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行 卷

“宋乾,來,嚐嚐這禦賜的新茶。”狄仁傑話音甫落,宋乾小心翼翼地端起幾上的青瓷茶盞,啜飲一小口,細細品味後道:“這茶香氣馥鬱、清遠悠長,從味道看,應該是湖州的紫筍茶。這清明前後的第一茬紫筍果然清新淡雅,餘味無窮,更比其他季節的茶味雋永許多。”

狄仁傑眯縫起眼睛,笑容可掬地道:“宋乾,你品茶的本領很有長進嘛,看來這些年好茶喝了不少。那你倒說說,今天我這茶是用什麽水煎的?”

宋乾的臉有些微紅,似乎飲下的不是香茶卻是美酒,他又輕輕啜了一小口茶盞內輕細綿柔的湯花,猶豫著道:“唔,這水嘛質柔、味甘,很能催茶味、襯茶香,應該是南方的煎茶之水……莫不是無錫惠山泉水?”

“哈哈哈哈!”狄仁傑爆發出一陣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連一旁負責煎茶的狄忠也忍俊不禁。宋乾被他們笑得有些尷尬,隻好悶頭喝茶。

狄仁傑好不容易止住笑,撩起袖管拭去眼角迸出的喜淚,吩咐道:“狄忠啊,還是你給宋大人講講這水的來曆吧。”

狄忠笑著指指擱在腳邊的木桶:“宋大人,咱們這裏哪有什麽無錫惠山泉水。這桶水是小的今天早上從咱府後院的井裏頭剛打上來的,倒是貨真價實的神都洛陽尚賢坊狄國老府宅後院之水!”

宋乾聞言也不禁大笑起來,狄仁傑指了指狄忠,輕叱道:“你這小廝,越發貧嘴了,還不快上點心。”

狄忠笑著走到門前,從剛進屋的仆人手中接過托盤放在方幾上,盤子裏麵是熱氣騰騰的一碟春卷、一碟桂花糕和一碟細沙棗餅。

狄仁傑指指點心,慈祥地微笑著,道:“雖沒有江南來的煎茶水,這些小麵點卻是府裏的並州師傅所製,應該能配得上你這位當朝三品的胃口。”

宋乾麵紅耳赤地拱手:“恩師,您這麽說可就折殺學生了!”

狄仁傑搖搖頭,安撫道:“噯,宋乾,你也不必如此緊張,本官不過和你略開個玩笑罷了。本官知道,你必是想到聖上賜茶,有時也會配賜江南的煎茶水,所以才有無錫惠山泉水一說。你猜得不錯,聖上的確配賜了江南的煎茶之水,隻是被本官婉拒了。”

宋乾驚詫地道:“恩師,您婉拒聖上所賜?”

狄仁傑默默頷首:“嗯,到了本官這個歲數,就會想要更多地向聖上表達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一味遷就聖意。其實,她是能理解的。”

宋乾深有所悟地連連點頭,欣喜道:“學生已經好久沒看到您的心情如此爽朗了,我心甚慰啊。今天恩師是碰上什麽喜事了嗎?”

狄仁傑狡黠地擰起眉毛:“唔,你猜猜看。”

宋乾想了半晌,探詢地問:“嗯,是不是三公子和從英有信來?”

狄忠在旁聽得一驚,再看狄仁傑,臉上頃刻間陰雲密布,眼神中的落寞從深處泛起,屋子裏輕鬆的氣氛驟然變得凝滯。宋乾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隻好眼睜睜地瞧著狄仁傑,良久,才聽他悠悠地歎息了一聲,黯然道:“哼,這兩個家夥,早已成了斷線的風箏咯。”

宋乾深吸口氣,無言以對。

狄仁傑苦笑著,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但凡人家出塞戍邊的,誰不是時刻牽掛著故裏家人,旅途上多有艱難,塞外又是蒼茫絕地,別人都是家書連連,或聯絡親情訊息,或討要衣物銀錢。從來沒見過像我這兩個小子,一去不回頭不說,幹脆連封信都懶得寫,還真是樂不思蜀了吧!”

宋乾不敢應聲,狄忠卻在一邊輕聲嘟囔:“老爺,您倒還托梅先生給三郎君和袁將軍送銀兩過去呢。”

狄仁傑輕哼一聲:“我看,他們是非要我這老頭子向他們兩個低頭才肯罷休!”

宋乾聽得心酸,想勸解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書房中一片沉寂,良久,狄仁傑才歎息著自嘲道:“人老了,果然是越來越能嘮叨。”他看了看宋乾,歉然道,“宋乾啊,而今本官也隻有嘮叨給你聽了。”

“恩師!”

狄仁傑擺了擺手:“好了,不說這些了。本官今天確實有件開心的事情,你既然猜不著,就直說給你聽吧。”他故意頓了頓,才笑眯眯地道,“聖上已經任命本官為今年製科考試的主考官了。”

宋乾又驚又喜:“是嗎?學生前日還聽說製科開考日期定了,但主考官的人選尚未落實,沒想到竟是恩師您!”

狄仁傑含笑頷首,輕捋著稀疏花白的胡須道:“如今本官最想做的,就是這種提攜後輩,為朝廷甄選人才的事情。我老啦,大周的社稷和百姓的福祉,今後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後生晚輩啊。”

宋乾喜出望外,大聲感歎道:“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原來上回聖上召恩師您去上陽宮,談的就是這件事啊!朝廷每年雖已設常科,但生徒或鄉貢都要通過層層篩選,這個過程很難說十分公平,再到進士科考,百裏取一,更是難於上青天,如此遴選出來的人才,好則好矣,卻難滿足我大周用人之需。故而聖上每每親自召開製科,對天底下的讀書人和有心報效朝廷的有誌之士,確是個難得的機會。而今恩師又親自出山主持今年的製舉,這真是昌平盛世,天下讀書人之幸啊!”

“好了,好了。”狄仁傑笑著搖頭,“一個製科考試,引出你這麽一大通感慨來。我說宋乾啊,別的暫且不提,這回你可要負責好好地去發掘幾個可造之才出來,推薦給本次製舉,你這個當初的狀元郎,也到了該提拔後生的時候了!”

“這是自然!”

又抿了幾口茶,吃了塊點心,宋乾猶豫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道:“恩師,您上回讓我辦的事情……”

“唔?”

“學生慚愧,還是沒有任何進展。”

狄仁傑低著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平淡,隻輕聲道:“這事確實不容易,你也不要著急,慢慢來吧。”

宋乾皺著眉頭道:“恩師,最難辦的地方是,那個謝嵐,假如當時真的從滅門慘劇中逃脫,學生想來,他斷不會再用原來的姓名,必然要改名換姓。如此尋找起來就更如大海撈針。不過,學生一定會盡力而為的。隻是,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宋乾清了清嗓子,遲疑著問:“恩師您可曾見到過謝嵐?”

狄仁傑微微一怔,良久才搖了搖頭,啞聲道:“沒有,我從沒有見過那個孩子。”

“那……假若有疑為謝嵐的人,恩師您如何確定就是他呢?他的身上可有什麽憑據?”

狄仁傑放下手中的茶盞,長籲口氣,眼望前方道:“假如謝嵐想證明自己的身份,那他就一定能舉出憑據來,而我也有辦法驗證。不過,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因為這麽多年來,我通過不同的途徑、不同的方式一直在尋找他,如果他願意被找到,應該會自己現身。”

宋乾困惑:“恩師,難道您覺得是謝嵐自己不想被您找到?”

狄仁傑苦笑著點頭:“要麽他真的已經不在人世,要麽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他,要麽他對過去的一切已經失去了記憶,要麽,就是他故意不想再回歸謝嵐的身份,不想被我找到。”

“可這是為什麽呢?”

狄仁傑木然地回答:“因為謝嵐,他恨我。”

宋乾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狄仁傑。狄仁傑麵若冰霜,毫無表情地凝視著茶盞中漂浮的湯花。許久,才如從夢中驚醒,對宋乾歉意地一笑:“過去的事情,容我以後慢慢說給你聽,你才能知道全部的內情。今天老夫有些累了,你先去吧。”

宋乾答應著,連忙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狄仁傑又把他叫住,問:“還有一事,去年臘月廿六那夜的三樁凶案,都結了嗎?”

宋乾連忙回答:“恩師,這三樁案子您都很清楚。鴻臚寺少卿劉奕飛一案,雖經恩師確認凶手為鴻臚寺卿周梁昆,但未公開案件結果,在大理寺仍作為懸案待查。遇仙樓吏部侍郎傅敏一案,苦主並未報官,真凶柳煙兒在‘撒馬爾罕’被殺,另一凶手顧仙姬則已回到梁王府內。最後就是天覺寺圓覺和尚墜塔案,由於調查沒有進展,暫時還隻能判作圓覺酒後昏亂,失足墜塔的意外事件。”

狄仁傑點了點頭:“嗯,姑且就這樣吧。劉奕飛和圓覺案其實都未具結,但目前很難再有突破,不如暫時擱置。我相信,真相在不久之後就會浮出水麵的,我們隻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時間。再等等,有人會比我們先耐不住的。”

洛水北岸,天津橋東的吏部選院門前,自三月底開始就一日比一日喧鬧。皇帝頒下詔書確定了本年度製舉考試的時間、科目和主考官員,各地翹首以盼的考生們終於等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全都抓緊時間行動起來。首先要做的事情當然就是:報名。

吏部選院負責接受考生報名,這些天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每位考生報名的時候按規矩要遞交文解、家狀和保結文書三種,吏部選院對每份文書都要仔細核對甄選,為負責起見可謂慎而又慎,這實在不是件輕鬆的活。製舉考試不像常科,對於考生資格沒有很多限製,不必非得是從國子監選拔的生員或者鄉試得中的貢生,哪怕是白丁、布衣,或者當朝官員,甚至遊俠豪客,均可以自薦或邀請名人顯要推薦,參加製舉考試,因此這製科的的確確是個不拘一格選人才的過程。

為了報名和考試的方便,應試考生們逐漸把離吏部選院最近的各家客棧都占滿了。選院附近的茶樓、酒肆,這些天來更是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春季的神都洛陽草長鶯飛、美景如畫,本來就是遊人如織,踏青訪春的紅男綠女們絡繹不絕,現在又加上一大幫來自全國各地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年輕舉子,更是熱鬧非凡。

匯香茶樓在天津橋的南側,正好隔著青青洛水與吏部選院相望。從茶樓二樓沿河的窗戶望出去,吏部選院門前的景致一覽無餘。這些天來,這座匯香茶樓已經完全被來自各地的考生占領了。此刻還隻是上午辰牌時分,茶樓裏麵已經人聲鼎沸,喧鬧異常,樓上樓下的堂屋裏坐滿了茶客,夥計滿頭大汗地跑上跑下,衝水端茶,舉目望去,茶客們十之八九都是些舉止端莊文雅的讀書人,不用問也知道是來趕考的。不過,在這些文人騷客之中,也間或夾雜幾位與眾不同的人士,有的衣裾淩亂神情狂放,看似江湖遊俠,有的嚴肅拘謹官腔十足,應是在朝官員,當然他們現在也都是考生的身份,否則斷不會在此刻混跡於匯香茶樓之中。

整個上午,匯香茶樓的這些人都在極其亢奮地大聲喧嘩著,或交流應考的心得,或猜測本次的考題,或吹噓自己的才學,但是他們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如何在京城內找到一位有分量的人物,向他納卷,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和滿腹才華,展露於慧眼識才的伯樂麵前,從而使自己的應考之路,能夠走得順暢一些,更有把握一些。

二樓堂屋正中的方桌上,一個圓臉小胖子正在口沫橫飛地說著:“哎,你們知不知道,本次的主考官可是狄仁傑狄大人啊!”

旁邊一人接口道:“早知道了,那又怎樣?”

小胖子嘴一撇:“什麽怎麽樣,咱們該想辦法去找狄仁傑大人行卷啊。”

眾人哄笑起來:“這還用你提醒?問題是狄仁傑狄大人那是當世名臣大周宰輔,他老人家的府門往哪裏開我們都摸不著,還去行卷,隻怕離了三條街,就給打出來咯!”

小胖子被眾人哄得臉紅脖子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你、你們沒去試過怎、怎麽知道不行!”

他身旁那人不依不饒:“哦?那你去試試?”接著便朝眾人使眼色,“大夥兒說說,讓趙銘鈺去試著找狄仁傑大人行卷如何?他要是能成,咱們大家也多條路徑不是?”

“對啊,對啊!銘鈺兄,你要是能向狄大人行成卷,咱們大夥兒一起請你吃飯,如何?”

“銘鈺兄,我們可都指望著你啦!”

窗邊的一處雅座上,兩個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上首一個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冷冷一笑,低聲對對麵之人道:“你看看,和他們相比,你的運氣簡直是太好了。”

對麵那人臉色青白,形銷骨立,身上的衣衫還算齊整幹淨,但整個人掩不住一股頹廢茫然的神態,聽到軍官的話,他緊張地舔著嘴唇,猶豫了半天才問:“你、你是要幫我向狄、狄仁傑大人行卷?”

沈槐再度冷笑:“沒錯,就是這位狄大人。這隻是第一步,以後我還會讓你見到他。”

楊霖越發緊張了,支吾著問:“狄大人會見我?”

沈槐輕哼一聲:“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你行卷的詩賦都準備好了嗎?”

“準、準備得差不多了。”

沈槐輕蔑地把目光從楊霖身上移開,轉而望向窗外,洛水對岸的吏部選院門前,報名的考生成群結隊,絡繹不絕。突然,他的臉色一變,微微皺起眉頭,目光盯牢在一個正在選院門前逡巡的老婦人的身上。楊霖本來神思恍惚地低頭喝著茶,不經意中察覺到沈槐的異樣,也把眼神投向窗外,這一驚非同小可!

“娘!”楊霖的一聲驚呼幾乎脫口而出,雖然拚命克製,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騰身而起,撲到窗前。何淑貞正在選院門前東張西望,這時候也仿佛心靈感應,猛抬頭向匯香茶樓這邊望過來。就如電光火石一般,沈槐將楊霖往後猛地一推,自己堵在了窗口前。何大娘舉頭望來,隻看到沈槐站在茶樓窗前,麵沉似水地死盯著自己,嚇得朝後退了一大步,趕緊低頭攏袖,朝城南的方向疾步而去。

沈槐緩緩地轉回身來,隻見楊霖麵如土色,半死不活地跌坐在椅子上。沈槐鄙夷萬分地上下打量他,慢慢地道:“水喝夠了吧?起來吧,現在我帶你去報名。”

楊霖垂頭喪氣地站起來,跟在沈槐的身後朝茶樓外走去。經過中間那夥鬧得正歡的考生的,楊霖的腳步突然一搓,小胖子趙銘鈺衝口而出:“咦,楊霖?怎麽是你?哎,你這家夥,我說在蘭州沒等到你,原來你自己跑來趕考啦!”

他舉手剛要往楊霖的肩上拍去,卻被沈槐抬手攔住。趙銘鈺眉頭一皺剛想發作,楊霖壓低聲音嘟囔了一句:“你認錯人了。”說著,兩人頭也不回地走出茶樓。

趙銘鈺站在原地直發呆,一個考生湊過來,大驚小怪地叫道:“哎喲,銘鈺兄,你還真認識狄大人身邊的人啊?”

趙銘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狄大人身邊的人?”

“方才那位儀表堂堂的年輕將軍不就是狄大人的衛隊長嗎?我聽人介紹過,可惜攀附不上啊。”

“衛隊長?”趙銘鈺低聲嘟囔著,又摸了摸腦袋,自言自語道,“那個人分明是楊霖啊,怎麽不認人呢?還和狄大人的衛隊長在一處?莫非他交上了好運,怕我們這些舊友糾纏?”

離開一個多月,重新回到庭州城,這裏已經完全改變了模樣。天空湛藍澄澈,幾近透明。絲絲縷縷的白雲慵懶地漂浮於半空,將天山之巔永不消融的冰雪輕柔環繞,仿佛是正情思糾結的女子,麵對那冷峻高傲的愛人,隻能將滿懷訴不盡道不出的愛意,化作淺淺的擁吻,欲棄還就、若即若離。縱有千種柔情,終成萬般無奈,融入百轉愁腸。

天山山脈橫亙綿長的崇山峻嶺之間,早已綠樹成蔭、草原如蓋。春風一夜之間便催發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淙淙的清泉流淌在成片的各色花叢之中,陽光一寸一寸地為這些紅色、白色、黃色的無名小花描出燦爛的金邊。塞外的春風依然激**,猛烈的陣風刮過,山坡上的花海便翻卷起激越的浪濤。這塞外曠野上的春意,遠比中原大地上綻放得更加恣意、狂放而熱烈。

庭州城內,一個多月前還被黑沉沉的積雪覆蓋的街道,現在已經被打扮得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各色路人塞滿了。往城內最熱鬧的大街前一站,眼前是披紅掛綠的駝馬商隊川流不息,耳邊是異族情調的胡語胡樂聲聲不絕,空氣中更是花木的清甜之香,混雜著胡椒香料的濃鬱氣息,怎不叫人暈頭轉向,目眩神迷。

袁從英和狄景暉帶著韓斌從伊柏泰出發到庭州,在沙陀磧上走了整整三天,重又踏上庭州城的中心大街時,就覺得好像掉進了一個大染缸,絢麗奪目的各種顏色在眼前炸開,簡直令他們目不暇接。胡人本來就喜好鮮豔的色彩,再加春天降臨,大自然的姹紫嫣紅應和著滿城多姿多彩的建築,越發襯得他們這三個剛從沙漠中出來的人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韓斌手裏牽著炎風,一路上大睜著眼睛東張西望,簡直看不過來了,這時候他扯扯袁從英的衣襟,悄悄問:“哥哥,怎麽別人都在看我們呀?”

袁從英還未開口,狄景暉撇道:“哼,當怪物看唄。你瞧瞧大家,誰不是光鮮靚麗,精神抖擻。哪像我們幾個,簡直就是剛從沙堆裏鑽出來的土雞。”

韓斌衝他一瞪眼:“你才是土雞呢,我不是!”

袁從英笑著拍拍韓斌的肩:“嗯,現在也就是你給我們幾個掙掙麵子了。”

他說的倒是實情,韓斌一身突厥小勇士的紅衣,手中牽著昂首挺胸的火焰駒炎風,確實挺威風的。至於袁從英和狄景暉,雖然平時都是注重儀表的男子,但在大漠裏奔波了三整天,一個黑色軍服,一個灰色布衣,如今全蒙上厚厚一層黃色沙土,實在有點兒蓬頭垢麵的意思。偏偏這兩個人又都身型挺拔,舉止文雅,仆仆風塵也掩蓋不住通身的瀟灑風度,更讓他們在這塞外邊城的大街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狄景暉站在街口張望了一番,往前走是刺史府衙門,右前方則傳來人聲鼎沸,那裏就是庭州城內最大的巴紮,他左顧右盼著,問袁從英:“哎,咱們這是去哪兒?”

“刺史府吧。”

“哦。”狄景暉有點兒失望,袁從英也不管他,徑直朝前走了幾步,方道:“先看看那位錢大人怎麽說吧。要逛集市,有的是時間。”

在刺史府門口等待片刻,還是上回見過的那個王遷步履匆匆地迎出門外。幾個人彼此見禮,王遷笑道:“哎呀,真是不巧,錢大人因有公務,現不在庭州。”

“哦?”狄景暉一皺眉,大大咧咧地張嘴就問,“刺史大人去哪了?”

王遷眼含不屑,臉上卻依然堆著笑容:“這……乃機要軍務,不便相告,嗬嗬,還請二位見諒、見諒。”

袁從英岔開話題:“王將軍,因錢大人此前有調令到伊柏泰,我才返回庭州。現在錢大人不在庭州,卻不知道他打算如何安置我等?”

王遷衝他一抱拳:“袁校尉不必擔心,錢大人臨走之前已作好了安排。我這裏有錢大人給袁校尉的軍令一封,請看。”

袁從英雙手接過軍令,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王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卻見對方臉上波瀾不驚,自始至終十分鎮定。讀罷軍令,袁從英將紙細細疊好,納入懷中,對王遷抱拳道:“錢大人的安排,從英清楚了。謝過王將軍。”

王遷哈哈一笑:“袁校尉客氣了。錢大人臨走時還特別吩咐我關照袁校尉,袁校尉才幹出眾,為人謹慎,錢大人十分賞識。本來這次調袁校尉回來,錢大人就想把原來武遜校尉所轄之沙陀團交給李校尉的,怎奈突然有些軍務上的變動,沙陀團臨時被調離庭州,故而隻能先給袁校尉派遣其他的差事。這次的安排雖然有些委屈了袁校尉,但袁校尉會突厥語,也算是給錢大人救個急。不過請袁校尉放心,對你的才幹能為,錢大人是十分看重的,隻待時機一到,自會另予重用。”他一席話說完,袁從英一言不發,隻朝他抱了抱拳,便欲起身離開。

王遷也跟著起身:“啊,袁校尉,我來領你們過去吧。錢大人吩咐過卑職,如若照顧不周的話,大人回來就有我好看的了。”

袁從英淡淡一笑:“王將軍請。”

“袁校尉請。”諸人出門,大家分頭上馬,韓斌也神氣活現地騎上自己的炎風跟在後麵。直到此時,狄景暉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袁從英又接到了什麽奇特的任命,隻好跟著王遷和袁從英在大道上打馬前行,走了一小段後朝旁邊一拐,居然上了去巴紮的路。

剛到巴紮前麵,就覺得裏頭熙熙攘攘、人頭湧動,鋪子連著鋪子,一眼都望不到邊。王遷不入巴紮,而是帶著大家轉入旁邊的一條小道,這裏行人總算稍微稀少些,還可容馬匹通過。就這麽又走了一段,周圍漸漸冷清,巴紮的聲音倒聽得很真,原來是繞到了集市的背後。麵前出現一個獨立的小院,王遷跳下馬,領著幾人進入院內,隻見三間泥灰砌的小屋,院子還有個後門,王遷指了指那門道:“一出這個後門,就直通巴紮。”他看了看袁從英,笑道,“好了,我也算是送到家了。請袁校尉就在此安頓吧,如果有任何需要,去刺史府找我便可。集市管理的簿冊都堆在正屋裏麵,袁校尉可自行查看,如果沒什麽別的事情,我就告辭了。”

“多謝王將軍了。”袁從英將王遷送到院門口,看著他認蹬上馬,又問了一句,“請問錢刺史大約何時回庭州?”

“這……本將也不太清楚。估計不會太久,最多幾天吧。這樣吧,一旦刺史大人回來,王遷即派人通知袁校尉。”

“這倒不必了,多謝王將軍好意。”

袁從英目送王遷消失在小路盡頭,狄景暉和韓斌已各自鑽入土屋中到處翻看,見他回來,狄景暉從正屋裏走出來,手裏拿著個本子,困惑地問:“怎麽回事?怎麽把我們弄到這麽個地方來了,錢刺史到底安排你幹什麽?”

袁從英似笑非笑地看著狄景暉,半晌才說道:“我現在非常想不通,為什麽你的運氣一直這麽好?”

狄景暉一愣:“什麽意思?”

袁從英慢悠悠地回答:“錢刺史安排我的新差事是,管理庭州大巴紮,維護商事秩序,確保集市平安。”

“哈!”狄景暉大喝一聲,拍打著手裏的本子,嚷道,“難怪,難怪。我說這些本子上怎麽記的都是巴紮裏的鋪頭和商品。好啊,太好了,這下我可以好好研究研究邊塞的商事了。”他停下來仔細端詳著袁從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哎呀,我說袁大將軍,你可真是越混越出息了!”

袁從英也笑著搖頭,自嘲道:“刺史大人的軍令上說得明白,原來管理集市的高火長在驅散市場群毆時身負重傷,如今臥床不起,急需一名懂突厥語又辦事有分寸的軍官來接替他,於是這個好差事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狄景暉連連感歎:“好,好,不是一般的好!這位錢刺史,深得我心,實乃狄某的知音哪。”

袁從英冷哼一聲道:“看來他是下定決心不讓我進入瀚海軍部了。”

狄景暉回道:“人家刺史大人肯定有難言之隱,你也要體諒上官嘛。”

說話間,袁從英把三間小屋草草查看了一遍。正屋裏有桌椅和書櫃,到處堆滿了簿冊,應是辦理公務之處。東西兩間小屋裏各有床榻,極其簡陋,差可住宿,他讓狄景暉住東屋,自己和韓斌住西屋。小院角落裏有口水井,卻是中原常見的式樣,井緣高出地麵,井蓋是木條拚成,而非伊柏泰裏所見到的鐵蓋子。下午,狄景暉整理賬冊,韓斌負責打掃房間,袁從英則去瀚海軍部申領軍俸,他們早已身無分文,再不找些錢來,就隻能喝西北風了。

從瀚海軍部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袁從英沒有走王遷帶領的那條小路,而是直接穿過巴紮。對於這個大周西北邊塞最大的集市,他也很好奇,既然今後還要管理它,便想盡早熟悉熟悉。因為接近晚飯時間,集市上的人群比白天稀落了些,袁從英一路慢慢邊行邊看,琳琅滿目的各色商鋪綿延不絕,足足一裏有餘。這裏的許多商品果然是中原罕見的,像什麽象牙、犀角、貂裘、琺琅、純金銀打造的各種器具、羊毛編織的織物,還有來自西域的各種香料、藥材,甚至馬匹、駱駝、牛羊不一而足,全都在此處集中交易。

袁從英在心中感歎,這個巴紮若是要細細逛過來,幾天時間恐怕都不夠。他在一處售賣異域兵刃的商鋪前流連了一會兒,對幾把波斯軍刀頗有興趣,問問價格,任何一把刀都可以把他剛領來的軍俸全部花光,袁從英心中暗自好笑,看看天色漸晚,就打算回家。

往前走了沒幾步,袁從英突然發現身邊的行人神色匆匆,都朝一個方向跑去。他詫異地拉住一人詢問,那人上下打量著他,翻著白眼道:“你剛來庭州吧,連這都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一,黃昏時分要舉行一年一度的薩滿大祭祀,就在前頭,快去看吧!”

袁從英不由也興趣大增,便隨著人群前行。果然越往前人越多,待來到一個開闊的場地外,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各族百姓,倒真是男女老幼、胡漢混雜。袁從英撿了個空當擠進去,見空地中央燃起了大堆的篝火,旁邊豎起的旗杆上飄揚著各色彩條的旌旗,已有幾名打扮得奇形怪狀的巫師圍坐在篝火旁,有的麵前放著神鼓,有的手裏持著箜篌,正在怪腔怪調地吹拉彈唱,鬧了個不亦樂乎。

人群越聚越多,很快就把空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巫師樂手的節奏越來越高亢激昂,突然間,他們一齊停止手中的擊打和彈奏,圍觀的人群中嘰嘰喳喳的亂語之聲隨之低落,空地沉入一片寂靜之中。

夕陽最後的一點餘暉慢慢退向山麓背後,空地上的篝火劈啪響著,火舌突突亂竄,映在張張熱切期盼又滿懷畏懼的臉上,使每個人都看上去詭異而乖張。樂聲再起,曲調變得神秘又蒼涼,一個頭戴羊皮神帽的巫師踏著節奏,緩緩從陰影中走出來。這巫師的神帽簷邊墜下五色彩穗,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罩著寬大的神袍,脖子上掛著瑪瑙和綠鬆石的項鏈,腰上係滿腰鈴,雙腳的皮靴上也綴滿了銅管和銅鈴。隻見巫師左手抓著一麵小小的銅鼓,右手執著鼓鞭,走一步擊一下鼓,腰鈴和腳鈴一起叮咚作響,和著樂聲,開始放聲高歌。

歌聲一出,袁從英微微一愣,他確實沒有想到,這巫師竟是個女子。女巫繞著空地擊鼓而歌,聲音淒婉悲愴,鼓點漸疾,歌聲漸高,她開始全身抖動起來,手舞足蹈,看似已是鬼神附體,進入通靈的境界。緊接著,又有十來個相似打扮的男性巫師走上空地,將女巫團團圍住,跟著她的節奏一起舞動歌唱,女巫的動作越來越癲狂迷亂,歌聲淒厲刺耳,仿佛傳遞著來自冥冥之中的信息,真有種勾魂攝魄的恐怖力量。袁從英凝神細聽,竟也覺得心悸神馳。

祭祀大約進行了半個多時辰,天色已全黑下來,眾人絲毫不覺,依然全神貫注在巫師的歌舞中。女巫的身形卻變得踉蹌不止,搖搖欲墜,歌聲也時斷時續,哀哀欲絕,真是如泣如訴,在袁從英聽來簡直有點兒毛骨悚然。他左右四顧,周圍眾人個個臉色煞白,目光呆滯,神色俱已恍惚迷亂。袁從英有點兒待不下去了,他決定離開。

袁從英正想擠開人群退出去,突然聽到眾人爆出一陣驚呼,他猛回頭看去,恰好見到那女巫發出淒慘的嗚咽,手中的鼓和鼓鞭紛紛掉落,她向夜空高舉起雙手,好像在求救,又像在掙紮,全身晃動著慢慢伏倒於地,仿佛被難以言表的巨大痛苦擊垮。袁從英的心頭一顫,剛想邁步上前去攙扶那個匍匐在火堆前的身影,其他巫師已經簇擁過來,將她團團圍住,繞著她跳起更加狂烈的舞蹈。周圍眾人也和著節奏,開始一聲連一聲地高呼:“伊都幹,伊都幹!”轉眼間,群情激昂,祭祀進入了最**。

袁從英趁亂退出人群,在圈外再度回頭,那剛剛倒臥的女巫重又站起,帶領所有的巫師瘋癲般地狂歌亂舞。他不禁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方才的衝動太傻,那不過是薩滿祭祀的程序而已,他卻幾乎當真。耳邊瘋狂的叫聲不絕,袁從英有些心煩意亂,沿著大巴紮擁擠不堪的攤位疾步前行,好像進了迷宮,七彎八繞地走了很久,遠遠聽到祭祀的聲音已經停歇,周圍清靜了不少,再一看,自己又走到巴紮外頭來了。袁從英不想重新經過薩滿祭祀的地方,便索性拐個彎,循著上午王遷帶領的僻靜小路,匆匆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闕蛾眉樣的新月高懸在半空,清冷幽淡的光影似水銀瀉地,映出憧憧迷殤。整條小路上,隻有袁從英一人的腳步聲,聽得分明,因此當一聲壓抑的低低呻吟傳來時,他立刻就警覺到了。麵前的小徑在月光下一覽無餘,並無半個人影,袁從英停下腳步,靜靜傾聽。微風輕拂,沿小徑栽著的一排梨樹上,潔白的梨花花瓣如細雪飄下,落英繽紛,與月光一起將幽徑鋪成亮銀色,樹葉擺動的颯颯之中,夾雜著又一聲微弱的呻吟。

袁從英看見,小路在前麵十來步遠的地方有個分岔,呻吟聲似乎就從那個黑黢黢的岔道傳出。他緊走幾步來到岔道前,往裏望去,果然有個身影側伏在滿地雪白之中,嬌小的頭部低垂,看不見麵孔。那人一手扶牆一手撐地,似乎勉力欲起,可剛剛半跪半站,“哎喲”一聲,又跌坐下去。袁從英一驚,趕緊搶步上前,伸出雙手去扶那人的胳膊,卻不料對方渾身一顫,猛地推開他的手,低啞地嗬斥道:“滾開,不許碰我!”

話音剛落,她又歪倒在牆側,袁從英這才看清她的臉,原本美好的容顏因為疼痛而扭曲,嬌喘連連,蒼白的兩頰透出淡淡的紅暈,深不見底的漆黑瞳眸中點點瑩澤閃耀,怒氣衝衝地直瞪著他。袁從英隻得撤回雙手,上下打量麵前這個女子,隻見她身上一襲青色的胡服,頭上肩上落滿片片梨花花瓣,越發顯得發髻烏黑如墨。如洗的月光之下,他們兩人沉默不語地對峙片刻,袁從英緩緩地開口道:“我見過你……兩次。”

裴素雲顰眉不語,袁從英接著道:“第一次是在一個多月前,我剛到庭州的第二天早晨,在客棧後麵遇到你和你的孩子,還有一隻黑貓。第二次就是剛才,在薩滿祭祀上,如果我沒有認錯,你就是那個載歌載舞的女巫。”

裴素雲不為所動,反而挑起嘴角,輕蔑地問:“那又怎麽樣?”

袁從英愣了愣,微笑著搖搖頭:“不怎麽樣。我隻不過看你似乎有些行動不便……我可以幫你。”

裴素雲眨了眨眼睛,臉上現出譏諷的神情:“你幫我?看起來你果然是個外來之人,對我的身份一無所知,才會出此狂言。”

“哦?”袁從英輕輕蹙起雙眉,端詳著裴素雲的臉,語氣變得冰冷,反問,“你的身份,你的什麽身份?”

裴素雲半靠在牆上,燒傷未愈的雙腳因為剛才的狂舞而疼痛難忍,她狠狠地盯著麵前這個不識相的陌生男人,很想把一肚子的惡氣發泄在他的身上。於是她咬了咬嘴唇,帶著怨毒回答道:“既然你方才看了祭祀,就該知道薩滿巫師的法力。凡是未經我同意而觸碰我的人,都會被我詛咒!”

袁從英微微籲了口氣,若有所思地重複:“噢,詛咒……”

停了片刻,袁從英才道:“就是因為害怕詛咒,所以沒有人敢來幫你?你一個人夜間走在這麽僻靜的小道上,無人陪伴,居然也不擔心?”

裴素雲輕輕一哼:“擔心?害怕?你果然對薩滿一無所知。整個庭州城的人都知道,此刻該擔心害怕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原來如此,冒犯了。”袁從英點點頭,朝旁邊退了一步,向裴素雲舉手示意,請她先行。

裴素雲扶著牆勉強走了幾步,來到岔道口,旁邊再無依靠,她搖搖晃晃地又邁了一小步,腳一軟險些又要摔倒,她本能地往旁邊探手,一把就抓住袁從英伸過來的胳膊。裴素雲慌亂地抬頭,正對上他平靜淡然的目光,就聽他輕聲說:“這樣,我不碰你,你碰我總行了吧。”

裴素雲還想甩開手,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往他的肩頭靠過去。裴素雲在心中暗暗歎息了一聲,不再掙紮,半倚在袁從英的身上,由他帶領著慢慢向前走去。順著小徑走了一段,前方又是十字路口,袁從英停下來,低聲問:“朝哪裏走?”

裴素雲連說話的勁都沒有了,隻抬起左手指了指,兩人繼續緩步前行,終於挪到了裴素雲居住的小院外。

阿月兒早就翹首等在門邊,遠遠看到他們二人的身影,趕忙奔出來迎接,見到袁從英,不覺嚇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女主人。裴素雲的雙頰微紅,朝阿月兒喚道:“傻愣著幹什麽?快過來扶我一把啊。”

阿月兒這才慌裏慌張地跑過來攙扶她,還悄悄地瞥著袁從英。

袁從英搖了搖頭,轉身就走,裴素雲忙喚:“先生,請留步!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容待妾身日後答謝。”

說著,她款款屈膝,用中原女子的方式向袁從英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袁從英這才點頭回禮,答道:“在下姓袁,袁從英。”

裴素雲一怔,定定地看著袁從英。袁從英等了等,見她不再說話,便笑了笑,問:“你真的是薩滿女巫嗎?”

裴素雲未及開口,阿月兒搶著道:“你怎麽這麽問,這還有假?我家阿母是庭州最厲害的伊都幹!”

“哦,”袁從英思索了一下,探詢地看著裴素雲,“那麽,你會看病嗎?”

阿月兒又要張嘴,被裴素雲橫了一眼,趕緊低下頭。裴素雲朝袁從英嫵媚一笑,輕聲回答:“祭祀、醫藥、尋魂、驅鬼、祈福和詛咒都是薩滿巫師的法術之一。”頓了頓,她柔聲詢問,“袁先生何來此問?你是要……”

袁從英朝她欠了欠身:“我想請伊都幹給我治病,可以嗎?”

裴素雲又是一怔,思忖著問:“給你治病?嗯……何時?”

袁從英想了想,皺起眉頭道:“我也說不好,等我有時間。也許過幾天吧……你說呢?”

他望向裴素雲,裴素雲避開他的目光,垂睫略作思索,便抬頭道:“明天,未時至申時之間,我等你來。”

“好,我來。”袁從英點頭應承,又朝她看了一眼,方才從容離去。

裴素雲站在門前,一直望到他頎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遍地梨花的小道盡頭,才幽幽地歎息了一聲,扶著阿月兒的肩膀回屋。阿月兒一路上欲言又止,裴素雲知道她在動小心思,回屋看了看熟睡的安兒,就在榻邊坐下,問:“阿月兒,你想說什麽?”

阿月兒噘了噘嘴:“阿母,老爺明天就回來了。”

裴素雲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他明天晚上才會到庭州。”

“哦。”阿月兒張了張口,不再吱聲。

裴素雲又歎了口氣,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上麵還粘著不少梨花的花瓣,她拈下一瓣輕嗅,淡淡的清香神秘悠遠,恍惚如夢。

袁從英急急忙忙趕回家,才來到小院門外,就聽見裏麵狄景暉在大聲說笑。他推開歪斜的破木門,猛然看見院子內的情景,不由愣了愣。院內的石桌上擺放著幾樣酒菜,熱騰騰的散發著香氣,桌邊圍坐三人,除了狄景暉和韓斌之外,還有一個健碩的老者,紅紅的臉膛、濃眉大眼、灰白相間的絡腮胡須,正與狄景暉推杯換盞,喝得熱鬧,見有人來,老者放下酒杯,笑眯眯地望著袁從英。

袁從英皺了皺眉,輕聲嘟囔:“糟糕,我忘記給你們帶飯菜了。”

狄景暉一擺手:“哎呀,等你給我們帶吃的,恐怕我們就餓死了。沒事,這不有吃有喝的嗎,哈哈!”

韓斌跳下石凳,跑過來拉著袁從英的手,把他拖到桌前。

狄景暉上下瞧了瞧袁從英,笑道:“你跑到哪裏去了,看樣子是去探花了?”

袁從英這才注意到自己滿身的梨花花瓣,便讓韓斌幫著拍打。他看著桌邊那位老者,含笑抱拳問:“請問這位老人家是……”

那老者趕緊還禮:“在下高長福,你就是袁校尉吧?”

“正是。”袁從英想了想,問,“高長福……莫非您就是原來管理巴紮的高火長?”

高長福朗聲大笑:“袁校尉果然精明過人,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啊。不錯,正是在下!”

袁從英也很高興,坐下來和高長福碰了碰杯,又問:“我看錢刺史的軍令上麵說,高火長在集市群毆的時候身受重傷,臥床不起,所以才要我來接替。怎麽,高火長看起來很硬朗啊!”

“啊,刺史大人是這麽說的?”高長福一愣,想了想便笑道,“咳!估計是錢大人怕袁校尉多心吧,其實壓根沒那麽回事。我隻是歲數大了,在瀚海軍從軍多年,十天前錢大人下令讓我退役了。所以袁校尉,別再叫我高火長了,我已經是平頭老百姓咯。”

狄景暉舉起酒杯道:“高伯剛才告訴我們,他祖籍山西並州,嘿,和我還是老鄉!他在邊疆從軍多年,這次退役便想帶著家眷葉落歸根,返回中原去。”

高長福接口道:“是啊,本來前日就該出發的。可我家那老婆子,非要看過今天夜裏的薩滿祭祀才肯走,這不,就耽擱下來了。我聽說接替我的袁校尉已經到了,就想著正好過來瞧瞧,袁校尉要是有什麽事情不明白,我還可以解說解說不是?”

袁從英由衷地道:“高伯,您想得真周到。”

高長福連連擺手:“應該的,應該的。”

袁從英飲了口酒,笑了笑:“剛才我也去看了那個薩滿祭祀。”

韓斌跳起來,晃著袁從英的胳膊抱怨:“哥哥,你都不帶我去!”

高長福忙解圍:“噯,斌兒,我告訴你,那玩意兒嚇人得很,小孩子最好不要看,沒意思!”

袁從英好奇地問:“高伯,這個祭祀每年都要舉行嗎?”

高長福道:“沒錯,每年的春天,差不多這個時候,庭州都有薩滿祭祀。”

狄景暉接口便問:“這祭祀是什麽目的,是春季的祈福嗎?”

高長福點點頭又搖搖頭:“是祈福,不過不是為了五穀豐登,而是為了避除瘟疫。”

高長福點頭:“是的。過去每到春夏兩季,庭州都會有疫病發生,這瘟疫非常凶險,一旦染病就無藥可救,年年都會因此死很多人。十多年前,庭州出現了一個極其有法術的薩滿巫師,名叫藺天機,就是他開始舉行春季的祭祀,從那以後,瘟疫就真的不再發生。正因為這個,庭州的百姓對薩滿教可以說是篤信不疑,連庭州官府都對薩滿巫師十分尊敬。”

狄景暉聽到這裏,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道:“祭祀就可以避免瘟疫流行?嗬嗬,還好這話沒讓我爹聽到。”他看了一眼擰眉思索的袁從英,朝他擠了擠眼睛,問高長福,“高伯,薩滿巫師就光靠祭祀來防止瘟疫嗎?有沒有別的一些什麽法術,比如畫符、燒紙之類的?”

高長福道:“怎麽沒有?除了祭祀,薩滿巫師還會給全城的百姓分發一種神水,庭州官府勒令人人都要喝,如果不喝就要發去伊柏泰坐牢,所以無人敢違抗。”

“哈,這就對了嘛!”狄景暉朝桌上猛擊一掌,大聲道,“我對這神水很好奇,很好奇。高伯,什麽時候能喝到?我這人怕死得很,最好現在就喝!”

高長福聽得直樂,笑著搖頭道:“狄公子你別急啊。祭祀以後就會挨家挨戶發放神水,到時候你不想喝也有人捏著你的鼻子給你往下灌!”

袁從英給高長福斟了一杯酒,笑著問:“高伯,可我今天看那個祭祀,主持者好像是個女巫,您說的藺天機是個女人嗎?”

“啊?哈哈哈哈!”高長福笑得前仰後合,一邊搖頭一邊解釋,“不是,不是。藺天機十年前就在沙陀磧裏失蹤了,傳說他已化身為真神。此後主持薩滿祭祀的是他的女弟子,也是現在庭州最厲害的薩滿女巫,名喚作裴素雲。”

狄景暉一愣:“裴素雲?居然還是個漢人女子?”

高長福點頭:“可不是嘛,今天袁校尉看見了的啊。”

袁從英點點頭,又給高長福斟了杯酒,問:“高伯,您原來是屬於沙陀團的嗎,就是武遜校尉的團?”

高長福道:“對,是沙陀團。我的小兒子高達也從了軍,跟我一樣同在沙陀團,還是個旅正呢。嗬嗬,要說那武遜校尉可真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太耿直,不被上官喜歡,所以一直未得重用。”

袁從英緊接著又問:“今天我們來的時候,接待我們的王遷將軍說沙陀團有調動,您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高長福愣了愣,有些猶豫地回答:“這個,我也說不好。武校尉被調去伊柏泰剿匪以後,錢大人並沒有任命新的團長,而是自己接管了沙陀團。前幾日突然聽說有緊急軍務,錢大人親自帶領沙陀團離開庭州,往輪台方向去了。至於軍務的具體內容,因為是機密,再說我也剛巧退役,就不得而知了。”

袁從英低頭不語,狄景暉朝他看著,突然笑問:“你見到那女巫了?怎麽樣,嚇不嚇人?”

袁從英尚未答言,高長福插嘴道:“哎喲,那裴素雲可是咱庭州城頭一名的大美人啊。不過因為她是薩滿女巫,法術無邊,嗬嗬,庭州城裏人人見她都敬畏三分。再說,她和……”說到這裏,高長福突然住了嘴,惴惴地四下望了望,端起酒杯悶頭連喝幾口。

袁從英和狄景暉倒不追問,也都各自飲起酒來。過了片刻,袁從英才又開口道:“高伯,今天祭祀已過,您打算何時返鄉?”

高長福道:“咳!我也沒什麽特別的事,隨時都可以走。”

袁從英衝他一笑,誠懇地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請高伯再在庭州多留幾日?”

“哦?袁校尉有什麽吩咐嗎?”

袁從英搖頭笑道:“我哪敢吩咐高伯。我隻是想,因剛剛接手管理巴紮,我對這裏的情況又一無所知,如果高伯能夠稍留幾日,必能助我盡快熟悉巴紮。就是怕要麻煩到高伯了。”

“這……”高長福有些猶豫,遲疑著道,“麻煩倒談不上,不過,管理巴紮又不是一個人能幹得了的,我原來手下一直有個十人小隊,難道錢大人沒派給袁校尉?”

袁從英輕歎一聲,道:“沒有。錢大人的軍令上寫得很明白,因為整個沙陀團都被調走了,無人可以委派給我差遣。”

“什麽?”高長福愣住了,圓睜雙眼看著袁從英,喃喃道,“這個錢大人……怎麽這麽個弄法?”

袁從英淡然一笑:“也沒什麽,我試試看吧。”

高長福緊鎖雙眉,連連搖頭,半晌才道:“如此說來,我就多留幾日吧,幫幫袁校尉。”

袁從英喜不自勝,趕緊抱拳:“多謝高伯!”

高長福擺擺手,笑道:“這是哪裏話,大家都是瀚海軍的弟兄,謝就不必了。不過,當初讓我退役的時候,王遷將軍還特地關照,要我即日啟程,不可在庭州多加流連。假如日後讓他知道了,還請袁校尉替我解釋幾句。”

“這是自然。”

狄景暉不以為然地道:“有什麽好解釋的,你既已不在軍中了,自然不用服從他們的命令。”

袁從英輕聲道:“你不知道,不要亂說話。”

狄景暉眼一瞪,想想還是按捺住了沒有發作,就聽袁從英已換了話題:“高伯,您有沒有打算過,回山西以後去幹什麽,是務農還是……”

高長福興致勃勃地回答:“哈哈,袁校尉你這話可問著了。我這些天正盤算著呢,回山西以後啊,我要去找些個石炭礦子,把石炭販到庭州來。”

狄景暉一聽,雙眼放光,忙道:“石炭!這個我知道,並州附近特產這東西。怎麽,庭州也需要石炭嗎,用來做什麽?價錢能賣多高?”

袁從英低聲嘟囔:“他對一切生意都有興趣。”

狄景暉一撇嘴:“噢,天下就隻許你三句話不離本行?”

高長福忍俊不禁,忙解釋道:“是這樣的,庭州原本沒有石炭,平常生火都用的木炭,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可從幾年前起,我就發現巴紮上多了些從咱們山西來的石炭販子,都說這裏有人在高價收買石炭,所以才來此地發財。”

狄景暉忙問:“到底是什麽人要收石炭呢?”

高長福連連搖頭,道:“不知道,我也曾打聽過,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倒是有些風言風語說是瀚海軍在收石炭,可我自己在軍中也從沒見過哪裏用石炭的,估摸著多半是謠言吧。不過,那價錢確實出得高。我想,反正總有用處,我老家山西,又在庭州管理巴紮多年,這門生意我不做豈不是虧了?”

狄景暉在旁連連點頭:“說得太對了!高伯,既然如此,幹脆咱倆聯手做石炭生意吧,接下去幾天,咱們把這件事情好好籌劃籌劃。某雖不才,在做生意上頭,還是有些心得的,不信你問他!”他拿手指向袁從英,袁從英朝他斜了一眼,搖頭飲酒。

這個夜晚,空氣分外清新,高長福和袁從英他們一直喝酒聊天到三更以後,才跌跌撞撞起身回家。袁從英不放心送了大半程,直到高長福居住的街坊外,老人家再三讓袁從英回去,他才目送高長福搖晃著進了巷子深處,自己慢慢散步回家。

高長福踉蹌著摸到家門口,正欲抬手打門,再一想老婆子肯定早就睡著了,還是不要吵醒她吧。於是他往身上一通**,總算找出鑰匙,抖抖索索地開了鎖,剛把門推開,突然從屋裏伸出一隻手,將他一把拖了進去。高長福猝不及防,酒頓時給嚇醒了一半,才要喊叫,嘴又被牢牢捂住。

屋門重又合上,桌上的蠟燭“撲哧”一聲點燃了,高長福眯縫著一雙醉眼,努力辨認著抓自己的人,猛然,他大驚失色,抬手用力甩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從牙縫裏蹦出句話:“怎麽、怎麽是你?”

自從狄仁傑成為本次製科考試主考官的消息傳出去以後,今年以來已經有些門庭冷落車馬稀的狄府前,突然又變得熱鬧起來。且不說那些朝中同僚,平日裏但凡能和狄仁傑說得上話的,這些天都走馬燈似的來到狄府拜訪,有打探消息的,有推薦親友的,談笑間真真假假,讓人鬧不明白這些醉翁究竟意在何處。

隻是狄仁傑的心情卻變得相當好,來者不拒,一個個耐心接待,臉上始終掛著笑意。連狄忠都有點兒看得納罕,自從去年並州之行後,他還是頭一次在老爺身上見到如此上佳的心情。就因為這個,狄忠這幾天來忙進忙出都比平日更起勁。

他們兩人,一個負責狄府的安全,一個管理狄府的秩序,雖然能夠理解狄仁傑的愛才之心,可聽到門戶大開的命令,還是有點兒頭皮發麻。於是這兩位很快便達成了共識,所有來行卷的考生都隻能先呈入卷軸,經過狄忠或沈槐的手送到狄仁傑麵前。至於考生送來的各色禮物,以及希望狄閣老親自接見的種種要求,則一律婉拒了。

翻閱考生們送來的卷軸就成了狄仁傑這些天最大的樂趣,他看得非常仔細,每一篇詩賦都精心評點,宋乾有空時也常來作陪。這天午後宋乾又來到狄仁傑的書房時,狄仁傑剛巧打開一束新送來的卷軸,正在凝神閱讀。宋乾看到沈槐也坐在一邊,兩人笑著相互點頭致意,都知道狄仁傑的習慣,這時候絕對不能打攪他,於是宋乾便自行落座,和沈槐一起耐心等待。

正等著,就聽狄仁傑埋頭招呼道:“哎,你們兩個過來看看,這幅手卷倒有些不同凡響啊。”

宋乾和沈槐一起站起身,來到狄仁傑的書案前,隻見案上攤開一幅手卷,淡黃色的絹紙上是龍飛鳳舞的字跡,看起來應是一篇賦。

狄仁傑抬頭看了看他們兩人,臉上泛起狡黠的笑意,道:“宋乾,你有沒有看出這幅卷軸的異處?”

“這……”宋乾把頭探上去,左看右看都是一幅再普通不過的卷軸,不覺搖頭道,“這幅卷軸十分平常啊,學生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

狄仁傑看看沈槐:“你說呢?”

沈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目前為止卑職替您收下的所有卷軸之中,這幅卷軸是最寒酸的。”

“嗯,”狄仁傑重重地點了點頭,有些驚喜地看了沈槐一眼,拍拍他的胳膊,“孺子可教啊,說得一針見血!”

宋乾笑問:“這寒酸又是怎麽回事?恩師,您就給學生解釋解釋吧。”

狄仁傑指了指堆在案邊的其他卷軸,道:“宋乾啊,你看這些行卷的卷軸,哪個不是材質珍貴、精心裝裱的?連金箋、銀箋都屬平常,軸心也多用玉石、象牙製成。可這幅卷軸呢,恐怕是市麵上所售賣的最簡陋的一種了,絹質低劣、竹木軸心,用這樣的卷軸來行卷,要麽這考生確實家貧如洗,要麽就是恃才放曠,自認腹有詩書、物莫能飾吧。”

狄仁傑俯下身去,看了看文章的題目,道:“哦?這竟是一篇《靈州賦》。”又讀了讀文序,自言自語道,“蘭州考生楊霖,遊曆靈州有感而發?嗬嗬,有意思。蘭州、靈州均屬西北邊陲重鎮,從那裏來的考生,應該不比中原富庶之地的生員,必有些不同的見識。”

沈槐欺身向前:“大人,坐下看吧。”

狄仁傑點點頭,在案後坐下。從頭細細讀起,他輕輕念出:“交通南北,五胡朝於長安;構架東西,六阜深入僻漠。”抬頭望向宋乾,“你覺得如何?”

宋乾拱手道:“開篇交代地理,靈州嘛,這位置倒是講清楚了。雖說老生常談,語氣倒也延廣。”

“嗯。”狄仁傑微微頷首,繼續往後看。

少頃,狄仁傑又出聲念道:“再看這句:烏氏之牛馬,盈盈然須量以穀;赫連之果園,田田兮得稱其城。”

宋乾含笑稱讚:“這就算是追史溯源,倒還有點兒意思。”

狄仁傑也道:“是啊,這年輕人應該出身寒微,知史至此,也算不錯了。想必在學問上麵,確實是花過一番苦功的。”

再往後看,狄仁傑突然眼睛一亮,大聲念道:“胡笳喧而五營皆奮,懸鏑鳴而萬馬齊喑。”他不覺拈須稱讚,“這句確有可觀之處。此子隻靠遊曆,就能夠見識到西蕃之威脅,看起來胸中也是有誌於國的,不是個死讀聖賢的酸儒。”

宋乾也連連點頭:“果然好句,恩師,看起來這個叫楊……楊霖的蘭州考生,還真有點才華。”

這邊狄仁傑已經讀到了末尾:“玉皇閣殿今猶在,何日真龍再度還。”狄仁傑皺了皺眉,沉吟道,“這句偏激了些,當今大勢,何至於此,隱隱有不祥之意。”

宋乾和沈槐相視一眼,都低下頭去,保持沉默。狄仁傑凝神思索了片刻,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篇《靈州賦》,抬頭對宋乾道:“確乎是篇難得的好文章,這個蘭州考生楊霖看起來是個可造之才,況且出身寒微,又來自邊陲重地,如果能夠善加培養,或許有朝一日真能給大周建功立業,也未可知!”

宋乾聽著狄仁傑略帶興奮的語氣,打趣道:“恩師,看起來您這位主考官伯樂大人,今天總算是發現一匹千裏馬了。”

狄仁傑笑著飲了口茶,沈槐卻皺起眉問:“大人,楊霖行卷隻這一篇賦嗎?”

狄仁傑一愣,看了看那卷軸道:“似乎就隻這一篇?也怪,通常考生行卷,詩賦少說也有十多篇。難道……”

宋乾探頭過來道:“不會是楊霖自恃僅憑此篇《靈州賦》,就足夠讓恩師讚賞他的才華了?”

說著,狄仁傑又展了展卷軸,確實再無後文。他站起來歸攏卷軸,袍袖拂動之處似有一物墜下。沈槐眼尖,一個箭步從椅子上跨過去,將薄薄飄落的一張素箋抓在手中,放到狄仁傑的書案上。狄仁傑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張紙,疑道:“居然還藏著首詩在裏麵?這種作風,古怪了些。”

宋乾打了個哈哈,道:“恩師,不妨看看?”狄仁傑拈了拈胡須,從案上撿起素箋默讀起來,哪想才看了一眼,他的臉色驟然大變,持箋之手不由自主地猛烈顫抖起來。

一旁的宋乾和沈槐嚇了一大跳,都不明白出了什麽事情,宋乾忙問:“恩師,您怎麽了?”

狄仁傑搖了搖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卻仍死死盯著手中的這張素箋。沈槐搶步到他身旁,攙扶著他坐回椅子,感覺狄仁傑整個身子都在抖個不停。兩人束手無策地站在案邊,看著狄仁傑的臉色由紅變青,又由青轉白。

宋乾連叫幾聲“恩師”,狄仁傑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宋乾無奈,隻好大著膽子湊過去,想看看那素箋上究竟寫著什麽。

這是張和卷軸同樣劣質的黃紙,紙上墨跡斑斑,宋乾輕輕念道:“詠空穀幽蘭。”原來寫的是一首五言絕句,卻見詩是這樣的:

山中無歲月,穀裏有乾坤。

倩影憑石賞,蘭馨付草聞。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飛仙去?還修億萬春。

宋乾在心中反反複複念了好幾遍,詩是好詩,可也沒什麽特異之處啊,怎麽竟會讓狄仁傑變成這個樣子?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聽狄仁傑顫聲道:“沈槐,準備馬車,我要去見這個楊霖。”話音未落,他顫巍巍地就要撐起身子。

“啊?”宋乾和沈槐都忍不住一聲驚呼,還是沈槐機敏,扶住狄仁傑,輕聲勸道:“大人,您先別著急。這些行卷的考生都有留下地址的,您先坐坐,卑職這就去門房查看,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楊霖的住址。”

沈槐匆忙出了書房,宋乾緊張地打量著狄仁傑的神色,欲言又止。正為難著,沈槐又一腳踏了進來,大聲稟報道:“大人,楊霖的住址找到了,他就住在洛水旁的一座龍門老店中。”

狄仁傑“嗯”了一聲,作勢欲起,宋乾看他的臉色太差,慌忙攔道:“恩師,您身體不適,還是不要出府吧!”

沈槐接口道:“大人,您要見楊霖,何須親自去訪?卑職去把他帶來便是了!”

狄仁傑這才回過神來,遲疑著:“你去……”

宋乾也忙勸道:“是啊,恩師,讓沈將軍去吧。如今洛水旁的客棧裏麵都住滿了考生,您這位主考官親自去看望某位生員,傳出去會引來誤解的!”

狄仁傑愣了愣,總算點點頭,啞著喉嚨吩咐道:“沈槐,那你就走一趟,快去快回,一定要把楊霖帶來!”

沈槐的腳步聲消失了,書房裏重新陷入一片寂靜。宋乾猶豫再三,還是不知如何問起,隻好茫然地看著狄仁傑蒼老的側影。許久,還是狄仁傑長歎一聲,道:“宋乾啊,老夫方才有些失態了。”

“恩師,”宋乾喚著,心中很不是滋味,支吾道,“您、您,這幽蘭詩……”

“這幽蘭詩乃老夫的一位故人所作。”

“什麽?”宋乾驚詫地瞪大了眼睛,狄仁傑目視前方,平淡的聲音仿佛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眼中的隱痛卻讓宋乾看得心悸。

“這首詠空穀幽蘭,是很多年前一位名叫鬱蓉的女子所作,啊,宋乾,我已對你說起過她。鬱蓉,是謝汝成的妻子,也就是謝嵐的母親。”

謝嵐!宋乾終於明白了狄仁傑的激動。尋尋覓覓這麽多年,難道今天真的會無心插柳柳成蔭?宋乾的心也止不住地怦怦亂跳,對這個楊霖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他會是謝嵐嗎,或者與謝嵐有著某種關聯?還有鬱蓉,她究竟是個怎麽樣的女子?這首頌空穀幽蘭的五言,詩意雋永、氣質高雅,自有一種爛漫與真摯,不禁叫人對它的作者遐想聯翩。尤其是宋乾也早就看出,每次提到鬱蓉,狄仁傑的神色中就會交織著難以言表的柔情和刻骨的感傷,甚至痛悔,令宋乾這樣不明就裏的旁觀者都為之動容。

鬱蓉……謝嵐……他們與狄仁傑之間究竟發生過怎麽樣的糾葛,居然能叫這位以冷靜和理智著稱的老人這麽多年來念念不忘、神魂俱亂?

等待的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不到半個時辰,沈槐的聲音再次在書房門前響起:“大人,宋大人,楊霖來了。”

宋乾看見狄仁傑渾身一震,但又迅即恢複了鎮定,喚道:“把他帶進來吧。”

出現在兩人麵前的是個瘦高的年輕人,布衣儒巾,低著頭,雖然看不到臉孔,但仍然可以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惶恐和不安。在沈槐的帶領下,楊霖走到書案前麵,躬身施禮:“蘭州舉子楊霖,見過狄大人。”說著,他惶惶然地抬起了頭。

不得不承認,在看到楊霖的第一眼時,狄仁傑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難道這就是那個令他牽掛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孩子嗎?麵前的這個年輕人,五官清秀、氣質拘謹,形象還算不俗,但他會是謝汝成和鬱蓉的兒子嗎?不、不像。狄仁傑在心中暗道,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謝嵐,卻對他的父母刻骨銘心,那是怎樣蕙心紈質的一雙男女啊。

狄仁傑定了定神,和顏悅色地開口了:“哦,你就是楊霖。你的詩賦作得很好啊。”