太有限!你剛才問我此次是否去探查了瀚海軍沙陀團的動向,梅兄,假如從英將實情相告,你能想辦法啟用烏克多哈,幫我這個忙嗎?”

袁從英感激地朝他重重點了點頭,梅迎春笑道:“你放心吧,烏克多哈就交給我來辦。他的嬰兒在我的手裏,哼,雖說用這樣的手段有些殘忍,但事關重大,也隻好硬一硬心腸,就用他的孩子脅迫他返回東突厥。”

蒙丹在旁邊聽得心驚膽戰,嘟囔道:“你們這些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袁從英想了想,又問:“可是梅兄,烏克多哈辦砸了與二張談判的事情,他如何再能取得默啜的信任呢?”

梅迎春冷笑道:“這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我們不必操這個心,他要麽想辦法為他自己和孩子求一條生路,要麽就一起死,我想他定會窮盡一切手段的。”

蒙丹聽不下去了,氣呼呼地站起身走出營帳,狄景暉趕緊尾隨。梅迎春望著他們的背影,悻悻然吐出一句:“婦人之仁!”又回頭對袁從英苦笑道,“這世上總有些人是沒有選擇的,比如你我。”

袁從英輕聲歎息:“梅兄,不要傷害那個孩子。”

梅迎春連連搖頭:“我怎麽會?咳,至多嚇嚇烏克多哈而已。”

一時間,兩人心中都感觸良多,隻顧悶頭飲酒。

突然,蒙丹又劈頭走進營房,“當啷”一聲,朝桌上扔下一枚箭鏃,梅迎春皺了皺眉,輕聲問:“蒙丹,你幹什麽?”

蒙丹噘了噘小嘴,指著箭鏃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出來的,沙陀磧裏三次土匪劫殺商隊的現場,就找到這麽一個遺留在被殺商人身上的箭鏃。我當時也沒在意,後來聽你們談起打造兵刃等等的事情,才翻天覆地找了一番,這不,昨晚上才找著。”

梅迎春道:“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居然隨便……”才說了一半,見蒙丹臉色難看就住了口,這個小妹妹是烏質勒最疼愛的姊妹,從來不舍得責備。

說話間,袁從英已經拿起箭鏃來仔細端詳,半晌才輕籲口氣,對狄景暉道:“噯,你也過來看看,眼熟不眼熟?”

狄景暉瞪大眼睛看著,納悶道:“眼熟?我又不射箭,怎麽會對這東西眼熟?”

袁從英衝他搖頭:“你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當初讓這種帶倒鉤的箭射得痛極,差點兒發昏,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狄景暉“啊呀”一聲,忙撿起那箭鏃:“還真是!帶三個倒鉤,那會兒呂嘉射我就用的這種箭!怎麽,沙陀磧裏的土匪也用的是同樣的箭?”

蒙丹和袁從英相互看了看,蒙丹點頭道:“嗯,我檢查過了,就是完全一樣的箭鏃,最重要的是,這種純鋼打製帶三個倒鉤的箭鏃,我在別的地方都從來沒有見到過。”

大家都沉默了,答案已經不言而喻,隻是沒人願意說出口。良久,還是袁從英沉悶地道:“從這些天我們發現的情況,再加今天這個箭鏃所引出的線索,我認為基本上可以斷定,在呂嘉控製期間,伊柏泰就是為沙陀磧土匪提供營地和兵刃的基地。隻有這樣才可以解釋,為什麽土匪在整個沙陀磧自由出沒卻找不到他們的營地;同樣也可以解釋為什麽他們每次行凶之後,都要把現場清理得幹幹淨淨;最後,還可以解釋為什麽武遜接管伊柏泰以後,沙陀磧裏的土匪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狄景暉冷笑道:“這些我們都明白,不過我倒想問,會不會呂嘉的伊柏泰編外隊根本就是土匪?假如他們不是土匪,那麽土匪來自何方,又怎麽會和呂嘉混到一起?”

袁從英剛想說話,狄景暉一按他的肩膀:“我還沒說完。最後一個問題,這些情況庭州官府知不知道,那個把你和武遜派去剿匪的錢刺史知不知道?”他看了看袁從英,笑道,“噯,我說完了,你說吧。”

袁從英垂下眼簾,悶悶地道:“都讓你說光了,我還說什麽。”

“嗨!”狄景暉瞪著袁從英,又拍拍他的肩,“我看你還是先睡一覺吧,再這麽累下去人都變傻了!”

袁從英擺了擺手,振作精神地道:“我沒事。你剛才說的前兩個問題,因為呂嘉已死,唯有從其他途徑才能查出端倪,我已經在安排,不日必有答案。至於最後一個問題嘛,反倒容易推斷。你是否還記得並州石炭販子張成聲稱,沙陀磧旁有瀚海軍存放石炭的倉房?這次我在沙陀磧旁確實找到了他說的倉房,裏麵雖已搬空,但我還是發現了些遺留下的石炭痕跡,證明張成所言非虛。我想,瀚海軍在庭州這樣長達數年組織嚴密的行動,呂嘉大概沒能力指揮吧?因此即使錢歸南不是親自參與,那也應該派了他身邊最信任的人去。”

蒙丹眨了眨一雙碧眼:“錢歸南和他最信任的人,也不會把真相告訴我們呀?”

梅迎春舉起酒杯:“唔,既然暫時沒有良策,多想無益,還不如先放下!來,喝酒喝酒,我與景暉、從英你們二位這麽久未見,一見麵卻連片刻輕鬆都沒有,談的淨是什麽土匪、伊柏泰、錢歸南,實在無趣,不談了,不談了,喝酒!”

大家幹了一杯,梅迎春笑道:“你看看,我把狄大人托付我的要緊事情都給忘了,真是該死。”說著,他從身邊取來一個包袱,放在桌上打開,“二位,這可是狄大人千裏迢迢托我給你們帶來的。喏,快收下吧。”

袁從英和狄景暉瞅著那一包袱銀子發愣,繼而麵麵相覷,狄景暉嘀咕道:“我這老爹還真想得周到,帶這麽些錢來。”

他把包袱往袁從英的麵前推,袁從英又給推了出去:“還是景暉兄保管吧,放在我這裏,不知道哪一天就和我一起不見了。”

狄景暉皺了皺眉,還是收下了包袱。又飲了幾杯酒,袁從英問:“梅兄,你可認識庭州城裏的薩滿巫師?”

梅迎春眼珠一轉:“認識啊。我素來熱衷神鬼之事,庭州城裏各教各派的人物我都認識。庭州百姓篤信薩滿,巫師的地位很高,不過,其中最厲害的可是個女巫。”

袁從英道:“我知道,她叫裴素雲。梅兄與她可有交往?”

梅迎春深為納罕地看了眼袁從英:“倒是見過她幾次,怎麽,從英你是想……”

“我想請梅兄幫忙聯絡,我要見裴素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