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女 巫
昨晚祭祀以後,裴素雲一整夜都心緒不寧,輾轉難眠。第二天剛用過午飯,她就開始坐立不安,表麵上雖然還竭力維持著平靜,但院門口的每一點兒聲響都沒有逃脫她的耳朵。就這樣好不容易挨到了未時,院門外果然傳來敲擊門環的聲音。
裴素雲“騰”地站起身來,阿月兒正想去開門,被她嚇了一跳,趕緊停下腳步,對著裴素雲左瞧右瞧。裴素雲輕聲斥道:“快去開門啊。”
“哦!”阿月兒這才跑出去,裴素雲用手背按了按發熱的麵孔,理理衣裙,重新端坐下來。
門外袁從英和阿月兒交談了兩句,接著腳步聲響起,珠簾一掀,阿月兒道:“阿母,袁先生來了。”
裴素雲這回反倒沒有站起,隻是抬頭看著他從簾外邁步進來。今天袁從英沒有穿黑色的校尉軍服,而是換了身藍色的粗布便裝,沒有帶帽子,腰間也隻係了條黑色的絲絛,而非平日的皮質革帶,一掃往日的行武之氣,整個人都顯得溫文爾雅。裴素雲看著他這身打扮,有些意外地笑起來。
袁從英被她笑得有點兒尷尬,低聲問:“怎麽了?你笑什麽?”
裴素雲連忙搖頭,才站起身來,迎到他麵前,款款一拜,微笑道:“素雲見過袁先生。你,好像變了一個人,我有些認不出來。”
袁從英也微笑著還禮:“我再變,也沒有你變得厲害。”
裴素雲的臉不覺又泛紅了,他說得沒錯,今天她也特地換下胡服,穿上曳地的鬱金襦裙,外罩淡粉輕紗披帛,從頭到腳都是地地道道的漢人淑女裝扮。
裴素雲正想請袁從英坐下,他卻指了指門口,輕聲道:“等等,我還帶來個人。”
裴素雲詫異地順著他的手看去,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站在門口,正滿臉機靈地朝屋裏望進來。
袁從英仍然壓低聲音,解釋道:“他一定要跟著我來,我實在拗不過他,隻好把他帶來了。你要是覺得不行,我們這就離開。”
裴素雲含笑端詳著這個男孩,問:“唔,他是你的孩子嗎?”
“不,他是我的小兄弟,叫斌兒。”
“哦,斌兒。”裴素雲點點頭,想了想道,“他可以留在這裏,但我給你治病的時候,他不能進屋,隻能在院子裏玩。”
袁從英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在院子裏看見你的孩子,他是叫安兒吧?可以讓斌兒和他一起玩耍。”
裴素雲遲疑,道:“可是安兒,他一共不會說幾句話,也不懂理睬人,恐怕你兄弟和安兒玩不到一塊兒去……”
袁從英淡淡一笑,寬慰:“沒事,斌兒很會照顧人,你盡管放心。”
阿月兒領著韓斌去和安兒玩耍了。袁從英這才隨裴素雲坐到桌前,兩人都沉默著,半晌,袁從英才低聲問了句:“這病……怎麽個治法?”
裴素雲星眸閃爍,抿唇輕笑:“我總得先知道你要治什麽病吧。”
“哦。”袁從英點點頭,想了想,伸出右手擱在桌上。
裴素雲眨了眨眼睛,詫異道:“你……這是幹什麽?”
“唔,看病不是要先診脈嗎?”
裴素雲愣了愣,雙頰飛上紅暈,櫻唇含笑,語帶揶揄:“袁先生,你今天是來找薩滿巫師看病,又不是中原的大夫。”
袁從英困惑地看著她:“那又如何?”
裴素雲朝他的手腕瞥了一眼,不屑地回答:“望聞問切是中原的醫術,素雲可不會。”
袁從英恍然大悟,輕聲嘀咕:“是我唐突了。”便把手縮了回去,“可是……你不診脈,又怎麽看病呢?”
裴素雲的語氣中仍舊含譏帶諷:“用不著那些,我作法便可以治病。”
“哦,作法。”袁從英點點頭,注視著裴素雲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問,“你穿成這樣也能作法?”
裴素雲的臉又一紅,咬了咬牙道:“當然可以。”
“那好,你就給我作法吧。”
裴素雲又好氣又好笑,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到現在為止,素雲仍然不知袁先生想治什麽病,身上有何不妥,你讓我這法又從何作起呢?”
袁從英皺了皺眉:“一定要我自己說嗎?”
“是的。”
“可我最討厭說這些。”
裴素雲微微一笑:“假如袁先生執意不肯說,那素雲就愛莫能助了,袁先生也不必在此浪費時間。”說著,她抬手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袁從英頗為無奈地籲了口氣,勉勉強強地開始說:“我……常常感到十分疲憊,但越是疲倦就越是難以入眠。即使睡著,也噩夢連連,頻頻驚醒,所以,總覺得休息不夠,而我又沒有很多時間能夠休息……”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裴素雲緊盯著他,雖然心跳得厲害,但還是竭力用平淡的語氣追問道:“就這些?還有嗎?”
袁從英低下頭,嘟囔道:“沒有了……我,還是走吧。”他說著就想落荒而逃,裴素雲稍微提高聲音,命令道:“你,別動!”
兩人的臉色因為緊張都有些發白。裴素雲咬了咬嘴唇,稍稍鎮定了一下,道:“好吧,這樣就行了。我給你作法。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全聽我的。”
袁從英抬頭看了眼裴素雲,苦笑著道:“當然。”
裴素雲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扇全部合攏,又從榻邊的紫檀木櫃子裏取出個扁扁的小玉瓶。窗下的長幾上置有一個青黃相間的琉璃球狀香熏爐,裴素雲背對著袁從英,從玉瓶中倒出幾滴油在香熏爐裏,甫一點燃,立即有股濃重的香氣從爐中散出。屋子裏麵門窗緊閉,這股香氣很快就充滿了整個房間。
袁從英呆坐在桌前,本來就渾身不自在,陣陣濃香撲鼻而來,他向來聞不慣這種東西,頓時覺得頭暈目眩、胸口發悶,恨不得馬上衝出去。抬頭看看裴素雲,她依然背對著他站在幾前,手裏的玉瓶已換成個精致的小金盒,正從金盒裏倒出些粉末,忙著在麵前的琉璃杯中勾兌什麽,神神秘秘地搗鼓了很久。袁從英的腦袋則越來越沉,眼前浮起一陣陣黑霧,幾乎就要支持不住了。
裴素雲總算擺弄完了杯子裏的東西,走回桌前,看了一眼臉色煞白的袁從英,將手中的琉璃杯遞到他的麵前,輕聲吩咐:“喝下去。”
袁從英接過杯子,看也不看就一飲而盡,喝完才發覺味道極其怪異,立時頭暈得更厲害了。裴素雲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色,微微一笑,柔聲道:“到榻上去躺一會兒吧。”
袁從英果然言聽計從,隨裴素雲來到窗下的閑榻前,剛剛坐下,裴素雲已蹲在他身前,幫他脫下布鞋,又扶他躺好。袁從英一閉上眼睛就沉沉入睡,裴素雲坐到他的身邊,茫然地發了會兒愣,才回過神來,一邊端詳著他疲倦的睡容,一邊輕輕拉過他的手,微曲三指,浮切在他的手腕上,凝神診起脈來。
這一覺足足睡了將近兩個時辰。袁從英醒來後一睜眼,就看見屋子裏所有的窗戶都大敞著,那股滯膩的香氣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隻有一點餘味猶存。他從榻上坐起身來,覺得頭腦仍然沉甸甸的,不由抬手按了按額頭,就聽身邊裴素雲溫存地說:“別急著起來,再靠一會兒吧,我給你用的安神香勁兒稍大了點。”
袁從英依言靠回到枕上,裴素雲又端了那琉璃杯給他,他還是接過來一飲而盡,這次的味道倒很清甜可口,便隨口問道:“這是什麽?”
裴素雲“撲哧”一笑,道:“你這人真有意思,喝完再問是什麽,如果是毒藥也來不及了。”
袁從英也笑了:“我不過隨便問問,挺好喝的,就是毒藥也沒關係。”
裴素雲絞了塊熱手巾遞給袁從英擦臉,然後便在他身邊坐下,兩人都沉默了,卻再沒有兩個時辰前的不安和局促,好像一下子熟識了。
少頃,袁從英輕聲道:“其實不用這麽麻煩,你隻要把你方才含到嘴裏的東西也給我一點兒,這安神香就沒用了。”
裴素雲一驚:“你都看見了?”又小聲嘟囔,“眼睛還真尖。”
袁從英自嘲道:“嗯,我現在好像也就剩這麽點兒能耐了。”
裴素雲微微搖頭,輕笑道:“我含的是麝香,確實可以化解這安神香的效用,不過……你就不必了。”
袁從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靠在榻上不再說話。榻前正對著一扇窗戶,這時大開著,從他躺著的地方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天山的峻嶺雄峰,在雲霧繚繞之中綿延起伏。此刻已近酉時,天色稍暗,遠遠的山巒疊嶂,高聳的雪峰在斜陽之下光芒四射,利劍般的銀光穿透灰蒙蒙的天際,劈山裂空,直插霄漢。這景致是如此壯美剛勁,他不覺有些看呆了。
裴素雲也順著袁從英的眼神望出去,悠悠地歎息道:“我從小就愛坐在這裏,是望著這天山的雪峰長大的。小時候一直聽我父親說,那上麵的雪海和冰川是世間罕見的美景,可惜素雲生為女兒之身,無緣親近那稀世絕倫的至純至剛,隻好從這窗口遠遠地膜拜。”
袁從英收回目光,轉而注視著裴素雲的側臉,問:“你是從小隨父母來到塞外,還是就出生在此地?”
裴素雲仍然望著窗外,神情有些恍惚:“素雲就出生在庭州,我的曾祖父很早就從中原來到塞外了。”
袁從英“嗯”了一聲,沒有再往下問,隻道:“天色不早,我該走了。”他坐起身來,裴素雲仍像剛才一樣,蹲在他身前替他把鞋穿好。袁從英也不致謝,站起身朝外走去,卻又在窗下的神案前停下了腳步。那黑貓哈比比原先一直盤踞在黃金五星神符上大睡特睡,此刻聽到動靜,“喵嗚”一聲躥了出去。
裴素雲站到袁從英身旁,見他正好奇地端詳著神案上的黃金五星神符,便解釋道:“唔,這是我們薩滿教的神器,叫作五芒星。”
“哦,我曾經見過差不多的……但是,有些不一樣。”袁從英說著,忍不住伸手去觸了觸那黃金五芒星,裴素雲輕輕握住他的手,搖頭道:“這可不是玩兒的,五芒星有上下方位,胡亂擺放會招引邪靈的。”她將被袁從英轉偏了的五芒星,重新放回正位。
袁從英有些發窘,忙縮回手道:“對不起,隻是我看見過的五芒星神符,中間的圓圈裏是有紋理的,你這個裏麵什麽都沒有,所以有些奇怪。”
裴素雲一愣:“你在哪裏見過?裏麵的紋理是什麽樣的?”
袁從英從懷裏掏出畫著圖符的紙,遞給裴素雲,解釋道:“看見過兩種不一樣的,都畫在這上麵了。”
裴素雲接過圖紙,眼睛閃亮地看著袁從英:“你今天來找我,不單單是為了治病吧?”
袁從英笑而不答,隻道:“你既是薩滿的女巫,一定知道這圖形的意思。”
裴素雲略一沉吟,低聲道:“這個,挺複雜的,另外,你得先告訴我你是在哪裏看見這些圖符的。”
袁從英搖搖頭:“這個……也挺複雜的。”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夕陽已沉到雪峰之後,山巔的銀芒漸斂,寒意更濃,便道,“既然說來話長,還是另找時間吧。”他再度轉身往門外走去,邊走邊問,“斌兒呢?這麽長時間他都在幹什麽?”
裴素雲跟在他身後,有些欣喜又有些困惑地回答:“他一直都在和安兒玩,真是奇怪了,這孩子好像和安兒很投緣,我還從來沒見到安兒能和誰玩得這麽久。”
袁從英聽著停下腳步,扭頭對裴素雲說道:“其實一點兒都不奇怪,斌兒懂得如何與安兒這樣的人相處,他有經驗。”
裴素雲一愣:“為什麽?”
袁從英道:“這也說來話長,以後再一起告訴你吧。”
兩人剛走到門前,就聽到阿月兒在屋外頭嚷起來:“我的老天爺啊,安兒、斌兒,你們這兩個小祖宗,快出來啊!”
裴素雲和袁從英忙加緊腳步,一齊踏進院中。
袁從英往小院中掃了一眼,卻沒見到阿月兒,再聽她的聲音是從屋後響起來的。裴素雲已經往後院繞去,袁從英緊緊跟上。隻見這小小的後院中,沿牆載著幾棵高大的雲杉,密密匝匝的樹杈相互交錯,雲杉下麵則是一整排矮沙冬青,闊大的樹葉綠得發黑,整個院牆從上到下都被遮蓋得沒有半點縫隙。阿月兒就站在後牆根前,對著叢冬青樹跺腳。裴素雲疾步來到她的身邊,問:“他們進去多久了?”
阿月兒的臉漲得通紅,氣喘籲籲地回答:“好久了,我急得沒法,可您又吩咐不讓我去屋裏……”說著,她氣鼓鼓地瞪了袁從英一眼,似乎還有點兒遷怒於他。
袁從英正想問是怎麽回事,就聽韓斌的聲音從冬青樹叢裏透出來:“阿月兒姐姐,我們馬上就出來了。”
袁從英跨前一步,在裴素雲耳邊輕聲問:“這是怎麽回事?兩個孩子現在在什麽地方?”
裴素雲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扭回頭來,勉強笑了笑道:“這冬青樹後有個小花園,裏頭……有些奧妙,隻有小孩才能爬進去。而且,進去以後不太容易出來。”袁從英鎖起眉頭,緊盯著裴素雲。
裴素雲低下頭,臉色蒼白地囁嚅:“沒、沒事的。安兒從小就在那裏麵玩,他們肯定快出來了。”
話音未落,他們跟前的矮冬青一陣窸窸窣窣,安兒和韓斌兩個小腦袋一前一後從裏麵鑽了出來。袁從英趁著這個機會才看到,冬青叢背後並不是粉白院牆,而是個漆黑的洞口,看起來在這座院落的後麵應該還有個附院,或者如裴素雲所說,是另一個小花園。
阿月兒搶步上前,抱起安兒,就見他渾身上下都是泥土和樹葉,小臉通紅,額頭掛滿汗珠,看起來是累得不輕,但又咧著嘴一個勁地笑,在阿月兒的懷裏還手舞足蹈,嗚嗚呀呀地叫個不停。
韓斌的樣子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光著一雙腳,手裏卻抓著兩隻小皮靴,神情也是興高采烈的,看見袁從英便歡快地叫了聲“哥哥”,朝他跑過來。
袁從英皺了皺眉,指指韓斌的光腳丫:“這是怎麽回事?”
韓斌往地上一坐,一邊套靴子一邊大聲說道:“我和安兒玩捉迷藏,他把我的靴子藏到那裏麵去了!”
他往冬青樹叢偏了偏腦袋:“我鑽進去找,媽呀,那裏麵黑咕隆咚的,曲裏拐彎根本就找不著路,嚇死我了……嘻嘻,還好安兒也進來了,他真厲害,東鑽西鑽的,總算爬出來了,呼呼!”
袁從英一邊聽著,一邊朝裴素雲望去。她從阿月兒懷裏抱過安兒,親著孩子的小臉蛋,眼神卻有些渙散,剛一碰到袁從英的目光就趕緊避開。袁從英看韓斌已經穿好小靴子,身上的泥土和樹葉也拍打幹淨,便和裴素雲打了個招呼:“既然都沒事,我們就走了。”
裴素雲陪著他們走到院門口,站在門邊,袁從英直到此時才低聲說了句:“謝謝你。”
裴素雲垂睫不語,袁從英緊接著便問:“我什麽時候再來?”
裴素雲猛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中似有星光躍動,他們彼此注視片刻,裴素雲輕籲口氣,訥訥道:“都……行。唔,你來之前,讓斌兒先給我送個信。”
“好。”
離開裴素雲的小院,袁從英帶著韓斌在街巷上悶頭快走,韓斌跟得上氣不接下氣,忍不住小聲抱怨起來:“哥哥,你走慢點兒呀,我跟不上。”
袁從英驟然停步轉身,韓斌一頭撞到他的懷裏,索性緊緊抱住他的腰不鬆手。袁從英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問:“今天下午安兒和你鑽進去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
韓斌吐了吐舌頭,道:“很怪的一個地方,我從來沒見過的樣子。就從那叢冬青樹中鑽進去,裏麵黑洞洞的,兩旁都是冬青樹,頭上蓋滿了藤,反正一點兒光都沒有,很窄很矮,連我也隻能在裏麵爬。然後就彎過來拐過去,我爬呀鑽呀,根本找不著路,要是沒有安兒,估計我就死在裏頭了!真的!”他誇張地扮了個鬼臉,驚魂甫定似的把腦袋貼在袁從英的胸前,蹭來蹭去,袁從英知道他在趁機撒嬌,且由著他折騰,又問:“安兒很熟悉那裏麵的路線?”
“嗯!他好像閉著眼睛都能方便地鑽進鑽出。”
“裏麵還有其他特別的地方嗎?”
韓斌努力地想了想,搖搖頭:“沒有了,那裏麵其實啥都沒有,就是夾在冬青樹叢裏的小道。”
停了片刻,韓斌又道:“哥哥,我喜歡安兒。”
“哦,為什麽?”
韓斌垂下頭,緊緊握著袁從英的手,低聲道:“他讓我想起我的啞巴哥哥。他們、他們看上去都癡癡傻傻的,可其實,我覺得他們比誰都聰明。”他抬起頭,懇求地看著袁從英,“哥哥,我可以常常去找安兒玩嗎?”
“當然可以。”袁從英想了想,道,“你要是願意,天天去都可以。但是早上要練習射箭,中午我帶你去城邊的草原上騎馬,騎完馬你就可以去找安兒玩。”
“太好了!”韓斌高興得跳了起來,這時候兩人已經走到了巴紮前的大道之上,袁從英突然看見,狄景暉從路的另一頭大步流星朝他們走來,神色有些異常。
狄景暉顯然也看見了袁從英和韓斌,臉上的神情更加急迫。袁從英三步並作兩步與他會合,大聲問:“出什麽事了?不是說好你去請高伯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怎麽就你一個人?”
狄景暉咽了口唾沫,連連搖頭,壓低聲音道:“出了件怪事,高伯不見了!”
“不見了?”袁從英緊鎖雙眉,狐疑地看著狄景暉。
狄景暉將他往路邊拖了拖,低聲道:“我剛到他家去過了,已然是人去樓空了!”
袁從英愣了愣,問:“不會是高伯有事情出去一下?”
狄景暉氣得豎起眉毛:“喂,你當我是傻子啊,連這都不會看?”
袁從英扭頭就走,邊道:“我們一起過去。”
三個人一塊兒拐進高長福家所在的街巷,此地完全是尋常百姓居住的區域,已近晚飯時分,人人都在匆忙往家趕,街巷上還挺熱鬧,看起來沒有絲毫反常。高長福住在巷子的最盡頭,孤零零的一所平房,屋門虛掩著。周圍市井之聲清晰可聞。
袁從英搶先來到門前,側耳聽了聽動靜,便一把推開房門。簡樸的堂屋正中,一張八仙桌上擱著兩個盛了一半水的大茶碗,四張椅子散亂在桌邊,其中一張還翻倒在地。三口杉木大箱橫擋在東側臥房的門口,堂屋後牆上的窗戶向外大敞著,一陣風刮過,木窗板扇動著發出劈啪的亂響。
狄景暉沉著臉道:“我剛才來的時候,一開始沒發現門開著,還在外麵叫了幾聲,聽不到回話才隨手推了推,門就開了,喏,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了。”
袁從英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往兩側的房間走了一圈,東側臥房、西側廚房,一應物品都隨意擺放著,並不淩亂,隻是主人蹤跡皆無。
袁從英蹲在那三口杉木箱前查看,箱子倒是鎖著的,他讓韓斌去屋外找了塊石頭來,輕輕一砸就落了鎖。箱子裏麵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衣物。狄景暉站在堂屋中央,慢吞吞地道:“莫不是高伯酒醒以後反悔了,不想因為我們再在庭州滯留,連夜帶著家眷離開了?”
袁從英站起身來,冷冷地反問:“他想走就走,也不必連收拾好的箱籠都扔下吧?就為了避開我們,何至於此!”
“那,你說……”狄景暉百思不得其解地歪著腦袋。
袁從英來到後牆的窗戶前,從窗口望出去,前麵不遠是座土山,狄景暉也湊過來,突然指著窗沿驚呼起來:“腳印!”
袁從英點頭道:“嗯,有人從窗戶進來過,但是沒有順原路返回,應該是從前門走的。”
狄景暉看了看袁從英,有點兒擔心起來:“哎,你說高伯別是出了什麽事吧?”
袁從英搖搖頭,思索著道:“看起來還不像,屋裏沒有絲毫打鬥痕跡,屋外也很幹淨。我覺得還是更像匆忙離開的樣子,隻是走得實在太急,也不願意被人察覺,所以連箱籠都沒帶上。”
“那這從窗戶翻進來的又是……”
袁從英指指桌上的茶碗:“大約是高伯認識的人吧,他們好像還喝了點兒水,聊了幾句,然後高伯就決定帶上家眷即刻離開了。”
狄景暉敲了敲額頭:“你說這可怎麽辦好?”
袁從英又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回到堂屋門前,悶聲道:“目前看上去還是像高伯自己匆忙走的。那我們又能如何呢?我看還是把這些東西收收好,替他將門窗鎖上,以後再說吧。”
狄景暉點點頭,遺憾地道:“也隻能如此了。咳!我還打算和他談談石炭生意呢,這下子泡湯了。”
袁從英走後,裴素雲便吩咐阿月兒關門閉戶,將屋裏屋外打掃了一遍,她自己也重新換上慣常所穿的胡服。
安兒和韓斌瘋了一個下午,這時候也困了,趴在榻上呼呼大睡起來。天色已晚,裴素雲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小菜,溫好酒,煮上奶茶,就開始等待錢歸南的到來。根據他走時留下的話,今天晚上錢歸南應該返回庭州,不一定能趕上吃晚飯,但裴素雲還是一如既往地準備著。
一直等過了戌時,錢歸南還是沒有出現。裴素雲讓阿月兒和安兒先吃飯休息,她自己繼續坐在桌邊等候,蠟燭明明暗暗的光暈在牆上畫出她柔媚的側影。月亮升到高空,街上傳來二更的梆聲,裴素雲不覺輕輕歎息了一聲,看樣子錢歸南今天是回不來了,也可能他已回了庭州,卻直接去了自己的府邸,刺史大人的府宅就在刺史官衙的旁邊,住著錢歸南的兩房妻妾,他的幾個兒女均已成年,都在中原內地生活,並不在庭州。
看著滿桌已經沒有熱氣的飯菜,裴素雲毫無食欲,此刻她的內心起伏不定,說不清楚到底想不想見到錢歸南,隻是有些恍惚地起了一個念頭:假如錢歸南暫時回不來,那麽也許可以請袁從英明天,或者後天再來……猛地,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但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回想剛剛過去的那個下午。多麽奇怪啊,錢歸南也曾在那張榻上休息過許多次,卻從未注意過窗外的景致,而在今天下午之前,她也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談起過,內心深處對天山之巔、那雪域冰峰的向往。此時此刻,一想到這令她怦然心動的美,裴素雲又不由得心生畏懼,那畢竟太遠,也太冷了,讓她不敢企及……
院門上輕輕的敲擊之聲打碎了裴素雲的遐思,她一下子驚醒過來。阿月兒慌慌張張地從隔壁房間跑出來,裴素雲示意她回避,自己穿過小院來到門前,輕聲詢問:“是誰?”
“夫人,是我,王遷。”
裴素雲打開院門,上下打量著一身戎裝的王遷,冷冷地問:“王將軍,怎麽是你?有事嗎?”
王遷對她畢恭畢敬地抱拳施禮:“夫人,錢大人捎了口信來。”
裴素雲側過身引他進門,仍然用冰冷的語氣道:“王將軍,請還是稱我為伊都幹吧。”
“是,伊都幹。”王遷心中不以為然,臉上還是保持著謙卑的表情,這女人美則美矣,但既有薩滿巫師的身份,又受到錢歸南的鍾愛,還是不惹為妙。
裴素雲將王遷領入正堂,請他坐在桌邊,問:“錢大人回庭州了嗎?”
王遷掃了眼桌上的飯菜,低聲回答:“沒有,錢大人有事在輪台滯留,因放心不下伊都幹,特遣心腹將官帶回口信,卑職便是來給伊都幹轉達的。”
“噢,”裴素雲也在桌邊坐下,輕哼一聲道,“給我口信還要請王將軍轉達,錢大人倒是周到得很。”
王遷慌忙解釋:“哦,因為帶回來的主要是軍中的信息,所以先去了瀚海軍部。再說,錢大人這也是為了伊都幹您的名譽考慮。”
“名譽?我的名譽,還是他的名譽?”裴素雲勃然變色,話音雖不高卻說得咬牙切齒。王遷聽得一縮脖子,又一想錢歸南沒有按約返回,這女巫心中不爽,如此表現也在所難免,隻好訕訕一笑,低頭不語。
裴素雲稍稍克製了一下,才又問道:“錢大人帶了什麽口信?”
王遷鬆了口氣,忙道:“哦,兩件事:一是說刺史大人還要在外耽擱幾天,請伊都幹不必著急;二是說發放神水的事情,也請伊都幹等刺史大人回來再作計較,暫且什麽都不要做。”
裴素雲蹙起秀眉,盯著屋角的黑影默默思索,半晌才咬了咬嘴唇道:“知道了。”
王遷點點頭,朝裴素雲抱拳道:“話已帶到,伊都幹若沒有別的吩咐,王遷這就先走了。”
“嗯,”裴素雲起身將王遷送到院門口,突然問,“王將軍,這麽晚了你為什麽還是一身軍裝,軍中有事嗎?”
王遷朝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告訴伊都幹也無妨,錢刺史帶回來的軍令是讓卑職率領天山團,即刻啟程去輪台與刺史大人會合。卑職正在連夜召集軍隊,故而全身戎裝,這裏給伊都幹轉達完信息,便要率團出發了。”
裴素雲不覺大驚,狐疑地問:“沙陀團走了,天山團也要走,瀚海軍一共四個團,這下就走掉近半,怎麽突然會有這麽重大的軍務調度?”
“這個,”王遷為難地搖搖頭,仍然壓低聲音道,“卑職也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奉命行事。不過錢刺史反正過幾日還要回來,到時候伊都幹一問就都清楚了。”
關上院門,裴素雲返回屋裏,回想這些天發生的種種事端,以及錢歸南反常的言行,她的心緒變得異常沉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祥之感充斥了她的心胸。坐到床邊,看著熟睡的安兒,裴素雲隻覺得無助和淒惶,掙紮了這麽多年,她依然還是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她俯下身貼著安兒躺下來,如果真的有滅頂之災到來,究竟誰能挽救他們?迷迷糊糊中,裴素雲仿佛又嗅到了昨夜的梨花清香,聽到他溫和平靜的聲音:“……我可以幫你。”
王遷在院外上了馬,還未催馬前行,一個兵卒就幽靈似的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王遷滿意地點點頭,輕聲囑咐道:“錢大人的命令,從今夜開始嚴密監視伊都幹的家院和行止,你們要分作幾班,切不可遺漏任何風吹草動。”
“屬下們明白!”
王遷的馬匹踏響四蹄,蹄聲在靜夜中傳出去老遠,剛朝前走了小半程,迎麵又跑來一匹快馬,馬上的士兵一見到王遷就急迫地叫道:“王將軍,我們發現了高……”
“住口!”王遷大喝一聲,怒目圓睜,嚇得那士兵趕緊閉了嘴。
“在什麽地方?”王遷來到士兵身邊,低聲詢問。
那士兵湊上來對王遷耳語幾句,王遷麵露喜色,道:“很好,這下你們算是立了大功一件!立即出發!”
“是!”
旭日東升,春天的朝陽如金輪淩空,萬裏無雲的澄澈藍天,遠比人心寧靜而淨爽,隻可惜地上如螻蟻般忙碌的人們,連抬起頭看一看天的時間和心情,似乎都沒有了。喧鬧的庭州大巴紮上,商販們從五更天還一片漆黑的時候就開始擺攤設貨,早起趕集的人們也披星戴月地奔波在路上,待到日出之時,大家都已忙碌了整整一個時辰了。
袁從英也是從五更就開始巡查巴紮,捧著高長福留下的巴紮攤位冊,一家一家地逐一核實過去,忙得此刻連口水都來不及喝,還隻查完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商鋪。現在他才真正明白,為什麽高長福對錢歸南不給他派遣手下的做法十分詫異,事實證明,要靠一個人來管理這麽大的集市,哪怕他袁從英就是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會顧此失彼。錢歸南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假如不是因為無知,那就隻能是故意刁難了。
直到現在,袁從英還是弄不明白錢歸南的真正居心,從他們一踏上庭州,遇到的種種磨難就與這位刺史大人脫不開幹係,但這究竟是為什麽呢?為難他們陷害他們,錢歸南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於公,袁從英現在隻是個小小的戍邊校尉,是任憑錢歸南調遣的部下;於私,狄景暉和袁從英與狄仁傑的關係,多少還算是在朝廷中有背景,錢歸南即使對他們有所顧忌,也不該有害人之心啊。還有,錢歸南對沙陀磧土匪案件的態度,他的家奴老潘在伊柏泰扮演著什麽角色,以及沙陀團無端的軍事調動,想到這些,袁從英就覺得千頭萬緒,理不清楚脈絡。此外,這位刺史大人還千方百計地把他擋在瀚海軍部之外,本來袁從英想通過高長福這位瀚海軍的老人,更多地了解些庭州和瀚海軍的情況,結果高伯又無緣無故地失蹤了……
庭州的日照比中原各地強烈許多,袁從英看了一個早上五顏六色的商鋪,簡直頭暈眼花,隻覺得麵前的一切都亮晃晃的。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黑沉沉的陰影卻越來越濃重,站在這個流光溢彩、繁花似錦般的熱鬧集市中,他莫名地感到緊張,一種真實可辨的危機已經籠罩在頭頂,人們卻似乎毫無察覺。
想得實在有些累了,袁從英試著用狄景暉經常說的話來自我安慰:也許真的是我太不放鬆,太操心了?他苦笑著看了看手中的冊子,打算一鼓作氣再查幾片兒商鋪。前麵是皮毛和織物為主的攤位,散發出陣陣令人不悅的氣味。他剛要悶頭往裏鑽,就聽到遠遠地有人在叫:“哥哥,哥哥!”袁從英立即轉身望去,見韓斌滿頭大汗地擠開人群,朝他跑來。
袁從英緊趕幾步到韓斌的麵前,喝問道:“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韓斌用力抓住他的手,叫道:“狄、狄景暉讓我來叫你呢,他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袁從英皺了皺眉:“我在做正事,沒空。你為什麽不好好練箭?”
“哎呀!”韓斌急得跺腳,“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這個……”他看袁從英仍然不為所動,眼珠一轉,擠眉弄眼地比畫起來,“就是那個鐵疙瘩,我在伊柏泰木牆裏找到的,我們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啦!”
袁從英愣了愣,拔腿就走,韓斌得意地抹了把汗,小跑著在前麵帶路,七拐八彎地還是在巴紮裏麵鑽,倒沒走多久,就到了一片稍微冷清點的鋪子前頭,每家鋪子裏都傳出“叮叮當當”的敲擊聲。袁從英停住腳步,心裏微微一跳:原來這裏都是些鐵匠鋪子。
韓斌拉著袁從英進了其中的一間,一進門熱浪就撲麵而來。屋子正中架著的大火爐邊,一名膀闊腰圓的胡人把風箱拉得山響,每拉一記,火爐爐膛中的火苗就躥起老高。打鐵的師傅也是名胡人,深陷的眼睛被爐火映得通紅,黝黑的臉膛長滿了翻卷的胡須,正在汗流浹背地忙碌著。狄景暉坐在離大火爐不遠的小凳上,也熱得滿臉是汗,看見袁從英進來,悄悄朝他擠了擠眼睛。
袁從英明白狄景暉的意思,默不作聲地來到火爐旁。就見這鐵匠師傅正把爐膛中燒紅的鐵塊用鐵夾叉到旁邊的大鐵砧子上,一邊翻動鐵料,一邊指示身旁的年輕徒弟掄下大鐵錘,連番擊打著鐵料的不同部位。一塊馬掌很快就成型了,胡人師傅又對徒弟大聲嚷了幾句,叉起馬掌往水槽內一浸,“滋啦”聲伴著白煙從水槽中升起,他這才將馬掌從水裏叉起,扔在地上,嘴裏滿意地冒出一長串胡語。
狄景暉大聲叫起好來,那胡人哈哈笑著,一指袁從英,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問:“噯,他就是你說的那位軍爺?”
狄景暉忙道:“對啊!就是他要打匕首。”
袁從英已經會意,從腰間取下呂嘉的佩刀,雙手捧到鐵匠師傅麵前,問:“師傅,我要打一柄匕首,刀口要像這鋼刀一樣銳利,你看?”
胡人鐵匠才瞥了那刀一眼,就擺手道:“哎呀,這個不行,不行,我這裏可打不出來。”
“哦?”狄景暉和袁從英互相看了一眼,狄景暉指了指手邊的鐵塊,正是韓斌從伊柏泰木牆裏掏出來的那一塊,故意皺起眉頭抱怨道:“你這位師傅,怎麽說話不算數?方才你不是還說,這樣的熟鐵是用來打造兵刃的,還說你也會打,我這才把朋友喊來。怎麽人來了你倒不幹了呢?別擔心銀子,錢我們有得是,隻要你能打成那樣的。”
胡人鐵匠被說得有些發急,結結巴巴地辯解道:“客、客官,你剛才問我這鐵塊是幹啥的,我告訴你是打造兵刃的沒錯。可你又沒告訴我,是要打成這位軍爺手上鋼刀那樣的兵刃。他的刀可是你們漢人說的,什麽百煉成鋼的寶刀,我這小鋪子怎麽打得出來?”
袁從英聽得差點兒笑出聲,心想那胡人絕對聽不懂這麽一長串成語,但是顯然他聽懂了最後的一句話,急得胡子都豎了起來,講話更不連貫了:“不、不是這麽回事,打這樣的鋼刀得用、用石炭火,我們這裏隻有木、木炭燒爐子,不夠熱,所以不行。”
“石炭?”袁從英和狄景暉同時驚呼出聲,兩人交換了下眼神,仍然由狄景暉開口發難:“石炭,什麽石炭?去搞點兒來不就成了?我都說過了,錢不是問題,要多少有多少!你說,到哪裏能買到石炭,還是你自己去買?把賬一起算給我就是了。”
胡人鐵匠的臉色由紅轉黑,突然變得十分陰沉。他不再理睬狄景暉,轉去和拉風箱的師傅用胡語嘀咕了半天,隨後才轉過身來,冷冷道:“小鋪確實打不出您要的鋼刀來,給、給多少錢也……沒用,您也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了。這位軍爺既然是瀚、瀚海軍的,幹嗎還問我們去哪裏買石炭,我們反正是不知道的,也沒處買去……您要為了這個封我的鋪子,我也沒法子!”
“你!”狄景暉還想不依不饒,袁從英猛地一扯他的衣袖,狄景暉這才氣鼓鼓地揣起地上的鐵塊,隨著袁從英和韓斌一起出了門。
走出去很遠,袁從英回頭望望,胡人鐵匠鋪竟已關門落鎖,不覺笑道:“看樣子你把人家嚇得不輕。”
狄景暉“咳”了一聲:“我還不是為了幫你的忙!你可別不識好人心啊!”
袁從英笑著朝他一抱拳:“多謝景暉兄。”
狄景暉也樂了,擺手道:“沒事時就直呼其名,有事求我就稱兄道弟,你果然夠義氣。”說著,他把兩手往腰裏一叉,皺眉問,“下一步該怎麽辦?這麽看來石炭倒成了關鍵,可惜高伯不知去向……”
袁從英也思忖著道:“嗯,聽這胡人師傅的口氣,好像的確是瀚海軍在收買石炭,而且還不讓其他人染指。可是到底在哪裏能找到石炭商販呢……”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從懷裏掏出商鋪名冊來,聚精會神地查看起來。狄景暉和韓斌在一旁屏息等待,終於袁從英拍了拍本子,大聲道:“在這兒,並州石炭販子張成,丙區第二十一號,離這裏不太遠!”
他們按圖索驥一路找過去,果然在丙區第二十一號找到了個小鋪位,奇怪的是那鋪子上卻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剪刀和菜刀之類的家用刀具,哪裏有石炭的影子?袁從英讓狄景暉和韓斌在旁邊暫避,自己大搖大擺地走到鋪子前,高聲喝問:“並州販子張成,在不在?”
袁從英點了點頭,直截了當地道:“哦,你就是張成,把你鋪子裏的石炭都拿出來,瀚海軍要收!”
“石炭?”張成的臉色一變,遲疑著道,“軍爺,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什麽石炭?小的鋪子裏的東西全在這裏了,您隨便看。”
“你說什麽?”袁從英豎起眉毛,惡狠狠地盯著張成,一字一句地道,“我說瀚海軍要收石炭,你快給我拿出來!”
張成嚇得直哆嗦,說話都帶了哭音:“大、大老爺,您這是要逼死小的啊!小的真沒有石炭啊,這可怎麽話說……您不信可以自己找嘛,哪有啊?”
袁從英把商鋪冊子往他麵前一拍:“胡說!高火長的名冊上明明白白寫著你是石炭販子,你還敢狡辯?”
張成瞅了一眼冊子,撲通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大聲喊冤:“軍爺,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小的在這巴紮做了多年生意,可從來沒賣過什麽石炭啊!軍爺,這高火長、高火長在哪兒啊,他怎麽亂寫啊……”他放開嗓子又哭又喊,立即就招來了大批圍觀的百姓。
袁從英緊蹙雙眉,心知這樣的奸猾小人最難纏,一下子很難問出結果來,此刻已近午飯時分,周圍人越聚越多,他有些擔心引起市場上的騷亂,便喝道:“沒有就沒有,你亂號什麽!待我去問過高火長再來找你算賬!”說著,匆匆擠出人群。
等在角落裏的狄景暉和韓斌眼巴巴地看著袁從英回來,見到他陰沉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順利,袁從英和狄景暉商量了幾句,拿出商鋪冊子查了查,再去找那上麵登記的其他幾個石炭販子,結果更糟,幹脆連鋪子帶人都蹤跡全無了。
“難道高伯的記錄有誤?”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坐在巴紮外一個賣饢的小鋪前,一邊吃著午飯,狄景暉一邊問還在埋頭查本子的袁從英。袁從英想了想,道:“我覺得不像,這些鋪位肯定都是有過的,否則高伯也編造不出來。還有剛才那個張成分明是並州口音,而且說到石炭時候神色很反常,絕對有鬼,可現在咱們沒憑沒據的,也不好來硬的。”
狄景暉恨恨地一拍桌子:“怎麽這麽麻煩,你去一擰他的脖子,我就不信他不開口!”
袁從英道:“事情哪有那麽簡單,他亂說一氣的話我們怎麽知道是真是假。還得想個辦法套出他的真話來……”說著,他突然上下打量起狄景暉來,嘴角漸漸溢出笑意,狄景暉給他看得抖了抖肩膀,橫眉立目道:“喂,你想幹什麽!我怎麽覺得有點兒瘮人?”
這天下午,張成坐在自己那個刀具鋪子前發著呆,沒心沒緒的,雖說並州的剪刀在中原很有名氣,可畢竟是薄利的買賣,一天下來忙得要命也掙不了多少錢,他在心中嘀咕著:石炭生意不讓做了,這刀剪生意也沒做頭,混不下去幹脆回並州老家算了。
對這樣的主顧張成可不敢怠慢,趕緊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笑著道:“哎喲,這位客官,小鋪擺在外麵的都是些下等貨色,肯定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小的看得出來,您老人家是有身份的……”他還要囉裏囉唆地往下講,狄景暉不耐煩地擺手道:“行了,行了!聽口音你也是並州人?”
張成眼睛一亮,諂媚地笑道:“是啊,喲,聽客官的口音,莫非咱們還是同鄉?”狄景暉還未答言,站在他身旁的韓斌把眼一瞪:“我家老爺是並州最有錢的大官人,和我家老爺同鄉,你也配!”
張成給這小孩罵得麵紅耳赤,狄景暉也連連搖頭,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我這小廝說話雖難聽些,可你擺這些東西出來,端的是給咱並州的生意人丟臉!”
張成愣了愣神,不覺低聲嘀咕道:“這些東西是不咋的,那也是沒辦法啊,要不誰賣這個。”
狄景暉朝張成招招手,瀟灑地甩給他一大錠銀子,道:“你的貨我都包圓了,這點兒錢夠了吧,別再擺這裏丟人了!”
張成喜出望外,捧著銀子連聲道:“夠,夠!大官人,您怎麽對我這麽好啊?”
狄景暉還是緊繃著臉,壓低聲音:“老鄉幫老鄉嘛,不算什麽。我看你人也精明,今天就指條明道兒給你。”
張成狐疑地把腦袋湊過來,就聽狄景暉輕聲道:“我剛在並州收了好幾個石炭礦子,聽說庭州這裏石炭生意好,就過來瞧瞧。看樣子你在這裏有些年頭了,我正缺熟悉庭州的人手,怎麽樣?跟著我幹吧,比你這破爛生意好上千倍!”
張成瞪圓了小眼睛瞧了狄景暉半天,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連話都說不來了。狄景暉麵露不悅之色,一甩袍袖就要走人,張成卻把他拉住了,好不容易止住笑,神神秘秘地道:“大官人,咱們是老鄉,我就對您說句實在話。庭州這石炭生意,前幾年確實好得很,不瞞您說,小的也一直在幹這個,掙了不少錢。可誰料想就在幾天前,突然就吩咐說不讓再做這個生意了,咱們這些並州石炭商人,差不多都關門回家了。我因為已有妻兒在庭州,一時半會兒走不掉,才改賣了刀剪,咳!這能掙什麽錢,我正愁死了呢!”頓了頓,他又獻媚地道,“大官人,您是有錢的大買賣人,咱也不想在這裏待了,要不幹脆就讓我跟著您回並州吧。”
張成翻了翻白眼,嘟囔道:“大官人,這您就別問了,小的怕給您惹上是非。”
狄景暉不作聲,上下左右地看著張成,半晌才冷笑道:“好你個刁滑的小人!我知道了,你這是怕我來搶你的石炭生意,想使詐把我騙走!哼,別以為我沒有你幫忙就沒法在庭州賣石炭,等著瞧吧!”說著,他朝韓斌使了個眼色,韓斌眼疾手快,一下就從張成懷裏又把那錠銀子搶了回去。
狄景暉厲聲喝問:“你叫什麽名字?”
張成木木地回答:“張成。”
狄景暉衝韓斌一點頭:“咱們走!”
韓斌走出幾步,扭頭對著呆若木雞的張成唾道:“張成,呸!你還是別回並州了,我家老爺在並州說一句話,你回去就隻能當要飯的!”
張成突然撒腿上前,拉住狄景暉的袍袖,急得滿臉油汗:“大官人,大官人,小的該死,小的真不是那個意思。請大官人移步過來,小的全告訴您。”
狄景暉麵沉似水地跟著他走回鋪子,張成這才壓低聲音道:“大官人,這庭州收石炭的過去幾年一直就是瀚海軍的人,我們按他們的要求從並州運來石炭,直接運到沙陀磧邊上的一個大倉庫裏。他們有多少收多少,價錢也出得高,對我們唯一的要求就是保守機密,不能對外人透露絲毫信息。所以但凡有人問起買家,我們這些販子都胡亂應付,從來不敢吐露實情,就連瀚海軍部不相幹的人也都對此一無所知。可就在幾天前,一直跟我們做生意的那幾個軍爺突然就來說,今後石炭一律都不要了,讓我們即刻回家,我因為暫時走不了,還求了他們半天,才勉強同意我留下來,但也要我決不能再對任何人提起石炭的事情。大官人,您可千萬別再來蹚這個渾水了,還是改做別的生意吧,小的、小的聽候您的差遣……”
“原來是這樣。”狄景暉聽完張成的話,點點頭道,“嗯,這還差不多。行啦,老爺我也乏了,先回去客棧歇兩天,過幾日等我回並州之時,自會讓手下來叫你同行。”
“啊,太好了,太好了!”張成感激涕零,還猛瞅著讓韓斌拿回去的那錠銀子,狄景暉就當沒看見,帶著韓斌揚長而去。
那張成傻瞪著兩人的背影,兀自發著呆,耳邊突然聽到有人冷冷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張成,你很會做人啊。看來是該請你去瀚海軍部坐一坐,好好談談了,否則你就把瀚海軍的老底全兜給外人了。”
張成大驚失色,回頭一看,袁從英滿臉殺氣地朝他一步步逼近,張成大叫一聲,癱倒在地上。
袁從英笑著坐下,喝了口水才道:“張成這家夥果然把什麽都招了。”
狄景暉哈哈大笑:“都嚇得屁滾尿流了,還能不招?”
“嗯,”袁從英點頭道,“他告訴了我幾個名字,說就是這幾個人在他那裏收買石炭。我還擔心是不是有人假借瀚海軍之名做的勾當,不過聽他描述這些人的行止,以及沙陀磧旁的大倉房和運輸的駝隊,還是很像瀚海軍所為,一般的商人不可能有這樣的組織和規模。過幾天,我要去那個倉房看看,再去軍部核實一下是不是有那幾個人。”
狄景暉道:“他們行事那麽小心,我想名字可能有假,但倉房是跑不掉的。”
韓斌從懷裏掏出那錠銀子,遞給袁從英:“哥哥,還給你。”
袁從英不由笑道:“你們兩個夠狠,騙得人家暈頭轉向。”
狄景暉撇著嘴道:“哎,你總共就這麽點兒錢,都給了他,我們豈不是要餓死?”接著,他又衝袁從英笑道,“我說,咱們仨以後幹脆結夥去坑蒙拐騙、打家劫舍吧,我覺得比幹什麽都強。”
袁從英連連搖頭:“那樣大人肯定要殺了我,還是算了吧。”
正說笑著,院門外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響起:“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紅豔!”狄景暉驚喜地從石凳上一躍而起,三步兩步就跨到院門口。一身紅裝的蒙丹果然笑意盈盈的,一手牽馬,一手持鞭,亭亭玉立在他的麵前。
狄景暉一見到蒙丹,心裏暖融融的,平日的伶牙俐齒這時候突然都變得遲鈍,也想不起來要說什麽,隻對著她微笑。蒙丹卻好奇地打量著他,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問:“咦,你怎麽這樣打扮?好像個土財主!”
狄景暉一愣,往身上瞧了瞧,自嘲道:“嘿嘿,可讓你看見我的真麵目了。”
幾人落座在石桌旁邊,袁從英和狄景暉把這兩天在庭州的經過講了一遍給蒙丹聽。那套華服當然是袁從英從某位倒黴的有錢路人身上扒下來的,給狄景暉穿上倒真是風度翩翩、相得益彰。蒙丹的騎兵隊在離開庭州不遠的草原上紮營放牧,一收到袁從英三人到庭州來的信息就趕來看望他們。同時,蒙丹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原來梅迎春派人送信來,說已從洛陽返程,算算時間,再有個十來天也該到庭州了。
對於這兩天在庭州發現的線索,大家討論來討論去,都覺得瀚海軍似乎在秘密鍛造兵刃,而鍛造的地點很可能就藏在沙陀磧深處的伊柏泰,但瀚海軍為什麽要這樣做,鍛造的兵刃都用來做什麽,整個事情如何組織,依然迷霧重重。既然暫時想不出個所以然,大家也隻得先作罷。袁從英趕回集市繼續核查商鋪,因他沒有時間,就由蒙丹帶著韓斌去草原上騎馬射箭。
他剛從一家賣金器的鋪子出來,就感覺有人從背後躡步上前,伸手抓他的衣襟。袁從英何其敏捷,根本未容那人近身,就把對方的胳膊牢牢擰住。那人疼得齜牙咧嘴,在他的手上拚命掙紮,口裏還拋出一長串嘰裏咕嚕的突厥語,袁從英一瞧,原來是個突厥小孩,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看樣子是個野孩子。
袁從英朝他瞪了瞪眼,微微鬆開手,用突厥語問道:“你想幹什麽?”
這小孩聽他語氣還挺溫和,胳膊也不覺得疼了,這才擦了擦汗,轉而用漢話問:“唔,你是袁校尉嗎?”
袁從英一愣:“是,怎麽?你認識我?”
“不,是有人讓我給你帶封信。”突厥小孩說著從懷裏掏出張皺皺巴巴的紙,袁從英接過來正要打開,一不留神那小孩就撒腿跑掉了。
袁從英也不追趕,就看這紙條上潦草地寫著:永平巷後,土山半坡草亭,高長福。袁從英頓時緊張起來,永平巷就是高長福居住的巷子,這個後山,應該指的是高家堂屋後窗所對的那座小山包。
他定了定神,對照了下手中高長福所編寫的商鋪冊子,果然是同樣的筆跡。袁從英再不敢怠慢,立即快步朝永平巷的方向趕去。先來到高長福的家門前,袁從英瞥了眼屋上的鎖,還是昨天自己給掛上的,後牆上的窗戶也關得好好的,沒有任何動過的痕跡。他朝屋後的土山上走去,周圍靜悄悄的,天邊落霞璀璨,幾聲烏鴉的聒噪,遠遠地自山頂傳來。
這土山中隻有一條曲折的小徑,鋪滿了亂石雜草,不像常有人走動。山間林木蔥蘢,本來就遮天蔽日,此刻夕陽西下,小徑上更顯幽暗。袁從英一邊留意著四周的動靜,一邊快速登山,沒多久就翻過山頂,他自山頂往後山望去,依稀可辨一座小亭佇立在半山坡上。袁從英立即循著小徑往後山下去。天色越來越暗了,眼前的山路差可辨認,進了小草亭,裏麵哪有高長福的蹤跡,袁從英四顧茫然,決定先等等再說。
這一等就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清冷的月光灑在草木之上,目光所及之處遍地銀霜。突然,袁從英在前方的山脈處看見一處火光跳動,忽左忽右,迅急地變換著方向,似乎在漫無目標地瘋狂奔跑,遠遠地還能聽到些刀劍相碰在山間引起的回音。袁從英心中頓時揪緊了,他飛身向火光而去,尚未靠近就聽見激烈的打鬥聲響,麵前林木稀疏處,一個滿身滿臉都是血的人朝他狂奔過來,袁從英搶前將那搖搖欲墜的人扶在臂膀中,果然是高長福!
袁從英擺開鋼刀,飛快地撂倒了三四個。剩下的那些人沒有預料到他厲害至此,頓時慌了手腳,猶豫著不敢再向前,袁從英也不進逼,將刀平端在身前,冷冷地問:“各位和這位大伯到底有何恩怨,為什麽要趕盡殺絕?”
殺手們麵麵相覷,其中一個領頭的厲聲道:“我們是瀚海軍,在追殺逃犯,你這人不要多管閑事!”
“瀚海軍?”袁從英不覺大驚,厲聲道,“我也是瀚海軍校尉,卻不知道這位高伯犯了什麽大罪?”
“你是瀚海軍校尉?”殺手們顯然也大出所料,稍一遲疑。領頭者猛跺腳喊道:“弟兄們,少和他廢話,殺人要緊,快跟我上!”
眾人再度一擁而上,卻根本不是袁從英的對手,袁從英感覺到高長福已氣息奄奄,不敢再多花時間糾纏,便幹脆利落一刀一命。那領頭者見勢不妙,帶著最後幾人扭頭就逃,袁從英不及追趕,隻抓住地上一個還剩口氣的逼問:“你們到底是不是瀚海軍?受何人差遣?”
那人翕動著嘴唇還未回答,卻被折回身來的領頭者投來短刃,直插入前胸。
袁從英衝前兩步,單刀翻飛,把他們一個不剩全部結果了。
返回高長福身邊,袁從英將他抱在懷中,連叫幾聲“高伯”,高長福悠悠一口氣回過來,無神的雙眼盯在袁從英的臉上,喉嚨裏麵嘶啞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沙陀、陀團……危險,找……武遜……”
袁從英連連點頭,貼著高長福的耳朵道:“是,高伯,我知道了,找武遜,沙陀團危險。”
高長福喘了口氣,突然猛地揪住袁從英的衣服,直勾勾地瞪著雙眼,喊道:“錢……”手一鬆,垂下了腦袋。
袁從英緊咬著牙,輕輕合上高長福的眼睛。他抱起高長福的屍體,往旁邊走了幾步,揮刀砍下樹枝,掩在高長福的身上,隨後便頭也不回地循著小徑而去。
袁從英趕回家時,蒙丹幾個正等得心急火燎,一見他身上的血跡,全都嚇了一大跳。袁從英匆匆把經過說了一遍,大家鴉雀無聲,心情沉重而惶恐。危機如影隨形,寸步不離地緊跟著他們從沙陀磧、伊柏泰,一直來到了此刻的庭州。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麽更可怕的事情呢?
燭光暗影中,袁從英凝神沉思了許久,才長長地籲了口氣,道:“我要離開幾天。”
“離開幾天?”狄景暉和蒙丹不解地齊聲發問。
蒙丹疑惑地道:“這沒問題,不過……”
袁從英打斷她的話:“明天一早你就去騎兵隊帶幾個最精幹的弟兄來,這些天就一起住在這裏。應該不會有事,這樣做隻是以防萬一,所以大家要謹言慎行,千萬不要惹是生非,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另外,那時候梅兄也該到庭州了,我們會有更多的幫手。”
狄景暉點著頭道:“你放心吧。不過,你這樣離開,不算私離駐地嗎?如果瀚海軍追問起來……”
袁從英道:“錢歸南不在庭州,瀚海軍又似乎很忙碌,短時間內應該顧不上我們。假如有人來問,你就想辦法搪塞,隻要拖過這幾天就行了。”
三更都已敲過,裴素雲仍然在**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也不想點安神香,就幹脆起身下地,到外屋打開窗戶,天山的雪峰在月夜之下隻有個模糊的輪廓。她靠在窗前,癡癡地望了一陣子,習習涼風灌入屋內,裴素雲攏了攏雪白的披肩,悠悠地歎口氣,伸手合攏窗扇。
回過身來,一眼看見坐在桌前的袁從英,裴素雲倒退了一步,心中卻並不怎麽慌亂,莫名中,她似乎已經料到他會來,或者說是在期待著他來吧……袁從英站起身,向她抱歉地笑了笑,輕聲道:“是不是嚇到你了?對不起。”
裴素雲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他,袁從英看不清楚她掩在陰影中的臉龐,於是再次對她微笑,接著解釋:“本來應該叫門的,可你院子外麵圍了些人,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所以就……”
裴素雲一驚:“我家外麵有人在監視?”
“是,前天晚上我送你回來時,還沒有。”
裴素雲輕輕咬了咬嘴唇,終於從窗前緩緩走出,袁從英注意地觀察著她的神情,輕聲問:“你知道那些是什麽人嗎?”裴素雲木然地搖頭,袁從英又問,“要不要我去抓一個來問問,很容易的。”
“不必了。”裴素雲冷冷地回答,走到桌邊坐下,抬頭看到袁從英仍然站著,她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隨後便垂下眼簾不再看他。
袁從英略一猶豫,還是在裴素雲的對麵坐下了。桌上隻點著一支紅燭,青白的火焰筆直向上,蠟油順著燭身緩緩滴落,凝成斑斑燭淚。屋外傳來兩聲淒厲的貓叫,裴素雲不覺打了個寒戰,心頭剛剛聚起的暖意又化為烏有,抬頭望了眼袁從英,看他緊抿雙唇全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於是她冷若冰霜地問道:“袁先生半夜三更來到妾身的家中,不是就為了這麽坐著吧?”
袁從英皺了皺眉,但還是答道:“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並且,在走之前,我也想來看看你。哦,還有就是……”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話音中的遺憾讓裴素雲的心微微顫了顫,她不由自主地追問:“你,要走?要去哪裏?”
“沙陀磧,輪台?”裴素雲驚詫地重複著,心中的不安成倍地增長起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緊張,袁從英對她安撫地笑了笑,溫和地道:“是的,一切還要看情況而定。對了,我正想問你,輪台以西是不是就不屬於庭州和瀚海軍所轄的區域了?”
裴素雲渾身一凜,竭力用冷淡的聲音回答:“這個,素雲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問我這些?”
袁從英有些意外地道:“怎麽了?我想你從小生長在此地,也許應該知道。現在在庭州,我差不多就隻認識你一個人。”
裴素雲突然脫口而出:“我想,不是這個理由吧!”
“那還能是什麽理由?”
裴素雲冷笑一聲,道:“你在試探我,想從我這裏得到錢歸南的動向,難道不是嗎?”
袁從英萬分詫異地注視著裴素雲,搖頭道:“你、你為什麽會這樣想?錢歸南?這和錢刺史有什麽關係?是不是,外麵監視你的是錢歸南的人?我不明白,他監視你幹什麽?”
裴素雲瞪著袁從英,她覺得自己的心被屈辱深深地刺痛了,為什麽這些人都隻想著欺騙她、利用她,難道就因為看出來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女人?裴素雲努力按捺著翻滾的心潮,換上副波瀾不驚的語氣:“好吧,袁先生,你若是不明白那咱們就談點兒別的。”
袁從英低下頭:“你想談什麽?”
裴素雲咬了咬牙,譏諷地問:“袁先生,你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跑來我家,難道就不擔心會碰上我的丈夫?”
袁從英猛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像箭一樣射過來,裴素雲被逼得幾乎要退縮,但還是倔強地回視著他,直到他的眼神又漸漸溫柔起來,聽到他說:“不,我不擔心。”
“為什麽?”
“因為你沒有丈夫。”
裴素雲冷笑:“哦?你憑什麽這樣認為?那安兒又是從哪裏來的?他不應該有個爹爹嗎?”
袁從英輕輕地籲了口氣:“安兒當然應該有個爹爹,但那是兩回事。而你沒有丈夫,這一點我完全可以肯定。”
裴素雲繼續嘲諷地反問:“是嗎,為什麽那麽肯定?”
袁從英搖了搖頭,低聲道:“假如你有丈夫,他斷然不會讓你像現在這樣生活;假如你有丈夫,你也絕不會有如此孤獨和恐懼的眼神;假如你有……”他突然停下來,裴素雲已聽得驚心動魄,卻見他緊蹙雙眉,仿佛在喃喃自語,“安兒的爹爹,錢歸南……我明白了……”
裴素雲閉上了眼睛,很久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這才又睜開。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看見袁從英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對麵,便低聲道:“我以為你早知道。”
袁從英轉過臉來直視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知道。”
袁從英冷笑:“我才來庭州三天,根本就不認識什麽人,無從得知你們的秘密。”頓了頓,他繼續用平靜的口吻說著,“不過我應該感謝你的好心,現在就告訴我,還算及時。”
袁從英站起身來,裴素雲已無力站起,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你要走嗎?”
“嗯,怎麽,你還有話要說?”
裴素雲茫然地搖頭:“不,沒有了。”
袁從英站到她的麵前,語氣平淡地道:“那好,我還有幾句話要問。”
裴素雲點點頭,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恍惚中聽到他在問:“錢歸南有沒有提起過我?”
裴素雲又點點頭。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
裴素雲還是點頭,忙又搖頭,慌亂中聽見他冷冷地道:“原來是這樣,我真是太蠢了。”
裴素雲輕聲叫起來:“不,不是的。”她猛抬起雙眼,正碰上他的目光,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裏麵沒有她想象中的憤怒和怨恨,隻有深徹入骨的失望。
裴素雲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跟前的人依然一言不發地站著,許久,裴素雲感覺到他輕輕捋了捋自己垂落的發絲,低聲問:“為什麽哭?”
裴素雲淚眼模糊地抬起頭,袁從英對她微笑了一下:“我真的該走了。不過還是希望讓你知道,我來找你不是為了任何其他的目的,隻是因為你的愁容,我想知道你在害怕什麽、擔憂什麽,現在都清楚了。”
不知怎麽地,裴素雲脫口而出:“你還會來嗎?”
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袁從英方才回答:“我也不知道。”隨後,他又自嘲地輕歎,“我怎麽會想到要找你這個女巫治病?你真的很厲害,已經很久沒人能讓我像剛才那麽痛苦了。”
裴素雲呆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蠟燭燃盡了,最後的一抹紅光“嗤”地泯滅,她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淚如雨下。“已經很久沒人能讓我像剛才那麽痛苦了。”對她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此刻,裴素雲體會著撕心裂肺的痛苦,可又隱約地感到某種東西從內心深處升起,對於她來說,這樣東西是如此奢侈,它的名字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